曹繼華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中國古典文學文獻研究所,北京 100875)
《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
《詩經(jīng)》學史上,各家各派對于這首詩歌主旨的分析和闡釋有不少,主要有厭惡無禮說、兇荒殺禮說、諷刺淫奔說、贊美貞女說、山民為婚說、淫奔之詩說、嘉行古道說、贊美蠶婦說、男女幽會說、獵手戀愛說等。①現(xiàn)代的一些《詩經(jīng)》研究學者則從人情和天性出發(fā),對該詩作出了全新的解釋,正如李山教授所言:“怕犬吠,是女主人公對禮法的正視;無使犬吠,是懷春人對禮法的偷渡。女主人公對親近的狗兒的‘出賣’,使詩多了些深度的東西。”②還有不少學者則從社會學和民俗學的角度對該詩作出新的闡釋。胡適認為《野有死麕》一詩最有社會學上的意味。詩中用白茅包裹著的死鹿,正是吉士誘佳人的贄禮。③日本學者白川靜教授認為,野地的獐鹿做神圣的犧牲,好薦奉神明;懷春的巫女是薦神之物?!凹庇小扒濉币?,“吉士”就是“?!薄按嗽娨庵肝着图恳栽S神之身,發(fā)生不正常的關系。”④
對一首詩歌有如此之多的解讀,很值得我們關注。
何謂“死麕”?馬瑞辰認為,蓋取納征用麕皮之義,“用其皮,非用其肉,《詩》但言‘死麕’、‘死鹿’者,猶《詩》‘虎韔’,‘魚服’,皆用其皮,但省言‘虎’、‘魚’也”。⑤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提出:“此篇是山野之民相與及時為昏姻之詩,昏禮,贄用雁,不以死;皮帛必以制。皮帛,儷皮、束帛也。今死麕、死鹿乃其山中射獵所有,故曰‘野有’,以當儷皮;‘白茅’,潔白之物,以當束帛。”
孔穎達在《孔疏》中言及,這是匈荒之年不如豐年,所以減少禮物的等級。換言之,由于世亂民貧,因此減省贄禮,以死麕肉當雁幣也。孔穎達這種說法不是沒有根據(jù)。在《逸周書》的《命訓解》中,文王曾提到一個重要的觀點:“禮有時”,“禮無時則不貴”?!吨芏Y》所以分周官為四季,如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考工,時序并然,正是根據(jù)文王“禮有時”之原則劃分的?!兑葜軙ぜe匡解》中,敘述文王之世,禮制之豐儉,必須根據(jù)歲收的豐欠來決定,書中也提到:“成年年榖足,賓、祭以盛,……年儉榖不足,賓、祭以中盛。……年饑,則勤而不賓,舉祭以薄?!蠡?,有禱無祭?!瓎识Y無度,祭以薄資。禮無樂,官不幃,嫁娶不以時?!?/p>
孔穎達認為,首先這是婚禮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周代的貴族婚禮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等五禮的程序。男方選定適合婚娶的對象后,會請托媒人征詢女方的意愿,此時媒人揣雁作為見面禮贈送女方。按照《白虎通》的記載,雁是隨陽之鳥,能隨季節(jié)遷徙,暗含妻從夫之義。其次,用死麕代替大雁,減少禮物等級,是基于兇年的原因。但是可能這個前提就是不正確的,錯誤的前提下,能推導出怎樣正確的結論呢?另外,孔氏沒有解決的問題是,麕肉較活雁,如何為殺禮呢?因為這里不存在不尊禮的問題,而只是沒有達到預期的禮的等級而已。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后代學者在文本闡釋方面的局限性。
朱熹以章為單位,標示興體、興法。他在《詩集傳》中認為,“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四句為“興也”。元代的劉玉汝在《詩纘緒》中將“興”分為兩種,即有取義者和無取義者。根據(jù)劉氏的觀點,如果這里首四句是興,那么顯然是有取義者。死麕不如雁的鮮活,也顯示出其失時。失時之物的背后是失節(jié)之人的失節(jié)之行。
關于興體,《文心雕龍·比興》篇云:“毛公述傳,獨標興體?!薄睹珎鳌芬云獮閱挝?,在305篇中,標注興體的有116篇,多集中在《國風》(計72篇)與《小雅》(計38篇)。 但《毛傳》在《野有死麕》一詩中未標示興體。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地方。
何謂興?按朱熹的解釋為托物起義,即“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而“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之間不存在先言后引的問題,而是客觀并行存在的事物。死麕、白茅、女子、吉士、春天,所有這些意象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鮮活的畫面。至于畫面組合生發(fā)出的內(nèi)涵,則是另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何謂賦?鐘嶸在《詩品序》中,對賦、比、興三種手法做了自己的解釋:“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一曰賦。文有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边@里,鐘嶸對興的闡釋和其它人有不同之處。所謂“言有盡而意有余”,就是在“起興”中有含蓄不盡的情味。鐘嶸對賦下定義時,在“直書其事”外,又補充了“寓言寫物”,就是說,賦除了直接敘寫事物,同時也可以在敘寫這一事物中寄予深刻的含義。
基于以上興和賦的差別,筆者認為,“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幾句更接近賦,而非單純興也。這可能也是毛傳沒有標注興體的原因。死麕、白茅、女子、吉士這些事物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畫面內(nèi)涵:逾禮。而詩作者似乎要傳達一種聲音:保持禮儀。
首先,死麕的理解是關鍵。按照傳統(tǒng)的訓釋家的觀點,死麕是作為婚姻的“納采”之禮。既然為采禮,為何不通過媒人,而要私自相送。況且還是死麕,不是活雁。就算是定情之物,也應該是充滿朝氣和活力的事物,像《鄭風·溱洧》描寫的那樣:“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蹦信鄶y,手持蘭草。禮法約束,樂中消解。殊地特情,禮法可容。而這里,死麕可能就是所謂的吉士隨機在野外獲得,不一定有所用心。既非用心,可見行輕;行輕,見情淺;情淺,見禮??;禮薄,見俗變。而詩人正是以一種客觀冷靜,又不失調(diào)侃的賦陳手法,表達了對失禮行為的勸誡。
這種賦的表現(xiàn)手法,和“春秋筆法”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按呵锕P法”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體例是“常事不書”。所謂“常事”,按照《公羊傳》所言,指四時之事,特指四時中的一般禮儀活動。由季節(jié)性禮儀的“常事不書”,而至一切禮儀活動,再進一步則是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笆饭贅O其關注四時常祀中的不正常的事件,一旦它被載錄,就表達了史官的譴責,所以,載錄了非常之事,就是‘譏’”。⑥“常事不書”并不僅僅是一個選擇素材的問題,而且是讓什么呈現(xiàn)出來接受判斷的問題。⑦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和這種“常事不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既然是婚禮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為何寫出來?既然寫出來了,為何不是正常之物,不在正常之地?男女野地私會的詩歌,《詩經(jīng)》中不是沒有,但大多在民俗禮儀允許的范圍內(nèi),《墉風·桑中》曰:“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水之上矣。”而“上宮”就是當時的祠堂。上古蠻荒時期都奉祀農(nóng)神,男女交合,促進萬物繁殖。因此很多祀奉農(nóng)神的祭典中都伴隨著群婚性的男女歡會。而這里,吉士和懷春之女約會的地方是在無人的野外,無形中就暗含了“舉止行為失當”的內(nèi)涵,傳達了詩人的褒貶態(tài)度和寫作旨歸。
其次,“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通過詩中抒情主人公之口傳達出來,鮮活生動。以失禮人之口,傳正禮之大義,尊禮之義見自現(xiàn)。這也是詩人的高明之處,于無形中起到正其行、立其意的效果。
《野有死麕》一文歷來備受爭議,還在于后代人在理解詩歌內(nèi)涵,以及寫作手法方面存在誤區(qū),將其和“二南”完美的體系相比對,沒有辯證看待詩作者和詩文編訂者的意圖。
這里,要提到的就是王柏的《詩疑》及其刪詩問題。王柏是朱熹的三傳弟子,南宋的懷疑學風,到他這里發(fā)展到了頂峰。他不信《詩序》,不信毛、鄭傳箋,是大膽懷疑派,甚至要刪掉《詩經(jīng)》中三十二篇詩。王柏對待三百篇中愛情詩的態(tài)度,較之朱熹更為堅決和嚴厲。他認為那些男女言情的詩是“惡行邪說”,要刪掉。其中《召南·野有死麕》就列在三十二首被刪的詩歌之首。不管王柏的作法是否激進,至少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宋人從《野有死麕》這首詩歌中讀到了禮法之外一些情性的東西,這是與原始的風俗禮儀相去甚遠的。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解經(jīng)方法。漢人解經(jīng)更多放在“禮”的角度?!对娊?jīng)》每首詩歌的原作者最初是否存有宣揚德性的想法,我們無法考辨,但作品解讀中,對德性的強調(diào)卻是很明顯的?!对娦颉费?《野有死麕》“猶惡無禮也”,顯然也是受這種思想的影響。而后代學者則又從民俗和社會等方面提出了贊美貞女說和山民為婚說等。這些說法無疑規(guī)避了與“二南”作品均是“王者之風”的矛盾,使得《野有死麕》這樣的作品可以被放進“二南”的完美體系之中??蓡栴}是,不管是持何種觀點,在整體認知該首詩歌時,有時仍存在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正如前文孔穎達“兇荒殺禮說”無法解釋“死麕”較“活雁”殺禮的原因一樣。
筆者認為:首先,該首詩歌蘊含了一定的社會風俗。其次,該首詩歌有自由情性的表達:“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薄笆娑撁撡?,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尨也吠?!鼻也徽撨@些情感的發(fā)生是否符合當時的社會禮儀,但這些文辭卻鮮活生動地展露了人情社會的真實畫面。最后,該首詩歌包含了《詩經(jīng)》編訂者的價值判斷。
“二南”中加入《野有死麕》確實存在很大爭議。如果是編者編訂過程中的失誤,則可以存而不論。可問題是,如果把詩歌放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中去加以觀照,則可以從反方面得到不一樣的解讀?!对娦颉穼υ娢牡睦斫?,某種程度上還是有一定道理的,這從孔子的相關論述中也可以得到啟示??鬃印皭亨嵚曋畞y雅樂”,認為《詩經(jīng)》“二南”傳達了一種溫柔敦厚、和平中正的禮樂精神內(nèi)涵。從這個角度而言,《野有死麕》存在從“諷”的角度傳達“維禮”意圖的傾向。筆者認為:“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為賦體,非興體,也基于此種考慮。
注釋:
①張樹波.國風集說(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206-209.
②李山.詩經(jīng)析讀.??冢耗虾3霭婀?,2003:34.
③胡適.論野有死麕書.顧劼剛編著.古史辨(第3冊).臺北:藍燈文化,1993:442.
④白川靜.詩經(jīng)研究.臺北:幼獅文化事業(yè)公司,1982:94.
⑤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北京:中華書局,1989:97.
⑥過常寶.原史文化及文獻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102.
⑦同上:103-104.
[1]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阮元??保?979.
[2]李山.詩經(jīng)析讀[M].??冢耗虾3霭婀荆?003.
[3]過常寶.原史文化及文獻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4]張樹波.國風集說(上)[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3.
[5]魯瑞菁.《詩經(jīng)·野有死麕》新識——一個結合周代禮俗與純文學觀點的考察[J].先秦兩漢學術,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