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周,劉大年

(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開封 475004)

一

中國古代有句話:“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作者未必不然,讀者未必然。”作者在表現(xiàn)作品時之所以在描寫上會有“實寫、虛寫”,在表現(xiàn)手法上會有“含蓄、保留、襯托”,是為受眾個體留下二度創(chuàng)作空間。讀者在接受作者的作品時,融入了自己的理解,“有一千個讀者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如同“大象無形,大音稀聲”,“空白”這種藝術表達方式,起到的效果往往會是“震撼”。

中國古代的書法、繪畫、音樂及園林、雕塑、文學作品等藝術形態(tài)都很注重“空白”的妙用,如中國畫中的留白——“此處無物勝有物”,還有很多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的言論都蘊含了“空白”的無限意蘊。

在西方的接受美學中,伊瑟爾最早提出了“空白點”(Leerstellen)一詞,指的實際上是“空白”給文學作品帶來的含蓄美。中國的“空白”強調(diào)的是一種審美態(tài)度,更著重于整體的感悟般的感性認識,“空白”本身也成為一種審美對象。而在西方的作品中,“空白點”經(jīng)常呈現(xiàn)在受眾面前,引起讀者的困惑與思考,更趨向于強調(diào)一種推理般的理性認識。

歐美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家艾布拉姆斯在其《鏡與燈》中將作品比作鏡子,反映的是現(xiàn)實生活、現(xiàn)實社會,而作者則是燈,作者的創(chuàng)作、作者的靈感將燈點亮,沒有燈,鏡子便不能反映現(xiàn)實?！翱瞻住睂?chuàng)作之燈點得愈亮,作品之鏡才能將現(xiàn)實反映得愈徹底,受眾的內(nèi)心才能愈加感受到震撼。

二

法籍越裔導演陳英雄 1962年生于越南,13歲時到法國求學,源于電影的吸引,由哲學轉(zhuǎn)而攻讀電影攝影。陳英雄在 1994年出品的第一部作品《青木瓜之味》奪得戛納電影節(jié)金攝影獎和凱撒最佳外語片獎后,1995年出品的《三輪車夫》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陳英雄還拍攝了其他影片,他已經(jīng)成為越南電影界的一面旗幟。

《三輪車夫》講述的故事發(fā)生在革命前的西貢,即現(xiàn)在的胡志明市。三輪車夫的父親去世,只給他留下了三輪車,他每日辛苦拉客,在奔忙的貧困中掙扎。賴以生存的三輪車被搶之后,沒有生活來源的他加入了黑社會,只能聽從老板的吩咐,做非法的事情。在這期間,他經(jīng)常做噩夢,還想回到蹬三輪車的生活,黑幫的老板和詩人則不會放過他。老板娘的弱智兒子突然死亡,觸動了老板娘母性的隱痛,讓三輪車夫回到了正常的生活。黑幫的詩人,是老板娘的情人,詩人又愛上了做妓女的三輪車夫的姐姐,詩人替三輪車夫的姐姐拉客,卻又殺死了傷害女友的嫖客。最后,厭倦了這種生活的詩人放火燒了自己經(jīng)營的地下妓院,詩人帶著一種莫名的悲壯葬身火海。

陳英雄以平實、質(zhì)樸的表現(xiàn)手法,讓觀眾感受到了越南的貧苦和黑暗,展現(xiàn)了越南后殖民時代的生活狀態(tài)。觀眾在觀賞時感受不到好萊塢大片式的壯麗與宏大,但正是這種平實質(zhì)樸,打動了觀眾的內(nèi)心,使電影進入了觀眾的精神高地。

三

盡管有些越南人并不認為陳英雄的這部《三輪車夫》反映的是真實的越南,但作者在影片中大量運用的街頭實景拍攝、長鏡頭追隨,記錄式的跟拍手法使這部作品展現(xiàn)著質(zhì)樸的寫實主義風格。影片表現(xiàn)三輪車夫的工作環(huán)境,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是嘈雜、擁擠、摩托車如織的街頭。這種街頭實景的拍攝手法就是陳英雄在表現(xiàn)影片上手法的“空白”。這種“空白”不像中國畫中留下的是白紙,音樂中流淌的是靜音那樣“虛無”,而是指這種拍攝手法,街頭實景,平鋪直敘,幾乎是從紀實的角度來拍攝影片。這種表達方法與好萊塢的《真實的謊言》、《國家寶藏》等大片的表現(xiàn)手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些大片以壯觀的畫面,絕佳的人物外在形象和內(nèi)在英雄氣質(zhì)征服了觀眾,占領了市場?！度嗆嚪颉芬浴翱瞻住钡膶憣嵵髁x表現(xiàn)手法,表達著一種含蓄的紀實的美,這種感覺“打動”了觀眾的心,給觀眾留下的是深刻的“震撼”。

陳英雄用“空白”的現(xiàn)實主義拍攝手法點亮了創(chuàng)作之燈,《三輪車夫》這部作品的鏡子便將越南的現(xiàn)實生活清楚地形成了鏡像,反映在讀者的腦海里,“震撼”在讀者的內(nèi)心里。而最終讀者形成的印象、認識,正是源于這種“空白”所留出的“讀者二度創(chuàng)作空間”,影片中平實而又含蓄地表達出來的另一種美感,才進入到了觀眾的內(nèi)心,“震撼”了觀眾的精神。

與《三輪車夫》里的街頭實景拍攝和長鏡頭追隨的寫實主義拍攝手法相對應的還有影片里簡單、平實的人物對話。如三輪車夫自制炸彈的那個場景,弟弟與街頭擦鞋男孩的對話:

“一瓶汽油多少錢?”

“五千?！?/p>

“這個 (背心)多少錢?”“一萬?！?/p>

對話平靜、簡樸,給人一種真實感。這種對話的簡樸處理手法,也含有“空白”的意蘊。簡樸的語言留給觀眾的是真實的感覺,觸動觀眾的“二度創(chuàng)作神經(jīng)”,使觀眾能夠深入到作品的靈魂深處來理解電影的精神和主題。

“空白”手法的運用,在《三輪車夫》中不僅表現(xiàn)在其街頭實景拍攝、記錄式的跟拍手法等視覺處理上,簡單對話、平實的語言處理上,也表現(xiàn)在其題材上、人物的身份上?！度嗆嚪颉愤x取的是生活中的小人物,題材都來自于平實的現(xiàn)實生活。影片中的三輪車夫、詩人,簡單得幾乎連一個名字都沒有。荷爾德林曾寫下這樣的詩句:“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這塊大地上。”海德格爾也說過:“詩并不是飛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羈絆,盤旋其上。正是詩,首次將人帶回大地,使人屬于這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陳英雄在法國學過哲學,深知“藝術來源于現(xiàn)實”這一點。而正是這種樸素的“空白”明燈,點燃了這部作品,反映了生活,撼動了內(nèi)心世界。

“空白”手法的運用,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空白點”,而且對“實點”也是一種很好的襯托。有了這種襯托,作品的“華彩重寫”才得到更好的展現(xiàn)。此所謂“虛虛實實,虛實相稱”。《三輪車夫》里,街頭實景的拍攝、簡單平實的對話、質(zhì)樸的生活主題和卑微的人物,展現(xiàn)著這部電影的平實,襯托的是鏡頭里出現(xiàn)的色彩的鮮艷和音樂的“抨擊”。《三輪車夫》中有一段舞廳暴力的處理:三輪車夫在舞廳中被暴打,這時襯托的是舞廳里閃耀的燈光,背景音樂極富節(jié)奏感,帶給觀眾的是極富震動感的暴力。陳英雄在這里對畫面和音樂的處理便同前面的平實表現(xiàn)手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觀眾的“震撼”在對比中變得愈發(fā)強烈。影片里三輪車夫全身涂滿油漆,呈現(xiàn)出強烈的色彩,給觀眾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這與記敘式的街頭實景拍攝形成了對比,質(zhì)樸的街頭實景將強烈色彩沖擊的視覺鏡頭襯托得更加鮮艷。這種“空白”的襯托使觀眾的感官受到更強烈的刺激,觀眾的內(nèi)心便能更好地與作品形成“共鳴”,從精神上接受電影的思想,內(nèi)心留下強烈的印象和震撼。

“空白”的拍攝手法、對話、主題、人物身份,使《三輪車夫》體現(xiàn)了與好萊塢大片不一樣的另一種美。而更為簡單的情節(jié)設置,則使整個影片呈現(xiàn)出一種朦朧的詩意美。東方的“空白”意蘊,往往表現(xiàn)在受眾個體對作品的感悟上,著重于對作品的整體感覺、感知。這是對作品的一種趨于感性的把握。陳英雄對《三輪車夫》的情節(jié)簡單化處理,放輕的是情節(jié),著重的是感覺,是整體的感性認識。東方文化在“空白”的運用上是含蓄的表現(xiàn),西方文化是“空白點”的展現(xiàn),兩者有相通之處。張學友的《情網(wǎng)》和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Hotel California,在歌曲開始時都采用了長時間的音樂序曲,《情網(wǎng)》時長 5分53秒,序曲音樂長 57秒;7分 12秒的《加州旅館》序曲則長達 2分 8秒,這種有音樂無歌聲的序曲便是“空白”。中西兩首歌不約而同地應用了“空白”來表現(xiàn)歌曲,都成為了經(jīng)典名曲。但是,中國古代藝術作品的“空白”含蓄美多是通過感性認識來建構的,而西方接受美學則往往通過“空白點”的呈現(xiàn)來建立一種推理式的理性認識。陳英雄作為一名法籍越裔導演,在《三輪車夫》中的表現(xiàn)手法,很顯然體現(xiàn)的是東方的“空白”含蓄美、意味美。

陳英雄通過寫實般的鏡頭記錄、質(zhì)樸的臺詞處理、簡單的情節(jié)架構、卑微的人物設置等質(zhì)樸的“空白”表現(xiàn)之燈,含蓄地用《三輪車夫》這面“作品之鏡”反映了越南生活的貧苦、黑暗等,完成了影片的“后殖民主義批判”。這面“空白”之燈同時為觀眾留下了足夠的二度創(chuàng)造空間。讀者的思想與影片充分交匯,形成了自己的認識,這種認識是深入觀眾精神的,《三輪車夫》這面明鏡便將該片的意旨反映到了觀眾的思想深處。

西方接受美學更趨向于呈現(xiàn)“空白點”,理性地理解作品;而在中國古代的“空白”意蘊中,那些“空白”不僅含蓄地表達了作品的思想,還襯托了描寫飽滿的地方——“虛實襯托”,而且這空白本身就是一種審美對象,是一種美?！度嗆嚪颉分械目瞻赘鼉A向于東方式的“空白”運用,作品中的這些“空白”——質(zhì)樸的表現(xiàn)手法下的平實畫面場景、簡單的對話、卑微的人物、輕微的細節(jié)等本身也是一種審美對象,觀眾很容易從中感受到真實。這種簡單、質(zhì)樸本身成了審美對象,也是一種美?！翱瞻住钡谋磉_方式不僅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它本身也是一種反映,觀眾能從中感覺到“空白之美”,體驗出“空白之妙”。

四

陳英雄在《三輪車夫》中“空白”的應用是成功的,他塑造了電影的一種感覺,不同于好萊塢大片的感覺。好萊塢大片塑造的往往是史詩般的英雄形象,采用的是飽滿的場景表演,帶給觀眾更多的是感官上的欣賞與享受,同時傳播著美國的文化。而陳英雄在電影里則通過卑微的人物塑造,簡單的情節(jié)設置,記錄式的實景拍攝來敘述和批判被殖民的越南的貧苦面、陰暗面,向世界傳達著越南的影像。如果《三輪車夫》采用的是通篇飽滿的表現(xiàn)手法,則起不到如詩般的朦朧感覺。

陳英雄用記錄式的街頭實景拍攝、平白的劇中對話、卑微的人物塑造、簡單的情節(jié)設置等“空白”詩意地表達了越南在被殖民后的貧苦生活?！翱瞻住秉c燃了創(chuàng)作這盞明燈,《三輪車夫》便絕美地將陳英雄對被殖民以后的越南的敘述、批判形成鏡像,而這個鏡像是生存在讀者的精神世界里的“震撼”。

[1]滕馳.試探空白理論的哲學基礎與思想淵源[M].內(nèi)蒙古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

[2][美]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 [M].酈稚牛,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