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 榮
(濟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022)
所謂雙受事主賓可逆句,是指位于主賓語位置上的兩個受事格NP1、NP2在核心動詞V的前后可以互換位置,而能保證句子邏輯真值義基本不變的句法現(xiàn)象。如非特別說明,我們這里所討論的都是由自主動作動詞V的光桿形式充當(dāng)謂語中心的祈使句,例如:
(1)A西紅柿炒雞蛋←→B雞蛋炒西紅柿
(2)A土豆燉排骨←→B排骨燉土豆
(3)A白菜熬粉條←→B粉條熬白菜
(4)A三加五←→B五加三
我們這里所提到的受事格指的是狹義的受事,①“受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從廣義的角度來看,凡是具有[+變化性]的語義格都可以叫作受事。孟琮等指出其語義為“動作或行為直接及于事物”;[1](P8-9)林杏光等認為受事是“事件中自發(fā)動作行為所涉及的已存在的直接客體”;[2](P27)陳昌來指出受事具有“受動性”、“現(xiàn)成性”等語義特征。[3](P79-80)我們之所以把上面句子中動詞V前后的兩個名詞性成分都看作深層事理語義格②中的受事,是因為它們都是動作行為的直接支配對象。以例(1)為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炒”的解釋為“烹調(diào)方法,把食物放在鍋里加熱并隨時翻動使熟……”,“西紅柿”和“雞蛋”自然都是“放在鍋里加熱并隨時翻動”的對象。馬漢麟曾經(jīng)把可以出現(xiàn)在這類句子中的動詞V叫作“兩面性動詞”,[4]就是著眼于它們可以帶兩個具有相同深層事理語義格的名詞性成分這一點的;李敏也把這類句子中的兩個名詞性成分NP1、NP2都看作受事格。[5]
另外,上面的句子都可以作如下的變換:
(1’)炒西紅柿和雞蛋
(2’)燉土豆和排骨
(3’)熬白菜和粉條
(4’)加三和五
原本分處主位和賓位的兩個名詞性成分都可以通過“和”的連接并列出現(xiàn)在賓語位置上,“駢句雖然不能拿來做分析的依據(jù),但是不失為一種參考;可以駢列的句子最好能作大致相近的分析。”[6](P471)我們認為分析句子是如此,分析語言單位的語義范疇也應(yīng)該是如此。另外,格語法也曾經(jīng)指出,具有同一語義關(guān)系的兩個范疇可以采用并列結(jié)構(gòu)的形式出現(xiàn)在同一動核結(jié)構(gòu)中。由此我們判定,動詞V前后的兩個名詞性成分即NP1、NP2在深層事理中應(yīng)該屬于相同的語義格。
不過事實上,我們也發(fā)現(xiàn),例(1)至(4)也都可以作如下的變換:
(1’’)A西紅柿炒雞蛋→用西紅柿炒雞蛋
B雞蛋炒西紅柿→用雞蛋炒西紅柿
(2’’)A土豆燉排骨→用土豆燉排骨
B排骨燉土豆→用排骨燉土豆
(3’’)A白菜熬粉條→用白菜熬粉條
B粉條熬白菜→用粉條熬白菜
(4’’)A三加五→用三加五
B五加三→用五加三“用”是憑借成分的一個標(biāo)志性介詞,李敏曾經(jīng)指出這類可逆句的主賓語也都帶有工具義,[5]即句子中NP1、NP2都可以看作兼有材料和受事的雙重身份。③我們認為李敏所提到的"工具"格實際上應(yīng)該是“材料”格,因為動作行為的工具往往在動作前后不發(fā)生任何變化,還可以重復(fù)使用,而材料則往往隨著動作行為發(fā)生了性質(zhì)的改變,不具有復(fù)用性。像上面例子中的“西紅柿、土豆”之類的東西往往在動作行為之后被耗費掉了,不具有復(fù)用性。以“燉”為例,我們把兩種東西“燉”在一起時,有時會以一種為主料,以另外一種為輔料,也即輔料的加入只是為了使主料“燉”出來的味道更好,如“蓮子燉鮮魚、人參燉雞”等,④當(dāng)“NP1+燉+NP2”中,NP1只能被看作是輔料也即材料格時,句子可逆的難度較大,這大概也與動詞“燉”沒有明顯的“添加”義有關(guān)。“燉”出來的東西我們?nèi)匀豢梢哉f是“鮮魚”或“雞”,句首成分顯然是烹飪的輔料。但事實上以我們的認知經(jīng)驗,在例(2)中,“土豆”和“排骨”到底哪個是烹飪的主料,哪個是輔料,我們往往根本說不清楚,而且“燉”出來的東西既不同于“土豆”,也不同于“排骨”,而是“土豆”和“排骨”放在一起產(chǎn)生的新的混合物。因此我們認為,在例(2)中,我們更看重的往往只是兩種東西“燉在一起”的事實,“排骨”既可以被看作是“土豆”的輔料,“土豆”又可以被看作是排骨的“輔料”,這正說明了二者地位的大體相當(dāng)。基于這一點,我們認為與其把“土豆”和“排骨”看作互為材料和受事,可能不如把它們統(tǒng)一看作受事格更有利于我們對語言事實的把握。
李敏把我們這里所討論的這類主賓可逆句叫作“混合”義主賓可互易句,[5]即他認為這種可逆句中的動詞都含有使幾種物體“混合”在一起之義。而事實上我們認為進入這類句子的動詞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本身就有“混合”義,如“加、乘(以)、配”等,比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加”的釋義為“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東西或數(shù)目合在一起”,對“配”的釋義為“按適當(dāng)?shù)臉?biāo)準(zhǔn)或比例加以調(diào)和或湊在一起”;而另外一類動詞本身并沒有“混合”義,如“燉、熬、炒、拌”等,比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燉”的釋義為“烹調(diào)方法,加水燒開后用文火久煮使?fàn)€熟(多用于肉類)”,對“熬”的釋義為“烹調(diào)方法,把蔬菜等放在水里煮”,但是就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來說,這類動詞所表示的動作卻允許同時有兩類事物作為自己的支配對象,由此,動詞的“混合”義實際上是在進入這一特定句式后獲得的。但不管怎樣,動詞不能包含與“混合”相抵觸的詞義,比如與“加、乘”相對的“減、除”是絕對不能進入這類句式的。
另外,從數(shù)量上看,符合這類可逆句語義要求的動詞并不很多,應(yīng)該不是一個開放的類。我們前面已經(jīng)舉了動詞為“炒、燉、熬、加”的例子,再舉幾個動詞是“配、乘(以)、拌”的例子:
(5)A白襯衫配牛仔褲←→B牛仔褲配白襯衫
(6)A三乘(以)五←→B五乘(以)三
(7)A海參拌黃瓜←→B黃瓜拌海參
馬漢麟在談到兩面性動詞時曾經(jīng)舉了“夾”的例子:
(8)A一個大餅夾一根油條←→B一根油條夾一個大餅[4]
我們認為這個動詞與前面的幾個存在著一點不同。前面的動詞在句中只表示“把兩種事物混合或配合在一起”,沒有一定的方向性,而《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夾”的釋義為“從兩個相對的方面加壓力,使物體固定不動”,也即就“大餅”和“油條”來說,總是“大餅”在外,“油條”在內(nèi)。⑤類似的動詞還有“卷”等,如“A煎餅卷大蔥←→B大蔥卷煎餅”。一般情況下,我們會把“外包物”看作是材料,把“內(nèi)容物”看作是受事。[7]正因為如此,“夾”也可以出現(xiàn)在由材料、受事參與的可逆句如“夾子夾書←→書夾夾子”中,只是由于對于“燒餅”和“油條”來說,我們往往分不清誰為主、誰為次,這樣把它們都看作受事可能會更合理一些。總之,“夾”的例子說明“材料”與“受事”格之間在語義特征上具有一定的相通性。
我們認為,雙受事主賓可逆句是供用——益得類可逆句中的一個小類。⑥關(guān)于供用——益得句的可逆動因及具體句法表現(xiàn),我們已有另文討論。所謂供用——益得類可逆句式是指這樣一類語言現(xiàn)象,即在A式“NP1(名詞性短語1)+V(動詞性短語)+NP2(名詞性短語2)”和B式“NP2+V+NP1”這樣一對主賓語互換位置而能保持句子邏輯真值義基本不變的可逆句中,A式為供用句,表達“(在供用者有意識的作用下)某些存在物(NP1)以某種方式(V)供給某些人或物(NP2)使用”這樣的句式語義,其中NP1為供用物,NP2為供用對象;與之相對,B式為益得句,表達“(在供用者有意識的作用下)某些人或物(NP2)以某種方式(V)得到某些存在物(NP1)”的句式語義,其中NP2為益得者,NP1為益得物。
雙受事主賓可逆句往往表示通過某種行為把兩類事物“混合”在一起。因為我們并不關(guān)注這兩類事物是通過何種位移變化“混合”在一起的,或者說動詞并沒有為我們提供兩類事物的位移方向,所以,如果我們分別以“受事1”和“受事2”來標(biāo)示句子中的兩個受事成分,那么一方面我們可以把這種最終“混合”在一起的結(jié)果看作是由受事1向受事2的位移造成的,另一方面這種“混合”也可以被看作是由受事2向受事1的位移造成的。當(dāng)我們理解為是受事1向受事2位移并最終以受事2為位移終點時,通過語法隱喻,我們可以把受事1看作供用物/益得物,把受事2看作供用對象/益得者。這樣,“受事1 +V+受事2”就是表示受事1給予受事2的供用句,而“受事2+V+受事1”則是表示受事2得到⑦實際上這種“得到”也只是一種被動的接受。受事1的益得句。而當(dāng)我們理解為是受事2向受事1位移并最終以受事1為位移終點時,我們就又可以把受事2看作供用物/益得物,把受事1看作供用對象/益得者。這樣,“受事2+V+受事1”就可以理解為受事2給予受事1的供用句,而“受事1+V +受事2”則是受事1得到受事2的益得句。
由此看來,作為供用——益得類可逆句中的一個小類,雙受事主賓可逆句事實上都是多義句式,句子雙重意義上認知的合理性為它的可逆提供了最大的自由度,使之成為可逆度非常高⑧所以可逆度高,就是指句子中主賓語換位的自由度比較大。供用——益得類可逆句中包含很多次類,其他的次類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往往不能像雙受事主賓可逆句那樣較為自由地主賓換位。的一種語義搭配類型。
這類句子可逆度大,還可以從其語義格身份上得到驗證。首先,按照陳平“充任主語和賓語的語義角色優(yōu)先序列”,[8]受事格是具有較多原型受事特征的語義格,它充當(dāng)賓語具有很大的自由度;而受事格本身所具有的[+自立性]特征和我們通過語法隱喻使其獲得的[+位移性]特征也使其具有了一定的施事性,從而可以出現(xiàn)在供用句或益得句主語位置上。另外,NP1和NP2具有相同的語義特征,這就使NP1充當(dāng)主語的機會與NP2大體相當(dāng),NP1充當(dāng)賓語的機會與NP2也大體相當(dāng),由此NP1和NP2可以自由地在謂語動詞前后互換位置。
從句法表現(xiàn)形式來看,供用——益得類可逆句式可以有的句法表現(xiàn)形式主要是三種,即不帶數(shù)量成分的基礎(chǔ)式形式如“A書送老張←→B老張送書”等,對舉的加強式形式如“A書送老張,本子送老李←→B老張送書,老李送本子”,和數(shù)量對應(yīng)式如“A三本書送一個人←→B一個人送三本書”等。一般來說,各種語義類型供用——益得句可以有的句法表現(xiàn)形式的數(shù)量及種類與它們的可逆度大小相關(guān)??赡娑仍酱?可以有的句法表現(xiàn)形式越多,基礎(chǔ)式的成立也越自由。也即三種表現(xiàn)形式中,基礎(chǔ)式的成立難度最大,對可逆度的要求最高,其次是對舉式,最后是數(shù)量對應(yīng)式。
作為供用——益得類可逆句式中的一個小類,雙受事主賓可逆句具有很高的可逆度,表現(xiàn)在句法上就是它們都可以有合格的基礎(chǔ)式;而且只要語義上允許,更可以有對舉和數(shù)量對應(yīng)的加強式。前面舉的多數(shù)是基礎(chǔ)式的例子,我們再舉幾個加強式的例子:
(9)A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B粉條燉豬肉,蘑菇燉小雞⑨嚴(yán)格說來,這里我們已經(jīng)不能用“A”和“B”來分別代表供用句和益得句了,此處的“A”和“B”只具有區(qū)別主賓語互換的兩個句子的作用。
(10)A蘆筍拌蝦仁,黃瓜拌海蜇皮←→B蝦仁拌蘆筍,海蜇皮拌黃瓜
(11)A一份水泥配半份沙子←→B半份沙子配一份水泥
(12)A一百克西紅柿炒兩個雞蛋←→B兩個雞蛋炒一百克西紅柿
另外,我們再來簡單看一下這類供用——益得句對動態(tài)助詞的反應(yīng)。這種雙受事主賓可逆句的可逆度雖然很高,但它們對動態(tài)助詞的兼容性卻并不與其高可逆度正相關(guān)。動詞多數(shù)可以帶“了/過”進入雙受事主賓可逆句,但如果動詞不能表示狀態(tài)持續(xù),則多數(shù)不能帶“著”入句。例如前面的例(1)至(3)對動態(tài)助詞的反應(yīng)大體如下:
(1a)A西紅柿炒了/過雞蛋←→B雞蛋炒了/過西紅柿
(1b)*A西紅柿炒著雞蛋——*B雞蛋炒著西紅柿
(2a)A土豆燉了/過排骨←→B排骨燉了/過土豆
(2b)*A土豆燉著排骨——*B排骨燉著土豆
(3a)A白菜熬了/過粉條←→B粉條熬了/過白菜
(3b)*A白菜熬著粉條——*B粉條熬著白菜
另外,“加、乘”兩個動詞當(dāng)所帶的受事為數(shù)詞時,不但不容易以“V著”的形式入句,而且“V過”的形式也很少說。可以帶“著”進入雙受事主賓可逆句比較少,“夾”可以算作一例,比如前面的例(8)可以有如下變換形式:
(8’)A一個大餅夾著一根油條←→B一根油條夾著一個大餅
以上我們對雙受事主賓可逆句進行了一個簡單的分析。我們認為,雙受事主賓可逆句屬于供用——益得類可逆句中的一個語義小類,其中充當(dāng)主賓語的兩個名詞性成分NP1、NP2雖然同時也類似于材料格,但把它們的語義身份看成是受事,更有利于我們對于語言事實的把握。不管是詞匯義本身包含,還是進入句中之后由句法格式賦予,這類可逆句中的動詞一般都具有“混合”義,因此,包含與“混合”相抵觸詞義的動詞比如與“加、乘”相對的“減、除”是絕對不能進入這類句式的。由于不管是“受事1+V+受事2”,還是“受事2+V+受事1”,我們都既可以理解為供用句,又可以理解為益得句,也即可逆的兩式在雙重意義上都具有認知的合理性;再加上同為受事的兩個名詞性成分充當(dāng)主賓語的機會也大體相當(dāng),雙受事主賓可逆句具有較高的可逆度。具體的句法表現(xiàn)就是這類供用——益得類可逆句都可以有合格的基礎(chǔ)式;而且只要語義上允許,更可以有對舉和數(shù)量對應(yīng)的加強式。當(dāng)然,雖然可逆度很高,但這類可逆句對動態(tài)助詞的兼容性卻并不與其高可逆度正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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