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秋菊(洛陽理工學院, 河南 洛陽471023)
閻連科小說死亡敘事中的隱喻分析
□牛秋菊(洛陽理工學院, 河南 洛陽471023)
閻連科 死亡敘事 意象 隱喻
閻連科小說中頻繁使用了棺材、墓地、尸體、疾病等意象,它們作為死亡敘事的象征性文化符號,一方面指向作家自身的內省,另一方面由這種體驗外化而指向現(xiàn)實的悲劇王國。作家借助死亡意象,實現(xiàn)了對鄉(xiāng)土中原的寓言式表達。
“人類有史以來無數(shù)的經驗曉諭這樣一個無需用言語陳述的知識命題和邏輯判斷,死亡是每一個生命個體有限時間的必然歸宿,它是生命的終極?!雹僭诋敶膶W死亡敘事中,閻連科以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對世界的把握方式,不厭其煩地傾訴著生命的毀滅,又辯證地拆解著人生的神秘。在閻連科小說文本所幻化出的生與死的魔棒下,出現(xiàn)了繁雜、密集的死亡意象,作家借助這些象征性符號,對鄉(xiāng)土中原的社會、歷史、文化進行了隱喻化闡釋。對閻連科小說死亡敘事中的隱喻進行解讀,對于理解閻連科小說死亡敘事的意蘊及其在當代文學死亡敘事中的特殊意義,不失為一種途徑和方法。
隱喻最初作為修辭學范疇存在的,當代隱喻理論把隱喻從單純的語言現(xiàn)象提高到了認知手段和思維方式的高度。學者Lakoff和Johnson認為“隱喻是普遍存在于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思維方式,是人類認知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思維工具”,并由此提出了文化隱喻的概念,“文化隱喻指某一特定文化中社會成員在情感上或認知上普遍認同的文化現(xiàn)象、活動和傳統(tǒng)習俗,表達或象征一種共享的、潛在的價值觀。文化隱喻所反映出的特征是描述和理解基本社會特征的基礎,是探索這種文化的精髓所在”②。本文所指隱喻正是基于這樣的邏輯意義。
閻連科寫死,是深邃的。《日光流年》一起筆就是這樣的句子:“嘭的一聲,司馬藍要死了?!倍抖∏f夢》里“死,每天都在各家的門口搖晃著,如飛來飛去的蚊,往誰家拐個彎,誰家就會染熱病,就會在三幾個月的日子里,有人死在床上”。文本中大量死亡意象的運用,成為閻連科死亡隱喻的主要物質載體。
棺材:《丁莊夢》里瀕死之際的丁莊人依舊惦記著的還是他們的升“棺”夢和發(fā)“材”夢。丁亮的棺材,玲玲的棺材,“我”的棺材,不僅是丁莊人的偉大理想也是中國農民的宏偉愿望。棺上畫的北京、上海、紐約、巴黎、倫敦,寄寓著丁莊人通過賣血走向天堂的愿望。睡棺:《日光流年》里司馬藍的岳父杜巖將死未死,迫不及待地活著就往棺材里鉆:“人生在世如一盞燈,燈亮著要燈罩干啥兒?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沒有棺就如活人沒有房?!笔毓撞模骸度展饬髂辍防锼抉R笑笑“吼叫到,我說兩件事,一是從今天開始,老村長杜桑的尸體在村里停放一個月。各家大人都要領著孩娃守尸一夜,不是為了給村長守靈,是要讓這茬娃們練練膽,讓他們知道三姓村人死得早,知道人死就是沒氣了,沒有啥值得害怕的”。當“棺材”成為中原鄉(xiāng)土農民可以占有、搶奪的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本時,這場癲狂式的致富夢終將成為含著眼淚的荒誕劇。
墓穴:活尋墓穴:《日光流年》司馬藍兄弟三人在活著時就爭搶墓地面積,他們甚至為此大打出手。“六弟司馬虎便由西向東,依次向森、林、木的三個墓地咬牙踢了三腳……他娘的,大哥二哥三哥占大便宜了,儒瓜比我們的墓地還大?!薄暗苄秩肆⒃诟髯元M小的墳框中,如同擠在相鄰一排狹小的房里,惆悵著各自死后墳墓的狹隘……”,“司馬虎猛然火了,……還唾星四濺地說,四哥你發(fā)話吧,你點一下頭我就把大哥、二哥、三哥的骨頭挖出來埋到一個坑里去?!薄秷杂踩缢防锵募t梅、高愛軍墓地睡眠交媾。墓地的陰冷與高、夏兩人的革命狂熱、濃烈情欲形成了反諷。墓地成為高、夏兩人革命、愛情的殉葬地。
遺體:《受活》中革命導師列寧的遺體,成為受活莊人致富的資本。在得知列寧的遺體,因蘇聯(lián)的解體而難以為繼。更不可思議的是,它可以待價而沽,賣給識貨的行家。柳鷹雀縣長和受活莊的殘疾人就是第一個買主。受活人的如意算盤是在家鄉(xiāng)陳列列寧遺骸,發(fā)展觀光業(yè)。至此,列寧的遺體發(fā)揮最后的剩余價值,成為一種資本。這是殘疾人絕術團的絕招:死亡就是奇觀,朝圣就是聚財。對左翼批評者而言,資本主義的第一課是什么?是以虛無的交換價值換取血肉凝聚的勞動價值,是沒本的生意,卻能利上滾利。換句話說,在象征數(shù)字快速的循環(huán)下,贏家全拿,卻不事生產。于是,在魂魄山上,一座陰森的列寧紀念堂巍然矗立。受活莊人還有千百農民心目中的天堂,就建筑在列寧遺體大駕光臨的美夢上。
尸骨:《耙耬天歌》則寫的是人吃人——而且是至親之人的尸骨。尤婆子的四個女兒都有智力殘疾,相傳只有以親人的骨頭入藥,才有治愈的可能。為了二女兒的歸宿,尤婆子掘墓開棺,挖出亡夫骨頭,作為女兒的藥引。而當她知道二妞的病真的因為吃了骨頭湯而被治好且丈夫的骨頭已不夠用時,尤四婆毅然決然用自己的生命去挽救自己的兒女。中國自古就是一個講究“入土為安”的社會,人去世后一旦下葬就意味著其在陰間生活的開始,如果無故將其尸體挖出,則意味著讓死人在陰間也不得安寧,更是對死者的大不敬。尤婆子的犧牲當然可以列入“勇氣”母親的隊伍,但這恐怕難以說明閻連科的本意。在母愛的前提下,懷有病原的母親以自己的死亡提供子女活命的骨頭,這是以毒攻毒的恐怖故事,而且是古典孝子割股療親的傳說的頹廢的逆轉。
在中國傳統(tǒng)民間文化中,把“未知生,焉知死”作為人生存在的價值目標。只求現(xiàn)世的生死觀,使人忌諱談死亡,對彼岸世界有關的詞匯也是采取非常審慎的態(tài)度?!墩撜Z》中有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所謂“不語”者,并不表明他武斷地加以否定,而是談之無益、對此不置可否。在閻連科的筆下,棺材、墓地、尸體等意象大量出現(xiàn),成為農民可以變賣的、爭奪的有形資本,堂而皇之地、光鮮奪目地、擁擠、零亂、污穢、陰暗成為人生存息息相關的一部分。當爭棺材、比葬禮、搶冥婚媳婦等被小說轟轟烈烈演繹時,一場詭異的嘉年華場景浮現(xiàn)出來:死生事大,如何成為這樣的鬧?。?/p>
人類身體“病癥”在閻連科的小說中同樣反復出現(xiàn)?!冬帨系娜疹^》中大姐就被無名的腰痛病長年桎梏在病榻上?!洞笮!分新瞄L的老婆是一個得了瘋病的女人?!度展饬髂辍分械暮矶掳Y,《丁莊夢》則是描寫“世紀絕癥”——艾滋病?!妒芑睢防锏氖芑畲澹且粋€由殘疾人組成的村莊,村子里的瞎子、瘸子、聾子、侏儒等等占了絕大多數(shù)。《耙耬天歌》里,尤四婆的幾個兒女都是天生的呆傻。正如林舟所說:“人的生命存在是由自然存在、社會存在和精神存在的塔形結構而成,三者的和諧標志著生命的和諧健全,三者的偏廢則預示著生命的殘缺破損,意味著人的非人狀態(tài)?!?/p>
疾病本身就與文學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古希臘神話里,司掌詩歌的阿波羅也同時掌管醫(yī)藥。以疾病、以身體的病變來映射一個社會群體的頹廢,是現(xiàn)當代小說的常見主題。作家們又不僅僅止步于自身經驗的表達,他們往往將對疾病的理解作為他們觀察、理解外部事物的一種方式,以對疾病的認知作為進入世界的一種途徑。他們筆下的種種病癥,也就不僅僅是疾病本身,而是被賦予了豐富的社會、文化、倫理的意義,也由此突破了一己的疼痛,上升為對世界的關懷,具有了某種普適的意義。
疾病作為死亡意象以身體符號呈現(xiàn)在小說中,可以說與閻連科自身的生活經歷和體驗血肉相連。閻連科出身于農民家庭,閻連科說:“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童年的饑餓。從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拉著母親的手,拉著母親的衣襟叫餓啊!餓??!總是向母親要吃的東西。”③饑餓和病痛不僅是一種肉體上的折磨,更是一種內心的恐懼。它徹底掏空了馬斯洛心理學上強調的人的最低需求——自我生存的需要,使“活著”成為每一個生命要面對的壓力。個人的經歷促使作家思考死亡與生存,并將此成功轉化為個人的文學修辭。閻連科在談到創(chuàng)作經驗時說:“我是因為害怕死亡才寫了那篇長篇小說《日光流年》,講了一個人與死亡抗爭而無奈的故事。我希望通過寫作,在我的后半生,對無處不在的恐懼形成一種對抗?!雹苡纱丝闯觯愡B科的死亡敘事首先指向的是作家個性的內省。他的死亡敘事總是纏繞于貧窮、疾病、死亡等指向身體的生存層面,他的小說文本很少議論性語言,幾乎不作形而上的哲理玄思,而只是用通感的手法,用大量純描述性的文字,表現(xiàn)天災、人禍、饑餓、死亡,令人疼痛地裸露死亡的殘忍、丑惡、荒唐。他并非不懂超越之上的詩意和浪漫,并非缺乏玄冥幽思的力量,只是在面對似簡單而并非容易的為逃離“死亡”而“活著”時,思想和浪漫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那么的奢侈和遙遠。
焦慮與恐懼可以說是解讀閻連科小說死亡隱喻的兩個關鍵詞。焦慮與恐懼既與作家的個人切身經驗有關,同時也是作家把握歷史、面對現(xiàn)實時無能為力的一種心理呈現(xiàn)方式。閻連科小說對死亡的描寫、理解、體認,深深地根植于他生長其間的中原地域背景之上。中原雖然曾是中國歷史上開發(fā)最早也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但特殊的王都地位和重要的地理位置,也使這里成為各種政治勢力爭奪的目標。頻繁的、災難沉重的戰(zhàn)亂,嚴重地破壞了生產力的發(fā)展,到了近現(xiàn)代,它作為中國中部內陸地區(qū),可謂是窮鄉(xiāng)僻壤。它們作為一種歷史記憶,深刻地塑造了中原人的價值取向。使人們不得不以最基本的本能需要為生活追求的全部內容,即“活著”。閻連科說:“平心而論,河南人,特別是河南農村人的生存狀況非常糟糕。河南農民所受到的外部壓榨,以及外部壓榨造成的內在的、精神的傷害,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痛之又痛?!雹荨拔曳浅3缟?、甚至崇拜‘勞苦人’這三個字,這三個字越來越明晰地構成了我寫作的核心,甚至可能成為我今后寫作的全部內核?!雹拮鳛椤皠诳嗳恕钡膶懽髡呱矸?,對社會底層寄予深切的關注與同情,這正是閻連科小說死亡敘事的姿態(tài)。
閻連科的焦慮、恐懼幾乎全部源于對鄉(xiāng)村底層平民苦難生存的關注。閻連科的死亡敘事,對鄉(xiāng)土中國的困境與殘缺生活展開了最為極致化的描寫。三姓村的人們?yōu)榱酥斡<吧眢w、生命的喉堵癥,他們翻地、修渠,他們向自己最原始的資本——身體展開了無限的索求,賣皮,出賣肉體,為了身體的需要,而對自己的身體進行傷害,結果得到的依然只能是傷害,而且從此陷入了永劫不復的漩渦中再難以解脫。為擺脫疾病的苦痛與生存的艱辛,他們苦苦掙扎,對自身的無限索取又使鄉(xiāng)村瘡痍滿目。充斥著疾病的鄉(xiāng)村是疼痛的,而更為疼痛的是勞苦人深層次上的精神缺陷。在這個意義上來看,精神的缺陷既是鄉(xiāng)村的病癥,也同時是鄉(xiāng)村的病因之一?!妒芑睢防?,受活莊是一個殘疾村莊,作為一個生命存在,上天對他們已經夠不公平的,但是他們還要遭遇歷史、政治和圓全人的迫害凌辱。《丁莊夢》里,血液成為流動的資本,村人賣出生命之血,為的是過上現(xiàn)代化的小康生活。熱病如瘟疫爆發(fā),現(xiàn)代化的夢想破滅?!度展饬髂辍纺俏廴眷`隱渠的毒水成為循環(huán)在丁莊人體內的致命血液。閻連科在談到《丁莊夢》時曾經深刻地指出:“人心中的艾滋病要比人身體上的艾滋病嚴重得多?!雹咴陂愡B科死亡隱喻中,我們看到了魯迅式的寓言。
閻連科是一個濟世愿望非常強烈的作家,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我們希求寫作的那種歷史的疼感,之所以‘疼’,就是要求寫作者具有獨立的覺察與感受,具有獨立的懷疑與思考,具有獨立承擔疼痛的勇氣與膽識。如果沒有這些,那種疼痛,就只能是破了手指的一聲叫喚,是看見了別人流血,就先被嚇得墨水流在了紙上的創(chuàng)作。”⑧在書寫豫西這片“流血”土地時,閻連科的內心是充滿“血性”的,他說:“內心的那種無所依附的苦痛和絕望,在1997年底寫完《日光流年》時曾經有過,2003年4月寫完《受活》時也曾有過。但那兩次都沒有這次寫完《丁莊夢》來得強烈和難以讓我承受,讓我難以言說”,“說不清為什么而苦痛,為誰而流淚,為何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與無奈。是為自己的生活?還是為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再或為河南——我的家鄉(xiāng)、乃至更多的省份和地區(qū)那些多災多難的土地上的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艾滋病患者的生命?”⑨閻連科在其死亡敘事中,飽含了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尖銳批判和無情的嘲弄,甚至在很多時候還呈現(xiàn)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意緒。閻連科小說的死亡隱喻與個人的成長記憶有密切的心理關聯(lián),但與他的承擔勇氣、獨立思想、批判鋒芒存在更大的關聯(lián)。
1○ 顏翔林.死亡美學[M].上海: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② 李天紫.文化隱喻——隱喻研究的新發(fā)展[J].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08,(5).
③ 閻連科,張學昕.寫作,是對土地與民間的信仰[J].西部.華語文學,2007,(4).
④ 閻連科.我為什么寫作[J].當代作家評論,2004,(2).
⑤ 閻連科.寫作是對生活的厭惡與恐懼[J].當代作家評論,2004,(2).
⑥李陀,閻連科.《受活》超現(xiàn)實寫作的重要嘗試[J].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研究,2004,(5).
⑦ 閻連科.我希望我的創(chuàng)作充滿疼痛[J].中國新聞周刊,2006,(3).
⑧ 閻連科.關于疼痛的隨想[J].文藝研究,2004,(4).
⑨ 閻連科.丁莊夢[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呂曉東)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牛秋菊,洛陽理工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