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軍
一、典型案例
(一)案件事實及責任認定
2009年3月23日凌晨1時許,被告人江某駕駛達到報廢標準的(車牌號:粵AV3112)白色豐田小貨車沿S118線由西往東行使至京塘村路口(054KM+800M)路段時,與被害人梁X東駕駛南北方向行使的(車牌號為:粵AAZ070)兩輪摩托車發(fā)生碰撞,造成被害人梁X東及摩托車上乘客梁X濤重傷,溫X芳、高X東輕傷的嚴重后果。肇事后,被告人江某棄車逃離事故現場,后于2009年4月23日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
公安交警部門出具的事故責任認定:本案事故因江X駕駛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上道路行使,而且駕車發(fā)生事故后棄車逃逸,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二十一條和《廣東省道路交通安全條例》第十四條和第四十二條第一款之規(guī)定,是造成事故的主要原因;梁X東沒有依法取得機動車駕駛證、醉酒后駕駛未經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登記且載人超過核定人數的機動車上道路行駛,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八條、第十九條第一款、第二十二條第二款和第四十九條之規(guī)定,是造成事故的次要原因,江某承擔此事故的主要責任;梁X東承擔事故的次要責任;梁X濤、溫X芳、高X東不承擔事故責任。
根據刑法133條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高法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交通肇事致一人以上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并具以下情形之一的,以交通肇事罪定罪處罰。1.酒后、吸食毒品后駕駛機動車輛的;2.無駕駛資格駕駛機動車輛的;3.明知是無牌證或者已報廢的機動車輛而駕駛的;4.嚴重超載駕駛的;5.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場的。而根據高法解釋第三條規(guī)定:“交通運輸肇事后逃逸”,是指行為人具有本解釋第二條第一款規(guī)定和第二款第(一)至(五)項規(guī)定的情形之一,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本案中被告人江某違反上述規(guī)定中的第四、六項,被害人梁X東違反上述規(guī)定中的第一、二、四、五項規(guī)定。
(二)觀點分歧
第一種觀點認為,江某的行為不構成犯罪。因為根據現有的證據證實,就本案交通事故本身而言,江某僅違反高法解釋中的一項規(guī)定,而被害人梁X廣則違反了高法解釋中第四項規(guī)定,從公平原則和責任平衡方面分析,梁X廣在本案中的過錯遠大于江某的過錯,應當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江某承擔事故的次要責任,江某在本案中并沒有承擔刑事責任的前提基礎,由于其先行為不構成犯罪,那么江某離開現場的行為也并不能認定為犯罪。
第二種觀點認為:江某的行為構成交通肇事罪,但不屬于“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節(jié)。本案公安交警部門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認定疑犯承擔主要責任,但鑒于被害人梁X東也具有嚴重過錯,其事故責任的認定江某承擔主要責任已經考慮到了其“逃離現場”的情況,對該情節(jié)在認定其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定性中已做評介,不宜在量刑時再認定為“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形,這是對同一行為進行的雙重評價,故本案應以交通肇事的一般情形予以認定。
第三種觀點認為:江某的行為構成交通肇事罪,且屬于“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節(jié)。因為高法解釋的第三條的明確規(guī)定,只要行為人具有該解釋第二條第二款第(一)至(五)項規(guī)定的情形之一,且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就可以認定為“肇事后逃逸”,而根據公安交警部門在事故認定書中認定被告人江某負事故主要責任,其責任認定具有法律效力,可以作為案件認定的依據,既然被告人江某承擔事故主要責任,又違反上述第二條第(四)項的規(guī)定,且在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離事故現場,可以直接根據高法解釋認定為交通“肇事后逃逸”。
二、關于“肇事后逃逸”的理論分析
對于是否認定為“肇事后逃逸”,在司法實踐中關鍵是要理解兩個問題:“肇事后逃逸”的核心價值所在;行政法上的責任認定與刑事責任承擔之間的銜接問題。在我國《刑法》133條關于交通肇事的規(guī)定中,呈梯度型確定了三種量刑幅度,即針對一般交通肇事、交通肇事后逃逸和“因逃逸致人死亡”。根據高法解釋第三條的規(guī)定“肇事后逃逸”,是指行為人在發(fā)生了構成交通肇事罪的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該條將逃逸僅解釋為“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而同樣是在高法解釋的第五條中規(guī)定“因逃逸致人死亡”,是指行為人在交通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致使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情形。上述兩條都有關于“肇事后逃逸”的規(guī)定,但兩者的側重點有所區(qū)別,第三條的規(guī)定側重的是“逃避法律追究”的行為,而第五條的規(guī)定則側重于“不履行對被害人的救治義務”,對于逃逸問題的核心價值追求的不同解釋導致了司法實踐中在認定“肇事后逃逸”問題上出現混亂和分歧。
對于“肇事后逃逸”的核心價值追求,在法理上也同樣具有一定的分歧,其中張明楷教授就認為“刑法將逃逸規(guī)定為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升格的情節(jié),是為了促使行為人救助被害人。所以,應當以不救助被害人為核心理解逃逸?!雹?/p>
上述理論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理由如下:第一、從被侵害的權利的性質上看,交通肇事后逃逸是逃避法律追究的行為將導致的是司法資源的浪費,而交通肇事后不救助被害人導致的是被害人的人身健康權和生命權的損害。顯然,從被侵害的權利的性質上看,后者的社會危害性更大。第二、從人性的心理分析,犯罪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是人性中趨利避害的人之常情,法律的出發(fā)點不能假設人人都是具有高尚的道德,而更應該從現實的人性出發(fā),做到“法律不強人所難”,而將“逃逸”作為一種法定加重情節(jié),主要是考慮到兩個方面,一方面交通肇事案件的特殊性,往往需要及時救助被害人而防止損害的擴大,另一方面是因為交通肇事作為一種過失犯罪,法律在制定時是苛以了較輕的法定刑,這就要求行為人承擔比一般犯罪更多的義務。第三、如果將“逃避法律追究”置于“救助被害人”之上,那么在邏輯上就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行為人在發(fā)生了交通肇事后,對于行為人來說最為理性的選擇就是立即離開現場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這樣不僅不被認定為逃逸,還可以認定為自首,而對于那些在事發(fā)現場履行救助義務的行為人而言,僅僅能夠認定不屬于逃逸,但卻不屬于自首,將被苛以較重的處罰;這樣的結論是荒謬的,完全違背了法律的邏輯。綜上所述,應當以“救助被害人”作為評價“肇事后逃逸”的核心價值。
作為交通肇事案件中責任認定的基礎是公安交警部門出具的事故責任認定書,事故責任的認定主要是依據《道路交通安全法》和《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其中《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條的規(guī)定:“在道路上發(fā)生交通事故,車輛駕駛人應當立即停車,保護現場;造成人身傷亡的,車輛駕駛人應當立即搶救受傷人員,并迅速報告執(zhí)勤的交通警察或者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而《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第九十二條則規(guī)定:“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當事人逃逸的,逃逸的當事人承擔全部責任”,上述規(guī)定要求行為人具有保護現場、搶救傷員和強制報告的義務。在司法實踐中,公安交警部門在辦理涉及交通肇事的刑事案件中,往往直接根據上述規(guī)定,只要行為人違反了上述規(guī)定之一,特別是在行為人離開了肇事現場的情況下,并不更多的考慮和權衡肇事雙方的行為責任,而直接認定行為人承擔主要責任或者全部責任,并認定為“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節(jié)。應該承認,上述規(guī)定從行政效率的角度上說,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刑法》直接關系到對行為人刑事責任的認定,上述基于行政法意義上的責任認定是否能夠直接適應于刑事責任認定,在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兩者是否能夠直接銜接,也是存在諸多分歧,張明楷教授就明確主張“這里的全部責任只是行政責任,司法機關不能據此認定行為人構成交通肇事罪?!雹诒救艘舱J為上述解釋具有合理性,主要有以下幾點理由:第一,行政法和刑法之間的價值追求并不完全一致。行政法作為行政機關執(zhí)法的依據,其必須強調效率的原則;而刑法是對行為人處以刑罰的依據,公平是其首要的價值追究,而謙抑性原則也是刑法的基本原則之一,從這點上看,基于行政法上的認定也不能直接作為刑事責任承擔的基礎。第二,從“肇事后逃逸”作為一種情節(jié)加重犯的角度上看,構成加重情節(jié)首先要求其前行為已經構成了交通肇事罪。這點從高法解釋中也可以得到體現,該解釋的第三條中認定的逃逸并沒有將第二條第二款第(六)項所規(guī)定的“為逃避法律追究逃離事故現場”的情形包括在內,因為在該項評價中,逃逸行為已經作為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進行評價,根據禁止重復評價原則,在量刑時,禁止對同一犯罪構成事實予以兩次法律評價,所以不能重復評價為交通肇事后逃逸的行為③,對于在定性中在認定構成交通肇事的部分已經予以評價的情況下,再次將該行為作為加重情節(jié)進行評價,這樣對于行為人是有失公平,也不符合權利與義務平衡的原則。所以,對于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兩者之間是不能直接銜接,不能簡單的直接將基于行政法上的責任認定適用于刑事責任的認定,作為經辦人應該全面審查肇事雙方的責任大小,在責任平衡的基礎上再考慮是否要認定為“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節(jié)。
所以,在認定“肇事后逃逸”的問題上,我們要堅持主客觀相互統(tǒng)一的原則,既要看到行為人“不履行救助義務”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又要看到事故責任認定中對雙方客觀行為過錯的權衡,從而分析和判斷其是否屬于刑法意義上的逃逸,而不能簡單的一概將離開現場的行為人都認定為“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節(jié)予以處罰。
三、關于本案的處理意見
回到本案,雖然本案的被告人江某具有在事故發(fā)生后離開現場的行為,沒有積極的履行法定的“救助被害人”的義務,符合“肇事后逃逸”的主觀心理狀態(tài);但由于本案被害人梁X東也具有嚴重的過錯,僅從雙方的責任平衡上看,被害人梁X東的過錯無論從性質還是數量上都遠遠要大于被告人江某,公安交警部門出具的事故責任認定書中認定江某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是已經考量了其在肇事后離開現場的行為,所以在對其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定性中,對該行為已經進行了評價,根據“不重復評價原則”不宜在將該行為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評價,上述行政法上的事故責任認定,并不能直接作為刑事責任認定的基礎和依據,故本人贊同第二種觀點,認為被告人江某的行為僅構成一般的交通肇事罪,不屬于“肇事后逃逸”的加重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