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青
她在中秋兩周之后的一個晚上打電話給我,聲音焦慮急促。
她平常很少主動給我打電話,通常都是我打給她。她一向舍不得長途話費,也不舍得讓我花長途話費,總是說三五句后就掛掉。那天她一定是急了。
我和妹妹中秋當天去天目湖吃魚頭,出發(fā)前給她打電話說了一下,她在電話那頭一再叮囑我:開車要小心,速度不要太快,開車的時候不要講電話,很危險的。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我們沒當回事兒,到了天目湖忘了給她報個平安?;啬暇┖笫虑橐欢?,也就沒來得及跟她通電話,忽略了她在老家那頭的牽掛。
她和我之間距離1550公里。去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去接她到南京過年。她之前摔倒過一次,腳踝骨粉碎性骨折,之后腿腳就不太好了,我離家多年,未曾留意到這些變化。我?guī)w機,通關(guān)的時候時間緊,我在前面走得急了點兒,她第一次坐飛機,緊拉著我,步履有些踉蹌。我居然忽略了,差一點兒她又摔倒。她吃力地想保持身體的平衡,有點兒害羞地看我,眼神里有惶惑不安的無助。
大年三十的上午,我?guī)コ胁少?。超市里人滿為患。她推著手推車,東看看西摸摸,還哈哈地笑著,就像小孩子碰到熱鬧的場合一樣,興高采烈,喜氣洋洋。
逛得餓了,我說要去吃點東西。她堅決不吃,說外面的東西不衛(wèi)生,還說不應(yīng)該亂花錢,可是她又堅決地勸我吃,看著我吃,她在一旁守著我的包,忙著給我找擦嘴的紙巾。
大年初三,妹妹說要帶男朋友一起從上海到南京來看她,她拒絕了,理由是這里不是她的家,按規(guī)矩,他們應(yīng)該回老家去看她。她還是那么倔強,固守著自己的原則??墒?,老家的那幢百年老宅,早在8年前就被開發(fā)商拆了,她一直在與對方打官司。8年了,從她還在職打到她退休,從委托律師辦理到后來自己寫訴狀,還是沒有打出結(jié)果來。她說。會有公正判決的。她不會放棄。
老宅被拆之后,她一直借住在親戚的空房子里。有一年冬天遭雪災,水管凍得爆裂了,下水道的污水不停地往屋子里涌,她一個人,拿個小盆盛水往屋外倒,一天一夜不能休息。跟我說起這事兒的時候,她沒有一點兒抱怨。我很難想象,腿腳不利索的她,是怎么應(yīng)付這些生活瑣事的。
更早一年的元旦前夕,我回老家辦事情,在她借住的屋子里陪了她3天。她每頓飯換著花樣做給我吃,辣干鍋、辣調(diào)料,知道我從“、喜辣,放縱著我吃辣,一邊又擔心地說:別吃這么辣,腸胃怕受不了呀??粗页缘綋危@是她愛我的方式。那幾天我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她不叫醒我,自己一個人躡手躡腳地在屋外做冬天取暖用的煤球,可是小時候她是不許我睡懶覺的,如今,這也是她愛我的方式。我要走了,在門口跟她告別,她在廚房里洗碗,背對著我。她的頭發(fā)開始有些花白。我走過去,從背后抱住她。我發(fā)現(xiàn),她原來那么瘦弱,還有些佝僂了。我拉著她的手,長年的操勞辛苦,她手上的皮膚粗糙干裂,指節(jié)處開著好多血口子,用膠布纏著。我看到她低頭在流淚,我們小時候,甚至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都從不當我們的面哭泣。
在我年幼時候,她是強有力的。
那時她嫁給了落魄父親,在那樣困頓艱難的生活中,她依然有著旺盛勃發(fā)的生命力。當時簡陋的小家里,秋天瓶子里總是養(yǎng)著桂花,香濃撲鼻,而到了冬天,一定會有暗香浮動的梅花。一次,她背著我,翻越好幾里的山路到鄰村的露天放映場去看一場電影,回家時天下大雨,山路泥濘,我又困又累睡著了,不知道我們是怎么回到家的。
“文革”結(jié)束后,祖父的冤案平反昭雪,在退還的老宅院里,她種了兩棵桂樹,還有數(shù)棵梅樹。后來父親去世,她又種下一棵棕樹,每年端午,她都用棕葉包粽子給我們吃。老宅被強拆后。不知道為什么,那棵樹保留了下來,又高又大,蔚為壯觀。
后來我大學畢業(yè),等待分配工作。想進一個心儀的單位,別人都有自己的關(guān)系和門路。我沒有。有天她跟我商量,要不咱們?nèi)ニ蛡€禮吧?送個好的電飯鍋可以嗎?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怯怯的,都不敢看我。她心里一定充滿了內(nèi)疚,抱歉自己沒有更多的能力來搭建我的前程,可是她又不甘,也怕我不甘。她從不曾因為生活叫苦,卻怕因此而委屈了我。
也許從那個時候起,她變成了我的孩子,那么柔弱,那么無助,她需要我的強大。
這個讓我揪心的場景。我想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可我,就此下定了遠走的心。
10年里,我離開她,一直努力,是為了給她強大的安慰。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我成了她最大的牽掛和擔心。我給予她的安慰不是沒有,只是少得可憐,比如過年時一起逛街的些許歡娛,僅僅一年一次。
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找不出第二個人像她那樣愛我。她是我的親人,我的媽媽,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