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明義
我父親是山東人。20世紀20年代,10來歲的他就出外謀生,1949年后定居韓國。和大部分韓國華僑不同的是,他沒有做餐廳生意。早年他在上海商行里當學徒,所以在韓國做的也是貿(mào)易行業(yè),韓戰(zhàn)之后他的生意更是做得風生水起。
多年后我走在路上,還是可以聽到韓國的街坊鄰居們指指點點地叫我“那個富翁的兒子”。他們感嘆那個富翁在他這個患了小兒麻痹的兒子身上花了不少錢?!澳阒绬??你爸爸就算用黃金來打造你,也高過你的個子啦?!边@種話,我一路聽到長大。
他們更感嘆,那個富翁后來就那樣一下子垮掉了。
1957年到1958年間,我兩三歲的時候,一位遠房親戚在幫我遍尋名醫(yī)時顯露出不少本事。我父親因而賞識他,并引介他認識了一些人,最后他們決定在釜山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投資興建一家觀光飯店。
飯店建到7樓或8樓的時候,我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圈套。這是個什么樣的圈套,他從沒有說過。那一年,他應該是50歲。
從此,我的父親不再是富翁,也不再是僑領(lǐng)。
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打得一手好算盤,所以,有段時間,他在外地做一些賬房之類駕輕就熟的工作。
媽媽去世后,他回釜山落腳,在釜山華僑協(xié)會里做一個類似收費員的工作,專門在釜山地區(qū)收取華僑商號每個月要繳給協(xié)會的會費。會費的金額很少,他每天搭著公交車兜來兜去,挨家挨戶去收那零頭小錢。而晚上,我不時會看到他聚精會神地計算白天的賬目。最后,會聽到他噼里啪啦地把算盤打一通兒,然后說一聲:“嘿,一毛不差!”
就這樣,在我成長的歲月里,他靠著每個月還不夠他以前一頓應酬的薪水,加上一點兒房租收入,大致維持了一個略顯拮據(jù)的小康家庭。
這段時間,還有一個深刻的記憶就是:盡管只是這樣一份工作,他卻每天都西裝筆挺,襯衫雪白,領(lǐng)帶亮麗。不論晴雨與冬夏。
高中時,我對他逐漸有了不滿。
有一天,我聽一位同學說他父親如何在垮掉之后再重新致富的故事。這個故事勾起我的一個疑惑:為什么我的父親50歲摔了一跤之后,卻就此一蹶不振?
這個疑惑生根之后,再看他每天為那一點點會費東奔西走,晚上還要錙銖必較地打算盤,我就開始覺得有點兒無聊,進而懷疑他當初是以什么氣魄去做貿(mào)易。我也受不了他的一些叮嚀。他操心將來我在社會上怎么有個立錐之地,不時提醒我要謹慎為人、小心從事等等。
這些話聽煩了之后,我有點兒氣憤他對我如此沒有信心,也更鄙視他那只因自己一時失足,就要把世事看得如此灰暗的心理。我們因而大吵過兩次,冷戰(zhàn)過很長一段時間。
然后,我就到了臺灣。
和父親真正有交融,是多年以后的事。
我們雖然還是分隔兩地,見面時他的話也越來越少,但是彼此的心意溝通已經(jīng)無礙。不過,有幾次要他談?wù)劗斈曛械娜μ祝屛议L點兒見識,積點兒經(jīng)驗,他卻總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多說。
他的身體一直不錯。過世那天,他是讀過了我給他的一封家書之后,在午睡中長眠的。享年79歲。
真正開始了解他,是他去世以后多年的事。
那一年我40歲了,在工作中也遭遇了一個重大挫折,很沮喪。
有一天,我在家里的祖先牌位前上了炷香。坐在那里,突然想起了我父親,想起我曾經(jīng)因為他50歲遭到一個打擊而沒能東山再起,就鄙視他那么長時間。
我感覺他好像笑呵呵地站在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說:“嘿,小子,沒關(guān)系,來,給我看看你40歲碰到一個打擊怎么應對吧?!蔽耶敃r的心情,只有“慚愧”這兩個字可以形容。
近年來,我工作的心境和方法開始有了質(zhì)變,對他也有了一層更深的理解。我體會到他為什么不肯再談當年是怎么中的圈套,怎么垮的,體會到他為什么有本領(lǐng)白手起家,掙來巨富之后,最后卻屈身為每家那一丁點兒的會費而奔波,甘之如飴,體會到他為什么從事這樣一份工作,卻每天都西裝筆挺,皮鞋雪亮,多年如一日。
一個工作者,不為自己的過失找任何借口,或解釋,為最低下的工作也付出自己最大的心力,不論進與退,永遠華麗地昂首前行……這些,難道不是最可寶貴的嗎?而成與敗,只是機遇不同而已。
有一天,我搭出租車,遇上一位女兒也患了小兒麻痹的司機。
“開始我以為是感冒,就買了退燒藥。后來看她站不起來,敲膝蓋也沒有反應,我想:完了,是小兒麻痹?!彼f。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以為他接下來會說:“她這一輩子可怎么辦啊?!笨墒?,他講的下一句話卻是:“我想,這下子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要很慘了?!碑敃r他一天拿20多元。他們老板買一棟3層樓房,總共也不過4萬元,可他卻花了8000元治他女兒的病,拖了好幾年的債……
從他講“我想,這下子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要很慘了”開始,我腦中想的一直都是我父親。父親在我病發(fā)的時候,想的一定不是他要花多少錢吧。
當然他很有錢,不在乎這些。但也就因為他太有錢,最后間接因為我的緣故,而把全部家當都賠了進去。我第一次清楚地體會到:在我扭曲變形的脊椎里,每一個關(guān)節(jié),每一節(jié)脊椎,都有他的投資,他的牽念,他的愛。我真是他用黃金打造的兒子。
在車上,我沒有哭出聲來。
(司志政摘自《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