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從念高中的時候就暗戀一個男生,那個男生高大、英俊,躍身投籃令全校的女生為之瘋狂。她只是許多仰慕者之一,可是,在畢業(yè)舞會時,這位籃球校隊隊長竟來向她邀舞,她差點站不起身子,傻傻地說:我不會跳舞。隊長牽扯著嘴角,扯出一個陽光璀璨的微笑:我教你,你就會了。我的朋友跳得仿佛有七只手八只腳,自己覺得糗到不行,恨不得能挖個洞鉆進去,隊長卻在送她回座的時候,輕聲對她說:最后一支舞記得留給我喔。她臉紅心跳得差點休克,最后一支舞確實是和隊長一起跳的,這一來所有人都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原來是她,每個女孩都這么想;為什么會是她,比較刻薄的女孩則這么想。
考完大學的那個暑假,是朋友生命里的黃金時段,被黃金包裹了的,每一個刻度都閃閃熠熠。隊長帶著她去練球;帶著她去飆車;帶著她去游泳,她忽然站在了世界的頂端。大學放榜了,他們倆都考上北部的大學,一個國立,一個私立,開學之前,隊長帶她去一家法國餐廳慶祝,點上蠟燭吃晚餐,桌邊還有小提琴手,隊長在悠揚的琴聲中起身,變魔術一般的拿出一條白金項鏈為她戴上。那一刻,我的朋友以為隊長要向她求婚了,雖然才十八歲半,但她知道這是她一生最好的選擇,她已經(jīng)準備好說我愿意。然而,隊長俯身輕輕吻了她的面頰,再沒有其他的舉動了。隊長的家境很好,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的朋友那么年輕,根本沒在意這件事,她只想和她的夢中情人廝守一生。
然而,那卻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籃球隊長不告而別了。我的朋友想盡一切辦法也找不到他,后來甚至直接找到他家里去,他的父母淡淡地說,兒子出國留學了,如果想和她聯(lián)絡自然會聯(lián)絡。我的朋友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傷心欲絕,她的直覺告訴她,是隊長的父母親不同意他們交往,為了拆散他們才送走了兒子??墒?為什么他竟連一通電話,一封信也沒有呢?她百思不解,懷著憂傷的情緒進入大學。她的纖弱與輕愁吸引了許多男生的注意,但她沒辦法正視他們?nèi)魏我粋€人,她有個獨一無二的情人,在海角天涯,永不能重逢,卻也永不能遺忘。
直到她畢了業(yè),進入一家日商公司,遇見一個很照顧她的學長,情況才有些改變。她一開始就告訴了學長十八歲那年的故事,她生命里最繁盛的一次花開花落。學長蹙了蹙眉:聽起來沒發(fā)生什么事嘛。這樣的反應惹惱了她,她開始挑剔學長,捉弄學長,奇怪的是學長從不生氣,總是笑呵呵的容忍她,弄到后來,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別的同事說他們是一對,她也不十分否認,倒真成了一對。
正式交往一年之后,她搬進了學長的家,那是學長前兩年就買下的三十坪公寓房子。搬進去那天,學長送她一條鑲有小小鉆石的項鏈,換下了她已經(jīng)戴了許多年的白金項鏈。她把白金項鏈收進盒子里,卻在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重回十八歲的籃球場,空蕩蕩的球場中有一個男生在投籃,砰!砰!砰!每一下都好響,連地板都被震動,她走過去看,不是,不是校隊隊長,而是他的一個哥兒們。她問他:他到哪里去了?他為什么都不跟我聯(lián)絡?那個男孩抱住籃球,黑亮亮的眼睛盯著她看:我知道為什么,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她注意到男孩子有很長的睫毛,接著,她便醒了,在深深的惆悵里。
她戴著鉆石項鏈,三年之后,決定要嫁給學長。就在結婚前一個月,她收到一封輾轉寄來的信,是籃球校隊隊長寫來的。很簡單的信,寫著:我很難解釋當年發(fā)生什么事,但,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這些年我走過許多國家,許多事發(fā)生在我的生命里,我終于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這決定必須有你的參與,因為你對我而言是無比重要。來了,這一天終于來了。二十九歲的她,仿佛又回到十八歲,那么激動,那么慌亂,那么多澎湃洶涌的情緒。他走遍世界,還是無法從舊感情中走出來,他現(xiàn)在向她伸出手,完完整整的表白與等待,他貼心得連機票也為她寄來了。
我的朋友失魂落魄了幾天之后,對未婚夫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她要飛去美國,飛去懸念了十一年的初戀情人身邊。未婚夫真的驚呆了,他問:那我呢?我的朋友沒辦法回答,她連此去是兇是吉也不知道,只是,這是她生命里一個待解的謎團,她必須去解開它,哪怕是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她知道這樣做很不負責任,但這是她唯一的一次機會了,她無法拒絕。
飛到舊金山,籃球隊長來接機,她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比以前更添增魅力,卻一點也沒見歲月痕跡。她將白金項鏈指給他看,他微笑,眼里卻有千言萬語,如果她沒看錯,其中有些為難與歉疚。吃晚餐的時候,他終于向她坦白,他說他是邀請她來參加婚禮的,他要結婚了,對象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他說,其實一直都是男人,唯一的一個女人,是十八歲那年的她,他說他以為可以成功的,和她在一起很自在,也很舒適,只是少了一些什么,使他終于認清自己。他對父母坦承一切,驚惶的父母親把他送出國。
我的朋友呆呆地聽著,忽然想起夢中那個男孩子,她記起來那個男孩是如何用一雙焚燒的眼睛盯著他們看;她記起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遇見那個男孩子;她甚至記起頭一次隊長帶著她去練球,那男孩把球捶到隊長臉上,隊長的鼻血流下來,卻一點也沒動怒。一切忽然無比清晰。一切其實一直都是清晰的,一切有跡可尋,只因為那一出不告而別太搶戲,竟使她迷昧好多年。長睫毛的男孩說他知道為什么,但不能告訴她。她在回程的飛機上獨自發(fā)笑,不能遏止,笑到淚流滿面。
我的朋友講這個故事給我聽的時候,她的第二個孩子正在房里熟睡著,她是幸運的。她飛回家的時候,未婚夫已經(jīng)買好機票,打算到美國去搶人了。不負責任的男人,當年說走就走,現(xiàn)在憑什么和我爭老婆?這個送鉆石的男人可不是輕易退縮的。
我聽著她說這個故事,忽然想起一些溫柔的諾言,比方說: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這句話其實充滿虛妄。就算我們始終相愛,然而滴答滴答,時間是一個沙漏,沒有人能夠不離開。我曾聆聽過這樣的一句話,發(fā)自肺腑,一股難以言喻的憂愁的預感攫住我,我合上眼睛,落下淚來。
但我知道,唯有深切相愛的人,才會相信,愛的力量堅實,足以抵抗一切的離開與失去。
(飛閑云摘自《不說話,只作伴》花城出版社圖/孫紅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