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
8月上旬有一則報道說,最高人民檢察院做出規(guī)定,誹謗案批捕須報上級審批,不能把對干部的批評視為誹謗罪,緊跟著有媒體發(fā)社論呼應,建議全國人大常委會出臺立法解釋,或者由兩高、公安部做出聯合規(guī)定:明確該罪的“被害人”不可能是政府機關,官員因公職行為受到批評,也不可能是“被害人”,等等。不好意思,我可能“政治上不正確”,我對以上說法的第一感覺是滑稽與荒唐,批評領導和犯誹謗罪,怎么可能畫等號呢?
不過,如果有人一定要我明確表態(tài):你說最高人民檢察院做出的規(guī)定好還是不好?我只能說好。在中國,很多事情嚴格說來在道理上是自明的,在法理上是多余的,但在實際上卻是必要的。憲法、法律規(guī)定了的東西還要出臺政策、文件,嚴格說來是對憲法和法律的貶損,其暗含的前提是憲法、法律是不算數的,但因為它們在事實上就是不怎么算數,而紅頭文件就是更算數,所以,多余的東西往往倒成了實際上管用的。說多余的話不是藐視或嘲弄憲法、法律,只是反映了法治的悲哀。更悲哀的是,那些紅頭文件可能過一陣就被淡忘了,于是紅頭文件一發(fā)再發(fā),多余的話過一段時間還需要再重復一遍。
廢話是有用的。不僅如此,講廢話還不容易,還需要責任感和勇氣,這就是中國的國情。真不幸,在中國,重復常識常理經常代表真知灼見,表示力排眾議的大無畏精神。
再舉一個剛發(fā)生在知識界的例子。幾個月之前有一位教授揭發(fā)另一位教授出版的博士論文有剽竊,在學界引發(fā)軒然大波,至今仍聚訟紛紜。爭論相持不下的焦點之一,是力挺被揭發(fā)者的一派指責說,揭露剽竊是假,思想文化立場的派別之爭、黨同伐異才是真。
這就怪了。設想一下,有個顧客走出超市時被人舉報偷了東西,并指明他的購物推車中有幾件物品是購物小票上沒有登記打印的。這時候最簡單、最合適的做法是什么?常識告訴我們,應該檢驗舉報者說的是不是事實,既然他已經指出哪幾件物品為購物小票上沒有,那就核實一下得了,看情況是否真的如此。如果這時候被揭發(fā)者的親戚朋友一擁而上,亂七八糟地聲稱此人是民主黨,彼人是共和黨,大選期間突發(fā)此事決非偶然,實屬陰謀,我們該作何感想?
我經常想說,因為有那么多不公道的事情發(fā)生,如果沒有吶喊,沒有抗議,這將是一個犬儒主義的、可恥的社會。但在想說的沖動之后,我往往不知道說什么,因為把理所當然早該明白的道理煞有介事地重說一遍,既是對別人的冒犯,也是對自己的貶抑:難道我們真是什么道理都不懂,難道我們找不到重要的、有新意的話可說?
我沉默了好久,現在終于發(fā)現,就是需要重復常識,就是需要灌輸常理。并不是簡單的道理就容易做到,不說,不堅持,人們的精神會往下滑,以至于沒有止境。“不隨地吐痰”、“不隨地大小便”需要說,“不摻假造假”、“奶粉里不準放毒”需要說,“不以權謀私”和“不仗勢欺人”也需要說。人們說中國是禮儀之邦,以前也許是,而現在,分明是道德真空之地。中國的道德和文化重建,需要從確認和重申常識常理開始。中國是一個可怕的國度,在古代有指鹿為馬的事情發(fā)生,在當代有人為說出常識獻出生命。在中國,常識并不受尊重,因此它還需要我們說出來,大聲地說,理直氣壯地說,不知疲倦地說。
【原載2010年第8期《SOHO小報》】
題圖 / 澆水 / 帕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