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明清州縣監(jiān)獄由地方行政長官控制,州縣長官稱為“有獄官”。州縣監(jiān)獄設(shè)施簡陋,社會治安及訴訟多的州縣,往往關(guān)押人犯很多,以數(shù)量有限制的官、吏、卒等對囚犯實施管理,往往捉襟見肘,乃至力不從心,因此在囚犯中任命牢頭協(xié)助管理囚犯,是州縣監(jiān)獄管理獄囚的無奈選擇。牢頭為惡,在明清時期是世人皆知的問題,他們在監(jiān)獄中恃強凌弱、動用私刑,操其他獄囚生死于股掌之間。也有一些州縣官,采取措施制止牢頭在獄中對其他囚犯動用私刑,并能將囚犯組織起來,對監(jiān)獄實施有效管理。不過,明清時期的牢頭和私刑問題并沒有得到有效遏制。
關(guān)鍵詞:州縣監(jiān)獄 牢頭 私刑 管獄官 禁卒
明清州縣都設(shè)有“監(jiān)”,也稱為“獄”或“牢”,這是朝廷規(guī)定設(shè)置的監(jiān)獄,‘除了負責關(guān)押罪犯之外,對犯罪嫌疑人也進行收押。為了審訊上的方便,有時也收押原告,因此各州縣實際上還存在一些拘禁人犯的非正規(guī)的監(jiān)獄,有收容重罪犯的“監(jiān)”,拘禁輕罪犯人的“羈鋪”,羈押欠債罰贖人質(zhì)和人證的“差館”等,層次分明的三級牢獄體系。在牢獄管理方面雖然有官、吏、卒等,但面對眾多的人犯,如何實施有效管理卻是難題,因此從人犯中選拔牢頭協(xié)助管理,便成為一般州縣通行的做法,牢頭為惡,使用私刑欺凌其他人犯,就成為明清州縣監(jiān)獄普遍存在的問題。
一
依據(jù)明清法律規(guī)定,看守獄房之人是獄卒,也稱禁子、禁卒,他們是役,僅有一些工食銀,勒索犯人便成為他們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在監(jiān)獄中選拔一些獄囚為首領(lǐng),采取以囚治囚之法,便于對獄囚的管理,這就是牢頭。牢頭也是獄囚,因為某些原因,他們在監(jiān)獄中獲得了特殊地位,從而可以支配其他獄囚,并借助監(jiān)獄賦予他們的權(quán)力,往往以獄囚的支配者自居,對其他獄囚進行非法的人身和財產(chǎn)侵害,謀取利益,成為獄霸。監(jiān)獄管理者在謀求管理方便的同時,往往也通過牢頭勒索財物,如明代福建惠安縣“囚常不滿二十,而禁子歲編七人定于官,人三兩六錢,取諸民則四五倍矣”。于是在監(jiān)獄內(nèi)既有貪財?shù)莫z卒,又有了兇惡的牢頭獄霸。牢頭之強橫在明代是路人皆知的,呂坤認為:
監(jiān)霸多系豪強之人,買通吏書,役使禁卒。凡犯人入監(jiān),無錢打點,伊即替多出,務(wù)滿需索之意。未出監(jiān)門,利已加倍,或家中典賣田園,或臨時剝脫衣帽,伊且自待甚尊,奉身甚侈,獄中大小,皆其氣使之人,凡欲短長,皆得趁意隨心之便,甚者市恩報怨,捶楚號呼,每稱再殺一人,只是添一又字。教唆新犯變亂是非,就中取利,而豪無賴者,又為之羽翼焉。又有獄吏、禁卒相與朋黨為奸,為害不可勝數(shù)。
因此,即便是身為高官,一旦鋃鐺入獄,也難免受牢頭的勒索侮辱,如明末兵部尚書傅宗龍,。以“拂上意下獄,入門即索錢,及行至天下太平一門,錢盡,監(jiān)門者閉不使入。宗龍彷徨門外,俟續(xù)取錢至,方入”。兵部侍郎謝啟光,也因事下獄,“為牢頭索詐不遂,被擊數(shù)掌”。給事中李清上疏云:“不知提牢官所司何事,而致令獄吏之貴,移為牢頭之橫?!庇秩绯绲潟r,魏忠賢十狗之一的太仆寺少卿“曹欽程以逆案論死,十余年來,逆案諸人,正法略盡,而欽程獨存,遂為牢頭。每一縉紳入獄,需索萬端,必大有所獲而后已”。這是刑部大獄,在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州縣監(jiān)獄,牢頭之橫就更難免了。
明末清初的朱士稚,順治四年(1647年)從浙江按察司監(jiān)獄出來,向好友王猷定講獄中之事,
始入,獄卒導(dǎo)罪人至獄司前索金。故事,罪人入見獄吏,無重輕皆輸金,卒如之,又推罪人有貲為牢頭者主進焉,而后掠其私,謂之常例錢。金多者,雖重罪處凈室,或自構(gòu)精舍以居。否,置一獄名套監(jiān),周遭樹木柵,地穢濕覆以腐草,郁蒸之氣,是生惡蟲。罪人械而入,卒持其兩手縶柵上,使不得便。須臾,蟲觸人氣,百千攢集人體,自耳鼻緣入衣襟,凡屬有竅,蟲滿其中。經(jīng)晝夜,雖壯夫,生什不得一二。折而下一徑,黝黑盤曲深坳,突有石門,犴狴司之。門堅重,啟之,聲似吼,陰風颯颯,從內(nèi)出,炎署當之股栗。中多積尸,臭達門以外。罪人既入,獄卒閉兩門,邏者僅存一竇,通勺麋。白晝鬼嗚嗚猙獰立人前,強有力者與之角,眾鬼來,人力不勝則立斃。
是一番黑地獄的描述,而所談的牢頭,卻是明清兩代監(jiān)獄難以清除的弊端。
于成龍(1617-1684年),字北溟,山西永寧州人,明末副榜貢生出身,歷為廣西羅城知縣、四川合州知州、湖廣黃岡府同知、黃州知府、江防道道員、福建按察使、福建布政使、直隸巡撫、兩江總督。在為兩江總督時,認為“牢頭之惡,更為慘毒”,要清理地方監(jiān)獄,提到自己在為廣西羅城知縣時,在府的監(jiān)獄里遇到“府監(jiān)囚犯,哀訴牢頭、禁卒之虐,天日俱慘”的情況。江蘇省的情況更壞,“更有牢頭酷灸,新犯尤為慘烈,一待新囚入禁,百端苛索,講盤斂費,茍不厭壑,置之黑阱冤柙,以至吊拷威逼,湯火非刑,無所不至。串同捕卒,教賊扳良,尤其長技,或有身家之人偶犯羈禁,必倍遭其迫脅,荼毒不至,滿欲不止。”但他似乎也沒有辦法根除這些弊端,只有“仰速時刻留心嚴飭所屬,矜恤囚犯”而已。直到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浙江巡撫莊有恭,將長興縣牢頭費云海在監(jiān)凌虐監(jiān)犯的事情上奏,才勒定:“斬絞人犯如有在監(jiān)年久,自號牢頭,串通禁卒、捕役,挾制同囚,嚇詐財物,教供誣陷,少不遂意,恣意陵虐,兇惡顯著者,審實,即照死罪人犯在監(jiān)行兇致死人命例,依原犯罪名,擬以立決。其尋常過犯,酌量嚴懲示儆”的條例,有了懲治牢頭的專門法規(guī)。
浙江省長興縣監(jiān)犯費云海,是“顧士元等謀死金浩如等二命案”的同案犯,早在乾隆九年(1744年)就被判處絞監(jiān)候,經(jīng)過歷次秋審,均被定為緩決,在監(jiān)獄關(guān)押已經(jīng)15年。該犯在禁年久,遂稱號牢頭,同監(jiān)罪犯無不聽其指揮。由于“后來禁卒俱屬新充,凡遇罪犯進監(jiān),并由該犯嚇詐錢文,將錢分給”。其在監(jiān)兇橫不可一世,向各犯索取隨身錢物,如無給與,即加荼毒。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該犯與捕役費鳴皋認作兄弟,將家口也接進監(jiān)獄同居,并“囑令費鳴皋置備鑰匙二把,至夜自行開鎖,并將同監(jiān)相厚之命犯徐文學、楊文、管世選等代為開放”。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六月,“命犯王國治進監(jiān),無錢送給,該犯肆行毆辱,擇用緊銬加扣,王國治受苦不堪,有伊婿錢應(yīng)和探知情慘,措錢三千文送給。該犯將錢八百文分給禁卒姚升等,自得錢二千二百文,始將王國治鐐銬松放”。不久,“竊犯韓阿七被獲收禁,該犯知系前司訪拿賊匪,亦用緊銬加扣,并不許給飯食。韓阿七情急,信知伊弟韓復(fù)興措給錢十千文。該犯嫌少,索添銀五十兩,韓復(fù)興無措,又賣房付給九折銀三十九兩,始將韓阿七鐐銬寬松。該犯將錢七千文分給牢書、禁卒,自得足錢三千文,并九折銀三十九兩入己。”由于多次得手,此后便變本加厲,
有命犯潘泰成亦因無錢送給,該犯如前凌虐,向索銀一百兩,并許教令翻供減罪,潘泰成允
許。該犯隨令費鳴皋往喚潘泰成之弟潘賓臣進監(jiān)向索,潘賓臣無力求減,當措七折錢三十五千,由費鳴皋轉(zhuǎn)給。該犯自得七折錢二十四千,余錢十一千分給牢書、禁卒。又有監(jiān)犯王貴籠,該犯因逼索無錢,囑令扳害無辜之董天成,計圖進監(jiān)索詐,后經(jīng)該縣審釋,始幸獲免。
由于事情鬧得太大,被知縣劉光汾察知,將該犯嚴加提訊,各款罪行均屬實,申報到浙江巡撫莊有恭,將有疏忽之責的典史題參革職,并將案情上奏,指出:
費云海一犯,本以謀殺二命擬絞監(jiān)候,歷次秋審蒙恩緩決,該犯敢因在獄年久,自號牢頭,外通革捕,內(nèi)挾刑書、禁卒,凌虐眾囚,肆行嚇詐,并非尋常監(jiān)犯強橫不法者可比。本年秋審時,因要證費鳴皋未獲,該犯狡展,案未審定,仍以緩決定擬。今既究得不法實情,合將費云海一犯請旨敕下法司,于本年秋審案內(nèi),改照情實定擬。庶使兇暴知所警懼。
此外還建議:“各省嚴飭有獄官,將年久罪囚不時查察。如敢有仍藉牢頭名目向進監(jiān)人犯凌逼索規(guī)者,輕則立提杖責,重則詳報督撫審明立案,俟秋審時聲明入冊,分別定擬。似亦清理禁獄之一端。”經(jīng)過乾隆皇帝的批準,刑部議覆,最終勒定條例,懲處牢頭有了法律依據(jù),但并沒有消除牢頭獄霸把持監(jiān)獄的弊端。
道光十四年(1834年),有一起案子:“童三與同監(jiān)犯人張二自號牢頭,梁三與劉六稱為鎖頭”,他們勾結(jié)在一起,圖謀訛詐錢財。于是用“兜三折、二人轎等名目”,將張斌等26名新犯百般折磨,“共訛得京錢九百余千,童三等與舊禁各犯并禁卒等瓜用”。直隸總督聲請將童三、梁三擬為斬立決,卻被駁回,“改擬情實,趕入本年秋審辦理”。照樣監(jiān)禁,他們的牢頭、鎖頭的地位依然如舊。
牢頭在監(jiān)獄里錦衣玉食,又能夠欺詐獄囚,掙下千萬貫家財是很容易的事情,因此他們不愿意出獄,如果是遇上大赦,他們必須出獄,往往有些失落。如清人方苞《獄中雜記》云:
奸民久于獄,與胥卒表里,頗有奇羨。山陰李姓,以殺人系獄,每歲致數(shù)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數(shù)月,漠然無所事。其鄉(xiāng)人有殺人者,因代承之。蓋以律非故殺,必久系,終無死法也。五十一年,復(fù)援赦減等謫戍。曰:“吾不得復(fù)入此矣!”故例:謫戍者移順天府羈候,時方冬停遣,李具狀求在獄候春發(fā)遣,至再三,不得所請,悵然而出。
無獨有偶,清代同治年間,有在獄中時間較長久的囚犯與胥卒表里為奸,魚肉諸囚,成為一件奇羨之事。當時有山東人張某,在北京經(jīng)商,后來因殺人被判處絞刑,在獄中十年,每年依靠敲詐新入囚犯收入幾千金,并將這些錢交給其妻子,供養(yǎng)家中的母親、子女。到光緒乙亥年(1875年),因為光緒皇帝即位而大赦天下,張某被釋放出獄。計算幾年來的收入,“則已贏數(shù)千金”。他出獄之后即為悔恨起來,“以諸治生事皆莫如囚之逸而豐也”。后來,張某在家居住一年多,郁郁不樂,甚至最后采用冒名頂替的辦法重新入獄。當時“會坊中有伙毆人致死者,案送刑部。張喜得間,急以金賄部吏,使竄己名從犯中,遂復(fù)系獄,所積益不貲”。1890年,光緒帝大婚,慈禧太后歸政,又是大赦天下,于是獄中其他囚犯就開始想辦法將張某清除出獄,以便頂替,“欲效其所為,而資望勢力皆不及,計非去張,不得專利。乃亦以重金賄吏,于張案獨聲明其久在輦下,恣為奸利狀,請遞解回籍,以弭后患。堂司官可之,如所請行,張遂攜妻子橐萬金出都門矣”。臨出獄門時,張某甚至十分心痛地說:“吾遂不得復(fù)居此耶?!???梢?,由于在監(jiān)獄中做牢頭獲利頗豐,有人甚至把做牢頭當做一種好的謀生手段。與一般獄囚不同,他們希望能夠長留獄中,甚至在離開后還想方設(shè)法重返監(jiān)獄。
二
監(jiān)獄中牢頭的危害有多種,特別是恃強凌弱、動用私刑的情況很多。對于許多囚犯來說,入監(jiān)之后,不僅僅要受到刑訊之苦,由于獄卒、牢頭的橫暴,還要經(jīng)常遭受囚犯之間的私刑。根據(jù)《?;萑珪匪d,牢頭在對罪囚進行敲詐勒索時,遇到稍不遂意的情況,則加以凌虐。主要包括以下幾種私刑:
本管牢頭與眾牢頭群來幫毆,名曰“打攢盤”。
夜間傾水濕地,逼令睡臥,名曰“濕布衫”。
將犯人足吊起,頭下向臥,名曰“上高樓”。
捏稱某犯出入,難以提防,既上其杠,又籠其匣,名曰“雪上加霜”(今匣已禁用,將兩板夾其身,以足套于楞木之外,繯以鐵索,使身不得動轉(zhuǎn)。獄中見此,亟命去之)。
新犯入監(jiān)有錢者,本管牢頭先設(shè)酒款待,私與開鎖松鈕,以示恩惠。次早眾牢頭俱來拜望送禮,三日本管牢頭開帳,派出使費,名日“鋪監(jiān)”。
牢頭詐飽,又唆散犯各出錢五六文,買雞肉等,送與新犯。本管牢頭,又派一帳,如不遂意,即唆散犯,成群凌辱,名曰“打抽豐”。
無錢使用者,遇親屬送飯來,故令餓犯搶去,甚至明絕其食,名日“請上路”。
又有潑濕草薦,令臥其上之惡。
有逼勒終夜站立,不許睡倒之惡。
有私加短索,扣鎖過夜之惡。
有以手杠撞犯人胸額,柙板痛打腳底之惡。
有窮犯無錢,即剝?nèi)∫路異骸?/p>
有新經(jīng)杖責之犯,故將柏香熏焚,托言解臭,刑處觸受,流血不止,不得生肌之惡。
除上述牢頭使用的私刑之外,還有如前所講的兜三折、二人轎等名目。所謂的“兜三折”,就是將人蹲屈,用口袋裝起,將之亂摔或亂打。所謂“二人轎”,就是將人扯住四肢,高高舉起在地上蹲碰。所以時人認為:“監(jiān)獄為至苦不堪之地,禁卒牢頭,為殘忍很毒之人,罪人茍入其中,非買命有錢,未有不受異樣凌虐者?!敝T如此類,所有談起牢頭作惡的人,常常用“不可枚舉”來形容,可見牢頭使用私刑的手段極多。
明人余自強及清人鄭端曾經(jīng)講過監(jiān)禁的弊端:“獄中之弊無窮,最可惡者,獄中多年惡囚,智力足以制服群囚,或黨與足以疏詟眾囚者,不論幾人,牢中名之日牢頭”。作為與獄卒、禁子相通者,牢頭在對囚犯進行管理的過程中,必然對其他囚犯進行勒索、恐嚇等行為,其危害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對新進囚犯進行財物勒索,對富戶實施誣扳。牢頭一般都和禁子相勾結(jié),禁子“每一日使一牢頭值日,有新犯進監(jiān),則與之接風設(shè)酒,費一錢要還數(shù)兩,一不遂意,百拷千磨,異常慘毒”。如果新犯系因犯盜罪入獄,那么“牢頭教之以供,報平日仇家,或一方家溫食厚之人。官府不察,提攝到監(jiān),則此輩之魚肉無所不至。在誣扳者,破家身亡。在犯盜入監(jiān)者,得計改口,而牢頭則從獄中放賬”。這些牢頭所扳害的人,“一入獄中,無一人不破家者?!?/p>
第二,牢頭在獄中橫行,容易出現(xiàn)反獄暴動?!敖拥美晤^之利,則必愛之惜之,遇晚松刑,且使之身藏利刃,出入無禁,公然擁妾私家者,往時反獄之弊患,正坐此?!泵魅藚卫ふJ為:“近日有司常不下監(jiān),牢頭禁卒日久情熟,安常心怠。夜間,囚犯既不入匣床,又不上鎖鐐。彼賊無一念生理,心懷百計脫逃,虎兕出柙,非掌印官之過歟!”州縣官固然有責任,但其事務(wù)繁多,監(jiān)獄事務(wù)還是依賴禁子,也就不免禁子與牢頭狼狽為奸。
第三,牢頭對囚犯進行教引,導(dǎo)致囚犯翻供,致使大奸大惡漏網(wǎng)?!靶∶穹阜?,即情節(jié)重大,亦未必有甚機械,自有牢頭教引。一入監(jiān)后,即便為鐵口百舌,究使變詐反復(fù),大惡漏網(wǎng)?!狈溉髓F口翻供,審官得不到證據(jù),自然無法將之定罪,而牢頭則從中牟取私利。
第四,牢頭熟悉律例,對審官及管獄官的性情了如指掌,能夠興起濫訟之風?!袄晤^在監(jiān)日久,其心思別無他用,往往某官某官性情,一一探討在胸,是以狡囚為人作一訴詞,或告一打網(wǎng)抑狀,或做一截招訴狀,無不能顛倒是非,害遍一方,此獄中紙筆之害?!敝魇亟糖舴串?,律有明文禁止,但所謂教囚反異都是司獄官、典獄卒,對本身就為犯人的牢頭卻沒有規(guī)定,他們教囚反異,也就逃脫了法律的制裁。
第五,牢頭雖然身在獄中,卻能夠通過其監(jiān)外親屬來危害良民?!袄晤^身在獄中,每每使子弟親戚,將遠年田地,無干事情,波害一方人眾。一方人畏之如虎,多送月錢。至于江洋大盜,黨與伙劫,賄救累囚,千百弊端,有未能縷數(shù)者。”為什么一方之人都怕他們呢?因為一旦遇有強盜案件,“不惟黠于賊易挾嫌嫁禍,且有捕役、牢頭擇殷教柔因而為利者,即官為審釋,良民已受累不堪矣?!奔幢闶亲罱K確定是無辜的,但所受之累,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損失,在重視名聲的當時,一旦涉及訴訟,被官府提訊,將成為終身之玷,子孫都難以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面前抬頭。
三
牢頭為害,幾乎是所有州縣官都心知肚明的,一遇重大案件,捕役與牢頭相勾結(jié),誣害良民,敲詐富戶,波及甚廣。既然是牢頭為害,總要預(yù)防,尤其是在“繁、疲、沖、要”等字缺具備的大州縣,監(jiān)獄的犯人比較多,僅憑獄卒很難對囚犯實施有效管理,而設(shè)置牢頭,也是管理獄囚的無奈選擇,因為“獄犯眾多,若無牢頭統(tǒng)轄,彼性皆兇悍,每起爭競”。既然是管理,那么制止牢頭在獄中對其他囚犯動用私刑,并能夠調(diào)動起囚犯的積極性,將囚犯組織起來,便成為州縣官們的駕馭之術(shù)。
首先,明確現(xiàn)行管理責任,讓管理監(jiān)獄事務(wù)的刑房書吏履行其監(jiān)督之責,責令身為管獄官的吏目、典史經(jīng)常巡查監(jiān)獄,而身為有獄官的州縣官要不定期地去巡查,最好是不讓相關(guān)的人員知道,采取突然襲擊的方法?!坝」儆谄鸶?,不時攜帶監(jiān)簿筆硯,先至監(jiān)外默聽,火夫有無敲梆巡邏(火夫躲監(jiān),常有在被窩中敲梆者,不可不察)。然后密啟監(jiān)門,監(jiān)門仍令掩閉把守,不許余人出入,查看刑書有無值宿,獄卒有無熟睡,各監(jiān)門有無上鎖;然后開門,逐犯點名,有無遺漏;再驗逐犯有無手扭足銬及項鎖。若應(yīng)鈕銬而不扭銬,應(yīng)墩檻而不墩檻,與不應(yīng)鈕銬而杠銬,應(yīng)鎖項而不鎖項,有五長者,五長獄卒之罪;無五長者,止獄卒之罪;俱注明監(jiān)簿,與貪睡之獄卒,不巡邏之火夫,不值宿之刑書等,并于次日早堂提拿,分別懲處?!?。此外,責令刑書清查牢頭監(jiān)霸,也是可行的方法,“如有牢頭監(jiān)霸輪作火頭,或以照面稀湯,薰鼻壞飯,不得半飽,多科飯錢,每日刑吏回風,務(wù)要指實稟治?!蹦敲蠢裟?、典史,“于牢頭獄霸行暴毆人,當衣奪食,放錢賣飯”等情況,要“時加體悉,重犯嚴關(guān)防之法,不肯凌虐,斯為稱職,而子孫享其余慶矣”。
其次,廢除任用牢頭的“頂首銀錢”制度?!袄晤^系年久罪囚,欲為牢頭,例有頂首錢,獄卒居間交易。故一為牢頭,便肆橫作惡,詐索銀物?!币虼耍ロ斒族X,將囚犯按輕重罪編整起來,
法宜于犴狴門內(nèi)分為四層:第一層,近獄神祠者為軟監(jiān),一切重案內(nèi),從輕問擬者,應(yīng)追贓未完,及擬徒候遣者居之。第二層,稍進者為外監(jiān),流罪及人命窩逃正犯,偷竊未結(jié)者居之。其兩層,專令獄卒掌管。第三層,又進者為里監(jiān),所謂重監(jiān)是也,人命正犯,已結(jié)擬辟,及強盜審明,情可矜疑者居之。第四層,最深邃者為暗監(jiān),所謂黑獄是也,強盜歷年緩決,及新盜擬辟者居之。其兩層,令本監(jiān)獄罪囚,輪流充五長管轄,而獄卒為之總理,其牢頭名色,競行革去。
讓囚犯輪流充當五長,沒有牢頭名目,卻能夠收到囚犯自己管理自己的功效。
如何組織囚犯,各州縣官使用的方法不一,潘杓燦認為采取保甲制度的編排方法,“將監(jiān)內(nèi)人犯,用保甲法,挨名編定一冊,照依千文字號,十名編為一甲,開置一牌,背書禁約。牌中自首名以至十名,輪流值日為甲長,周而復(fù)始,互相稽察。再置鳴冤鑼一面,懸于黑門,如有需索凌虐,許被害鳴鑼叫喊,司獄轉(zhuǎn)報查究。如本甲容隱不舉者連坐,值日甲長加責。如有致死鳴冤人犯者,抵命。如系死囚,立斃杖下。仍須親身不時進監(jiān)查點,訊問有無前項惡習,則新犯舊犯互相管轄,無牢頭專權(quán),有甲長察弊,庶棘木之下可少冤魂?!秉S六鴻則認為采取輪流之法,每五名編一字號,黑獄以“修心悔過孽障自消”為字號,重監(jiān)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為字號,
如頭五名,第一名修字一號,第二名修字二號,五名排完;次五名,第一名心字一號,第二名心字二號,余仿此。不足五名之數(shù),名曰“畸零”,即排于·臨末字號,作某字號六名。每一名管四名,自第一名充伍長為始,管轄五曰;至第六日,交與第二名,亦管轄五日;挨次管完,又交與第二字號第一名,周而復(fù)始,照此挨輪。
然后責令伍長,
凡所管四名之內(nèi),有生事爭斗,飲酒賭博,不守法度,俱令此一名禁飭。如不遵禁飭,即說知獄卒,對眾笞責。又于兩監(jiān)門外,各置銅鑼一面。如伍長借端需索凌虐,及獄卒無故作踐罪囚,或受賄欲行謀害,許本囚即嗚鑼叫喊,守外禁卒,值日提監(jiān)刑書,立刻稟報,以憑嚴究。如伍長凌虐眾囚,獄卒不舉,獄卒并坐。如獄卒作踐眾囚,欲行謀害,如五長不舉,五長并坐。。
這樣的編排,較每甲10名便于管轄,而且明確5日更替,比輪流值日容易管理,而具體如何操作,則視地方官關(guān)注程度,朝廷并沒有硬性規(guī)定。
其次,為了便于對監(jiān)內(nèi)罪囚濫用私刑進行有效監(jiān)控,制定必要的規(guī)章制度,將各項注意事項書寫明白。潘杓燦在監(jiān)獄內(nèi)設(shè)立“獄中保甲牌”,其正面書寫監(jiān)獄第幾保第幾甲及字號、姓名、犯罪情由、給發(fā)年月日等,其背面書寫條約8條。希望囚犯時時誦讀,凡有牢頭、禁卒凌虐,即時稟報,以便予以懲治。
此外,管獄官加強對監(jiān)獄的巡視,如果管獄官能夠身體力行,在一定程度上便可以消弭牢頭為惡的弊端,如明正統(tǒng)(1436-1449年)年間,常州武進人毛靖字,在為陰陽正術(shù)時,被巡按御史(部使者)委派管理監(jiān)獄事,
有二人爭訟系獄,一富一貧,貧者病,富者以白金五十兩賂君,令勿容醫(yī)入視疾,且阻隔其飲食,欲置之死君厲聲叱之曰:“爾獨不畏官法,且置此人死無難,其如人心天理何?”輒令醫(yī)與之藥,且召語其家人,時具飲食,貧卒賴以全活。
因為管獄官的關(guān)心,發(fā)現(xiàn)弊端及時更正,使牢頭的陰謀不能得逞,這也是管獄官行仁的體現(xiàn),所以其事跡得以傳揚。
明清州縣監(jiān)獄滋生牢頭與私刑的怪胎,固然是專制制度所造成的,但牢頭對監(jiān)獄秩序及朝廷法令的挑戰(zhàn),以及所造成的危害性,無論是統(tǒng)治者,抑或是州縣官都很清楚。他們批評這種現(xiàn)象,揭示其危害性,也提出和實施了一些辦法來解決這一問題。不過,從實際效果來看,牢頭和私刑并沒有得到有效遏制。許多獄囚既要接受國家刑罰的懲罰,忍受惡劣的生活條件,還要遭遇牢頭和私刑,其命運十分悲慘。實際上,牢頭、私刑的產(chǎn)生和存在有許多原因,如監(jiān)獄內(nèi)條件的惡劣、資源的稀缺,部分獄囚頭腦狡詐、有恃強凌弱的習慣,朝廷以及法律對獄囚的冷漠,以囚治囚的管理方法,再加上牢頭獄霸活動的隱蔽性、對獄卒的控制不嚴,部分官吏、獄卒與牢頭互相勾結(jié)和利用等等。在這些問題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時,單純從某些具體規(guī)定、措施、程序、操作手段上入手,至多能收一時之效,很難予以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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