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凌叔華是中國五四時期著名女作家，在小說中塑造了新舊兩種男性形象。他們大多作為女性的陪襯，整體上是模糊的。作品中男性形象整體的模糊與作家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女性意識有很大的關系。

關鍵詞：凌叔華 小說 男性形象 女性意識

在男性啟蒙者的影響下，伴隨著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一批女作家走上了文壇，她們用手中的筆書寫著女性的悲歡離合，成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蔚為壯觀的“五四女作家群”，凌叔華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她成功地塑造了一批女性形象，表現(xiàn)了她們蒼白的人生和艱難的生存空間，而男性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因子。作為從深閨走到書齋的她，刻畫的是“世態(tài)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①。她對于男性的刻畫大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趨勢：整體形象單薄模糊，在文中只是起了點綴的作用，但卻給人以極深的印象。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可分為：

新式青年

在這一類中，又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具有一定文化素養(yǎng)、善解人意、包容異性的知識男性。傍著妻子“臉上掛著酒暈”的永璋（《酒后》），在得知妻子要ｋｉｓｓ他的朋友時，由“很為難”、反對到“很果決”地答應、急切詢問妻子放棄的原因，我們從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永璋的溫文爾雅、寬容的一面；當然，“永璋基于對妻子的信賴、理解和尊重，判斷妻子所提出的要求和將做出的行為是不會破壞雙方的感情和婚姻的”②；而被妻子牽掛和注視下“正睡的沉酣”的子儀卻是這樣的“溫潤優(yōu)美”：“像浸了胭脂一般”的兩頰、以前充滿神秘思想如今微微閉著的雙眼、兩道烏黑的眉、平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而現(xiàn)在“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的嘴、“盈盈帶著淺笑”的腮邊，凸顯出女性作為主體的欲望。詩人幽泉在情書的誘惑下去赴約（《花之寺》），被妻子捉弄時，他搭訕著，“笑了笑”仍然很開心，能夠“換換新空氣，不用見不愿見的人”。有著“又黑又硬又多的剪成法國式的頭發(fā)”、“紫赯色的臉”、“瞇瞇著笑意”的棣生（《他倆的一日》），面對分離一年的妻子，體會到“相聚時，覺得沒意思，離別后，又那樣一日三秋”?！按髦牦遥┲暌?，騎了一條小黑驢”的詩人覺生（《瘋了的詩人》），在妻子返璞歸真的影響下，也迷戀上大自然，和妻子一起“瘋”了。王斌在歸國后（《吃茶》），處處以“男子服侍女子”這種“外國最平常的規(guī)矩”，殷勤地對待中國的閨秀，引發(fā)了諸多誤會。患病的霄音在聽到悲哀的曲調(diào)想到給舊日情人寫信（《春天》），貓卻舀了一桌子水毀了信；丈夫意外出現(xiàn)，立即“拿出一塊干凈擦桌布，幫她拭桌上水”，還建議妻子飯后去公園走走，處處體現(xiàn)出他的體貼。生病的芷青看到妻子早出晚歸（《病》），以為她移情別戀，想發(fā)脾氣，主動提出分手，卻原來是一場誤會。大學教師高先生看到楊媽晚上加班干活（《楊媽》），“早就有些看不過了”，建議妻子給她加薪；在聽說楊媽的事情后，主動幫她打聽她兒子的事。

在這一類男性形象中，他們受過新式教育，性格溫文爾雅，雖然大都理解、尊重與寬容女性，追求兩性平等，對異性的情感是真摯的和健康的，但他們的形象外貌大都模糊不清。在這類人物身上，寄予了作者的某種審美觀以及對自由主義文化的渴求。

在新式青年中，還有一種從新式青年轉(zhuǎn)變的世俗男人。他們開始是新思想的受惠者，后成為世俗的人。漂泊無所歸宿的女性筱秋，在遇見初戀情人俊仁時的“暖烘烘”“眼眶有些發(fā)潮”的神態(tài)表情（《再見》），透露出她微妙的心態(tài)。在聽說對方已經(jīng)結(jié)婚的誤會消除后，她的“臉慢慢的泛紅”。昔日貧窮的他如今比以前豐潤，“皮鞋擦得閃亮”，“頭發(fā)刷得油光”。在經(jīng)過雙方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問答后，只能無可奈何說聲再見：他已經(jīng)學會打牌、請客、倒賣雷峰塔的經(jīng)卷、訓斥仆人和巴結(jié)上司，成為一個渾身充滿著市儈氣的小政客。丈夫胡卓群信誓旦旦要等待在歐洲學習音樂的妻子（《綺霞》），三年后毅然拋棄了自己的摯愛，另娶他人，但學成歸來的“高先生還等他呢！”胡少爺在國外留學歸來（《“我那件事對不起他”》），看妻子處處不順眼，要和她離婚，“去外國留學原來學出這些不合人性的勾當”。李先生的哥哥們大學畢業(yè)后（《李先生》），“做事收入極微，娶了親后又不斷地輪流生兒育女”，把家里的負擔全部丟給了李先生。到李先生２９歲時，家里不須添補了，但“哥嫂們漸漸也露出不愿她不嫁的意思”，最終李先生為了家庭和母親犧牲了她的青春。相對于女性形象而言，作者著力體現(xiàn)出五四風潮之后，這些新式男性的思想蛻變以及他們的世俗自私。

傳統(tǒng)男人

凌叔華在勾勒“高門巨族的精魂”的同時，也用簡練的筆墨涉及傳統(tǒng)男性。他們或成為女性命運的掌控者，或卑瑣無能，只能依靠女性來生活。富家大小姐之所以精心繡制繡枕（《繡枕》），最終還是得到父親的默許——“懂得老爺?shù)囊馑剂恕保蟆懊鲀涸缟鲜c以前”送去，為的是攀上白總長的二少爺；繡枕最后被踐踏，是因他們根本不在。與之相似的是，婉蘭的丈夫、姑丈、父親以及三姨娘的叔叔（《女兒身世太凄涼》），由岳父替他捐了一個候補道缺的老太爺（《有福氣的人》），與女學生廝混的軍官們（《寫信》）以及老爺（《太太》）、《送車》）等，他們只是作為女性形象的陪襯而出現(xiàn)，根本沒有涉及相貌，但這些缺席的男性，卻無形之中操縱著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命運。鳳兒爸爸低調(diào)教孩子畫畫（《一件喜事》），實際上卻控制著家里所有女人的命運：已經(jīng)有五個女人，卻又要迎娶新姨太。敬仁在中秋晚上得知干姐姐去世的消息被妻子阻攔后（《中秋晚》），對妻子產(chǎn)生仇恨心理，經(jīng)常在外游蕩，導致兩個孩子早產(chǎn)而死，家庭解體。在丈夫成為“婆婆”的管轄品，最后在外混了一身怪病死去后（《楊媽》），楊媽為了整天不務正業(yè)、偷雞摸狗，十分卑瑣，“說不到三句話就是要錢”、“給慢了些”就瞪眼的兒子也賠上了老命。男人為了維持生計（《奶媽》），要妻子離開孩子當奶媽，“一年一百多大洋錢呢，我們銅皮鐵骨的男子漢，累到死也找不到這樣多的錢”，最終孩子因為缺少母親的照顧而夭折。

在這一類傳統(tǒng)男性形象中，凌叔華很少涉及他們的外貌，性格不鮮明，他們的出現(xiàn)或缺席，雖大多作為女性生活的一個補充而存在，但實際上是他們真正決定或影響著女性的命運。

在凌叔華的小說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兩類男性形象呢？這自然與她個人成長的環(huán)境有關。凌叔華出生在北京的一個官宦世家，父親凌福彭是清光緒年間的翰林，頗通文墨，愛好詩書文章，家中來往的親戚朋友如云，“無形中倒也耳濡目染學了些東西”。早期顯露出的繪畫天賦得到客人的認可，父親認為她得到了粵中畫家外曾祖父的遺傳，自然對她精心培養(yǎng)、寵愛有加，使她有幸?guī)煆目娝伢?、王竹林、郝漱玉等著名畫家；隨賁先生學習四書五經(jīng)和古典詩詞，培養(yǎng)了她的古典素養(yǎng)。老師辜鴻銘對理想的中國淑女形象推崇備至，他認為真正的“中國婦女”的特征，是“幽靜恬靜之愛，羞澀或靦腆以及‘ｄｅｂｏｎａｉｒ’字所表達的那無法言狀的優(yōu)雅和嫵媚，最后是純潔或貞潔”③，對凌叔華也產(chǎn)生了潛在的影響。書香門第的出身、雍容富貴的生活環(huán)境、深厚淵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敏感細膩的女性心態(tài)、自言“生平用工夫較多”的作畫習慣、對中庸和諧審美意識的追求，形成了她溫文爾雅的淑女性格。１９２4年泰戈爾訪華，在畫會上，凌叔華結(jié)識了徐志摩、陳西瀅等人，“背著守舊的父親，與陳西瀅秘密戀愛了兩年多……直到１９２６年由雙方央求一位父執(zhí)輩出面，凌福彭才同意女兒與陳的婚姻”。④“陳西瀅與凌叔華屬‘郎才女貌’一類，在性情、興趣、學養(yǎng)諸多方面，亦多投契?；楹笫聵I(yè)上互相影響，是少不了的?！雹菪熘灸Α㈥愇鳛]等紳士文人直接繼承“西方自由主義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中國傳統(tǒng)文士的儒雅趣味”，以及前輩文人的人格風范的傳統(tǒng)⑥，這些“紳士風情”與出生于貴族之家的現(xiàn)代閨秀風范產(chǎn)生了共鳴。正是由于五四風潮的影響和對現(xiàn)代女性的追求，凌叔華此后逐漸融入具有自由主義精神氛圍的“現(xiàn)代評論派”、“新月派”與“京派”之中，而在她的小說所塑造的這些新式青年大多善解人意，尊重女性，具有鮮明的“紳士風度”，正符合她心中的審美理想。

另一方面，也與她的鮮明的女性意識有關。雖然被舊式文人父親視為掌上明珠，但由于自小生活在男尊女卑的家族里，親眼看見妻妾之間無休止的爭斗、母親處妾的身份的無奈與心酸、四個姐妹中沒有男兒的情況的自卑等，都令凌叔華熟悉人情世態(tài)，并感受到封建家庭的壓抑，從而激發(fā)了她對舊家族婚姻制度的強烈不滿，以及對女性作為“人”的現(xiàn)代意識的自覺追求：難道男孩子長大個個的都做官，為什么拉車的挑糞的都是男人？從小乖巧得“就像角落的小貓”的姐妹們“就立志要強，好讓母親別受欺負”。五四新文化思潮的洗禮和所接受的新式教育，以及女性強烈的自尊等，都使她成為現(xiàn)代女性。在她所塑造的傳統(tǒng)男性形象中，雖然有對孩子表現(xiàn)出慈愛的父親形象（《晶子》），但也只是閃爍其詞，更多的是對世俗和卑瑣傳統(tǒng)男性形象的批判。這是由于大家族成員復雜和人際關系的復雜，凌叔華的童年是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和小心翼翼中度過的，父親給童年的凌叔華的印象是遙不可及和模糊陌生，甚至具有支配和傷害潛能⑦。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在報上看見冰心、胡適之的新詩，因為自己不大懂，只覺得可笑，等到二三年后，自己也用語體文寫作時，卻又怕爸爸不高興，常常偷偷的藏過那本或那張有我作品的報紙或刊物（先父始終沒有讀過我寫的小說）?！薄半m然凌父對子女和藹可親、溫文客氣，但父親在情感上的缺席、疏離，以及對父親權(quán)威的敬畏，一直是凌叔華所深感遺憾的。即使父親后來對她特別照顧和栽培，也仍然無法彌補凌叔華在童年時所遭受的冷落以及異常孤獨寂寞的感情生活?！雹噙@種對傳統(tǒng)男性的批判，也體現(xiàn)了當時大部分作家群體的“情感結(jié)構(gòu)”，“飽含著人們共享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⑨。在凌叔華筆下的這些傳統(tǒng)男性形象整體也模糊不清，他們大多是作為女性的陪襯而出現(xiàn)的，操縱、影響著女性命運；而新式男性多作為探討兩性關系的一個道具，彰顯了女性作為主體的欲望以及追求男女平等等問題，也體現(xiàn)出對未來的思考，體現(xiàn)出作者鮮明的女性意識。

總之，凌叔華筆下的男性形象，一方面表現(xiàn)出在西方文明沖擊下，新式婚姻中男性與女性對家庭的經(jīng)營與思考，也凸顯了女性作為主體的欲望，彰顯出追求男女平等的意識；另一方面體現(xiàn)出對控制影響著傳統(tǒng)女性命運的傳統(tǒng)男性的強烈批判。而這兩類形象的出現(xiàn)與她自身的經(jīng)歷與鮮明的女性意識有關。（基金項目：南陽師范學院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費資助項目：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穿行——凌叔華小說論。項目編號ｎｙｔｃ２００４ｋ１９）

注 釋：

①魯迅：《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１９８１年版，第２５０頁。

②⑦廖冰凌：《尋覓新男性——五四女性小說中男性形象書寫》，文史哲出版社，２００６年版，第１０６頁，第１４８頁。

③辜鴻銘：《辜鴻銘文集》（下冊），海南出版社，１９９６年版，第８８頁。

④⑤傅光明：《凌叔華：古韻精魂》，大象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版，第２３頁，第４１頁。

⑥朱壽桐：《新月派的紳士風情》，江蘇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５年版，第３０頁。

⑧張毅：《從五四到抗戰(zhàn)：中國女性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山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２００７年，第３１頁。

⑨趙國新：《情感結(jié)構(gòu)》，《外國文學》，２００２（５）。

（作者單位：南陽師范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