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猛

方舟子“得理不饒人”、有“真相潔癖”的性格,得罪了從專家學者、政商精英到普通民眾等眾多人物

方舟子遇襲擊前的五天,豆瓣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叫“群毆方舟子”的小組,內(nèi)有網(wǎng)文稱:“如果給你們一個機會接近方舟子3米內(nèi)……要揍他的來報名。工具自備,皮帶鞭子棍子甩棍都可以,以打到瘀青打到腫為目標。”方舟子遇襲次日,該頁面已被刪除,一如逃無蹤影的兇手。

網(wǎng)上驚現(xiàn)“群毆方舟子”小組

8月30日,晚8時,北京石景山的一家酒店里,飯桌上的菜涼了,彭劍還是沒等到方舟子現(xiàn)身。彭是方舟子的律師,此時方舟子正和警察在一起,配合新一輪取證筆錄。方的手機關掉了,家人都無法聯(lián)系上他。

彭劍一連抽了幾根煙,說:“8月27日晚,和方先生吃飯時,我還提到,最近要特別注意安全問題。想不到這么快就發(fā)生了。”

早間,彭劍接受了多家媒體采訪,指控襲擊方舟子的最大可能“來自肖傳國”。肖為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醫(yī)生,方舟子指責肖傳國的“肖氏放射弧”為騙局。2005年肖傳國競選院士未果,被認為與方舟子舉報相關。后來肖傳國起訴方舟子,武漢勝訴,而北京敗訴。

在外人看來,彭劍把矛頭直指肖傳國有些魯莽。次日網(wǎng)上披露,肖傳國欲告彭劍誹謗。肖傳國稱,方舟子遇襲一事可能是在報假案、“這是一場鬧劇”。

但是彭劍堅持自己的判斷。他說,和方舟子合作打假的《財經(jīng)》編輯方玄昌,早些時候組織調查過開展“肖氏放射弧”的鄭州神源泌尿外科醫(yī)院。6月24日晚,方玄昌被2名不明身份者襲擊,兩次手法相似。

方舟子遇襲,媒體和網(wǎng)絡名人一片譴責之聲。徐小平稱:“襲擊方舟子,是對事實和真相的攻擊,是對社會良知和準則的攻擊?！辈耢o稱:“拿不出事實的人,才需要拿出鐵錘。”

襲擊事件給方家人帶來很大精神壓力。方的孩子即將入讀幼兒園,這使得家人平添擔心。10年打假樹敵無數(shù),連方舟子都無法確定,誰是潛伏在暗處的敵人。他只是強調,“100%與私人恩怨無關,肯定是觸及某利益集團后遭報復?！?/p>

彭劍2005年開始做方舟子的律師,他說,“方舟子的社交圈子其實很窄,和人交往主要出于公事,他幾乎沒有多少私交的朋友,春節(jié),假如能收到方舟子寄來的用女兒照片制成的賀年卡,即表明他認同你是朋友了。”顯然,彭劍是為數(shù)不多收到過賀卡的人。

“方舟子10年打假,把該得罪的人全都得罪了?！迸韯Ω锌卣f,“方舟子是中國樹敵最多的人?！?/p>

“方舟子為了科學不要朋友”

44歲的劉華杰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是國內(nèi)最早接觸方舟子的人之一。1999年前后,劉華杰、江曉原等一批青年知識分子組成的學術圈子,熱情地把方舟子介紹給國內(nèi)讀者。但是現(xiàn)在,他們形同水火。

聞聽方舟子被襲,劉華杰說,“打人肯定不對,就像罵人不對一樣。但是說句俏皮話,從保護生物多樣性的角度,方舟子也應該保護。這種人太少了?！毖哉Z間的“刻薄”顯示,雙方有過極深的裂痕。

1994年,方舟子在美國創(chuàng)辦了世界第一份中文網(wǎng)路文學讀物新語絲,開始網(wǎng)絡寫作。2000年前后,劉華杰、江曉原、劉兵、田松等京滬科學人文領域的青年學者,注意到了活躍在海外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方舟子,“他有生物背景,文筆也不錯,批學術腐敗、批偽科學,當時我們都很欣賞他,甚至可以說喜歡他?！北睅煷蟾苯淌谔锼烧f。

1999年,劉華杰在網(wǎng)上采訪了方舟子,文章發(fā)表在科學時報,屬于較早推介方舟子的文章。

江曉原當年為方舟子的《潰瘍——直面中國的學術腐敗》一書寫序,將方稱為快意恩仇的“少俠”。方舟子當仁不讓,“這個稱呼比較對我口味”。

田松認為,方舟子一直有過去時代特有的那種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情結,一如《天龍八部》的慕容復,有領袖欲。

方舟子有生物學背景,對人文和科學問題感興趣,他們認為方加入這個圈子,學術上能起到互補。但實際雙方并沒有一拍即合。

劉華杰說,從最初惺惺相惜,到后期分道揚鑣是多種因素促成的?！斑^去的很多事說不清楚,有很些是雞毛蒜皮的小事?！?/p>

國內(nèi)資深的科普作者陶世龍回憶,方舟子和劉華杰等人的分歧,根本原因是學術的爭議。

導火索之一,2001年一次“科普圖書獎”評比中,清華大學教授劉兵推薦了一本《美夢還是噩夢》,方舟子給每個評委寫信,說明這本書的作者并非權威,而是一本站在反科學兼?zhèn)慰茖W立場攻擊遺傳工程的著作。此事引發(fā)了方舟子和劉兵及其學生的論戰(zhàn),后期劉華杰、田松等人也加入到對方舟子的口誅筆伐。方舟子稱對方為“反科學文化人”,指責劉華杰搞匿名攻擊,“由反偽科學走向反科學”。而劉華杰等人稱方舟子用科學的帽子打壓人。一場混戰(zhàn)之后,雙方就此別過。

劉華杰稱,“現(xiàn)在朋友之間看法不一樣的多的是!但是為什么我們之間沒有翻臉,為什么大家都跟他翻臉了?作為一家之言完全可以講,但如果方舟子以科學的名義,認為只有他的東西是對的,好像真理在握,那就不行了。”

方舟子否認自己是一個科學主義者,強調:“在中國現(xiàn)在最缺的是科學,而不是科學太多了。我們在需要用到科學的地方,就要講科學?，F(xiàn)在中國的問題是,在必須講科學的地方,他不講科學,你跟他講科學,講道理,他就指責你是科學主義?！?/p>

劉華杰說:“開始我和方舟子一樣,對偽科學恨之入骨,也是批斗打,很多人找我算賬?，F(xiàn)在回頭看,這么解決不是辦法。這個社會是不健康,不然為什么騙子都打著科學的旗號?邪教、迷信,都貼科學這個詞。而方舟子,必須捍衛(wèi)科學這個詞。”“有沒有科學依據(jù)”,成為方舟子日后打假的一個支點,也成為他為人詬病“一棍子打死”的罪證。

這場爭論僅限于文人式的筆伐。劉華杰等人和方舟子從沒有發(fā)生面對面的爭吵,“大家見面還不會吵。方舟子結婚的時候我也去了”。

論戰(zhàn)中方舟子顯露出的逼人氣勢讓劉華杰記憶深刻,“你見到他本人感覺一點也不強勢,但是文章則鋒芒畢露。為了真理完全不顧朋友。我說他不了解社會,一直生活在網(wǎng)絡上。因為虛擬世界不需要朋友。方不在現(xiàn)實中生活,常常一個人,像匿名發(fā)帖一樣,覺得有沒有朋友無所謂,方舟子應該是網(wǎng)絡的犧牲品!比如咱們是朋友,不能因為科學問題不要朋友了,但是方舟子能夠為了科學不要朋友。 ”

而柴靜則認為,“方先生行文說話的風格有爭議,但作為一個記者,我認同他‘對真相要有潔癖的說法,真相不能附加任何前提,不能強制要求真相長著一張慈眉善目的臉,那樣的結果很可能是普遍虛偽的產(chǎn)生?！?/p>

“方舟子優(yōu)點和缺點同樣突出。方舟子的優(yōu)點就是他的缺點,如果都去掉就沒他的特點了?！碧帐例堈f。

由學術分歧到個人恩怨,方舟子沒能歸屬于任何一個小圈子。他像無法找到大部隊的堂吉訶德,孤身挑戰(zhàn)一個又一個風車。方多次表示,自己不適合按部就班的生活。網(wǎng)絡寫作、打假、自由支配時間的這種工作方式最適合自己。

得罪眾人的打假

方舟子自己最難忘的一次打假,是2001年上半年揭露核酸營養(yǎng)品騙局的案例。這是他揚名立萬的處子秀。

他曾說:“當時剛剛開始打擊學術腐敗,涉及的案例還不多;這個案例牽涉到了眾多生物化學界的人士,一個學過生物化學的人都知道是騙局的東西,竟然有那么多中國的生物化學家在為之捧場、狡辯,令我這個學生物化學出身的人感到震驚。”這個案例涉及了廣大消費者的利益,也引起了南方周末等媒體的監(jiān)督報道,各媒體的報道持續(xù)了近半年時間,后來連衛(wèi)生部、國家工商總局都出來發(fā)了通知,影響比較大。方舟子回憶:“美國《科學》雜志因為這個事件專文報道了我在網(wǎng)上打擊學術造假的事跡,很少有中國人有過這種殊榮?！?/p>

新語絲幾乎稱得上中國最大的學術打假舉報平臺。一位匿名人士稱,“為什么大家都去新語絲舉報,因為我們國家正常舉報沒有用。比如舉報領導學術腐敗,基本是白費。所以人們匿名到方舟子那里舉報,這樣是最痛快的途徑。換句話說,是體制問題造就了方舟子,出現(xiàn)這樣的人,是因為整個社會糾錯機制出了問題?！?/p>

方舟子至少成功開辟了兩條打假路徑。一是科研機構的學術腐敗。這是方舟子的長項,他熟知科研規(guī)則,從基因皇后,到論文造假,幾乎彈無虛發(fā)。而另一條戰(zhàn)線則集中揭露偽科學、中醫(yī)、風水,方舟子遭遇了來自民間的強大阻力。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的研究員宋正海,曾經(jīng)寫過《令人深思的“蔣春暄現(xiàn)象”》,推介航天工業(yè)總公司二院的蔣春暄高級工程師,稱其數(shù)論成果堪比諾貝爾獎。方舟子公開批評蔣春暄沒有發(fā)表權威論文,沒有得到學界認可,不符科學規(guī)則,至多歸為“民間科學家”之列。宋正海指責方舟子濫用了科學概念,動不動就把民間研究、中醫(yī)斥為偽科學。對中國的自主創(chuàng)新科研打擊很大,他說,“其目的是消滅中國傳統(tǒng)文化”。

中國氣象科學院研究員任振球認為地震可以臨報,方舟子斥為偽科學。雙方多次公開辯論。任振球對方舟子耿耿于懷,“我怎么評價方舟子?他是漢奸,最大的漢奸。他拿西方人的錢來反對中國的自主創(chuàng)新?！?/p>

2005年之后,關于“偽科學”的爭論越演越烈。2006年底,宋正海等人聯(lián)名給中央寫信,要求從科普法中剔除“偽科學”,并和方舟子多次在公開場合辯論。

宋正海等人一度懷疑方舟子受到了來自美國敵對勢力的資助,曾經(jīng)去查,但是也沒查出什么。

當時方舟子從美國回到國內(nèi)結婚成家,最早主要靠寫專欄和出書掙錢。2004年,方舟子開始在《北京科技報》開設“方舟子快評”,這個欄目后來還獲得過北京市新聞獎優(yōu)秀專欄獎,是當時方舟子在國內(nèi)較早的科普專欄。但是他犀利的文風和不留情面的批評,也引起一些人的反感甚至不滿,甚至有訂戶打電話到北京科技報社,抗議每周一篇的方舟子專欄,稱如果不撤掉方舟子反中醫(yī)反偽科學的言論,就拒絕繼續(xù)訂報。

這個階段的方舟子毀譽參半。一方面針對打著高科技旗號的商業(yè)欺詐屢有斬獲,另一方面,因傳統(tǒng)之名的風水、中醫(yī)愛好者又對方舟子頗有怨言,展開集體圍攻。另一名老科普作家郭正誼還記得,實際上,當時方舟子已經(jīng)面臨人身攻擊的威脅?！胺街圩赢敃r在新華書店發(fā)布新書,頭天夜里,就有4個人摸到方舟子家門鬧去了?！?/p>

關于偽科學的爭論,陶世龍說,中醫(yī)、風水,在中國民間有著強大的土壤?！胺街圩佑行┦虏惶呗?打擊面大一些。有些事情不能急,要一步步來。中醫(yī)的問題,100年來都沒解決,現(xiàn)在一下子也不能解決。要留給時間去解決。方舟子花了很大力量批評中醫(yī),后來才漸漸少一些。我看他最近對中醫(yī)的看法就好多了。其實你抓唐駿、李一,這些社會效果更好。但是你不能這么要求方舟子。他自己接觸到看到什么就搞什么。如果都講究策略就不叫方舟子了?！?/p>

那個說真話的孩子

“他就是一個喜歡說真話的人?！碧帐例堈f。也有人認為方舟子是一個在沉默的大多數(shù)里,像安徒生童話中那個說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

突如其來的襲擊事件,多少改變了方舟子天馬行空的生活,按計劃,8月31日晚上,方舟子要到中關村出席一個IT界的活動并發(fā)表關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演說。到了下午,他臨時決定取消:“這個時候去顯然不太合適?！?/p>

為了打假,遭遇肉體襲擊,還失去了自由活動的樂趣,盡管有心理準備,但是方舟子或許沒想到會付出如是代價。

劉華杰說,其實方舟子憑自己的才能,可以生活得很好,至少可以在高?；蛘哐芯繖C構謀個職位,但是方選擇了打假。他認為方舟子過得并不如意,連說,“可惜了?！眲⒄f:“寫稿能掙幾個稿費?科普書在中國也不會是暢銷書。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根本不講科學的。所以你可以感覺到方舟子宣傳科學,不是社會真正歡迎的東西?！?/p>

方舟子的生活很簡單。開的是普通的豐田車,住的是二居室,物質上沒什么很高的追求。他以前最希望擁有的奢侈品都是一些篇幅巨大或非常昂貴的書籍,包括《不列顛百科全書》、《牛津英語大詞典》、《明實錄》和二十四史,曾經(jīng)在圖書館看到一直想有一套,但買不起也擺不下。

方舟子的作息習慣是下午睡覺,晚上工作。和“消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指責相反,方舟子對傳統(tǒng)的陳氏太極拳很有研究,幾乎每天習練,身手還算敏捷,所以在此次襲擊時得以僥幸脫身。

方舟子多次表示,自己其實不愿意打假,最大的愿望,是重新翻譯一遍《進化論》。他說:“說實話,我有時候感到沮喪,因為在學術領域的打假,即使證據(jù)確鑿,一旦涉及到體制內(nèi)的打假,很多都不了了之。”而新語絲被屏蔽,只能通過鏡像閱讀,也被看作不被體制支持的例證。

但是已然欲罷不能。從最早打學術腐敗,后期方舟子的打假范圍擴大至公眾人物,如唐駿、李一。方舟子開了微博,和新語絲并肩作戰(zhàn),刀鋒過處如切瓜剁菜。幾乎每一次打假都給方舟子帶來新的聲望,但是危險也在悄然擴大和逼近。好心人也在提醒方,“戰(zhàn)線拉得太長了”,但是方舟子的微博上的留言將他的個性展露無遺:沒有興趣聽取關于為人處世的任何忠告。

有評論說,“方舟子所處的險地,也是說真話者的險地。我們的社會,左耳聽著‘民無信不立,右耳響著‘得饒人處且饒人?！?/p>

方舟子夫人在微博上說,“期待中國社會不再需要方舟子以一己之力抗拒群魔的那一天”。有網(wǎng)友說,這個理想很遠,目前我們只能祝福方舟子面對謊言和謊言派來的殺手,下一次跑得更快。(摘自2010年9月1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