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藝術家的末路

藝術作品是給人看的，所以藝術家無一不想得到人們的贊賞。

盡管“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各有各愛，很難求得萬眾一致的藝術眼光。所以藝術家又最怕低俗的觀眾。

可嘆的是，世界上有千千萬萬雙腳，但沒有一雙人人都合穿的鞋——這便是人們與藝術家之間永遠難以解決的糾葛，于是就迫使藝術家只好我行我素了，一面還高叫著：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畫出新的東西并不難，難就難在有“確信”。由于缺乏這一信心，因而回到老路去的人比比皆是。這同走路一樣，在荒原上隨意踩出一條路來并無難處，但怕就怕在不知這條路通向何方。于是只有勇于冒險和意志堅定的人才有可能走出一條新路來。

創(chuàng)造藝術作品，如同制造秘密武器，須在與眾隔離下慢慢地進行。一則有利于專心致志地研究發(fā)明，不受干擾；二則一旦失敗，旁無議論，仍舊保持了心態(tài)的平靜。

要知道，社會上有一大批自己并無創(chuàng)造卻專為議論他人的創(chuàng)造而活著的人，他們的陣營要比創(chuàng)造者大上千萬倍。你可得小心些!

藝術家的末路不是靈感的枯竭，而是出風頭——為了時時讓人關注，勢必時時出新招。于是他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絞盡腦汁想花樣這件事上去了，在藝術上也就不可能有成就。

二 藝術的“捷徑”

多畫不若多觀察，多觀察不若多思考，多思考不若多閱讀。須知藝術的高明處來自白紙黑字間。通過閱讀，增長知識；有了知識，才知思考；經過思考，觀察才能深入，才能有所發(fā)現，畫出的畫才有價值。這就是藝術的“捷徑”。

有的人用才氣作畫；有的人用勇氣作畫；有的人則用匠氣作畫。這全由個人修養(yǎng)所決定。然而他們都相互之間看不起，這也是全由他們的個人修養(yǎng)所決定的。修養(yǎng)起著“固守”作用，也有人把它定義為“多元”，但此乃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一句客氣話。

把藝術當事業(yè)固然好，倘能把藝術當生活就更好。事業(yè)要費心、費時、費力，要有所成就才讓人心安；生活不講這許多，只圖自己夾心愜意。而“夾心愜意”正是藝術進入最高境界的表現。 人生難得是胸懷。大師的作品，首先來自胸襟之博大，方寸之間，氣貫宏宇，寥寥數筆，韻味無窮。否則，個性再強，畫法再新，不過一?；ㄇ坏牧鞅啥?，永遠達不到獨立無羈的藝術境地。

三 “騙”而有“術”

繪畫是一種“騙術”。然而“騙”而有“術”，卻并非易事。

多數人只知在二維的畫布上作三維的努力，極力畫出物體的自然空間和逼真效果，結果是吃力不討好，因為人們對物體的空間形象是記憶極牢的，難以“受騙”。

聰明的藝術家常常另辟蹊徑，從色光入手，抓住人們對色彩觀察的遲鈍和無知，畫出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面來，讓觀眾看了駭然，即使明知“受騙”，也說不出話來。

使繪畫失真來自兩方面：一是缺少聯系性；一是太具比較性。在人的軀干上畫上一個牛頭或者馬面，說：“這是人”，人們不信；說“這是鬼”，人便信了。為什么?因為前一說太具比較性，而后一說則有聯系性(人們相信人死后變鬼，卻又不知鬼的真模樣)。倘若指一棵樹說：“這是鬼”，人又不信了，因為少了聯系性。倘若說：“這樹是鬼變的”，人又信了。因為人們相信鬼的神通，而且不復存在“失真”的問題了。

畫家要認真地研究這方面的學問，方能取信于觀眾。抽象繪畫之所以讓人看得云里霧里，就因為現實中沒有這些東西。

四 不自由的藝術

“藝術反映生活”或“藝術作品是生活的反映”，這只能使藝術變得平庸、膚淺。因為生活本身充滿平庸和無意義。應提倡“藝術思索生活”和“藝術作品是對生活進行思考的結果”。思考和思索，中間有情感，有認識，有判斷，有藝術家的主觀愿望，它能穿過生活的表層抵達內里，盡管同是生活，揭示的意義卻大不一樣。

即便如此，藝術仍舊被淪為為生活服務的工具和材料，就好比一個上好的女子，被逼迫成為家庭主婦一樣，已經失去了原有女人的原始性質了。

將繪畫局限在畫出對景物的色光印象，而不作任何附加的表述，是印象派畫家絕頂聰明之處。因為一有附加，就等于放棄了原來目標，步入歧途，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行為目的便遭到徹底的破壞。正因為印象派畫家無視于題材內容，才能夠迫使觀眾不去考慮題材和內容，而全力專注到他們對繪畫藝術的獨立追求上去。

用藝術的手段表現非藝術本身的所謂主題，或一切屬于藝術本身應達目的之外的任何東西，不僅僅是對藝術的褻瀆，也是對藝術的取消。這正如將火箭送上天，又要求作旋回表演一樣，荒唐而愚蠢!

不要以為世界上有了廣闊的土地就可以容納任何人，世界不是這樣的；不要以為能在畫布上玩弄顏料就是藝術家，藝術也不是這樣的。人能存活，有人存活的法則，這法則叫“學習做人”和“適應做人”。它是個失去自我的過程，不由得你愿意還是不愿意。玩藝術這一行也同樣，藝術不是自由的象征，而是有失自由的象征，如果不懂得這一道理，就大錯特錯了。否則，為什么人人都感到藝術創(chuàng)作這么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