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愛農(nóng)》確實是魯迅《朝花夕拾》里的一篇寫人的佳作。但坦白地說，我以為將其選人中學(xué)語文課本并不合適：中學(xué)生這個年齡要理解范愛農(nóng)的遭遇和情感，并不容易。如何使中學(xué)生能夠接受這篇文章，我確實頗為躊躇。想了好幾天，才想到一點：在人物傳記里有一類叫“畸人傳”，“畸人”一語出于《論語》，按《辭?！返慕忉?，所謂“畸人”，就是“不合于世俗的異人”，那么，魯迅筆下的范愛農(nóng)就屬于“畸人”一類。其實，在現(xiàn)實生活，民間社會里，就有不少這樣的“畸人”，中學(xué)生有時也會遇到。如果從如何觀察、看待、理解，進而寫出“畸人”的角度來讀《范愛農(nóng)》，或許會引起學(xué)生的閱讀興趣，找到他們的生活世界和魯迅所描寫的范愛農(nóng)之間的聯(lián)系。

那么，又該怎樣把握魯迅筆下的“畸人”范愛農(nóng)呢?

于是，我注意到魯迅這篇文章的后面部分，提到他寫的悼亡詩里，有一句“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按：此詩正式發(fā)表時，“把酒論天下”改為“把酒論當(dāng)世”，為《哀范君三章》之“其三”)，這“小酒人”，大概是很能顯示范愛農(nóng)“不合于世俗”的一面的。由此而想到，魯迅《哀范君三章》其一還有“白眼看雞蟲”一句，發(fā)表時的附記里特意說明：“我于愛農(nóng)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昨忽成詩三章，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人，真是奇妙絕妙，辟歷一聲，群小之大狼狽矣?！蹦敲?，魯迅是十分看重“白眼看雞蟲”這一句了。我覺得這一句確實道盡了范愛農(nóng)“畸人”的特點，也可以以此概括魯迅的《范愛農(nóng)》一文的內(nèi)容，作為閱讀的切入口。于是，就有了以下的解讀。

1 說“白眼”

魯迅說過：“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我怎么做起小說來》)我們讀過的《祝?！穼ο榱稚┭劬Φ拿鑼?，就給每一個讀者留下了永遠難忘的印象：“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爆F(xiàn)在，在《范愛農(nóng)》里，我們又讀到了一個堪稱經(jīng)典的眼睛描寫：

“這是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象在渺視。”

依然是寥寥幾句，就勾勒出了一個“畸人”的形象。這幾乎成了范愛農(nóng)的一個標(biāo)志。在下文還有這樣一句：“他瞪著他多白的眼?！?/p>

這不僅是一個十分傳神的外貌描寫，而且是有著深厚的歷史內(nèi)容的：它直接連接著魏晉精神傳統(tǒng)。魯迅在著名的《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里，就說過：“阮(籍)年青時，對于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xí)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边@是語出《晉書·阮籍傳》的：“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边@就是說，“白眼”的背后，是對禮教、世俗的藐視，“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guī)定的道理”的反抗之心。

有意思的是，雖然魯迅說自己“裝不好白眼”，但蕭紅卻另有回憶：說許廣平告訴她，魯迅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fā)脾氣，但卻常用奇特的眼光看人，接觸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催逼”的壓力；蕭紅說：“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nóng)先生的文字里曾自己述說過?！?/p>

那么，魯迅先生對不以為然的人與事，也是“以白眼對之”了。我們也確實看到過魯迅“白多黑少”的眼睛的照片。那么，魯迅和范愛農(nóng)大概都在不同程度上繼承了魏晉文人的藐視世俗的異端傳統(tǒng)，他們都是“畸人”。

2 道“雞蟲”

“雞蟲”一語，出自杜甫《縛雞行》，用在魯迅的詩里，有寬窄二義。窄義具體指魯迅、范愛農(nóng)的鄉(xiāng)人何幾仲。此人投機革命，當(dāng)上了中華自由黨紹興分部的骨干，《阿Q正傳》寫到趙秀才托假洋鬼子介紹，戴上“柿油黨”(即“自由黨”)的“銀桃子”(徽章)，就應(yīng)該有何幾仲的影子。后來何幾仲又操縱學(xué)生多方為難排擠范愛農(nóng)(見1912年5月9日范愛農(nóng)致魯迅書)，魯迅、范愛農(nóng)對之深惡痛絕。按紹興方言，“幾仲”和“雞蟲”諧音，“白眼對雞蟲”即是暗喻對伺幾仲的藐視，所以魯迅說“忽將雞蟲做人”是大痛快事?！半u蟲”更是泛喻勢利小人，魯迅悼詩說“先生小酒人”，周作人悼詩說“傲骨遭俗忌，屢見螻蟻欺”，被范愛農(nóng)所“小”的這些“灑人”，忌恨、欺辱他的世俗之人，“螻蟻”等，都可視為“雞蟲”。魯迅、范愛農(nóng)均以白眼對之。

在寫于1 908年(一年之后魯迅即由日本回到了故鄉(xiāng)紹興)的《破惡聲論》里，魯迅談到了“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說他們“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因而他們是永遠“孤立于世”的。顯然，魯迅和范愛農(nóng)都是這樣的“獨具我見之士”，在他們那個時代被視為“畸人”是必然的。而他們也將“舉世”之庸眾視為“雞蟲”，彼此的沖突是不可免的。魯迅的《范愛農(nóng)》寫的就是這樣一個“獨具我見之士”(“畸人”)和庸眾(“雞蟲”)的沖突而引發(fā)的悲劇故事。

但首先要——

3 講兩個“畸人”相隔到相知的故事

這大概有點出乎人們意料：范愛農(nóng)第一個施白眼的對象，竟是魯迅。

文章一開始就竭力渲染秋瑾、徐錫麟的被殺在留日學(xué)生中引發(fā)的軒然大波：先是“容光煥發(fā)”地相告，接著是“預(yù)測”，然后-憤怒”，“慷慨一通”，又“吊”又“罵”，最后是“分成兩派”：一派要發(fā)電報，“痛斥滿政府的無人道”，一派不要發(fā)，爭得天翻地覆——敏感的讀者不難從魯迅的用詞和語調(diào)中感受到一種冷峻的嘲諷之意。這其實正是“畸人”的眼光：從愛國激情中發(fā)現(xiàn)了表演。

就在這一片喧鬧之中，突然響起了“一種鈍滯的聲音”：“殺的殺掉了，死的死掉了，還發(fā)什么屁電報呢?！比藗?也包括我們讀者)循聲而看，才發(fā)現(xiàn)了“他”：“一個高大身材，長頭發(fā)，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總象在渺視。”

這是一個十分精彩的人物亮相：先聲而奪人，于喧鬧中突發(fā)冷語，這正是魯迅《野草》中所說：“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但那“鈍滯”的聲音，有如鈍刀傷人，至少是掃了大家的興致。而其觀點也令人費解，“我”(其實是代表了眾人)甚至“憤怒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自己的先生被殺了，連打一個電報還害怕”。但如果冷靜一想，也不難明白：這是真正的清醒之言。先烈犧牲了，后死者需要做的，是實實在在地繼續(xù)戰(zhàn)斗，而不是空發(fā)宣言，做激烈狀；而向殺人者提抗議，希望其講“人道”，非但無用，而且還暴露了自己其實是對統(tǒng)冶者心懷幻想的。范愛農(nóng)亳不留情地怒斥“屁電報”，不惜和“公意”對抗，這正是“畸人”本性。這樣，一句話、一個表情，就完成了一個人物。這都是小說家的魯迅用筆的高明之處。

有意思的是，這一回，“我”扮演了“公意”的代表的角色。這也是魯迅的小說家筆法。據(jù)周作人回憶，會場上竭力主張打電報的，是另有其人，其理由是：“便是豬被殺時也要叫幾聲?！濒斞阜瘩g說：“豬只能叫叫。人不是豬，該有別的辦法?！币院筮€寫詩嘲諷：“敢云豬叫響，要使狗存心?！笨梢姟棒斞负头稅坜r(nóng)的立場乃是相同的，不過態(tài)度有點不同”，魯迅沒有像范愛農(nóng)那樣公開施白眼，顯示敵意。(參看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四三 范愛農(nóng)》)了解了這些，我們再來讀文章的描寫：“我總覺得這范愛農(nóng)離奇，而且很可惡”，“天下可惡的人……第一倒是范愛農(nóng)”，“要革命，首先就必須將范愛農(nóng)除去”。這都是魯迅小說家的夸張，“我”也被典型化了。

但周作人回憶，下文寫到的魯迅“往橫濱埠頭去招待那一群人，所說的情形也當(dāng)是事實”。而這第一次見面中的魯迅的兩次“搖頭”，或針對帶著女人的繡花弓鞋來留學(xué)，或?qū)ι匣疖囈惨坝喝菀咀尅薄胺殖鲎鸨啊钡姆e習(xí)表示不滿，其實也都表現(xiàn)了魯迅和周圍的留學(xué)生格格不入的“畸人”性格，但在初來的范愛農(nóng)看來，卻是一種傲慢，敏感而自尊的他因此而不滿也是自然的。也就是說，這里所寫的“我”和范愛農(nóng)的沖突，自有藝術(shù)夸張的成分，但兩個同是有獨立見解、個性鮮明的“畸人”的交往，要有一個相隔到相知的過程，恐怕也是事實。

而他們在故鄉(xiāng)重逢時的相知，也非偶然。因為他們同處在“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的環(huán)境中，因此，不用多說什么，就一見如故，這“互相嘲笑和悲哀”是非常動人的。他們這一段時間的交往，魯迅寫得很簡單，但也很有味道，比如這一句：“他又告訴我現(xiàn)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這樣的“又……于是……便……”多少有些特別的句子，是能夠讓我們感悟到這喝酒背后的自然而濃厚的情意的。

周作八在他的回憶里，有一個更為具體，也同樣動人的描述，正可以和魯迅的簡要敘述對照起來讀：

在辦公完畢之后，愛農(nóng)便身著棉袍，頭戴農(nóng)夫所用的卷邊氈帽，下雨時穿著釘鞋，拿了雨傘，一直走到“里堂前”，來找魯迅談天。魯老太太便為他們預(yù)備一點家鄉(xiāng)菜，拿出老酒來，聽主客高談，大都是批評那些“呆蟲”的話，老太太在后房聽了有時不免獨自匿笑。這樣總要到十點鐘以后，才打了燈籠回學(xué)堂去；這不但在主客二人覺得愉快，便是魯老太太也引以為樂的。(《如堂四想錄，九四辛亥革命(三)——苑愛農(nóng)》)講完了交往史，這才進入正題——

4 講“畸人”范愛農(nóng)的悲劇故事

如果說，前面對彼此交往的敘述，是放在20世紀(jì)初留日學(xué)生的思潮與運動這樣一個大背景下；那么，下面的故事則是以辛亥革命為背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命運，總是和大時代息息相關(guān)的。

于是，魯迅寫了一部范愛農(nóng)境遇和精神三部曲：“紹興光復(fù)”時“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此后一段時間的“實在勤快得可以”；“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nóng)”的“困窮”、“凄苦”、憤激；最后的自沉。這里面自然滲入了魯迅的境遇、情感和思考。

這已經(jīng)成為對辛亥革命后的中國社會的一個典型描寫：“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nèi)骨子里是依舊的?！边@也是魯迅《哀范君三章》其二所說：“狐貍方去穴，桃偶盡登場。”魯迅和范愛農(nóng)突然發(fā)現(xiàn)：“革命”勝利了，社會“骨子里”不變，自己就永遠是為社會所不相容的“畸人”。而“雞蟲”卻變了：不僅老對手何幾仲們搖身一變成了“新貴”，而且，“雞蟲”的隊伍還在擴大。先是革命黨的首領(lǐng)“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也就是大大小小的“雞蟲”們“所包圍”，“穿布衣來的，不到十天也大概換成皮袍子了”。接著“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也接受了“股本”，欣欣然被收編了。于是，“我”，當(dāng)然還有范愛農(nóng)，再次變得不合時宜而失語，再說話，“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fā)抖的記載”了。依然是魯迅式的嘲諷，卻掩不住事實的沉重：所要面對的，已是“革命”旗號下的“雞蟲”。在新、老“雞蟲”的夾擊下，如何再以“白眼”相對呢?

魯迅終于遠去家鄉(xiāng)而逃走，“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范愛農(nóng)的“凄涼”之語，大概是一直壓在魯迅心上的巨石：“住不得”三個字道盡了這些中國的現(xiàn)代“畸人”的生存與精神的困境，范愛農(nóng)后來“各處飄浮”，魯迅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他畢竟還可以“從南京移到北京”，而范愛農(nóng)卻永遠地淪落在家鄉(xiāng)，而且很快傳來消息：他“掉在水里，淹死了”。“我疑他是自殺”，“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并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并無證據(jù)”。“疑……獨坐……悲涼……疑心……無端又覺得……雖然并無……”，這樣曲折的表達，都是典型的魯迅句式，是道盡了他內(nèi)心的紛擾的。于是只有寫詩，末了是“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我們已經(jīng)說過，魯迅和范愛農(nóng)，同為那個時代的“畸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朋友，而幾乎成了生命的共同體；因此，范愛農(nóng)的生命結(jié)束了，魯迅也覺得自己的生命失去意義了。

下面的文字只是一些補敘。據(jù)說范愛農(nóng)的最后一個希望是：“魯迅(會)來叫我的”。我猜想，魯迅聽見并寫出這句話時，他是心懷內(nèi)疚，卻又無可奈何的。

魯迅對范愛農(nóng)的悲劇的最后描述是：“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p>

而周作人則告訴我們：范愛農(nóng)的尸體“實在是蹲踞而非真是直立著”。(從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四四 哀范君)那么，這又是魯迅的一個虛構(gòu)，卻具有心理的真實：他實在是希望并相信，自己的老友即使是死了也要“直立”的。

文章的結(jié)尾卻意外地平靜：“現(xiàn)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xué)，中學(xué)已該畢業(yè)了罷?！薄@塞是典型的老朋友的關(guān)心，平常、溫馨，又自有沉痛在。

文章最后注明：寫作的時間是1926年11月18日。于是，我們又注意到一年前，即1925年10月17目，魯迅還寫有一篇小說：《孤獨者》，那是——吳于范愛農(nóng)的另一種抒寫

這也是周作人告訴我們的：《孤獨者》“寫魏連殳后半生的事情”，“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點與范愛農(nóng)相像，但事情并不是他的”。(《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十九 孤獨者)

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到，《范愛農(nóng)》總體上是一篇回憶性的散文，因此，它基本是依據(jù)事實來寫的；但也滲透了小說家的筆法，在個別情節(jié)上有小說的虛構(gòu)、夸張和典型化處理。——順便說一點，魯迅《朝花夕拾》里的記人散文，多有典型化的成分，如《藤野先生》里的幻燈事件與找碴兒事件都是經(jīng)過魯迅典型化處理的。(參看日本吉田富夫《周樹人的選擇——幻燈事件前后》，文載《魯迅研究月刊》)而《孤獨者》則是一篇小說，因此，只有主人公的性格與范愛農(nóng)相似，而故事情節(jié)，卻是虛構(gòu)，并不是范愛農(nóng)的。而且據(jù)周作人說：小說一開頭魏連殳的祖母之喪“說的全是著者自己的事情”。而根據(jù)我的研究，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和主人公魏連殳其實都是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是“兩個自我的糾纏”。(參看《錢理群演講錄·魯迅的小說——以<在酒樓上><孤獨者>為例》)我們在分析《范愛農(nóng)》時已經(jīng)談到了魯迅自我形象在范愛農(nóng)形象中的滲入，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在小說《孤獨者》里，魯迅與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

我們確實可以在《范愛農(nóng)》的敘述和《孤獨者》的描寫中發(fā)現(xiàn)某些類似、相通之處。比如《孤獨者》一開始就說到，魏連殳“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我們所說的“畸人”魯迅、范愛農(nóng)其實就是這樣的“異類”，他們和魏連殳屬于同一精神譜系。后來小說又寫到魏連殳的境遇：一再遭到“流言”“攻擊”，以至被“辭退”，無以維持生計，這都讓人想起《范愛農(nóng)》里所寫的范夫子：“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倍≌f寫到的魏連殳客廳里的“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臟吵鬧的孩子們”，在他被排擠時，紛紛離他而去，這和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的處境也十分相近。當(dāng)然，最根本的，還是“孤獨者”的命名。小說中“我”和魏連殳一起討論“孤獨者”的命運，并且說：“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边@顯然是包含了魯迅對魏連殳的命運的思考的，又不僅止于魏連殳個人，已經(jīng)提升為對作為知識分子類型的“異類——孤獨者”命運的思考。一篇是具體的個人的回憶，一篇是一種社會典型的塑造，散文《范愛農(nóng)》與小說《孤獨者》這兩個文本的對讀，無論在思想還是在寫作上都能給我們很多的啟示。容”，此后一段時間的“實在勤快得可以”；“又成了革命前的愛農(nóng)”的“困窮”、“凄苦”、憤激；最后的自沉。這里面自然滲入了魯迅的境遇、情感和思考。

這已經(jīng)成為對辛亥革命后的中國社會的一個典型描寫：“滿眼是白旗。然而貌雖如此，內(nèi)骨子里是依舊的?！边@也是魯迅《哀范君三章》其二所說：“狐貍方去穴，桃偶盡登場?！濒斞负头稅坜r(nóng)突然發(fā)現(xiàn)：“革命”勝利了，社會“骨子里”不變，自己就永遠是為社會所不相容的“畸人”。而“雞蟲”卻變了：不僅老對手何幾仲們搖身一變成了“新貴”，而且，“雞蟲”的隊伍還在擴大。先是革命黨的首領(lǐng)“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也就是大大小小的“雞蟲”們“所包圍”，“穿布衣來的，不到十天也大概換成皮袍子了”。接著“聽過我的講義的少年”也接受了“股本”，欣欣然被收編了。于是，“我”，當(dāng)然還有范愛農(nóng)，再次變得不合時宜而失語，再說話，“明天在報上就可以看見我怎樣怕死發(fā)抖的記載”了。依然是魯迅式的嘲諷，卻掩不住事實的沉重：所要面對的，已是“革命”旗號下的“雞蟲”。在新、老“雞蟲”的夾擊下，如何再以“白眼”相對呢?

魯迅終于遠去家鄉(xiāng)而逃走，“這里又是那樣，住不得。你快去罷……”范愛農(nóng)的“凄涼”之語，大概是一直壓在魯迅心上的巨石：“住不得”三個字道盡了這些中國的現(xiàn)代“畸人”的生存與精神的困境，范愛農(nóng)后來“各處飄浮”，魯迅又何嘗不是如此?但他畢竟還可以“從南京移到北京”，而范愛農(nóng)卻永遠地淪落在家鄉(xiāng)，而且很快傳來消息：他“掉在水里，淹死了”?！拔乙伤亲詺ⅰ?，“夜間獨坐在會館里，十分悲涼，又疑心這消息并不確，但無端又覺得這是極其可靠的，雖然并無證據(jù)”?！耙伞氉瘺觥尚摹瓱o端又覺得……雖然并無……”，這樣曲折的表達，都是典型的魯迅句式，是道盡了他內(nèi)心的紛擾的。于是只有寫詩，末了是“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我們已經(jīng)說過，魯迅和范愛農(nóng)，同為那個時代的“畸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朋友，而幾乎成了生命的共同體；因此，范愛農(nóng)的生命結(jié)束了，魯迅也覺得自己的生命失去意義了。

下面的文字只是一些補敘。據(jù)說范愛農(nóng)的最后一個希望是：“魯迅(會)來叫我的”。我猜想，魯迅聽見并寫出這句話時，他是心懷內(nèi)疚，卻又無可奈何的。

魯迅對范愛農(nóng)的悲劇的最后描述是：“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里找到的，直立著?！?/p>

而周作人則告訴我們：范愛農(nóng)的尸體“實在是蹲踞而非真是直立著”。(從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四四 哀范君)那么，這又是魯迅的一個虛構(gòu)，卻具有心理的真實：他實在是希望并相信，自己的老友即使是死了也要“直立”的。

文章的結(jié)尾卻意外地平靜：“現(xiàn)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兒景況如何?倘在上學(xué)，中學(xué)已該畢業(yè)了罷。”——這塞是典型的老朋友的關(guān)心，平常、溫馨，又自有沉痛在。

文章最后注明：寫作的時間是1926年11月18日。于是，我們又注意到一年前，即1925年10月17目，魯迅還寫有一篇小說：《孤獨者》，那是——吳于范愛農(nóng)的另一種抒寫

這也是周作人告訴我們的：《孤獨者》“寫魏連殳后半生的事情”，“這主人公的性格，多少也有點與范愛農(nóng)相像，但事情并不是他的”。(《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彷徨》衍義·十九 孤獨者)

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到，《范愛農(nóng)》總體上是一篇回憶性的散文，因此，它基本是依據(jù)事實來寫的；但也滲透了小說家的筆法，在個別情節(jié)上有小說的虛構(gòu)、夸張和典型化處理。——順便說一點，魯迅《朝花夕拾》里的記人散文，多有典型化的成分，如《藤野先生》里的幻燈事件與找碴兒事件都是經(jīng)過魯迅典型化處理的。(參看日本吉田富夫《周樹人的選擇——幻燈事件前后》，文載《魯迅研究月刊》)而《孤獨者》則是一篇小說，因此，只有主人公的性格與范愛農(nóng)相似，而故事情節(jié)，卻是虛構(gòu)，并不是范愛農(nóng)的。而且據(jù)周作人說：小說一開頭魏連殳的祖母之喪“說的全是著者自己的事情”。而根據(jù)我的研究，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和主人公魏連殳其實都是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是“兩個自我的糾纏”。(參看《錢理群演講錄·魯迅的小說——以<在酒樓上><孤獨者>為例》)我們在分析《范愛農(nóng)》時已經(jīng)談到了魯迅自我形象在范愛農(nóng)形象中的滲入，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在小說《孤獨者》里，魯迅與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

我們確實可以在《范愛農(nóng)》的敘述和《孤獨者》的描寫中發(fā)現(xiàn)某些類似、相通之處。比如《孤獨者》一開始就說到，魏連殳“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我們所說的“畸人”魯迅、范愛農(nóng)其實就是這樣的“異類”，他們和魏連殳屬于同一精神譜系。后來小說又寫到魏連殳的境遇：一再遭到“流言”“攻擊”，以至被“辭退”，無以維持生計，這都讓人想起《范愛農(nóng)》里所寫的范夫子：“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倍≌f寫到的魏連殳客廳里的“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臟吵鬧的孩子們”，在他被排擠時，紛紛離他而去，這和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的處境也十分相近。當(dāng)然，最根本的，還是“孤獨者”的命名。小說中“我”和魏連殳一起討論“孤獨者”的命運，并且說：“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這顯然是包含了魯迅對魏連殳的命運的思考的，又不僅止于魏連殳個人，已經(jīng)提升為對作為知識分子類型的“異類——孤獨者”命運的思考。一篇是具體的個人的回憶，一篇是一種社會典型的塑造，散文《范愛農(nóng)》與小說《孤獨者》這兩個文本的對讀，無論在思想還是在寫作上都能給我們很多的啟示。的；但也滲透了小說家的筆法，在個別情節(jié)上有小說的虛構(gòu)、夸張和典型化處理?！槺阏f一點，魯迅《朝花夕拾》里的記人散文，多有典型化的成分，如《藤野先生》里的幻燈事件與找碴兒事件都是經(jīng)過魯迅典型化處理的。(參看日本吉田富夫《周樹人的選擇——幻燈事件前后》，文載《魯迅研究月刊》)而《孤獨者》則是一篇小說，因此，只有主人公的性格與范愛農(nóng)相似，而故事情節(jié)，卻是虛構(gòu)，并不是范愛農(nóng)的。而且據(jù)周作人說：小說一開頭魏連殳的祖母之喪“說的全是著者自己的事情”。而根據(jù)我的研究，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和主人公魏連殳其實都是魯迅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是“兩個自我的糾纏”。(參看《錢理群演講錄·魯迅的小說——以<在酒樓上><孤獨者>為例》)我們在分析《范愛農(nóng)》時已經(jīng)談到了魯迅自我形象在范愛農(nóng)形象中的滲入，現(xiàn)在，我們可以說，在小說《孤獨者》里，魯迅與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

我們確實可以在《范愛農(nóng)》的敘述和《孤獨者》的描寫中發(fā)現(xiàn)某些類似、相通之處。比如《孤獨者》一開始就說到，魏連殳“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我們所說的“畸人”魯迅、范愛農(nóng)其實就是這樣的“異類”，他們和魏連殳屬于同一精神譜系。后來小說又寫到魏連殳的境遇：一再遭到“流言”“攻擊”，以至被“辭退”，無以維持生計，這都讓人想起《范愛農(nóng)》里所寫的范夫子：“受著輕蔑，排斥，迫害，幾乎無地可容?！倍≌f寫到的魏連殳客廳里的“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臟吵鬧的孩子們”，在他被排擠時，紛紛離他而去，這和范愛農(nóng)“已經(jīng)很少和人們來往，常見的只剩下幾個后來認識的較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們似乎也不愿意多聽他的牢騷，以為不如講笑話有趣”的處境也十分相近。當(dāng)然，最根本的，還是“孤獨者”的命名。小說中“我”和魏連殳一起討論“孤獨者”的命運，并且說：“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边@顯然是包含了魯迅對魏連殳的命運的思考的，又不僅止于魏連殳個人，已經(jīng)提升為對作為知識分子類型的“異類——孤獨者”命運的思考。一篇是具體的個人的回憶，一篇是一種社會典型的塑造，散文《范愛農(nóng)》與小說《孤獨者》這兩個文本的對讀，無論在思想還是在寫作上都能給我們很多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