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一段聶紺弩的回憶。當年在蒙館,先生出了兩道作文題。一道是《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一道是《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當時聶紺弩八歲,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作文。作文前,他與蒙館先生有一段對話:
“那么”,我說,“如果把兩個題目寫進一篇文章里去也可以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毕壬f。
我說:“天子的禮樂征伐出得不對,這就是無道了。庶人免不了要議論。如果天子聽到了那種議論,不管議論得好不好,對不對,就照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的辦法辦:議得對的就聽,議得不對的不聽,再不管別的,那不就是從無道變成有道了么?這就把兩個題目寫成一篇文章了。”
先生說:“可以,完全可以,這意思很新。”
我說:“我還有一個怪想法。我覺得天下有道則庶人議,天下無道,則庶人不議?!?/p>
“怎么講呢?”
“天下有道,上面不濫施刑罰,庶人說點什么,也不要緊,所以敢議;天下無道,上面濫施刑罰,庶人怕惹禍,有話也不敢說,所以不議。”
“聶紺弩,這是你說的么?”
“是剛剛想到的?!?/p>
先生突然變了臉,好像要哭,卻又點頭帶笑地說:“這意思好,你小,又頭一次作文,Ⅲ¨還不能知道說了些什么,更不知它的深淺,寫出來吧,不管寫得通順不通順?!彪S即向大家說,“今天的作文,以聶紺弩的最好!”
從學生的角度看,一個八歲的兒童,從來沒有寫過文章,在私塾里第一次作文就如此出眾,這是先生教的嗎7當然不是。聶紺弩后來有著豐富而復雜的經(jīng)歷,黃埔軍校畢業(yè),參加北伐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前坐過國民黨的牢房,新中國成立后又坐過共產(chǎn)黨的牢房,一生遭受過許多奇恥大辱。他主要從事文字工作,是知名的作家,晚年寫舊體詩自成一格,是哪個老師教的嗎?能教得了嗎?
從教師的角度看,這樣的天才學生當然不是自己教出來的,而是自己遇上的。其實,如果老師的方法不當,一棵茁壯的“天苗”的成長,往往會受到老師的負面影響!這位私塾先生是值得敬佩的。他顯然懷著十分復雜的心情,肯定想起了自己人生的況味,或者說,他可能分明意識到,自己終了一生的認識高度并不比一個八歲的孩子高多少,他的自尊可能要崩潰了。但他畢竟批一個第一給聶紺弩。
在我二十多年的教學生涯中,首先因為我在著名的中學教書,接觸的都是聰明學生,我一向認為在智商上我不如我的絕大多數(shù)學生;其次因為我認為語文的許多素養(yǎng)不是我能教給學生的,所以認為語文課在高中開不開無所謂。
雖然這是一個充滿偶然性的個案,可是,在平時的教學中,我是否忽視了很多看似偶然的個案?—定有。
我有多大能耐,能夠給學生——比我聰明的學生講課?我有多少東西能講明白?我講的對嗎?我果真非講不可嗎?我真的要像在中文系當學生那樣接受大學老師的方式和內(nèi)容,然后再像大學教授那樣“轉(zhuǎn)賣”給將來并不當中小學語文教師甚至不從事語言文字工作的學生嗎?
除了各級各類的選拔性考試以外,學生接受了我的、我們的語文教育,他們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多少?
當我可能沒有我的學生優(yōu)秀(優(yōu)秀的標準不止一個)的時候,我該怎么辦?
推薦理由:
博主的發(fā)問當令每一位授業(yè)之人深思?;蛟S,問題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樣一個似乎有些另類的視野:我們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姿態(tài)面對學生?之所以說它重要。因為這種姿態(tài)決定著我們將怎樣教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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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建設》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