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繼誠,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系,北京 100038
當前農村宗教研究領域中的可貴探索
——評歐陽肅通《轉型視野下的中國農村宗教——兼以鄉(xiāng)村基督教為個案考察》
戴繼誠,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學系,北京 100038
宗教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是信仰表達與情感寄托的基本形式。基督教在華傳播曾一波三折,頗多無奈。新中國成立后,在黨和政府的正確引導下,廣大基督徒積極投身三自愛國運動,中國基督教從此走上獨立自主自辦教會的道路。但好景不長,由于極左運動的干擾,尤其是文革的摧殘,我國基督教發(fā)展在1960年代后再次陷入低谷,教內外人士言教色變,人人自危。文革之后,國家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得到真正落實,在經過短暫迷茫后,基督教發(fā)展如春潮涌動,其“墾荒”之快與影響之大令人錯愕:“上帝的羔羊”何來如此大的力量?
眾所周知,改革開放后我國基督教的發(fā)展是從農村起步的,當前,農村基督徒仍是我國基督教龐大信眾的主力,因此,探究他們的皈信原因,追詢他們的信仰歷程,揭示農村基督教的組織形式與運作特點,無論對和諧新農村建設,還是對宗教學學科建設都具有重大的現實與理論意義。然而,在當前的“三農”研究中,聚焦農村體制改革、民主法治、文化建設、經濟發(fā)展等領域的學術著述洋洋灑灑,汗牛充棟,而有關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實證性研究卻寥若晨星,難得一見。在這種情況下,歐陽肅通博士《轉型視野下的中國農村宗教――兼以鄉(xiāng)村基督教為個案考察》的出版具有特殊意義。
社會轉型是社會的宏觀變遷。改革開放后,我國農村面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傳統的社會規(guī)范、道德倫理因難以適應急劇的社會變遷而漸為人棄。新舊觀念的碰撞與沖突導致傳統信仰的危機,危機也就轉機。于是,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之外,各種新舊觀念、信仰 (包括傳統宗教與外來宗教)開始登臺亮相,各展風姿。經過幾十年的改造,基督教已脫去洋教色彩,其教義與傳教方式又迎合了現代社會的需要,所以,在某些地區(qū),尤其是傳統上受過基督教影響的農村呈現出快速發(fā)展的態(tài)勢。
歐陽博士畢業(yè)于香港浸會大學,其扎實的基督教知識背景與良好的現代宗教社會學理論功底,使該書能從歷史與現實角度剖析中國農村宗教的特質及其形成原因,并通過對湖南省君山良心堡基督教會的實地調研驗證相關理論。這種對基督教及其他宗教的解讀方式既避免了理論研究的枯燥乏味,增加讀者閱讀的興趣,也使立論更為公允,結論更令人信服。書中條理清晰,語言平實,既有較強的可讀性,又不失學術研究的深刻與規(guī)整,是當前農村宗教研究中的一項可貴探索。
該書不是象牙塔中構建的純理論著述,而是實地調研考察的結晶。農村社會轉型不僅沖擊了傳統的社會關系,還深刻改變了中國農民的思維方式、行為習慣、宗教信仰?;浇痰男叛鼋Y構與教義與中國傳統宗教信仰多有沖突,這是它早期在中國發(fā)展不暢的根本原因,也是中外神學家一直頭疼的問題。
毫無疑問,改革開放后中國農村基督教的迅猛發(fā)展給我國政界、學界都帶來很多困惑:是耶穌的“大能”讓中國教會出現了“奇跡”,還是我國社會結構的變化給基督教傳播提供了土壤?作為一種異質文化,基督教在中國農村的發(fā)展是“福音”還是“禍水”?它對基層社會組織或中國本土文化的影響是正面的還是負面?農村基督教會與“三自教會”、“異端”、“邪教”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系?等等,可以說,這些困惑不是無病呻吟,杞人憂天,而是緊迫的現實問題,是需要給出答案的大是大非的問題。農民問題是中國革命與建設的根本問題,是解決中國其他問題的前提。而要研究農民問題,就不能避開他們的宗教信仰。
客觀地說,當前國內學術界已注意到農村基督教發(fā)展給中國社會帶來的變化,認識到解決某些棘手問題的重要性與緊迫性,并作了相關調研。但從總體看,多數研究或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僅是數據羅列,無法提升到理論高度,融會貫通;或泛泛而談,不痛不癢,大而化之,于事無補。能夠反觀以現代最新宗教社會科學理論,內容豐富,系統扎實的考察分析著作,仍屬鳳毛麟角,顯然滿足不了現實的需要。正是為了彌補這種遺憾,作者才“一方面試圖對這些問題作出自己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夠拋磚引玉,以冀吸引更多人關注這方面的研究”(本書第 3頁)。從一定意義上說,忽視農村宗教的研究,就是對農民信仰生活的冷落與歧視,這絕非是一種正常狀態(tài)。本書作者不憚艱苦,勇于拓展這篇處女地,邁開了這方面探索的堅實步伐。
農村宗教具有世俗性、功利性色彩,千經萬論不如個別信徒的“現身說法”有效,以社會學視角解讀農村宗教應是一種較好的思路。本書作者接受過系統的現代宗教社會學訓練,長于以相關理論剖析當前的農村宗教。因此,書中某些史料我們雖然似曾相識,耳熟能詳,但經作者新的詮釋,立刻有耳目一新之感。如作者在本書一開始就強調,傳統上認為中國人缺乏宗教意識,信仰具有很強功利性、實用性的說法是經不住推敲的,“有用的時候拜神,無效的時候就瀆神。不管是亞洲的、非洲的農民,還是被認為具有宗教精神的歐洲農民,這種情況都是普遍存在的、絕非個別的現象”(第 8頁)。
作者認為,中國傳統的農村宗教“缺乏教會,缺乏獨立教團意識,造成了中國宗教倫理意識的闕如和巫術精神的泛濫”(第 52頁)。巫術長期停留于農民宗教之中,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勢,這嚴重妨礙了民間宗教向高級宗教的過渡。與之不同,歐洲基督教由于對異端不擇手段的“趕盡殺絕”,終使巫術、迷信銷聲匿跡,這就使巫術的天敵——理性原則在基督教中“拓展”了部分空間。
作者進而指出,中國農村宗教的“巫術化”源于中國官僚體制的“早熟”。在中國大一統的國家體制下,官僚系統擔負了支配與教化的功能,而本應起到教化作用的宗教組織卻被邊緣化了。結果,體制化宗教逐漸向精英階層靠攏,下層信仰遠離權力中心,理性支配力被削弱,妖術、巫術遂盛行、播散開來。因此,從這一意義說,“宗教團體生活及其相應的信仰紀律的喪失,的確是造成中國中古佛教、乃至整個農村宗教之信仰形態(tài)的關鍵因素。而產生這一現象的最終現實原因,又當歸結于中國古代王朝的權力結構及其相應的宗教政策”(第 50頁)。
顯而易見,以宗教社會學理論解讀中國傳統宗教信仰,不僅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重新認識中國傳統宗教的大門,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中華民族的宗教信仰,還給今天的宗教工作諸多有益的啟示:“如果要改變中國農民自私、實用性的生活觀點,則首先的問題不在于思想上,而在于制度方面?!?第 58頁)
宗教社會學是一門起源于西方的新興學科,能否適合中國國情,不僅需要訴諸于歷史考察,還需要現實考證。在本書上編“轉型視野下的宗教社會學”中,作者于前兩章集中探討了中國農民宗教的主要特征與社會學基礎,而第三章則以宗教市場理論分析了歐美宗教在當代的不同際遇。作者認為,美國宗教呈現勃興局面是以其完善的宗教市場機制作支撐的,而歐洲宗教的“國營化”削弱了宗教之間的競爭力,而沒有競爭的市場只能走向沒落與沉寂。不過,宗教市場的“民營化”固然賦予宗教團體以競爭的機會,有利于其發(fā)揮潛力,但若失于監(jiān)管,市場化也會造成競爭的無序,為異端、邪教等偽似宗教組織的產生創(chuàng)造條件。這種擔憂不無道理。不過,這只是表面現象,作者強調,在完善的宗教市場機制下,政府組織完全可以通過市場自身的運作而非簡單的行政手段來“糾正”某些宗教的偏激或不法行為,從而最大程度地減少社會資本,減輕社會動蕩。這點可以從美國摩門教改“邪”從良的過程得到驗證。
從另一方面看,我國明清時期官府對民間宗教窮年累月的打壓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卻造成越打越多,打得越狠,反彈越大的局面。作者認為,“并非這一時期 (指明清)的民眾意識發(fā)生了根本不同的變化,而是官方人為的宗教政策所導致的必然結果。那種不顧人性在宗教信仰上的區(qū)位差異,強行把所有人聚在一起進行固定崇拜活動的作法,只會削弱它在信仰上的內在向心力。它所造成的一個反效果,就是異端信仰獲得反向的發(fā)展。這就是為什么在明清兩代在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地出現了大規(guī)模邪教問題的根本原因之一?!?第 196頁)
在本書的下編中,作者以湖南岳陽市良心堡教會為例,通過解剖“麻雀”的方法對該教會的過去與現在、信仰與生活、社會關系、宗教市場等進行了深入細致地剖析。良心堡是由外地移民組成的一個農場,也是社會主義制度貫徹比較徹底的農村地區(qū)。按理說,這是一個對基督教“免疫力”較強的地區(qū),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當地的宗教團體中,基督教明顯占有優(yōu)勢。在作者看來,考察這個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上產生的基督教會,“可以最典型地理解中國基督教歷史的這一最新一頁的面貌”(第 245頁)。
從體例上看,本書上編討論相關的宗教社會學問題,下編以個案形式分析君山良心堡基督教現狀。兩編內容側重不同,但在結構安排上前后呼應,相得益彰,上編中的結論在下編的實證研究中得到具體應用。
宗教社會學研究注重實證性,一般涉及數據分析與表格演算,這種書寫方式直觀、方便,但也有明顯局限。正如作者所言:“弄上一份調查問卷,再搞一大堆數據和模型出來是常見的‘學術規(guī)范’;然而在農村基督教的研究領域情況復雜,與訪談、參與及資料搜集等其他獲取信息的方式比起來,這種形式恰恰是可信度最低的。況且對人們本就了解甚少的中國農村基督教來說,在一個個案研究中,如果我們采取的只是支離破碎的模型分析,那很有可能反倒墜入形式主義之中,阻礙我們對農村教會真實狀況的認識?!?第 218頁)所以,在這本 30多萬字的著作中,并無復雜、繁瑣的數據模型。雖然也引用了一些調查數據與圖表,但簡單明晰,一目了然。
全書以“講故事”風格貫徹始終,語言平實質樸,顯示了作者較好的文字駕馭功底。
宗教市場論在近幾年西方宗教學研究中掀起一場所謂的“范式革命”,也是當前國內宗教學研究中最有“市場”的學說。該理論秉承美國式實用主義精神,以純“市場”或“經濟”(理性)的眼光審視歷來被視為“神圣”的宗教殿堂。應當承認,宗教市場論拓展了宗教研究空間,揭開了該領域研究中的諸多謎團。不過,該學說是以市場發(fā)育完善的西方,尤其是美國社會為背景的,能否做到“放之四海而皆準”,其實大有疑問。同時,斯達克等人試圖以經濟魔杖剝去宗教的神圣面紗,“化神奇為腐朽”,從表面看與馬克思主義的相關學說有類似之處,其實骨子里完全不同。這就又牽涉另一個不為時人關注的問題:宗教市場論固然是一種學術探討,但當它試圖“壟斷”中國當代的宗教社會學研究時,我們就不能不關注它背后的政治動機了。當然,這些問題牽涉面廣,并非本書研究的宗旨,但應當強調的是,只有以“批判”的眼光對待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我們的學術研究才能更客觀、更理性。
農村基督教研究涉及農村問題與基督教研究兩個領域,且此問題有相當敏感性,所以,盡管改革開放后中國農村基督教呈現快速發(fā)展態(tài)勢,但真正進行該領域的研究,并非易事。歐陽博士敢于“啃”農村基督教這塊“硬骨頭”,既是因為他“懷揣利器”,學養(yǎng)有得,也是源于現實使命感所致。歐陽博士已在當前農村宗教研究打開了局面,希望能見到國內更多學者關注農民的信仰,讓更多的人認識中國農民的所思、所想、所信。畢竟,這是構建社會主義和諧新農村的最基礎工作。
(《轉型視野下的中國農村宗教》,歐陽肅通著,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 1月)
責任編輯 蔡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