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鋒

(太原師范學院 美術(shù)系, 山西 太原 030012)

論中國宋代山水畫中的“禪境”

胡建鋒

(太原師范學院 美術(shù)系, 山西 太原 030012)

沒有任何一種宗教思想像禪宗這樣深入中國士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禪宗與中國繪畫發(fā)生關(guān)系的更重要方面,是禪宗對文人人生觀的廣泛滲透和影響,對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風格、流派的形成以及繪畫藝術(shù)的批評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可以說,不將禪宗對山水畫的影響考慮進去,就無法勾畫出唐宋以后中國繪畫藝術(shù)發(fā)展的基本面貌。

禪境;虛靜;中國山水畫

禪宗與繪畫的關(guān)系是一個范圍廣闊的課題。禪宗作為一種宗教思想,在過去廣泛地影響了中國的哲學、文學乃至繪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長期以來,人們普遍認為,繪畫作品中的“虛靜”之意境與逸氣只突出表現(xiàn)在元代山水畫中。而事實上,宋元山水畫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許多共同點,宋代文人已經(jīng)通過山水畫作品表達出了十分明確的“虛靜”審美主張,元代又傳承和發(fā)揚了宋代的審美觀,無論元宋,他們在繪畫作品中“空”“虛靜”的審美特征更多是通過禪境在山水畫中的體現(xiàn)得以強化的?？梢哉f,不將禪宗對山水畫的影響考慮進去,就無法勾畫出唐宋以后中國繪畫藝術(shù)發(fā)展的基本面貌。

一、禪宗思想對中國繪畫藝術(shù)的影響

1.禪宗的傳入及影響。禪宗由印度傳入中國,至中國禪宗六祖慧能達到了興盛,并廣泛盛行于古代中國,其思想一直對后世文化、藝術(shù)產(chǎn)生著深遠影響。正是在禪宗的影響下,中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普遍表現(xiàn)出禪境。所謂“禪”是指“靜慮”之意,禪宗思想認為世間萬物皆為無常,為空,人的生命根本所在不在于肉體與思想,而在于“自性”,且“自性本空”。世界的本源為空,空且寂靜,空無才是究竟。一切可見的“象”均為變化著的表象,世間與人心的永恒境界在于虛空、寂靜——“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古代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也正是將這樣的禪境通過對中國山水意象的描繪表達出來。山水畫創(chuàng)作正像是畫家們對內(nèi)心的觀照,靜能生定,定則生慧,而最終達到“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的虛空、靜謐境界。

《唐朝名畫錄》中已提出“萬類由心”的美學思想?！靶牡淖饔?意氣的顯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心不同一般,意氣異于尋常,藝術(shù)才不同于一般,才異于尋常,才有藝術(shù)的魅力?！盵1]227而這種“畫乃心印”的思想至宋代則得到了更明確的肯定,不僅產(chǎn)生了更為主張明確的繪畫理論,同時,這種禪境的表達已經(jīng)開始被運用于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理論及實踐中,韓拙在《山水純?nèi)分姓f：“凡畫人物,不可粗俗,貴純雅而幽閑。其隱居傲逸之士,當與村居耕叟、漁父輩體貌不同。竊觀古之山水中人物,殊為閑雅,無有粗惡者;近之所作,往往粗俗,殊乏古人之態(tài)?！薄爱嬌碌烙^者,宜橫抱幽谷、深巖、峭壁之處。惟酒旆、旅店,方可當途,村落之間。以至山居隱避之士,放逸之徒也,務(wù)要幽僻。有廣土處,可畫柴扉、房屋、平林、牛馬、耕耘之類?！盵2]83～84以上論述中多有“幽閑”、“閑雅”、“幽谷”、“隱避之士”、“幽僻”之詞,表達了繪畫所追求的心靈與造化合一,從而感悟到“寂而常照,照而常寂”的虛空、靜謐的禪境。

以山水畫風格論,唐代王維被尊為水墨山水一端的主要開創(chuàng)人,從他開始,繪畫的功用從面對公眾轉(zhuǎn)為面對自我,服務(wù)個人心靈,而被尊為“詩佛”的王維,也已經(jīng)將禪宗的精神及禪境表達在了他的詩歌中。從繪畫的角度看,王維已經(jīng)沒有確定的真跡傳世,僅有表達閑居生活的《輞川圖》刻版和宋人題為《雪溪圖》的作品,而《雪溪圖》也離王維風格甚遠,但就這幅被宋人尊為王維之作的《雪溪圖》,畫面表現(xiàn)了山腳下的小溪與橋,以及屋舍樹叢和遠處的河流、船只、遠山,一切景物都被冬雪覆蓋,大有“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意境。這樣的畫面與王維的詩境極為吻合,同時也被宋人所推崇。畫面幽靜蕭疏,遼遠空闊,已具備了明顯的靜謐、虛空的格調(diào)。

2.中國繪畫禪境的提出。黃庭堅最先正式提出了禪境用于繪畫鑒賞,但在黃庭堅之前,有許多人已經(jīng)在理論上為禪境的提出奠定了基礎(chǔ),包括歐陽修、王安石等人。宋代黃庭堅最為直觀地將禪意與繪畫鑒賞聯(lián)系起來?！坝辔磭L識畫,然參禪而知無功之功,學道而知至道不凡,于是觀畫者,悉知其巧拙功,造微入妙?！薄?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十七)“禪家主空寂,又直接而簡當,不依古法和條文,其空到‘本來無一物’。空是無功,禪家又特重空,這就是‘無功之功’;至道(最高的道)是不繁的,也就是說精煉的、平易的、簡樸的?！盵1]302

黃庭堅對禪的理解也直接影響到他對繪畫的理解,而這一觀點與歐陽修、蘇軾等人的主張相近。而他將禪與畫的結(jié)合、將禪境與畫境的結(jié)合也成為了后世以禪論畫的濫觴。

所謂禪境,也可理解為一種無邊界的自由意境。禪境即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意境,不需言語描述,同時也無法表述,體現(xiàn)于繪畫,則是畫面容納萬象的虛空。正如“山水景物,與我同在,和我一體,任我取用,物我合一,相入無礙”。禪是無、有、虛、實,是天地萬物,同時又是將天地萬物化為寂滅,歸于清靜的境界?！毒S摩詰經(jīng)》中有：“法常寂滅,滅諸相故”,“寂滅是菩提”。宋代梁師閔《蘆汀密學圖》就描繪了湖岸汀渚的蕭疏氣象,江天遼闊,只有鴛鴦游于其間,近處尚有幾株枯木和一片竹石,遠景則是典型的虛空,整幅畫面境界靜謐。值得注意的還有畫卷上宋徽宗題的“梁師閔蘆汀密雪”。宋代院體派繪畫通常被認為是富麗貴氣的象征,但事實上,貴胄出身的梁師閔也追求靜謐蕭疏的創(chuàng)作境界,這種格調(diào)同時被統(tǒng)治者所認可,可見這一繪畫主張在宋代繪畫中的重要性。

“故昧于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汨于塵坌,擾于利役,徒為筆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是以山水之妙,多專于才逸、隱逐之流,名卿、高蹈之士,悟空識性,明事燭物,得其趣者之所作也?！盵2]105韓拙的這句話又佐證了是文人士子最先接受和體察了“悟空識性”的禪家思想,并通過繪畫將自己對禪家的感悟表達出來。

二、動靜結(jié)合的禪境及繪畫的“虛靜”風格

宋代蘇軾提出“蕭散簡遠”的藝術(shù)主張,這一主張對宋元繪畫發(fā)展的影響深遠,并一直主導(dǎo)著中國文人畫的發(fā)展方向。蘇軾的詩詞及繪畫主張都受到釋、道思想的影響,“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寓意為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即繪畫創(chuàng)作旨在通過繪畫的過程,達到“游目騁懷”或觀照自性的目的。他的詞“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描寫一夜雨后的夏日景致,“翻空白鳥時時見”為動,“照水紅蕖細細香”為靜,而靜中有動,動中又有極靜,這正是禪境的表達。從靜到動成就禪境的基始,從動回歸至靜,乃是禪境的圓成。

宋代巨然的《秋山問道圖》中,雖山勢表現(xiàn)為高遠險峻,但無論從繪畫手法以疏松自如的批麻皴表現(xiàn)柔和的山石,還是從高處蜿蜒傾瀉的溪流,或是肅穆的樹叢,都傳達出層層山谷的幽深靜謐。但靜謐中又有生命的靈動——山坳處的茅舍間,屋中二人對坐。與其直觀地說是“二人對坐”,不如說是作者將自身精神至于畫內(nèi),于清靜悠然中觀想生命的本性,將人性與造化融為一體。茅舍中的人物令靜的山水有動的象,而充滿“煙嵐之氣象”的山水則將人物的精神烘托得更為寧靜、清虛。這正是動靜的結(jié)合,動靜歸一的禪境。蕭散簡遠在這幅作品中也顯露無疑,蕭散疏松于山林氣象,簡在茅舍及人物的簡單刻畫,遠則表現(xiàn)為畫面的高遠及無限的深遠,更表現(xiàn)出“秋山問道”之意境的無限深刻,這一切松散蕭疏的物象凝結(jié)出畫面的虛靜境界。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栋遵x》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混漾奪目：斯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2]6宋代著名畫家郭熙這段論述從表象看傳達的是遠離塵囂,向往隱逸,追求“空”“靜”,但就這段話而言又表現(xiàn)出靜中有動、以動促靜的效果,如沒有猿鶴飛鳴、猿聲鳥啼,也就無法表達“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的境界。由此可見,“禪境”和老莊的“虛靜”觀不謀而合地對當時文人人生觀產(chǎn)生的影響,即追求“空”、“無”、“靜”。

三、“蕭條淡薄”的審美主張與畫面禪境

歐陽修提出“蕭條淡薄,此難畫之意”,“閑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他對繪畫的鑒賞,強調(diào)“蕭條淡薄”、“閑和嚴靜”的意境,以此鑒畫,“此后并成為文人作畫和鑒畫的最高標準。這是宋朝文人的發(fā)明,也是宋朝文人畫論的共同特征,五代以前是沒有的”[1]285。

在這里,前朝人所崇尚的“飛走遲速”或相對寫實直白的繪畫風格已經(jīng)不為宋代文人所喜愛。他們推崇的是清淡平易、蕭疏寧靜的畫面氣象。而這種畫面格調(diào),已經(jīng)遠遠超出僅僅表達物象或寄托某種特定情感的創(chuàng)作境界,造就了映射著高尚人格的非凡格調(diào)。這種格調(diào)正是禪境的一種表達。平淡是真,正如平常心是道,正是平易寧靜的畫面,才傳達出至高無上的人生境界與自然廣闊無垠的雄渾大氣。而王安石也提出“欲寄寒荒無善畫”的觀點,認為繪畫最適于寄情于寒荒之境,其思想與歐陽修相似。

郭熙《早春圖》是一個典型代表,畫面近景中有樹葉脫盡的枯木,淺白的山丘層層后退,最后則是無盡的虛空,整幅畫面肅穆、沉靜、蕭條且平和,這正是由高尚人格熏染出的畫面意境。這種嚴靜的意境圓成得毫無造作,完全是渾然天成。

綜上所述,宋代山水已經(jīng)有了閑和、蕭疏、淡泊的逸氣格調(diào)的表達,多數(shù)文人畫家紛紛通過他們的繪畫或者畫論提出了以山水畫表現(xiàn)內(nèi)心清靜,追求閑和、靜謐的精神,對禪境的運用與表現(xiàn)更充分地體現(xiàn)了宋代山水畫的虛靜境界。禪宗與中國繪畫發(fā)生關(guān)系的更重要方面,是禪宗對文人人生觀的廣泛滲透和影響,對中國繪畫(尤其是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風格、流派的形成以及繪畫藝術(shù)的批評等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1] 陳傳席.中國繪畫美學史[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2.

[2] 熊志庭.宋人畫論[M].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2004.

【責任編輯 張 琴】

2010-05-18

[個人簡歷]胡建鋒(1958-),男,湖北沔陽人,太原師范學院美術(shù)系教授。

1672-2035(2010)04-009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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