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育學(xué)院的邊門出來，蘇梓走得急，好像后面有人追。保安在門房的窗洞里叫住她，問她是來干什么的?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緊張了，喘了一口氣，拿出學(xué)員證給保安看，她是才住進來兩天的學(xué)員，保安還不認得。保安看過后善意地提醒她，外面很冷清，出去要小心點。那時是晚上八點多。

她謝過，走到門外就像一架運轉(zhuǎn)的機器突然斷了電，依慣性再走了幾步就走不動了。她站在門口朝路的兩邊看了看，拿不定主意要往哪兒走。果然如保安說的冷清，兩邊望去看不到一個行人。這一帶是成人職業(yè)教育區(qū)，正值暑期，除了教育學(xué)院利用暑假給老師們辦培訓(xùn)班外，其他學(xué)院都放假了。這些學(xué)院沿著一條古老的內(nèi)城河而建，一條窄窄的水泥路伴著小河蜿蜒而行，一邊是河岸的護欄和柳樹，一邊是各學(xué)院高高的圍墻。路是彎的，看不到盡頭。正對著教育學(xué)院的大門有一座小拱橋，過了橋往前走不到十分鐘就是嘈雜的居民區(qū)，有各種商店。蘇梓昨天報到后就到居民區(qū)里買了一些日用品，感覺很臟很亂，現(xiàn)在她已沒心情再走過去了，昏暗的路燈下柳樹魑魑魅魅的影子，也讓蘇梓實在鼓不起勇氣走過去。

為難的時候，她不禁有些生氣：好像是我干了壞事!她又羞又惱，自己匆匆跑出來是為逃避宿舍里的尷尬，或者說是被逼出來的。同宿舍的李麗娟來了一個男客，兩人的神態(tài)看起來不太對勁，他們坐下不到十分鐘，說話和動作越來越放肆，全然不把蘇梓的存在放在眼里。蘇梓起先還客氣地與他們寒暄，后來看他們只顧忙他們的，她就退到一邊看電視，她本想出去眼不見為凈，可又不好意思那樣做。結(jié)婚前她在學(xué)校住宿舍時，男友一來，室友們就趕快跑出去，還擠眉弄眼的，好像他們要做什么都一清二楚，蘇梓很反感，所以她覺得暫且留在房里是對他們的尊重，如果他們真要做什么應(yīng)該會出去找地方，畢竟集體宿舍是公共場所。

她和李麗娟昨天才認識。李麗娟已不年輕了，蘇梓不知她有多大，看上去比自己還老，身體都已經(jīng)發(fā)福了。她們都是來參加全省中師骨干培訓(xùn)班的，蘇梓從花名冊上得知李麗娟來自一個山區(qū)縣，是縣實驗中學(xué)的教務(wù)主任，其他一無所知。李麗娟大大咧咧的，她比蘇梓晚到，天黑了才來，說是坐了一天的汽車，一進宿舍，她就把拉桿箱往墻角一推，踢掉鞋子喊了一聲：累死人了!然后就倒在床上叉著兩腳仰躺著，膝蓋支起，裙擺滑到了腰間，整個大腿至三角區(qū)暴露無遺。蘇梓正好站在她的對面。風(fēng)景盡收眼底，她趕快把臉別開。李麗娟在床上滾來滾去的，嘴巴不停地說話，一會兒工夫就把蘇梓的情況摸清了——副校長，35歲，已婚，丈夫是個胸外科大夫，有個上小學(xué)的兒子，家庭幸福。生活優(yōu)越。蘇梓老老實實回答了李麗娟的提問，本以為她也會把自己的情況做個簡單的介紹。不料李麗娟只是大叫了一聲：哇，你的命怎么那樣好!

蘇梓謙虛地說：不是啦，我只是按部就班。

李麗娟卻大笑著說：哈哈!那我們是兩種人。

蘇梓不知她那話什么意思，也不知她為什么而笑，臉朝電視裝作認真地看。電視里正好也在演床上戲，她覺得自己看得這么認真也太滑稽了，可遙控器又不在自己手上，一時沒辦法換臺，她現(xiàn)在在房間里動都不敢動。電視里的聲音和腦后傳來的聲音遙相呼應(yīng)，大概導(dǎo)演跟李麗娟一樣興致高漲，似乎一時半會兒不會結(jié)束的樣子。突然聽到李麗娟嬌滴滴地叫著：你敢，你敢!蘇梓噌地一下往外竄，鞋都沒換，因為鞋在床那邊，要換就得面對他們，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的。惱人的是，竄到門外后她還得背著手輕輕把門帶上，這一方面是習(xí)慣，另一方面是下意識地讓他們不受打擾。

蘇梓一個人無聊地走到校園里，教育學(xué)院的空地很少，她沒地方可走，宿舍樓里幾個窗戶都有人在看她，她站不住，只好又往外走。蘇梓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難受，怎么會被趕出來在黑暗中無處可去呢?現(xiàn)在真是臉皮厚的人得天下，以前聽學(xué)生說大學(xué)宿舍里這種事司空見慣。蚊帳一放就可以做事，其他人照樣看書、聊天、聽音樂，跟沒事一樣。蘇梓心想，這不跟畜生一樣了嗎?她萬萬沒想到這種事竟也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她罵了一聲，覺得那兩個人就是畜生。

這時聽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說話：這不是……蘇梓定睛一看，認出是以前香州的副市長，姓朱，蘇梓一下子想不起來他叫朱什么。這位副市長分管文教，蘇梓參加市里一個課題組的工作和其他活動時跟他有過接觸，但接觸不深。蘇梓以為他不會記得自己。朱副市長幾年前調(diào)省里當(dāng)教育廳長了。朱副市長是海歸博士，工作作風(fēng)和待人接物與別的領(lǐng)導(dǎo)迥然不同，加上學(xué)識淵博、年富力強，在香州的那一陣子，這位朱副市長傾倒了不少女同胞。蘇梓就聽到一些年輕的女老師公開宣稱自己是朱副市長的粉絲，蘇梓也目睹了一些有身份的女性在朱副市長面前的失態(tài)。有一次，文化局的一位女副局長在給朱副市長敬酒的時候，說話的神態(tài)完全變成了小女孩，敬過酒后竟出其不意地擁抱了副市長一下。令在場的人瞠目結(jié)舌。朱副市長卻臨危不亂，他就勢做了一個定格的姿勢，身子一動都不動，對著其他人半開玩笑地說：給留個影吧，這么幸福的時刻。大家笑起來，尷尬化解了，女副局長也順勢下了臺。后來聯(lián)歡的時候，朱副市長主動請女副局長跳舞，女副局長就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了。那一次蘇梓印象深刻，對朱副市長敬佩有加，但她只是景仰，她跟他沒任何聯(lián)系，也不可能有聯(lián)系。現(xiàn)在朱副市長突然出現(xiàn)在這么冷清的地方，在跟自己說話，蘇梓真是喜出望外，她失聲叫道：朱市長!我是蘇梓啊。

以前的朱副市長，現(xiàn)在的朱廳長爽朗一笑：對了，是蘇梓，很好記的名字。他做了個梳頭的動作，接著說：我叫朱子，彼此彼此。

蘇梓也笑起來，想起他的名字真是叫朱子，她想到了跳棋，心情已經(jīng)一片燦爛，剛才的不快早拋到腦后去了。

朱子問她怎在這里，蘇梓指著身后的教育學(xué)院說：我來參加中師骨干班培訓(xùn)。

朱廳長說：哦。聽說過這個班。又問她來多久了，她說昨天才來的。

你在等人嗎?廳長朝四周看看，看不到有其他人。

沒有。您怎會來這里?蘇梓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站在這里的原因，趕快換話題。

廳長手一揮：我家就住在這。他看蘇梓還不明白，又解釋道：車子開到前面，我看路邊店里的葡萄挺誘人，就下來買，買了葡萄又想剩下沒幾步路了，不如自己走走，走到這兒就看到了蘇梓在等我，你說是不是天意?說得兩人又笑起來。

廳長不露聲色地把蘇梓說成在等他，讓蘇梓又興奮又難為情，與他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他晃晃手里提的塑料袋說：既然是葡萄的緣故，又在我家門口，不如請你到我家吃葡萄。

廳長既像邀請又像命令，說得自然有趣。蘇梓本就無處可去，當(dāng)然也很樂意跟廳長一起切磋葡萄，便說：不會妨礙你吧?

廳長已經(jīng)抬腿往前走了，他嘀咕了一聲：不去才妨礙呢!

蘇梓聽了心一跳，她不太確信廳長說的話，默默跟在后面，心中有莫名喜悅。

教育學(xué)院大門右側(cè)有條小路。進去是一棟宿舍樓，樓前有花圃和停車場，大概是教育廳宿舍。廳長領(lǐng)她走到一個單元門開鎖進去，里面只有一部電梯，電梯按鈕1以上就是6，依次到12，廳長按了10。蘇梓明白這是專用梯，是少數(shù)人用的。到了10樓，出電梯一看。是一梯一戶，電梯間布置得像賓館的大堂，墻上用了花梨木和墻布裝修。上面有彩玻吸頂燈，墻上一盞枝形壁燈，壁燈下有個木制花臺，放著一個陶瓷花瓶和一束干花。柔和的燈光，溫馨的氣息，讓人心跳的寧靜，蘇梓好像到了一個不真實的地方，她感到自己有點緊張。廳長開了兩道門，撳亮門邊的電燈開關(guān)，然后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讓蘇梓進去。進門要脫鞋，蘇梓這才想起自己穿著拖鞋，她難堪極了，趕緊說：剛才是逃出來的，鞋都沒換。

廳長說：進去再說，進去再說。兩人都進去后，身后的門關(guān)上了，蘇梓發(fā)現(xiàn)房里靜得出奇，一下子很不自在。房間是日式裝修，木地板、榻榻米、推拉門，放在墻角和門邊的各式靠背、坐墊，使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房間連成一片，像是一張隨地可臥的大床，或者說他們像是置身于一艘床房一體的木船上，只有他們兩人。蘇梓渾身燥熱。她感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自己與廳長之間變得沒有距離了。她脫口問：你的家人呢?她聽到自己聲音都變了，顯得很突兀。

廳長跟沒事一樣，徑自進了門邊的廚房，把葡萄放到水槽里泡著，在廚房里大聲答道：老婆出國了，兒子在北京讀書。

蘇梓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太過敏了，好像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但她不明白，既然廳長知道自己家里沒人，為什么還邀請自己來?正常情況下，一個領(lǐng)導(dǎo)是要避免這樣做的。但聽他的口氣好像并沒有這種忌諱。也許他真的很坦然，也許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沒有那么復(fù)雜。

朱子擦著手從廚房里出來：用水泡一會兒，去去農(nóng)藥。好像蘇梓真的是來吃葡萄的?？吹教K梓還站在門邊，他又說：坐啊，自己找個地方坐。

蘇梓對自己的赤腳還很難為情，十個腳趾頭都收著。兩腳掌拱著不走路，她連襪子都沒穿。朱子覺得好玩，就打趣地問：誰要抓你啊?讓你這么狼狽。

蘇梓囁嚅著：不是啦，同宿舍的來了個男的，他們，我不好意思……

這話好像觸到了兩人都在躲避的事。他們都有點不自在，還是廳長厲害，他馬上笑著說：你就給嚇得跑出來了，連鞋都沒換?

她點點頭。

朱子說：真可憐。他憐惜的目光正好與蘇梓委屈的眼神撞在一起，兩人都愣了一下，他不自覺地又說了句：可憐的小東西。這一句是用英語說的，蘇梓是英語老師。而且她知道在英語的語境里這樣說是帶感情的。

蘇梓的頭腦亂了，她覺得有什么事情需要想一想，但就是想不了。房間實在太靜了，靜得呼吸都像是艱巨的勞動，吸進去的是沉甸甸的感覺。朱子的話又像一根無形的繩把兩人給捆住了，讓他們無法逃脫。朱子突然有氣無力地說：坐吧。

蘇梓說：好。

兩人同時要走，身體碰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抱在一起了，都分不清是誰抱誰。

蘇梓臉貼在朱子的胸前，聽到他的心臟怦怦地跳，一種混雜或是汗水或是男性分泌物的體味散發(fā)出密集的穿透力。把蘇梓身上包著的一層殼擊破了。她驚異地發(fā)現(xiàn)，殼里面包裹的還是蘇梓，只是這個蘇梓看起來有點陌生。她沒想到自己從懂事以來視若神圣、小心呵護的其實還是一個自己。自己看自己，卻像不相識，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變形脫落，潛伏在體內(nèi)什么地方的知覺像破殼的小毛蟲爬了出來，伸張著觸角和吸盤四處尋找目標(biāo)，使她的皮膚滋生出一種急切和癢感……

蘇梓想起兒時在幼兒園玩的游戲，不知是誰唆使的，小朋友們趁午休老師不在，偷偷脫掉褲子互相觀看和撫摸生殖器，男孩看女孩、摸女孩。女孩看男孩、摸男孩，小朋友們一臉虔誠和認真。仿佛在舉行一種儀式。蘇梓清楚地記得當(dāng)自己看到睡同一張小床的男孩“闊嘴”的小雞雞時，她對小雞雞的模樣難過得快哭出來了?！伴熥臁眳s驕傲地把小雞雞露出來要蘇梓快點來摸。他說你不摸我就輪到我摸你了。蘇梓用兩根指頭小心捏了一下“闊嘴”的小雞雞，感覺像是媽媽用面團給自己做的小老鼠。蘇梓剛碰到小雞雞，“闊嘴”就咯咯笑起來，他的小雞雞也像伸出頭來要咬蘇梓的手，她嚇得趕快松開。“闊嘴”說好了輪到我摸你了，他煞有介事地在她那里摸索了一陣：你們怎么拉尿?蘇梓打了個哆嗦，剛才沒流下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咬緊牙關(guān)?！伴熥臁笨此诳?，就問：會痛嗎?她搖搖頭?！伴熥臁辈桓吲d地說：那你哭什么?那么愛哭!蘇梓喊道：我才不是哭呢!她是感到有一種東西因闊嘴的撫摸長在那兒了，那種說不清是甜蜜還是難受的感覺一直留在那里?？砷L大后她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感覺。即使戀愛時，即使跟丈夫做愛時，都沒有過，自己也完全遺忘了?，F(xiàn)在這種感覺卻在廳長面前意外出現(xiàn)了……

當(dāng)她從恍惚中睜開眼睛，看到身上的朱子正在看著自己，他想說什么，嘴巴張了張，終究沒說。他在她臉上又親了一下，就起來穿衣服。蘇梓也起來穿衣服，他們各穿各的，兩人都避免身體不小心再次碰到。

收拾好以后，朱子請?zhí)K梓坐到餐桌那邊，他端來洗好的葡萄。蘇梓看到餐桌上方的吊燈上有一只小蜘蛛，在一根橫在燈罩間的蛛網(wǎng)上走動。朱子也看到了，他開玩笑：嗯，是我養(yǎng)的寵物。蘇梓想，女主人可能不在家有一段時間了。

朱子把葡萄放在水晶托盤里，拿了幾張紙巾給蘇梓：吃吧。

蘇梓說：謝謝!

朱子坐在對面看蘇梓吃，自己卻不動。蘇梓問他為什么不吃?他說嫌麻煩。

那你為什么要買?

不知道，看了喜歡，就買。

他摘了一個葡萄。剝好皮遞給蘇梓：這葡萄皮很不好剝啊!

蘇梓想告訴他，這不是葡萄，是提子。可不知道怎么的，她沒了說話的興致，兩人突然興味索然。蘇梓對吃提子感到厭惡，她說，我該回去了。朱子說好。

蘇梓站起來走到門邊穿拖鞋，又想到李麗娟，感覺很不好。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做了些什么。朱子看著她穿拖鞋，猶豫著，在她開門之前再次擁抱了她，低聲說：對不起，蘇梓。

他們并不熟悉，叫對方的名字還不自然，蘇梓感覺他抱得也很僵硬很勉強，就掙脫了他的手說：不要再說了。

朱子如釋重負，竟然笑了：好。

他的解脫讓蘇梓一陣刺痛，她感到他急于擺脫自己，便說：別送，我自己走。

朱子馬上說：好，我就不送了。

蘇梓冷冷地離開。

朱子感覺到她的不快，似乎有些過意不去，手又抬起來想拉她，但在中途收回了，只是說：路上小心點。就送她進了電梯。

蘇梓在電梯門關(guān)上之前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氐剿奚嵋呀?jīng)十點多了，李麗娟一個人躺在床上看電視。懶懶地跟蘇梓打了個招呼：你回來了?她臉上風(fēng)平浪靜。

蘇梓奇怪她這么平靜，自己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的，上樓梯腳都有點軟，老覺得人家已經(jīng)看出來自己做了什么事。她心不在焉地問：你的客人呢?

李麗娟翻了一下眼皮，撅著嘴說：你一出去，我就把他趕走了。

啊?怎么會呢?蘇梓不相信，覺得李麗娟只是在掩飾自己。

李麗娟反而責(zé)怪地問：那你為什么要出去?

蘇梓感到一股熱氣直往頭上沖，你們那樣還要我當(dāng)觀眾嗎?她不高興地說：我不出去怎么辦?好意思嗎?

李麗娟坐起來說：那你誤會了。她說她跟那人沒什么，那人原來是他們學(xué)校的司機，后來出去跑運輸，專門跑省城和他們縣的長途客運。她這次來就是坐他的車，學(xué)校不報銷，就省幾個錢。這次培訓(xùn)學(xué)校不同意她來，她硬要來，差旅費得自己出。她說她還在路上勸說他資助一個因家庭困難面臨失學(xué)的學(xué)生。李麗娟遺憾地說：本來他都快答應(yīng)了，被我一趕，可能都沒戲了。

蘇梓沒想到是這樣：他來找你干什么?她覺得他們是約好的，那男的一進門就鬼鬼祟祟的。

李麗娟說她把一個包落在車上了，他送過來。她說，我們山里人說話粗，就愛說葷話，男人嘛就想占點便宜。你要是在場那我是不怕的，說就說嘛，皮肉也不痛。你一不在，那我就不干了。

蘇梓抱歉地說：我不知道啊，我不習(xí)慣你們那樣。

李麗娟又躺下去，說：這樣也好，我也煩他。那你到哪去了?

蘇梓心頭又抽了一下，突然挺討厭李麗娟的，她像一條貪婪的食人魚不停地來啄你，她不耐煩地說：到外面隨便走了走。

李麗娟說：沒什么地方好走的，去了這么久?

蘇梓感到李麗娟在懷疑自己，她覺得只有自己心中有鬼的人才會懷疑別人。她對李麗娟的討厭變成了憤恨，要不是她那么無恥，自己也不會一個人出去，也就不會發(fā)生那樣的事了。她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你們!

李麗娟卻指著電視說：哇!你看，那件衣服好漂亮耶!

蘇梓看著她想，以后不管你來了什么人，我都不出去!然而李麗娟再也沒有什么可疑的人來，有幾個她的男女學(xué)生來看過她，都是打打鬧鬧的，看出來她跟學(xué)生的關(guān)系不錯。在培訓(xùn)班里她是全班最賣力的學(xué)生，沒缺過課，什么活動都積極參加，說是花自己的錢心疼。蘇梓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花錢來上這種課，都是老生常談的東西，報紙和書上都有的。她卻老到地說：我是來認識人的，同學(xué)，老師，領(lǐng)導(dǎo)，以后就是關(guān)系了。哎，聽說朱廳長要來給我們講話呢。

朱廳長?一股淚水洶涌而出，蘇梓慌忙背過臉去。朱子，那個讓李麗娟們興奮盼望的廳長，那個在蘇梓生命中像流彈一樣穿過的廳長，從那天以后再無音訊。這些天來，蘇梓反復(fù)回想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jié)，竟然找不到那天柔美的感覺，而那些細節(jié)經(jīng)過反復(fù)回放，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令人生厭了，一個卡在蘇梓心頭的讓她如鯁在喉般難受的東西，是沒有把那句話吐出來?，F(xiàn)在。她對他所有的心情都不重要了，她唯一的愿望是把那句話說出來。有時實在不舒服，她會在聽到同學(xué)們議論廳長的時候，或在自己不爭氣地想念他的時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是提子，不是葡萄”。但在心里說的畢竟不如大聲說出來痛快，她仍不解心頭之癢。蘇梓等待著與他見面的機會，她要當(dāng)面對他說：是提子，不是葡萄。

但是他卻不再出現(xiàn)，她的心就像被挖去一塊或者說她的心頭就像長出一個結(jié)。不是空虛就是有異物感。她不明白，一個男人在跟一個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后，會這樣把她忽略，不再有任何聯(lián)系。不再給她任何機會。蘇梓感到自己受傷了，她覺得不管怎樣他都應(yīng)該對自己有個善意的表示。這些天來她一直被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寧，她想到了他沒有音訊的幾種可能，比如他沒有自己的電話，他們之間沒有互留電話。但是，他如果有心要找自己，要打電話是很容易的，打到教育學(xué)院的總機，讓總機轉(zhuǎn)給一個叫蘇梓的人的房間。他們的名單和房號都留在總機那兒，傳達室門口也貼了一張，讓來客容易找人。她不相信他會找不到自己。

這期間她曾有過一個神秘電話，一般房間有電話總是李麗娟搶著接，那天她把話筒遞過來說：找你的。可蘇梓拿起話筒時對方已經(jīng)掛了。她立即想到是他，嘴里卻說：奇怪。

李麗娟一口咬定：是個男的，那不是你老公。她接過幾次蘇梓老公的電話。

蘇梓裝作無所謂地說：管他是誰，有事他就會再打。

那幾天房間有電話她也搶著接，但都不是他。蘇梓覺得他不找自己的另一個可能是他在逃避，他害怕這件事給他帶來麻煩，威脅到他的前程，他要把蘇梓撇得干干凈凈，讓蘇梓對他不抱幻想。班上消息靈通的同學(xué)都在傳說朱廳長很快要提拔成副省長了。在這樣的時刻他當(dāng)然要小心，可蘇梓感到很受傷：什么男人!自己做的卻不敢承擔(dān)!她瞧不起他的自私和膽怯，又為他小看了自己而氣憤：我才不需要你呢，有什么了不起!朱子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大大地打了折扣。蘇梓是不會找他的，同學(xué)們晚飯后常在大門口附近散步聊天，她都不去，她不想碰到他。

原來的培訓(xùn)計劃并沒有廳長講話的內(nèi)容，蘇梓不知道他要來講話是不是跟自己有關(guān)，那么，他想來干什么?怎么對待自己?自己怎么辦?李麗娟花血本買了一件新衣服，說要在廳長來的那天穿，蘇梓想好了，只要他來，不管他對自己什么態(tài)度，她都要大聲對他說：是提子，不是葡萄!想到這句話就要當(dāng)著他的面喊出來了，她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蘇梓懷著不安而激動的心等待朱子的到來，聽說廳長的講話是在閉幕式上。

閉幕式那天廳長并沒有來，教育廳只來了干部處長和中教處長，沒有人解釋廳長為什么沒來，因為本來就沒安排廳長來。全班最失望的人是李麗娟，沒人知道蘇梓的失望。

臨別時，蘇梓拿了三百元給李麗娟，讓她資助那個面臨失學(xué)的貧困學(xué)生。她說：是我害得你沒拉到贊助的。

李麗娟卻摸不著頭腦：哪個學(xué)生?什么贊助?

蘇梓說：你不是要那個司機資助學(xué)生嗎?

李麗娟想起來了，噢噢地干笑著說：對對對，那我替學(xué)生謝你了。趕緊拿過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過，喜滋滋地折好收到錢包里。

蘇梓看著她收錢，越看頭腦越亂，漸漸生出惶惑：也許根本沒有貧困學(xué)生的事。沒有要司機資助的事，沒有她把司機趕走的事。也許根本沒有自己在學(xué)校大門外碰到朱子以及后來發(fā)生的事。一切都模糊而遙遠，似是而非。

她微微一笑，本想對李麗娟說祝你好運，可說出來的是：是提子，不是葡萄。

李麗娟問：你說什么?

蘇梓說：沒什么。

這年年底省政府換屆，朱廳長順利當(dāng)選為副省長。學(xué)校的老師在議論這件事時很興奮，認為這是教育界的光榮，他們甚至希望朱廳長能當(dāng)?shù)礁笨偫?，因為中國的教育問題太嚴(yán)重也太重要了……他們相信朱廳長能解決這些問題。

蘇梓沒說話，一個老師問她：蘇老師，你說是不是?

蘇梓瞪著愣怔的眼神問：是什么?

你說朱廳長是不是應(yīng)該當(dāng)省長?

蘇梓突然大聲說：是提子，不是葡萄。

大家莫名其妙地大笑，他們以為蘇梓在玩某種現(xiàn)代幽默。一個女老師笑得最為夸張，眼淚都出來了：你說朱廳長是提子不是葡萄?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

蘇梓沒有理睬他們，她覺得這句話大聲說出來以后自己心里好受多了，要是能當(dāng)面對著朱子這樣喊，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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