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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湖橋鎮(zhèn)有個謎一直解不開:李丙戌咋說富就富了呢?吹燈草灰似的,一夜間就在后溝的荒山坡上豎起了一座豪宅。三十二間瓦屋依山而建,錯落有致,鱗次櫛比,那氣勢,那氣派,怎么說呢?和京城的大戶人家也差不了多少。
李家的宅子分為前后三進,還帶了一個小跨院。過了飛檐高挑的門樓,中央是五間大廳,六間偏房各立一邊,大廳前是半畝大一個花園,高約六尺的葡萄架,全用紅松搭建,碗口粗細,卯榫連接,從南到北三丈長。鶯飛草長的三月,奇花異草開得紅黃綠紫,一派欣欣向榮。葡萄甩出的紫色嫩秧子,在紅松木架上爬得蜿蜒曲折。過了月亮門,是全家起居安歇的二進宅院,南北廂房也是六間,供家人起居、吃飯、睡覺。上房高梁八柱,坐西朝東,廊廈前鋪設著六級青石臺階。最后一進是佛堂,五間大殿。供奉著觀世音菩薩,佛前香煙裊裊,十二個時辰不熄。
李丙戌來到湖橋以后,求族長九爺給物色一塊地皮,說了幾塊都沒看中,獨獨看上了這里。這塊地原是公地,已經撂荒多年。百丈峰延伸而下,在這里形成一個緩坡,前面是一條水溝,全鎮(zhèn)的雨水都要流經這條溝進入索河,向北再向東,折轉千迴,奔向幾百里外的淮河。九爺就笑了,說,你啥眼力呀,咋看上那地方了?后面有大山壓頭,前面是條斷溝,按咱們湖橋鎮(zhèn)的說法,可是斷頭地呀。李丙戌也笑了,說,九爺,你老可曾聽過絕地逢生這句話?風水好賴,得看去的人是誰,命硬,就壓得過地氣。
既然人家不嫌,九爺樂得順水推舟,為祠堂換回幾兩燈油錢,做主給了李丙戌。
李丙戌修宅子時,門前預留了過水通道,溝上鋪了木板,安上滑輪,建成可以升落的吊橋,三進宅院鶴立雞群,宛然一座堅固結實的小城堡。
一個外來戶,他哪來那么多錢?三十二間房呢,得使多少銀子?湖橋鎮(zhèn)是南北通衢大鎮(zhèn),一條官道穿鎮(zhèn)而過,有錢人家自然不少,綢緞莊掌柜吳之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縣城開了兩家分號;開茶莊的李道生,生意做到福建;還有開飯館的田春和,經營古玩字畫的張耀先,名醫(yī)袁牧音……一下子都讓李丙戌給比下去了。就靠李家那個煤場?靠他家三十來畝灘地,起得了如此氣派的宅子?不能啊,難道他李丙戌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可大家不得不承認,李丙戌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童叟無欺,為人厚道,別看個子長得黑鐵塔似的,人卻慈眉善目的,見人不笑不說話。碰上老太太外出,他遠遠就站下迎著,說,你老人家干啥去呀?歲數大了,腿腳不方便,有事言一聲,我替你辦不得了?老太太咧開一張沒牙的嘴笑了,說,這孩子,嘴怪甜的,像抹了蜜。見了屁事不懂的小孩子,李丙戌照樣跟他逗幾句。他說,小東西,又搗蛋不是,上樹掏鳥了?下河里逮魚了?小家伙說沒有,我拾柴火呢,娘還等著做飯使哩。猛的,李丙戌喝一聲,說,瞧,你這里是啥?小孩子一低頭,小雞雞就被李丙戌抓在手里捏著,哈哈一陣開懷大笑。
2
李丙戌并非湖橋鎮(zhèn)的坐地戶,按他自己的話說,是從東鄉(xiāng)過來的。東鄉(xiāng)大了,你可以理解為東邊的某一個省份,也可以理解為豫東平原的開封、杞縣、蘭考??陕牽谝?。似乎并不太遠。掌秤賣煤,難免討價還價,計較斤兩。那時買煤都拿帆布袋子裝,人家要買一百斤,可秤上一過,多出十來斤。買家掏掏口袋,沒帶多余的錢,裝裝卸卸雙方又都費事,就問李丙戌:掌柜的,下次補上中不中?李丙戌說,中,中,中,就仨倆銅子的事嘛,咋不中呢。
中,是湖橋一帶的方言,意即可以、行的意思。方圓百里都這么說。
李丙戌是光緒末年來的湖橋。那天鎮(zhèn)上正逢集,一輛小推車,左邊是行李被褥,鍋碗瓢盆,右邊是他八歲的兒子。李丙戌問著路把車子推到族長九爺家門口,放下車子,從腰上拽下白布手巾,拭去滿臉汗水,囑咐兒子坐在車上別動,跨進了九爺家大門。
午時,九爺操持著在春和飯店請了一桌,到場的都是湖橋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綢緞莊老板吳之用,漢風閣掌柜張耀先,開茶莊的李道生,濟生堂醫(yī)館袁牧音,還有私塾先生蔡天雄。李丙戌舉杯在手,說出一番話來。他說,他老家在東鄉(xiāng),前不久遭了水災,房屋地產被沖得片瓦無存,一村人只逃出他們兩三家,孩子他娘至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大水落去以后,地被黃沙蓋死,不能種了,他帶著兒子輾轉流浪,想在湖橋鎮(zhèn)落戶……李丙戌說著,禁不住甩下幾滴清淚。九爺是個軟心腸,也跟著抹淚,說,來了就住下吧,咱湖橋這么大的地方,多你家?guī)卓诓粩D,少你家?guī)卓诓豢?,誰會沒個遭難的時候。李丙戌對眾人跪下,連磕三個響頭,說,那就謝過九爺,謝過湖橋鎮(zhèn)的鄉(xiāng)親父老。
落下腳跟,李丙戌租了街當腰老八家的一片空地,開起了煤場,經營煤炭生意。從南邊的密縣、徐莊拉來黃煤,賣與附近十里八村的百姓。那時交通不便,運一趟煤要走三天,住店,吃喝,跑腿劃不來。有了李家煤場,大家著實方便不少,煤場一開業(yè),生意格外興隆,運煤車輛絡繹不絕。
日子過得順當,就有人給李丙戌提媒,說的都是二十來歲的黃花閨女。可說一個黃一個,說兩個黃一雙,他卻獨獨看上趙六的妹子。趙六也不是坐地戶,是在李丙戌來前不久落戶湖橋的。趙六的妹子叫趙玉,杏眼柳眉,細溜溜的高挑個兒。美中不足的是,趙玉是個寡婦。男人得肺癆死后,大伯哥為了獨霸家產,竟把她家大門給堵了,無奈之下,這才回娘家長住。趙玉模樣好,自然有人找趙六,為他寡妹提親。趙六嘬著牙花子搖搖頭,來了個一推六二五。他說,這事我可當不了家,得我妹子看上眼才行。媒人到后院去找趙玉,趙玉卻說,有道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又道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爹我娘沒了,可還有我哥,我哪里敢做這個主啊。哥推妹,妹推哥,一來二去,就拖到李丙戌到了湖橋。
房子蓋好,李丙戌封了四斤點心,拿紅繩捆了兩瓶燒酒,提著走進九爺家。把東西往桌上一放,深深作了個揖。他說,九爺,煩你老做個紅娘吧?九爺笑著問他,看上誰家閨女了?李丙戌說,趙玉。九爺不笑了,說,這酒和點心你還是掂回去吧。李丙戌忙問為啥?九爺說,不是你爺吹哩,在湖橋鎮(zhèn),哪家閨女的媒我都敢保,獨獨趙玉不行,這閨女難纏得很,金枝玉葉似的,多少好媒茬她都不吐口。李丙戌說,九爺,你只管去試,成了算我運氣好。該成就這門親事;不成也沒關系,權當咱大風地里說話,壓根沒提過這一嘴。
誰知九爺一趟就說成了,趙六和趙玉沒打一個嗝,像是等著李丙戌似的。兄妹倆當場應下親事,換過庚帖八字,擇日下了聘禮。九爺好一陣納悶,后又感慨一番:看來真是緣分天定,這點心也吃得太容易了。
3
湖橋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五行八業(yè),商戶林立三教九流,販夫走卒,把個鎮(zhèn)子撐得滿滿的,既有正二八經的生意人,自然也有街痞無賴。這才平衡,這才成其為完整的社會。
李丙戌的鄰居李老西就不是盞省油燈。
李老西吃喝嫖賭,外加一個抽大煙,十八畝地,五間瓦房,從他嘴里吸進去,又化作縷縷青煙冒出來,把爹娘生生氣死了。李丙戌來到湖橋鎮(zhèn)的第二個年頭,李老西已是一文不名。在后溝公地上搭起一個草庵,和李丙戌做了鄰居。平時,冬棉夏單,衣物被褥,李丙戌沒少周濟他,有時也扔給他幾個銅板。讓他到街上買酒解饞??蔁o賴就是無賴,不尋釁惹事就手癢。這天,李老西橫著身子走進了春和飯館,揀張干凈桌子坐下,一只腳蹺到桌沿上,搖頭晃腦哼起了戲。往常識相的老板知道,這是李老西要來吃白食了。打過招呼,吩咐跑堂的弄菜上酒。吃過,李老西雙手一拍,說聲謝了,揚長而去。他在春和飯館已經白吃過兩次,老板春和有點不耐煩,就沒理他。李老西坐了一會兒,見沒人理他的茬,冷笑一聲走了。晌午上客時分,李老西半躺半坐橫在春和飯館門口,敞開黑油油的衣裳。露出結了垢痂的肚皮逮虱子。食客一見這架勢,知是李老西和春和結怨,故意擋生意,便紛紛掉頭去了別家飯館。
如是三天,李老西仍沒罷手的意思,春和有點吃不住勁,自思,這無賴有的是時間,和你耗上月二四十的,流走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春和走出飯館,低聲下氣對李老西說,老西哥,大冷的天,到小店暖壺酒喝喝?李老西仰起頭,翻著白眼說,不冷不冷,大太陽地兒的,我舒坦著呢。店里生意忙,你忙你的。李老西說時笑著,那笑陰冷潮濕,帶著一股險惡。
這事本來和李丙戌沒什么關系,可春和求到他門上,他又不能不管。跟著春和來到飯館門口,對李老西說,老西兄弟,走,哥請客,進去喝兩盅。李老西說,是春和那王八蛋讓你來的吧?李丙戌未置可否,說,看你弄的這叫啥事,人熟面花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呢。這么著吧,看在老哥的面子上,這事就算了吧。李老西沒接茬,輕蔑地盯著天上一飄一浮的云彩,爾后,一口濃痰吐到李丙戌腳前。他說,看你的面子?你是金裝佛面,還是皇帝老子?呸,狗屁也不是!別以為蓋了幾間破房子,就可以在湖橋鎮(zhèn)扎翅了,一邊去吧你!
這話說得傷人,等于把唾沫吐到臉上。李丙戌卻不惱,笑瞇瞇地,把手抄到李老西的腋下說,走吧走吧,有啥話咱回家說去。李老西臉上無端涌出一層醬紫,乖乖跟著李丙戌回了他家草庵。事后,有人問他,老西,那天你咋那么老實,李丙戌叫你走你就走了?李老西說,放你小子身上也一樣,那家伙不知道使了啥法,他一挨住我,我渾身骨頭就散了架,話也說不出來了。問的人說,可我看見他還笑著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有多親呢。李老西問,你說當時他是笑著的?可我咋覺得他眼里有把刀子呢?
春和飯館事情一過,李丙戌就和李老西商量,讓他為李家打更,一月兩個袁大頭。正瞌睡送來個枕頭,李老西當然求之不得。兩家對門住著,半夜起來敲幾下梆子,就是兩個袁大頭。李逸芳夠大方的吧,他家生藥鋪站柜的,一月不才兩個袁大頭嗎?
上任頭一天,李老西一大早就在路口候著,李丙戌剛出大門,他三步兩步搶上去,撲通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你老哥是我李老西的再生父母,來生變牛做馬也要報答你。李丙戌把他拉了起來,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李老西說不知道。李丙戌蹲下身子,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寫出個大大的“木”字。李老西想了半天才明白,也蹲下去,在“木”字下添了個“子”字。說,你是看在一筆難寫兩個李字的分上?李丙戌點點頭,爾后又搖搖頭,丟下一頭霧水的李老西,走了。李老西去問私塾先生天雄,你說,他這是啥意思?天雄略一沉思,仰天一聲浩嘆,這個李丙戌絕非尋常之輩哪,城府之深。令人嘆為觀止!他又說你猜到了第一層意思,八百年前是一家;這第二層意思就深了,遠了。他占著上面的“木”字,你則占了下邊的“子”字,他要你像兒子一樣對他忠心啊。
4
湖橋鎮(zhèn)西去不遠有座百丈峰,山上盤踞著一股土匪,百十號人,打家劫舍,專搶富豪士紳,案子作到附近幾個縣城。大掌柜黑七是個神秘人物,從來沒人見過,手下嘍啰也不知道黑七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山寨上主事的是二掌柜白八。
附近三縣富戶不堪騷擾,聯名上書,要求剿滅這股山匪。知縣也吃過黑七不少苦頭,呈文奏請上峰,調來三百兵勇??砂僬煞宓貏蓦U要,山中道路錯綜復雜,易守難攻。帶兵的不知聽誰說李老西上過百丈峰,就把十塊銀元扔給李老西,要他帶路。這天,聽說黑七正在百丈峰上,就把山寨圍了個水泄不通。
黑七這天確實在百丈峰。大廳正中放了一張紫檀木椅,上面鋪一張豹皮。這是一張成年花豹皮,皮色斑斕,黃色金錢在燈光里閃爍不定。黑七在上面坐下,人頭恰與豹頭吻合,豹須八寸二分,橫在人臉兩側,形成一種人豹合一的錯覺。黑七身后點了七盞風燈、七支熊熊燃燒的松明火把,后亮前黑,一張臉深深地隱進陰影里。
這是山上嘍噦第一次見到大掌柜。一個個屏息斂聲,不敢正視。黑七始終沒說話,話讓白八說。白八說,兄弟們,這次官兵進剿,兵多勢大,恐怕難以抵敵,估計天明就要發(fā)動攻擊。只有兩個時辰時間了,大家各回住處,帶上金銀細軟槍支,五更前趕到大廳集合。嘍噦就問,官兵人多勢眾,我們咋逃出去呢?白八說,想活就照我說的辦,大掌柜自有辦法。黑七一語未發(fā),注視著手下,目光所視之人,都禁不住打個寒戰(zhàn)。
天明,李老西帶著官兵攻上了百丈峰,竟是人去寨空,別說黑七、白八兩個匪首,連個小嘍噦也沒見上。帶兵的百思不得其解:咋回事呢?人到哪里去了?山寨圍得如此嚴實,一只鳥也飛不過去呀。為了泄憤,官兵放一把火。把山寨燒得干干凈凈。下山時,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顆流彈,不偏不倚,擊中李老西的大腿。鎮(zhèn)上人說,這是黑七布下的眼線打的黑槍,怪李老西多事,帶官兵上山。也有人說,這是報應,誰不知道黑七是義匪,你李老西逞的啥能?為了十塊銀元,廢去一條腿,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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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初年,湖橋鎮(zhèn)一帶碰上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早,四個月滴雨未下,河干井枯,土地龜裂,一秋竟是顆粒無收。人們吃光了囤里糧米,就吃樹葉,剝樹皮,實在沒什么可吃了,就拿山上的觀音土充饑。
農歷八月二十,是湖橋首會開會的日子。首會是李丙戌倡議創(chuàng)辦的,參加的都是湖橋鎮(zhèn)有頭有臉的人物,吳之用、李道生、李逸芳、袁牧音、張耀先,還有族長九爺。首會兩月舉行一次,輪流做東,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喝酒,討論鎮(zhèn)上人情世故,生意賠賺,路橋修葺。有點像現在的行業(yè)協(xié)會,文人沙龍。說話喝酒間,把該定的事定下,該辦的事也就辦了。
這次首會輪到李丙戌做東,他先沒讓人進家,領著大家到鎮(zhèn)上去轉。來到馮家饃店前,就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拿著饃瘋跑,后面是開饃店的馮二。他一邊追一邊喊,截住她,截住她,她搶了我家的饃!眼看就要追上,小媳婦朝饃上呸呸呸連吐三口唾沫,這才站了下來。馮二一看這情形,抽手要打那小媳婦,被李丙戌攔住。問那小媳婦,你咋拿人家的饃呢?女人一抽一抽哭了起來,說,我婆婆眼看要餓死了,可就是落不了氣,問她有啥放不下的,她說,臨死前想吃塊饃??晌业侥膬航o她弄錢買饃呀……
李丙戌對馮二說,算了,算了,不就一個饃嘛。權當你做善事,舍了。要是有半點法,一個女人萬不會走這一步的。馮二也哭了,說,我就容易了?還欠著人家面錢沒給呢,要是都像她。我不得把脖子扎起來?李丙戌從兜里掏出四個銅板,拍在馮二手里,說,這錢我替她給了。
回到家里,眾人在大廳依次落座,酒菜上齊,李丙戌兀自連飲三杯。把酒杯頓在桌上,他眼睛早紅了,指著桌上的大魚大肉說,諸位,說實話,想想適才那一幕,我一看見這些東西心里就不是味,為啥呢?想必大家心里清楚。兩重天哪!我想是不是這樣,咱各家拿出來點,施粥救人吧。
李丙戌先報了四千大洋的認捐,大家紛紛響應,或一千兩千?;蛉傥灏?,捐了善款。
第二天一早,湖橋鎮(zhèn)支起六口四尺鐵鍋,設了兩個粥棚,一個在鎮(zhèn)北,一個在鎮(zhèn)南。設粥棚之初,首會定下了粥的稀稠,每鍋下米斤兩,早晚施粥品種。
湖橋鎮(zhèn)是明末修起的堡壘,夯土為墻,紅石砌腳,圍墻筑有一丈二尺,一南一北留有兩個堡門,青磚藍瓦,女墻箭垛,十分堅固。湖橋鎮(zhèn)施粥的消息傳開以后,附近饑民齊集湖橋鎮(zhèn),南門北門各有三五百人,喊叫聲、哭鬧聲,驚天動地,要進鎮(zhèn)吃粥。李丙戌和九爺站在堡樓上,看著堡外黑壓壓的饑民,不禁搖頭嘆息。李丙戌對九爺說,是不是把這些饑民放進來?九爺說,誰知道饑荒啥時是個頭,咱們兌起來的錢糧也很有限,支持不下去咋辦?李丙戌說,九爺,還是讓他們進來吧,我知道饑餓是啥滋味。那年鬧春荒,我家糧食接濟不上,我爹不忍心看著孩子餓死,趁夜里到財主家地里捋了一升半熟的麥子。財主竟把我爹送官,把我妹子搶去做小。我咽不下這口氣,半夜翻墻進去,殺了那個狗財主……
九爺還在撫須沉吟,李丙戌自作主張,朝守門的鄉(xiāng)丁一揮手,打開堡門!
李丙戌八個糧倉舍出去七個。好在不久下了一場大雨,他打開最后一個糧倉,分發(fā)種糧,讓饑民回家搶種下季莊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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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jié)剛剛過去,年味還沒最后散盡,雪地上鋪著五彩繽紛的鞭炮碎屑,各家商號關門閉戶,還在年味里面歇著。這年春天來得早,才正月十六,太陽就暖烘烘的。人們排隊似的坐在墻根下,議論鎮(zhèn)上的是是非非,張長李短,說些天涼地熱的閑話。不知誰起的頭,話題拐到前年那場饑荒。大家粗略估算一下,那年舍粥,李丙戌拿出七倉糧米,至少三百擔,加上后來施于外鄉(xiāng)人的糧種。前前后后不下一萬光洋。有人一聲嘆息。積德行善,他救下多少人命啊,算得上是咱湖橋的大善人。
慢慢的,話題又回到老問題上:李家單憑幾十畝地,一個煤場,咋能積下如此厚實的家底?可人家說拿就拿出來了,眉頭都沒皺一下,是不是和那兒有啥牽連?說話的人拿手指指百丈峰。
李老西把這話傳給李丙戌,他說,丙戌哥,你好心沒得好報,善心當成驢肝肺,你舍家財救大家,把大伙的命撿回來了,回過頭卻對你起了疑心。李丙戌問,他們都說些啥?李老丙說,他們說……他們說……你和百丈峰……李丙戌笑了,說,嘴在人家身上,你能捂得住啊。
正月十九,是封口的日子,就是說,到了今天,年算是過完了,該干啥干啥??删驮谶@天夜里,李丙戌家被百丈峰的土匪搶了。夜里,先是一陣雜沓紛亂的腳步聲,接著幾聲啪啪快槍響,再接著是李丙戌家燃起沖天大火。人們知是土匪打劫,窩在家里不敢出來。天明擁到李家,李丙戌抱著頭呼天搶地,大哭不止。李老西在一邊勸解說,丙戌哥,你就別哭了,財去人安樂,人比啥都主貴。李丙戌抹了一把淚說,搶錢搶東西我不放在心上,可他們綁了我老婆的票呀,要一萬贖金才肯放人!人們過了吊橋,走進李家院子,聞到一股嗆鼻子的焦煳味,被燒的房子還冒著一縷縷青煙。
湖橋鎮(zhèn)雖然近在咫尺,黑七在湖橋鎮(zhèn)卻只搶過兩次。一次是吳記綢緞莊,白八帶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來,往吳家太師椅上一坐,問掌柜吳之用:知道為啥找你嗎?吳之用答非所問,說,只要留住在下性命,家里錢財,您老想拿多少都行。白八把盒子槍啪一聲摔到桌子上,罵道,放屁!我們頭兒早有交代,婦孺不搶,老人不搶,二十里內不搶??赡愀傻哪墙猩妒?人家不遠千里把貨運來,你卻賴著不給錢,不搶你搶誰!吳之用這才知道,黑七師出有名,專奔那樁虧心事而來。白八也沒多要他的,拿走一千二百塊銀元,正好抵了賴下的賬款。
至于第二家,則是做古玩生意的張耀先。春天時張耀先派手下到龍門石窟,收買當地人,鑿下一批石像石佛,賣給了京城的販子,后又運到國外,賺了五千光洋。銀錢剛剛到手,張耀先的漢風閣就被黑七洗劫一空。鎮(zhèn)上人說,那可是祖宗留下的寶貝啊,咋能賣給外國人呢?你這不是找不自在嗎?
可人們就是不明白,黑七蹲在百丈峰上,對湖橋鎮(zhèn)的曲曲彎彎咋知道得這樣清楚?不知在鎮(zhèn)上布下多少暗樁眼線。可見生意要好好做了,憑著良心做了,不然,別說頭上三尺有神靈,單是黑七這一關你就過不去。
這時,李丙戌突然止住哭聲,說,我想起來了,一定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惹的禍,招來了土匪。人們就問咋回事。李丙戌說,記得吧,年前那渾小子不是去了趟西安嗎?回來時在靈寶喝了點貓尿,在戲院和人家打了一架,把人給傷了,讓人家攆到家里……
第二天,李丙戌牽出白家紅馬,把一萬光洋裝進帆布口袋,抬上馬背,和李老西一起上了百丈峰。直到天色向晚,兩人才回到鎮(zhèn)上,把老婆趙玉接了回來。
7
轉眼間李丙戌已到了七十八歲高齡,眼不聾耳不花,腰不彎背不駝,走路一陣風,剛剛還在鎮(zhèn)北李道生茶樓坐著喝茶,一抹眼的工夫,就到了鎮(zhèn)南的李逸芳醫(yī)館,中間少說有二里地。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腿腳如此旺健,讓人有點不可思議。
如今,李丙戌已是鎮(zhèn)上不可或缺的人物了。
婆媳不和,兄弟爭業(yè),鄰里打架,都找李丙戌調解評理。這些事原是由九爺做的,九爺下世前,一應雜務悉數托給李丙戌,李丙戌成了湖橋鎮(zhèn)事實上的族長。媳婦和婆婆拌了嘴,他先說當媳婦的一頓不是。他說,她是你娘哩不是?再怎么說是老輩,不說要你一日三餐端到跟前,替她洗腳洗臉梳頭了,說句暖心的話行不行?你可好,出口傷人,罵你婆婆,老人不覺著寒心哪?常言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成了一家,就要和和睦睦過日子,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媳婦低頭想想,紅著臉去攙地上坐著的婆婆。
拐回頭,李丙戌又說婆婆,她可是小輩哩,三十歲不到,經過多少事?吃過幾兩咸鹽?你這當長輩的就不能多擔待些?家里鬧得雞飛狗跳,這不是尋著讓人看笑話嗎?
婆婆趁坡下驢,順水推舟,抹去眼里淚瓣,拉起媳婦的手走了。
兄弟倆鬧了矛盾,李丙戌先說當哥的,你今年四十掛零了吧,不小了,該懂得人情世故了,你家在鎮(zhèn)上也不是默默無聞的人家,弟兄倆整天青頭紅臉的,可是一副敗家相啊?;蕦m大吧?皇帝錢財多吧?可眼一閉,腿一蹬,啥東西還是他的?別說霸下的金銀財寶了,嬪妃還不知道跟誰跑呢。人這一生,說到底,一張床,一只碗,一雙筷子,也就夠了。
李丙戌還想說當兄弟的,可當兄弟的擺擺手止住李丙戌,說,丙戌爺,你啥也別說了,你是說我哥哩,其實也是說我哩,我聽著呢。這樣吧,那塊宅基地,我讓出來五尺!
事后有人問起這對兄弟,說,這些年,為那二尺地界。你兄弟倆爭得頭破血流,不共戴天似的,咋到李丙戌那里都變成乖貓了?當哥的說,那是丙戌爺說得在理,一句一句入到心里去了,不由你不前思后想,這一想呢,還真是那回事。人家為你好,你有理由不聽他的?兄弟說得更玄乎,他說,丙戌爺對你說話的時候,別看笑菩薩似的,可他眼睛背后還有眼,深得沒底,他一看你,就不由得你不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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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九年,日本人打到了湖橋鎮(zhèn)。
日本人還在東邊開封時,李丙戌提議,日本兵無惡不作,燒殺搶掠,大家不如上百丈峰躲躲。對他的提議,老百姓倒沒什么,那些殷實些的人家,商號掌柜就有點不情愿。他們說,百丈峰是黑七的地盤,黑七雖是義匪,可匪就是匪,見了錢財難免動心,我們這不是揣著肉往狼嘴里送嗎?李丙戌說,我看未必。如若不是日本人過來,百丈峰那地方不能去,也不敢去??裳巯虏煌值軅z吵架,關起門打得頭破血流,可遇到和外人惹氣呢?親兄弟還是親兄弟,必要聯手對付外人。再怎么說他黑七也是中國人。同宗同根,不至于和咱過不去吧。
被李丙戌說動,一鎮(zhèn)人收拾了金銀細軟,糧食衣物,連夜上了百丈峰。二掌柜白八把人迎進山里,婦幼老人安排進大小山洞。青壯男丁住在戶外林子里。
開進湖橋的是一個日軍小隊,約莫三十幾個人,駐扎在李丙戌家里。
白天,李丙戌坐在一塊山石上,看著那些日本兵在他家進進出出,逮來百姓的牛羊雞鴨,在院子里殺,把一院子黃土染得紅紅的,他就恨得咬牙切齒。正巧二掌柜白八在跟前,李丙戌指著山下說,二掌柜,百丈峰有槍有人,眼睜睜看著日本人在眼皮底下橫行霸道?白八問他,李先兒的意思是……
李丙戌說,收拾它狗日的!
大家也都說,對,收拾它狗日的,給咱湖橋出出這口惡氣!
當天夜里,駐在李丙戌家那隊日本兵全部被人殺死,個個一刀斃命,顯然是在睡夢中被人割了腦袋。
日本人投降的次年七月,李丙戌下世,死時九十二歲。老人死前沒什么征兆,頭天下午還在李道生茶館里喝茶,和李逸芳、張耀先他們推了一陣牌九,回家吃了一個饃,喝下一大碗小米稀飯,睡到天明,老伴趙玉喊他起床,一摸身子,早已冰涼。
鎮(zhèn)上人念他平日的好處,送葬的人成群結隊,塞滿了街筒,白孝帽,白孝衣,把整個湖橋鎮(zhèn)變成一片白色。棺木入土,墳堆封好,送葬的人剛剛回到家里,突然間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湖橋鎮(zhèn)頓時籠罩在一片迷茫之中。大雨一連下了三天才住,雨住天晴,人們發(fā)現,李家通往后山的地方塌了一個大坑,兩頭露出黑黑的洞口。幾個年輕人好奇,沿著洞口鉆進去,費了一個時辰,竟從百丈峰土匪山寨里鉆了出來。其時,百丈峰早已人去寨空,黑七那幫土匪不知所終。他們拐回來,又鉆進另一頭洞口,走到頭,有個木蓋蓋在上方,頂開了,竟是李家的后院佛堂。
趙玉正坐在蒲團上誦佛經,見了那幾個年輕人,不驚不怪,先自笑了,說,你們這幾個小兔崽子,啥都看在眼里了吧?年輕人說,咋會……是這樣呢……
趙玉說,咋不會是這樣呢?你們知道我家老頭子是誰嗎?眾人說,那還用問,是丙戌爺呀,咱鎮(zhèn)上的大善人。
趙玉說,這個老東西,名聲混得還不賴啊。現在人沒了,我就解了這個扣吧,我家老頭子就是黑七。年輕人一下子就愣了。說,不會吧?趙玉說,又不是王侯將相,金榜題名。我瞎攬這頂帽子干啥?
趙玉接下來的一番話,把湖橋鎮(zhèn)幾十年的謎底一下子揭開了。
原來,黑七厭倦了刀頭舔血的綠林生活,萌生了退意。和二掌柜白八商量以后,脫離山寨,把湖橋鎮(zhèn)作為他的人生歸宿,在這個山水宜人的鎮(zhèn)子上安度后半生。不想白八念舊,悄悄挖了一條地道,一直通到李家三進佛堂。本來,只為弟兄倆見面敘談方便,不料想卻派上了大用場。那次官兵上山剿匪,山上弟兄順地道進了李家,躲過了一劫。還有,殺那一隊日本兵,也是通過這條地道進來,神不知鬼不覺,切菜一樣把活干了……
可年輕人還有個疙瘩解不開,就問趙玉,你嫁給丙戌爺后才知道他是黑七的?趙玉說,哈,我本來就是他老婆,趙六也不是我哥,也是山上的人,是他在這里布下的眼線,都是老東西使的障眼法。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