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城風流案》這個題目，是沿用《晚報》記者田玉杰一篇報道的標題。這標題曾被婦聯(lián)主席趙雅芬女士斥之為“嘩眾取寵”。趙雅芬女士隨后發(fā)表在《晚報》上的批評文章說：“報道完全混淆了案件的性質，或多或少是在替罪犯開脫，并企圖把罪責推到無辜受害的女人身上?！?/p>

趙雅芬女士無疑是從“保護婦女權益”角度講話的，她的批評也應該受到尊重。我們固執(zhí)地重復使用這個標題，應該承認?；蚨嗷蛏儆悬c為了“嘩眾取寵”。“風流”的話題，有著永久的魅力，人人喜愛，津津樂道。譬如楊貴妃和武則天的故事，雖悖逆人倫，卻代代流傳，到了文明昌盛的今天，又拍電影，拍電視劇，聽其聲，觀其色，賞心悅目，收視率極高，而且?？闯Ｐ?，百看不厭，大約也是因其“風流”之故。

二

卻說2001年4月30日，一個看似很普通的日子，個體理發(fā)店老板陳志峰約他的妻子喬麗到江城北郊的仙人橋上會面，商談離婚事宜。這座馬鞍形的獨拱石砌小橋是江城的一處文物，建于北宋年間，十分古老。橋上據(jù)說發(fā)生過一個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當然也是十分古老了。在這橋上，我們的故事卻剛剛開始。下午5點30分，喬麗準時來到約會地點。她沒有看到陳志峰，喬麗在橋上踱了幾步，嘴里哼唱著，雖是離婚?？磥硭那榫w還不錯。是的，這樁倒霉的婚姻把她折磨得夠戧，謝天謝地，這一切終于了結了。沾在腳上的這塊爛泥巴終于被她甩掉了，她可以毫無顧忌地投身于新生活了。啊，光是對于這種生活的想象，就能使她陶醉。人的命運真是不可捉摸，倏忽之間，會讓你從貧窮升到富貴，拮據(jù)變?yōu)殚熅b。就在這時，喬麗才感覺到了生活的美好。她禁不住放開喉嚨，大聲唱起來：“啊!……啊!……”她唱的只有一個字，這其實不是歌唱，是喊叫，是心靈的呼喚，是情感的舒展。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從橋上駛過，奇怪地看她一眼。她不覺得難為情，她笑了，像孩子一樣“咯咯”地笑。附近鐵路編組站上的機車開過來，開過去，不斷地鳴響汽笛。這聲音平時聽來很煩，現(xiàn)在她不煩。笛聲與她的歌唱有時奇妙地融合一起，壯大了她的歌聲，她覺得很好玩。黃昏的太陽照耀在高聳的調度大樓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也覺得很好玩。她臉上始終洋溢著笑。這笑是從心底里冒出來，壓抑不住的，仿佛泉水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直到突然聽到一聲槍響，笑意才從她臉上消失——躲在三十米外一棵老柿樹后面的陳志峰用一桿獵槍向她射擊。據(jù)后來陳志峰的交代，第一槍沒有打中，喬麗惶恐地四下觀望，他又開了第二槍、第三槍。打中了，喬麗仰面倒在了橋上，子彈擊中了喬麗的右眼和前胸。河邊的麥田里有三個農(nóng)民在澆麥，他們跑過來?？吹疥愔痉迥弥鴺專植桓铱壳?。陳志峰呆了幾分鐘，他弄不清她到底死了沒有。后來他上了公路，截住一輛出租車，走了。農(nóng)民們跑上小橋，發(fā)現(xiàn)受害人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子，打扮很時髦，穿著鮮亮的無袖紅絨旗袍，脖子上掛著鑲有藍寶石的赤金項鏈。她沒死，還有微弱的呼吸。他們截住一輛小型客貨兩用車，把她抬上去，送到了附近的鐵路醫(yī)院。

人的命運真是不可捉摸。喬麗在仙人橋上踱步時感覺到了這一點，但她只感覺到了幸福的一面，卻不料命運中也潛藏著不幸的一面。這不，災難突然降臨了。

陳志峰沒有逃跑，他讓司機把車開到公安局門口，拿著獵槍投案去了。

三

當天晚上，善于搶新聞的電視記者宋春光就在電視臺的《今日新聞》欄目里報道了這件事，稱之為“仙人橋案件”。江城立即轟動了。因為受害者是名人。大家都熟悉。她的出名就因為她的漂亮，她是這座城市公認最漂亮的女人，經(jīng)常在電視里亮相。這里的所謂“公認”，不是空話，是經(jīng)過一次類似“選美”那樣的程序確定的。電視臺正在播出的銷售鴨鴨啤酒的廣告，就有喬麗的鏡頭：喬麗端著酒杯，伸著長長的雪白的脖頸，喝一口，轉過臉來甜甜一笑，說：“鴨鴨啤酒，好喝!”這條廣告是在《今日新聞》與《天氣預報》之間的黃金時段播出的，每天一次。就是說，江城的百姓每天至少有一次機會見到喬麗。鴨鴨啤酒也許不是真的好喝，喬麗那甜甜的一笑卻足以讓人動心。大家很惋惜。從喬麗遇害那天起，她的生死成了人們最掛念的事。當然，人們也紛紛猜測，不幸為什么會落到這位人見人愛的美人頭上呢?

四

仙人橋案件發(fā)生前，江城的公眾曾就現(xiàn)代家庭的模式、婚姻的穩(wěn)定以及離婚率上升等問題開展過討論，討論的場所就在《晚報》上。婦聯(lián)也召集了兩次專題座談，座談的紀要也刊登在《晚報》上。但最終沒有結論，沒有人對離婚率上升是好事還是壞事作出判斷。這好像是辯不清是非的問題。趙雅芬女士的總結發(fā)言，也只是說：“討論是有益的，對于人們開闊視野，對于精神文明的建設，都有很大的促進作用?！眳⒓幼劦娜撕懿粷M，私下里說，趙雅芬的總結是“空話”，是“套話”，是“和稀泥”：難道是精神文明建設促使了離婚率的上升，或者離婚率上升是精神文明建設的一個成果?總之，婦聯(lián)主席的發(fā)言讓人摸不著頭腦，還是沒有結論。

最接近于“結論”的一種觀點，應該是教育學院的劉西瑞教授在一篇文章里闡述出來的。劉西瑞教授毫不含糊地認為離婚率上升是好事，不是壞事，是“社會趨向進步與文明的顯要征候”。文章的題目叫《婚姻觀念的變遷與社會發(fā)展的關系論》。文章很長，幾乎占了一個整版的篇幅。其中最具說服力的一段文字是這樣的：“越來越多的家庭因離婚而重新組合，說明人們的思想活躍，不再因循守舊，敢于探求新的東西。這種敢于探求新東西的欲望和勇氣，恰恰是社會發(fā)展所必需的因素。譬如美國，離婚率最高，卻也是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最充分最發(fā)達的國家。再譬如中國，當我們的離婚率上升的時候，經(jīng)濟也開始騰飛了……”

江城不大，是個小城市。教育學院是江城唯一的高等學府，劉西瑞教授是學府里唯一榮膺博士頭銜的學者。他是研究法律的，在美國的一家人文雜志上發(fā)表過據(jù)說是很有影響的文章。在尊重知識的今天，劉教授的講話在江城很具有權威性。盡管也有人嘰嘰咕咕，不贊成說離婚率上升是好事。卻沒有人能駁倒劉教授的“征候論”。事實畢竟勝于雄辯：“譬如美國……譬如中國……”誰能否認這些事實嗎?

劉西瑞教授的文章刊登在4月28日《晚報》第三版《社會縱橫》欄目內。兩天之后，發(fā)生了仙人橋案件。當然，這兩件事沒有什么聯(lián)系，至少沒有直接聯(lián)系。

五

公安局對于仙人橋案件的偵查，可以說沒有費多大力氣，甚至無須驚動訓練有素的刑警隊。預審科的王世達警官只對罪犯進行了一次訊問。案情就大白了。陳志峰又向負責記錄的女警官許穎要了稿紙和筆，把他作案的動機。與妻子喬麗的恩恩怨怨和盤托出，寫了一份后來被許穎認為是“冗長而毫無必要”的書面供詞?！锻韴蟆酚浾咛镉窠軐懩瞧皣W眾取寵”的報道時，曾參考了這份供詞。王世達和許穎把陳志峰的供詞查證了一下，基本屬實。許穎隨即撰寫了一份簡要的案情報告。

“案犯陳志峰，男，現(xiàn)年二十九歲，高中文化，住城內和平區(qū)新華街七號院。其父母均為中學教員，現(xiàn)已退休。陳志峰十九歲參軍，在海軍某部潛水連服役，期滿后轉為志愿兵，1998年復員，在玻璃廠保衛(wèi)科任干事。一年后玻璃廠倒閉，陳志峰下海做服裝生意，后又經(jīng)營一家理發(fā)店至今。案發(fā)前無劣跡，無前科。”

“案犯之妻喬麗，原名喬二妮，現(xiàn)年二十六歲，原籍系本市金城鄉(xiāng)大廟村。1997年由其表哥裴大成介紹，與陳志峰結婚(裴大成也曾參軍服役，與陳相識)，婚后轉為城鎮(zhèn)戶口，在一家私營日雜商店做雇員。2000年參加十佳禮儀小姐競選，獲第一名，隨即被宏泰藥業(yè)集團總公司經(jīng)理部以高薪聘為職員。陳志峰懷疑喬麗與宏泰公司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鄭榮鑫私通，夫妻關系惡化，竟萌生殺機，于2001年4月30日以協(xié)商離婚為由，將喬麗誘騙至北郊仙人橋附近，實施槍殺。喬麗身中兩彈，傷勢嚴重，現(xiàn)仍在搶救中。”

“罪犯所用獵槍，系從裴大成手中借來，已被沒收。罪犯作案后即來我局自首，現(xiàn)拘押在監(jiān)。建議加強對私有槍支管理，以杜絕此類案件發(fā)生?！?/p>

六

仙人橋案件的發(fā)生，正值打擊犯罪的非常時期，應“從重從快”予以處置。案發(fā)第二天，公安局即得到檢察院批準，將罪犯正式逮捕。司法干警連夜加班，整理材料。第三天，5月2日。案卷就移交到了法院。院長劉必清指示刑事庭的周子桐庭長，務必在三天內作出判決，并暗示說，可以對罪犯處以極刑。這樣，從案發(fā)到結案，處決罪犯，不到一周時間。劉必清院長顯然想在司法界創(chuàng)造一個紀錄，或者說是奇跡，一鳴驚人。然而后來被院長稱之為“古板的家伙”的周子桐庭長，似乎沒有領會上司的意圖，認為案子應該“放一放”，在受害人的傷勢穩(wěn)定之前，不宜作出判決。于是在院長和庭長之間有了下面一段對話：

“為什么不能判決?”劉必清院長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不滿，“即使受害人生命沒有危險，也要致殘，她的右眼已經(jīng)瞎了。法律有明文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重傷致殘，手段特別惡劣者，可以判處死刑。”

“可是，罪犯是主動投案的啊?！蓖ラL慢吞吞地說，這種神態(tài)特別使院長不高興，“他沒有逃跑，沒有藏匿。主動交代了所有的情節(jié)。這說明，罪犯對法律還是尊重的……”

“哼，一個尊重法律的人，竟是個殺人犯!”

“罪犯殺人是因為別的原因?！?/p>

“那么說，就可以任其所為了?”

“不。我只是不同意馬上判處死刑?！?/p>

就這樣，一周之內，竟然沒有作出判決，延擱下來了。

七

這時候公眾最關注的。倒不是對罪犯如何處置，而是受害人喬麗能否活下去。通常一位名人總是比普通人更受到關注。每天都有人到醫(yī)院打聽消息，婦聯(lián)也派人去探望，慰問傷者，但是都被參加搶救的外科主治醫(yī)師孫同慶擋在門外。他們只是被告知，受害人傷勢很重，處在昏迷中，根本不能接受慰問。她的右眼不行了，心臟也打壞了，急需一種體外循環(huán)裝置代替心臟工作。但醫(yī)院沒有這種設備，要到外地采購。如果他們真的關心傷者。就應該設法幫助搞一臺這種儀器來，等等。

電視臺也密切關注著事態(tài)的進展。這是當前的熱點。宋春光在搶先報道這條消息時，曾向觀眾許諾，他將繼續(xù)對此案作跟蹤報道。果然，第二天，電視臺又播出了宋春光采訪喬麗的女朋友謝琦芳小姐的新聞。謝琦芳不是當?shù)厝?，她是體委組織的國標舞訓練班從廣州請來的女教練，與喬麗過從甚密，形同姐妹。這個女人也很有名氣。據(jù)說謝琦芳小姐在新加坡和法國都獲得過國標舞競賽的大獎。她還認識政界、軍界的一些大人物。在江城的百姓看來，謝琦芳小姐也算是個大人物了。她是在一間鋪有地毯的房間里接受記者采訪的。從屏幕上看，謝琦芳小姐是個精瘦的女人，不算年輕，也不太老。化妝技術的發(fā)展，使你很難辨別她的真實年齡。她對喬麗的遇害感到很傷心，也很憤怒。“我想不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她說。她坐在沙發(fā)上，右后方的柜子上放一尊小型的維納斯塑像。鏡頭離她的臉很近，她那面皮緊繃繃的瘦臉非常富有表情?！罢娴模馓旎罩?，槍殺一個女人，而且是他的妻子，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我和喬麗小姐是在去年的十佳禮儀小姐評選活動中認識的。喬麗小姐有天賦，有才華，很有發(fā)展前途。這樣的女人很少見。你們都看見了，喬麗小姐做的啤酒廣告多么迷人。簡直是個天才!我非常喜歡喬麗小姐。她原來不叫喬麗，現(xiàn)在這個名字是我給她起的。我希望她有一個不同于過去的新生活。啊，她是多么不幸!……命運對于她是多么不公平啊!但我知道，這不是偶然的。我親眼看到她的丈夫怎樣虐待她、毆打她，就像虐待一個奴隸。他不讓喬麗小姐參加社會活動，不讓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要把她死死地拴在家里，就像拴一條狗，有一點不聽話，就打她，往死里打。那一次，這個野蠻男人當著我的面。打她耳光，拳打腳踢。啊，真可怕……”

謝琦芳小姐用手捂住了臉，沒有再說下去。這也是電視新聞的最后一個鏡頭。

這條新聞在公眾中會引起什么反響，顯而易見。人們的好感本來就在喬麗這邊，謝琦芳小姐的控訴就給傾斜的天平又壓上一個重重的籌碼。由此人們知道，美麗可愛的喬麗小姐原來一直受著一個野蠻丈夫的虐待!更有一些男人想入非非：“喬麗小姐干嗎嫁給他?倘若和我……”

八

在這同時，《晚報》記者田玉杰也開始了調查采訪。他開列了一份采訪名單，名單上的人都與罪犯或受害人有某種關系。那一篇“嘩眾取寵”的報道就是這一系列采訪的結晶。應該說，田玉杰是個做事認真的人，在《晚報》的記者群中也算是比較突出的一個?？偩庉嬳n世文先生曾夸獎他有眼光，能發(fā)現(xiàn)別人不能發(fā)現(xiàn)的深層次的東西，而不被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這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優(yōu)點，關鍵在于如何分清什么是“表面現(xiàn)象”，什么是“深層次的東西”。譬如說，仙人橋案件發(fā)生后，一般公眾，包括婦聯(lián)主席趙雅芬女士在內，一開始就同情受害者，對罪犯表示了憤懣。田玉杰不這樣，他認為，一個男人不可能無緣無故毆打妻子，拳打腳踢，甚至殺害她，妻子又是那樣美麗可愛。除非他是個精神不健全的人。其中必有緣由。

在按照名單開始采訪前，田玉杰先到公安局查閱了審訊記錄和陳志峰寫的書面供詞。女警官許穎熱情接待了他，田玉杰請她談談對于罪犯的印象，她愉快地答應了。

“這是個清醒的謀殺者?！痹S穎笑著說。眼睛里閃著稚氣的光，“他很沉著，也很理智。他講話不慌不忙。他在干這事之前，肯定有過充分的考慮和準備?！?/p>

“這個人可怕嗎?他是不是很兇?”

“不。他很規(guī)矩，也很安靜。啊，他穿得很整齊，是個英俊的男人。他頭發(fā)梳得很漂亮，襯衣也很干凈，系著領帶，穿著皮鞋。總之，他不像殺人犯?！?/p>

田玉杰相信警官對罪犯形象的描述。罪犯是理發(fā)師，當然可以把頭發(fā)弄得很漂亮。去殺人之前，穿得整齊一點，甚至穿一身新衣服，也是可能的，這種心理可以理解。但他覺得“英俊”這個詞用得不一定準確。田玉杰一向以為，一個人倘若在生理上是完美的，在道德上也會是高尚的。反過來說，一個真正英俊的男人似乎不大可能如此狠毒，會去毀滅另一個生命。

“您以為罪犯的招供都是事實?”田玉杰指著供詞說。

“是的。罪犯是誠實的，他沒有企圖掩蓋自己的罪行。”

“那么，罪犯以為他的妻子與鄭榮鑫先生私通，也是事實?”

女警官臉紅了。應當說明一下，許穎剛從警校畢業(yè)，沒有結婚，面對“私通”這樣的問題，有點難為情。

“不。我們沒有對這種事進行核查?！?/p>

“為什么?”

“我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p>

“為什么不感興趣?”

“因為這不重要?！?/p>

“為什么不重要?”

“這不能成為槍殺他妻子的理由。不管是真是假。”

“哦……那么，許穎警官，據(jù)您看，這件事是真還是假?”

“不，不……我不愿談這個問題，對不起?！?/p>

許穎皺起眉。不高興了。她甚至覺得這個記者讓人討厭。

九

也許是受了許穎的影響，田玉杰首先去監(jiān)獄探望了陳志峰。這里說“探望”顯然也不準確，因為田玉杰和陳志峰沒有任何關系，沒必要探望他。但是說“采訪”也不對，一個罪犯似乎是沒有資格成為采訪對象的。不管怎么說，田玉杰見到了陳志峰。這事先得到了監(jiān)獄長彭尚武的批準。田玉杰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女警官向他介紹的罪犯的形象一點也沒得到證實，倒是他原來以為罪犯不可能英俊的想法是正確的。陳志峰從一道安裝得非常堅固嚴實的鐵門里走出來，靠著紅磚墻站著。他沒有系領帶，頭發(fā)也不漂亮，事實上他的頭發(fā)按照慣例被剃掉了，是個光頭，臉上籠罩著一個囚犯必然會有的陰郁灰暗的表情。手上始終戴著銬子，這說明他是重刑犯。田玉杰忽然想到，他的生命很可能不屬于他了，這使他感到一種悲哀，他忘記了事先準備好的問題，出口說道：

“你對你干過的事后悔嗎?”

“不?！标愔痉寤卮鸷芸?。口氣的堅定使田玉杰吃驚?！拔抑牢易呱狭私^路，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p>

“為什么這樣說?你完全可以不走上絕路。比如說，她不愛你了，你也可以再找一個你愛的人。你殺了喬麗小姐，豈不太過分……”

“她不是喬麗，她叫二妮!”陳志峰突然叫起來，變得很兇惡，“她也不是什么小姐。她嫁給了我，她是我老婆!你們干嗎都叫她小姐?”

田玉杰沒料到，罪犯對于姓名、稱呼如此看重，好像這真的很重要似的。

站在旁邊的獄警嚴厲地呵斥他，用拳頭在他肩上砸一下，不允許他大喊大叫。

“你為什么把作案地點選擇在仙人橋?你知道，那是一個圣潔的地方，許多青年人談戀愛都喜歡到那兒去。你是有意地要玷污它，是嗎?”

田玉杰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仙人橋案件發(fā)生后，有人就指責罪犯“玷污”了這個象征著愛情的圣地。電視記者宋春光在報道中也說罪犯有意這樣做的，可惡之極。

“我沒有那意思?！标愔痉鍝u搖頭?！拔沂桥既幌氲降?。那地方很有名，以前我和二妮也常到那兒去……”

“你干嗎不在家里殺死她?為什么要用槍?用刀不是更方便嗎?”

“不!”陳志峰瞪田玉杰一眼，“我沒有那么狠毒的心，把刀子捅進一個人的身體，她又是我老婆。你以為殺一個人就像宰一只雞那樣容易下手嗎?”

“用槍就不狠毒了?”

“當然。我沒有直接殺死她，她是被子彈打死的。”

“可是，子彈是你射出去的呀!”田玉杰覺得罪犯很幼稚，幼稚得可笑，但他弄不清他是真的幼稚還是在開脫自己，“現(xiàn)在喬麗躺在醫(yī)院里不能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奄奄一息……”

“她……沒死?”陳志峰愣一下，顯得很驚訝。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喬麗還活著。

“沒死。不過，她的右眼瞎了，心臟也打壞了，就算能活下去，也是個廢人，沒有活動能力?！?/p>

陳志峰低下頭，沉默很久，忽然嗚咽起來。

“如果……如果她能活下去，我也能活著，我愿意把她接回家，伺候她……”

“為什么?你對她恨之入骨，她也不愛你……”

“不!我愛她!愛她!我……”

罪犯哭哭啼啼，控制不住，田玉杰也幾乎控制不住。罪犯的痛苦感染了他。他沒有再提什么問題，默默地離開了監(jiān)獄。

十

下一個采訪對象是裴大成，他是受害人的表哥，又是罪犯的朋友，他對案件的是非怎樣看呢?

裴大成是街道上辦的一家小飲料廠的廠長，一個魁梧的漢子。他在工廠簡陋的辦公室里接待了田玉杰。廠子就設在一個不大的宅院里，辦公室里也堆滿了玻璃瓶和花花綠綠的商標。起初裴大成很難開口，一臉苦相，不斷地嘆氣。田玉杰沒有著急，揀起一張商標看了看，商標的圖案是個大橘子。

“當然，不管怎么說。陳志峰殺我表妹是不對的。他不能這樣干，不能。事情不該鬧成這樣。當然，喬麗也有對不住他的地方……”

“陳志峰平時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個嘛……當然啰，怎能說他是壞人呢?這一點我了解，不然我不會把我舅舅的女兒介紹給他。我們一起當兵，嗯，他很踏實，也講義氣，大家都喜歡他，半年后就當了班長。他還立過一次三等功。這不是說他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因為他帶的那個班很團結，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好……是的，他是個能讓人對他產(chǎn)生好感的人。就說他開的這個理發(fā)店吧，街上理發(fā)店很多，人們都愿意到他這兒來。我每次去，都是顧客盈門。為什么?就因為他熱心，待人誠懇，也不亂漲價……”

電話鈴響了，廠長接了一會兒電話。

“你剛才說喬麗對不住他，主要指的什么?”

“唔，這個……這個很難說呀。大概就是從那次選美之后，我表妹出了名，眼界高了，有點瞧不起他，兩人開始鬧矛盾。”

“喬麗和鄭榮鑫先生是否有不正當關系?”

這問題同樣使裴大成顯出尷尬，表哥怎能去證實表妹的“不正當關系”呢?不過一般說來，一個優(yōu)秀的記者，為了弄清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常常會使出鍥而不舍甚至近乎于死皮賴臉的勁頭。田玉杰無疑也是個優(yōu)秀的記者。就連女警官許穎，他不也反復地向她提出這個問題么?

“這種事情我搞不清?！睆S長說，“自從他們夫妻不和，我就很少到他們家，更少跟我表妹見面。說實話，我不贊成她的做法?！?/p>

“陳志峰作案使用的獵槍是你借給他的?”

“嗯……”

“你知道他要干什么?”

“嗨!我哪里知道他要殺我的表妹，那支獵槍是我用來打兔子的，陳志峰也玩過。閑暇時，譬如冬天下了雪，我就邀上他到野外去，或者到山上尋找獵物。尋到的大多是兔子。剝了皮放在鍋里一燉，再弄一點酒，我們坐在一起……唉，這下他完了。槍也被公安局沒收了?！?/p>

十一

田玉杰還到陳志峰的家里走訪過。父親陳祖堯和母親原秀榮的觀點與裴大成類似，承認自己的兒子犯了罪，同時對兒媳的“忘恩負義”行為進行了譴責。譴責的口氣比裴大成激烈得多。原秀榮火氣十足，拋開受了多年文化熏陶的老教師的儒雅，跳起來大叫：“是她毀了我兒子，不是我兒子毀了她!要是志峰當初不娶這個風流女人，能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她是鄉(xiāng)下姑娘，我們志峰花一萬塊買了戶口把她弄到城里來。全家像敬神一樣敬著她，錢任她花，她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伤窃鯓訄蟠鹞覀兊?一選上美人兒，就有了外心了……人家的媳婦都伺候公婆的，我這個婆婆從沒敢讓她伺候，她光是打扮自己就沒工夫了。她那模樣，我一開始就看不順眼。一個女人，每天光知道打扮，涂脂抹粉，就不是好現(xiàn)象。志峰倒挺高興，好像揀了個寶貝?，F(xiàn)在好了，他連哭都來不及了……”

原秀榮嗓子沙啞，這些話她顯然不止一次對別人講過。

十二

這里有必要談談“選美”的事。

2000年春，由宏泰藥業(yè)集團總公司資助，婦聯(lián)和電視臺共同舉辦“宏泰杯十佳禮儀小姐大獎賽”，宗旨是“提高婦女地位，活躍文化生活”。這里沒有說“選美”，但其實就是選美，公眾談起這件事，也說是選美。心照不宣罷了。人大概也如同某類觀賞動物，可以憑長相選優(yōu)劣，靠姿色定價錢。大獎賽設五名評委：婦聯(lián)主席趙雅芬女士，電視臺臺長樸占元先生，教育學院教授劉西瑞博士，國標舞教練謝琦芳小姐，宏泰藥業(yè)集團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鄭榮鑫先生。大賽的經(jīng)過，電視臺都作了報道和實況轉播。結果喬麗小姐獲第一名，被稱為“禮儀皇后”，得獎金十萬元。一夜之間，喬麗小姐成了江城最耀眼的明星，轟動一時。事后劉西瑞教授專門在《晚報》上撰文，向公眾介紹了評選的標準，喬麗小姐何以獲第一名。劉教授說：“有人以為只要臉蛋漂亮就可以入選，其實不然。臉蛋漂亮只是容貌美，此外還須有身段美、皮膚美、氣質美等等。喬麗小姐能脫穎而出，榮獲大獎，實因造物主得天獨厚之恩賜，其容貌不媚不俗，身段不肥不瘦，皮膚不黑不糙，風度不卑不亢。天生麗質，無瑕無疵?；屎笾鸸?，非她莫屬!”

一如往常，沒有人對劉西瑞教授的見解表示異議。尤其當喬麗小姐身著紅色泳裝，落落大方地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人們就更感到教授的見解是多么的精湛而精辟了。一個無名小城，竟有如此美貌女子，著實令人欣喜。每一個小城的公民臉上都平添了一種榮光。那年夏天泳裝的銷售陡漲，學習游泳成了年輕女人們的時尚。城內先后增辟了三個游泳池，收入都很可觀，這都與選美及喬麗的脫穎而出不無關系。

一年后，眾所矚目的喬麗，雖然每天仍在電視里面對公眾甜甜一笑，說：“鴨鴨啤酒，好喝!”她那真實的生命。卻在垂危中。

十三

在田玉杰的采訪名單上，還包括兩名選美時的評委：謝琦芳和鄭榮鑫。很不巧，當田玉杰趕到向陽街十六號宏泰藥業(yè)總公司的經(jīng)理部時，女職員吳玉梅告訴她，在喬麗小姐遇害的第二天，鄭董事長就因為一項“重要的商務活動”，飛到泰國去了。

十四

謝琦芳小姐在神都大旅社一間布置得很優(yōu)雅的套房里接待了田玉杰，不過在謝琦芳小姐說來，是“接見”，不是“接待”。不知她是無意中混淆了兩個詞的含義，還是有意選擇能提高她身份的詞句?！拔液芟矚g接見記者?！彼f。謝琦芳小姐穿一身黑色長裙，身上散發(fā)著濃濃的香氣。起初她真的很友好，也很主動，請?zhí)镉窠艹闊?，拿出一疊照片請他欣賞。這些照片記錄了她年輕時的風采。她原來是跳芭蕾的，后來改跳國標舞。有一張照片就是在國際上獲獎時照的，謝琦芳小姐和一群穿燕尾服的外國英俊男士們站在一起，身上穿的衣服很少，但的確光彩照人?！澳贻p時真好啊!……可惜現(xiàn)在老嘍?！彼镉窠艿哪?，自嘲地笑了笑。田玉杰不太感興趣。他想知道喬麗的情況。關于喬麗，她當然能講出很多有趣的事。她說，喬麗遇害前就住在這里，她的隔壁。現(xiàn)在那房間的鑰匙還放在她這兒。田玉杰問她，可不可以進去看看?！斑?，為什么不可以呢?我們可以交個朋友嘛?！碧镉窠苓€沒完全領會這句話的意思，謝琦芳就撲上來，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一下。這當然不是壞事，也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這樣的艷福，都能碰上這樣的好運氣。遺憾的是田玉杰一點感覺都沒有，謝琦芳小姐好像摟住了一塊木頭。她終于松開了手。他跟在她身后，走進喬麗的房間。喬麗的房間很寬敞，布置也更豪華，臥室、浴室、衛(wèi)生間樣樣俱全。臥室里鋪著絳色羊毛地毯，擺放著高級沙發(fā)，有空調，也有電視。謝琦芳說，這些沙發(fā)、茶幾、地毯都是進口的，這套房一個月要交五千塊房租。

“這錢喬麗能拿得出?”

“嘿，喬麗小姐還用自己付錢?人家是皇后。有皇后，當然就有皇帝了!”謝琦芳笑起來。

“皇帝是誰?她的丈夫?”

“這個，你就不必打聽了?！?/p>

“你干嗎給喬麗改名?”田玉杰又問，“她原來的名字不好嗎?”

“嘿，那名字能叫得響?名不正，言不順，也成不了大事?，F(xiàn)在這名字多好，喬——麗，一聽這名人們就會喜歡她。”

“喬麗和鄭榮鑫私通，你知道吧?”

“啊，田先生，你干嗎老是對這種事刨根問底?真無聊!一個女人跟哪個男人在一起，唔，就算是私通吧，那是她的自由。譬如我吧。我結過婚，也離過婚，還交過男朋友。怎么，這有什么不對?”

“可是喬麗并沒有離婚。她有丈夫……”

謝琦芳冷笑。

“你是說那個理發(fā)匠?你不覺得喬麗小姐和他是多么不般配嗎?像喬麗小姐這樣的女人，就應該住這樣的房間，坐這樣的沙發(fā)，跟高雅的有教養(yǎng)的男人在一起，在舞臺上展示她的風采。她的身體就是一件藝術品，也是一筆財富。能給她帶來幸福。喬麗自己沒有意識到，我?guī)椭庾R到了，把這筆財富挖掘出來。我以為我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不是嗎?”謝琦芳得意地伸開手臂，飛快地轉一圈，做了個旋舞的姿勢，黑色長裙像傘一樣張開來。田玉杰看到了她那恰如傘柄一樣細瘦的小腿和裸露的腳踝。

“你敢肯定喬麗和她丈夫在一起不幸福?”

“哼。那個野蠻男人懂得什么叫幸福?他能讓喬麗小姐得到什么幸福?啊，記者先生，你不是在裝蒜吧?難道你不懂，女人的幸福是靠錢來維持的?沒有錢。能住這樣的房間，坐這樣的沙發(fā)?沒有錢，也不能到外邊去游山玩水，更不能到外國去看西洋景。喬麗和她丈夫在一起，只能一輩子呆在這小地方。像驢一樣地干活，干活。她丈夫又是那樣野蠻，光是殺害喬麗這件事，就證明他是多么狠毒，下流。他們的婚姻完全是個悲劇，可怕的悲劇呵!”

“難道喬麗小姐在這個悲劇中就不承擔一點責任?”

“什么?”謝琦芳像打量陌生人一樣看著田玉杰，“讓喬麗小姐承擔責任?這是你說的?”

“是?！?/p>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講話的?”

“我站在中間。”

“你為什么不站在喬麗小姐一邊?她被害了，你不可憐她，還要替罪犯講話，說她私通，往她身上潑臟水!啊，這世界沒有公理了!”謝琦芳轉過身，急速地走來走去，像陀螺似的轉著圈。

“謝小姐……”

“不!我不想再聽你說什么了。我知道你是來干什么了?！?/p>

“我是來調查事實，盡一個記者的責任?！?/p>

“住嘴!”謝琦芳走過來，站在田玉杰面前，狠狠地盯著他。他們的身體挨得很近，打個比方說，倘若她的胸脯像一般女人那樣豐滿，就觸到一起了?！澳氵@個奸細!到處打探人家的秘密。哼，你再也打探不到什么了!……事實，你知道什么叫事實?事實是人講出來的。我說這是事實。就是事實，我說不是事實，就不是事實。如果你想要我給你證明什么，我就這樣說：‘喬麗小姐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她潔身自好，跟任何男人都沒有關系，沒有私通。沒有!’就是這樣。這一下你滿意了吧?你這個白癡!你什么都不懂。你應該跟電視臺的小宋好好學學。好了，你可以走了，記者先生。我不歡迎你。走吧!不要等我把你趕走?！?/p>

田玉杰完全沒料到，采訪會是這種結果。轉眼間，“朋友”變成了敵人。由此可見，記者的營生并不總是瀟灑，像田玉杰這樣被采訪對象趕出門的事也會有的。

十五

關于受害人喬麗的婚姻以及他們夫妻間的恩恩怨怨。陳志峰在供詞中是這樣說的：

“我們的婚姻最初是幸福的，雖然最終的結局很不幸，但我不后悔，因為我的確從這婚姻中嘗到了幸福。也許是一種偶然，那一年我在部隊上轉為志愿兵，回家探親，先期復員的一位戰(zhàn)友給我介紹對象，說是他舅舅的女兒，人很漂亮、聰明，就是農(nóng)村戶口。我想見見面再說吧。一見面，這姻緣就成了。她果然漂亮，我就是被她的漂亮吸引住了。她也很樂意，我記得，她一見到我，就笑了。她笑得那樣好看，像一盞燈，照亮了我的心。我們彼此好像都在等著對方，等了很久。她不像鄉(xiāng)下姑娘，一點也不土氣，很開通。我們見面的第二天，她就到城里來找我玩。她說她在鄉(xiāng)下住膩了，鄉(xiāng)下很臟，很累，城里一切都比鄉(xiāng)下好。說實話，那天夜里我沒有讓她回去，就睡到了一起。我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因為我們發(fā)誓，要相愛終生。兩個人的心都融合到了一起，還有什么可保留的。回部隊之前，我們就把結婚手續(xù)辦好了。部隊的同志看了我的結婚照片，都很羨慕。也有的同志說，婚事辦得太倉促，以后說不定會出問題。當時我沒在意，現(xiàn)在看來，這話有點道理。

“1998年，我從部隊復員，這主要是因為二妮的慫恿。部隊的生活是苦的，很單調，過去我不覺得，我以為我能一直干下去，結婚以后，我堅持不住了。二妮頻頻來信，催我回去，搞得我心煩意亂。她說，她常常因為思念我睡不好覺。我可以拋棄一切，也不愿讓二妮忍受痛苦。她思念我，說明了她對我的愛，我不能辜負這種愛。山東籍的連長徐維強很失望，他說本來打算培養(yǎng)我當干部的。這時我什么愿望都沒有了，只想著回去和二妮團聚。”

“就這樣，我復員了。這一年是我們的婚姻最甜蜜的時候。我在玻璃廠上班，工廠效益不好，工資發(fā)的很少，這并不影響我們的幸福。父母為我們積蓄了一點錢，生活還能過得去。傍晚下了班，我就到平光路一家小商店找她，她在這里做售貨員，我們一起回家。有時我們不回家，就在街上溜達，游玩，餓了在路邊的小吃攤上買兩個油餅。行人們總是向我投過來羨慕的眼光，我知道，這是因為二妮漂亮。這真的讓我很自豪。有時我們走得很遠，沿著北干道，一直走到仙人橋。據(jù)說這是兩位仙人相會的地方。我們坐在橋欄上，河水在月光下靜靜地流淌，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有時說的話很傻氣，可是多么快活!我記得二妮曾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我們就像神話故事里那一對戀人?！掖笫芨袆樱@句話永遠留在了我的心中?，F(xiàn)在回想起那些幸福的時刻，甜蜜的感覺就又在我的胸中涌動了。一個人還追求什么呢?有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陪伴在身邊，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嗎?”

“時間長了，我也發(fā)現(xiàn)了二妮的缺點，比如亂花錢。她不懂得細水長流，手里有錢。就要花光。她每個月三百塊工資，不夠她一個人開銷。這些錢都用來買衣服化妝品了，永遠買不夠。有一次家里修房，急需油氈，我給她一百塊錢讓她買。她在街上見到一家商店賣一種新款式的黑色套裝，就買一套回來了。我很生氣。她說，不趕緊買，賣完了就買不到了。這就是她的作風。不過二妮穿上這身套裝確實好看，更惹人愛，我的氣又消了。不管怎么說，這種事我能原諒，錢花在二妮身上值得。”

“玻璃廠破產(chǎn)后，我去溫州做了兩趟服裝生意，沒有賺到錢，還賠了六千多，家里生活變得很吃緊。二妮不高興了，埋怨我是笨蛋，不會掙錢。我承認自己笨，做生意不行，就在街上租了一間房，開理發(fā)店，勉強度日。我的剃頭手藝是在部隊上學的，只會剃男人頭。后來我請了一位師傅，邊干邊學，生意慢慢好起來。這時二妮又譏笑我是個剃頭的，我想這是開玩笑，不是真嫌棄我。理發(fā)店每月收入一千多塊，比我在玻璃廠上班的工資多兩倍，她花錢比過去更方便了，還有什么可抱怨的?！?/p>

“我真的喜歡理發(fā)店的工作，這種生意沒有淡季，每天都有活兒干，收入穩(wěn)定，不用擔心失業(yè)或賠本，我心里很踏實。顧客多是固定的，他們中許多人成了我的朋友。還有一些年輕姑娘，也時常光顧我的理發(fā)店，洗頭、燙發(fā)、吹風，我們也混得很熟，有幾個甚至大膽地向我表示好感。這種事假如讓二妮碰見，她就會吃醋，大叫大嚷，警告我不要胡來。怎么會呢，我從未有過那種心思。我們的夫妻感情是好的，有二妮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別無所求?！?/p>

“我們婚姻的真正危機，是在選美之后。開始我就反對她參與這件事。我很早就有一種預感，覺得二妮是一個寶物，一旦別人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寶物，就會把她搶走。二妮不聽我的話，她一定要去競選。她知道自己長得美，她要炫耀。她背著我報了名，并且馬上被一個叫謝琦芳的評委看中了。第二天二妮把這個女人帶到家里來，給我做工作，說二妮參加競選，一定會得大獎。還說這對她的前途是個轉機，對我們家的生活也是一個轉機。我覺得這個‘轉機’不會是好事，眼前的生活已經(jīng)使我滿足，我也不想再求什么轉機。謝琦芳還提出給二妮改名，我更反對。為什么要改名?我又有了一種預感：二妮一改名，就不是我的人了。果然，二妮靠選美出了名，就和謝琦芳搞到了一起。這女人不是好東西，二妮就是她教唆壞的。她把二妮介紹給宏泰藥業(yè)公司總經(jīng)理鄭榮鑫，鄭榮鑫馬上聘請二妮到公司經(jīng)理部當職員，兩人就勾搭上了。二妮開始在外邊過夜，她對我越來越冷淡，甚至拒絕同房，嫌我沒有天天刮胡子、洗澡。我們吵了一次架，她就干脆住到鄭榮鑫在神都大旅社給她包租的一套房子里，不回家了。”

“我看出來，二妮不打算和我一起生活了。她的心變了，我們的姻緣也到頭了。這時候如果她坦率地講清她的意愿，提出離婚，我會同意分手的。我不會死纏住她，更不會傷害她。畢竟捆綁不成夫妻。但她不這樣做。她不跟我一起生活，又不提出離婚，就這樣拖著。有一次我去旅社找她，問她打算怎么辦。她說，這樣不是很好嗎?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井水不犯河水。她還說，這叫做分居，外邊大城市里好多夫妻都是這樣。她甚至說，我也可以找一個女相好玩玩，她不會忌妒。說到這兒，我打了她一耳光。當時謝琦芳也在場。說實話，我一進到那屋子，就感到恥辱，對她有一種憎恨。我說，我不同意分居，要么住在一起，要么離婚。她馬上說，那就離婚吧。她還表示愿意歸還當初給她買戶口花的一萬塊錢，再加上三千塊利息，不讓我吃虧。說到這兒，我又打她一耳光，我看出來，她想離婚，但不首先提出來，這樣對她的名聲不好。她拖著我，讓我提出離婚，家庭破裂的責任就落到我頭上了，好像不是她甩了我，而是我甩了她?？蓯旱呐?就是從這時起，我有了殺她的念頭。我最痛恨二妮的有兩點：一是她貪圖享受，寧愿跟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色鬼一起鬼混。她名義上是宏泰公司的職員，并沒有實際的職務，只是跟著鄭榮鑫出差游玩，一個月就拿兩千元的高薪。在我看來，這筆錢就是鄭榮鑫給她的賣身錢。他還帶她去了新加坡，在外國風流。第二就是在離婚問題上耍心眼。但我知道。二妮漂亮聰明，可頭腦簡單，想不出歪點子，這是那個壞女人和老色鬼教給她的?！?/p>

“我并沒有馬上就殺她。我猶豫了很長時間，我還是舍不得和她分手。一個人真愛上了另一個人，這種愛就如大樹的根須一樣深扎進你的心里，即使砍去樹干，根須還在，讓你痛苦、留戀，生出一種仇恨來。過了幾天，我又去旅社看她。我在街上買了一些山楂糕，這是二妮平日最愛吃的零食，甜甜的、酸酸的，后來我也喜歡吃了。當時我有點昏頭昏腦了，以為一些山楂糕就能讓她回心轉意。她聽出我的聲音。把門打開一道縫，不耐煩地說：‘如果不是談離婚的事，你就走吧。’我遞給她山楂糕，她鼻子一哼，斜著眼睛說：‘誰要吃那個!’天哪，她早就變了，早就不是愛吃山楂糕的二妮了!但我還是不愿離去，仍然昏頭昏腦地站在那里。在她看來，我就像個無賴。她堵在門口，不讓我進屋。她還是那樣漂亮，不，比過去更漂亮，更滋潤，更迷人了。她上邊披著長衫，下邊穿著短裙，手里夾著煙卷，頭發(fā)盤在頭頂上，弄得高高的。這時屋里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外邊是誰?讓他進來嘛?！f：‘別理他。還是那個臭理發(fā)匠!’話沒說完，門‘砰’地關上了。女人的心就是這樣歹毒，我是她丈夫，提了東西來看她。她對她的情人——那個老色鬼——說我是‘臭理發(fā)匠’。這句話使我的仇恨升到了頂點。她應該為這句話付出代價，這代價就是她的生命。這一次我沒有再猶豫，我很快想好了計劃，給她打電話，約她到仙人橋談離婚的事。我在她表哥那里借來了獵槍。但是當我舉起獵槍向她瞄準時，我的心又軟了，下決心殺一個人，實在不容易。我想到了過去我們的情意，我們的生活，心想放過她吧!真的，假如她不是那樣興高采烈，假如她對我們的婚姻表現(xiàn)出一點留戀，對離婚表現(xiàn)出一點難過、痛苦和內疚，我就不會開槍。我就會走過去，真心和她談離婚的事。后來，直到我聽見她的歌聲，那歌聲越來越響亮地傳進我的耳朵，我才扣動了扳機。我知道殺害她是一種罪過，我的生命也將完結，但我愿意這樣，愿意和她同歸于盡。也許這就是她的命運。她死了以后，我會隨她而去，這也是我的命運。假如人真有所謂靈魂，人死了靈魂真能升天，我們的靈魂還會在天上相遇，再做夫妻。那時也許不會再有這種結局了吧?！?/p>

十六

《江城風流案》的報道發(fā)表后，立刻在《晚報》上引起了爭論。這篇報道基本上是以陳志峰的供詞為依據(jù)的，供詞表述的事實又遠非無懈可擊。譬如說喬麗小姐是個“寶物”，就很值得批判一番。趙雅芬女士沒有放過這些錯誤，說罪犯把他的妻子當成了“私有財產(chǎn)”，這是流傳了幾千年的“封建主義的遺毒”。趙雅芬女士還嘲笑罪犯所謂“用槍不用刀”的說法“極其虛偽”，槍和刀都可以致人死命，所以同樣殘忍，同樣不可饒恕。

由于陳志峰的供詞對鄭榮鑫先生和謝琦芳小姐進行了指名道姓的攻擊，說謝琦芳小姐是“壞女人”，鄭榮鑫是“老色鬼”，盡管田玉杰在報道中作了模糊性處理，非常謹慎地把鄭榮鑫寫成“鄭××”，謝琦芳寫成“謝××”，還是惹出了麻煩。謝琦芳小姐認定這篇報道是污辱性的，損毀了她的名譽，要求晚報社向她道歉，并給予經(jīng)濟賠償。這件事幾乎使總編輯韓世文先生招架不住，最終導致了一場訴訟。幸好鄭榮鑫先生沒有提出類似要求，后來從泰國歸來，也沒有對《晚報》的報道表示任何不滿，由此可見男人的寬宏大量與女人的鼠肚雞腸了。不過趙雅芬女士在她的批評文章里曾附帶為鄭榮鑫先生辯護了幾句，說罪犯對鄭榮鑫先生的誹謗沒有任何確鑿證據(jù)，是“捕風捉影的猜忌”，是“謠言”。鄭榮鑫先生是個能干的企業(yè)家，宏泰藥業(yè)集團也是當?shù)貫閿?shù)不多效益最好的企業(yè)之一，利稅大戶。上交的稅金占全市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幾點幾。這樣的人物理應受到全社會敬重，不該用任何臟污的語言玷辱他的名聲，等等。

針對《江城風流案》的批評最有分量的，當然還是劉西瑞教授的文章。這一回劉西瑞教授是從法律角度展開批評的，這是他的本行，就像魯班鋸木頭，深入淺出，一針見血。文章的題目就很鮮明：《私通與強奸的區(qū)別及其在法律上的意義》。劉西瑞教授說：“退一步講，就算喬麗小姐與鄭××的私通是事實，請問這事實在法律上有何意義呢?沒有任何意義，也完全不能減輕罪犯應承擔的責任。因為私通是雙方自愿的行為，沒有觸犯法律所保護的人的性權利的不可侵犯性。就是說，沒有違法。再換句話說，是合法行為。這就是私通與強奸的本質的區(qū)別。罪犯以其妻與鄭××私通為由，將其殺害，則觸犯了法律所保護的人的生命權的不可侵犯性。理應受到嚴懲。認真地說，私通屬于隱私范疇，隱私權也是受法律保護的，不可以隨便議論，更不可以公開宣揚?！督秋L流案》的作者顯然不了解這一點，而這是最起碼的法律常識。至于罪犯，我們幾乎可以肯定，更是一個法盲。”

劉西瑞教授的批評顯然比趙雅芬女士更進一步，更具有理論價值和法律依據(jù)。文章一發(fā)表，《江城風流案》就一文不值了。有人稱贊說，劉西瑞教授的文章等于給公眾上了一堂生動的法制教育課，尤其是對于私通與強奸的區(qū)別及其在法律上的意義不甚明了者，更是受益匪淺。

十七

正當人們對于《江城風流案》的批評越來越熱鬧而深入的時候，案子的主角卻悄悄離開了這個嘈雜的人世：2001年5月12日，受害人喬麗的呼吸停止了。盡管醫(yī)院采取了一切搶救措施，包括使用體外循環(huán)裝置，也沒能把她從死亡線上拉過來。這個結果并不使孫同慶醫(yī)師感到意外，喬麗心臟的創(chuàng)傷是致命的，所謂體外循環(huán)等等，不過是一時的茍延殘喘，終究于事無補。從子彈擊中她的心臟那時起，她的生命其實就已經(jīng)喪失了。

最先報道喬麗死訊的，還是電視臺記者宋春光。他告知公眾的具體時間是“5月12日16時37分”。這時間記錄得十分精確，卻未必準確。據(jù)孫同慶醫(yī)師后來透露，喬麗去世時宋春光并不在場，在場的醫(yī)生護士都沒有注意幾時幾分。也沒有人記錄這個時間，似乎沒有必要。事實上誰也說不清喬麗是幾時幾分去世的。她沒有停止呼吸時也很安靜，閉著眼，一動不動，因為她一直處在昏迷中。也許在幾時幾分之前呼吸就停止了。只是人們沒有察覺。所以\"16時37分”這個精確的時間很可能是宋春光杜撰出來的。至于他為什么要杜撰，是否也是為了“嘩眾取寵”，就不得而知了。

關于喬麗小姐的埋葬，出乎意料地又成了難題，她的娘家和婆家都不愿收留她的尸體。娘家人說她嫁出去了。是陳家的媳婦，理應葬在陳家墳地。陳志峰的父母大動肝火，說這個“不節(jié)不義不孝不勤不儉”的媳婦早就“名存實亡”，隨便把她扔在什么地方也不能人陳家的墳。生前備受人愛的喬麗，死后竟無葬身之地，尸體在醫(yī)院的停尸房存放了三天，無人領取。一位富商愿出兩萬元，買喬麗的尸體做“鬼妻”，葬在他那患白血病早殤的兒子的穴里。這一回是趙雅芬女士大動肝火，說這是“愚昧得可怕”的行為，是對生前那樣光彩奪目的喬麗小姐“莫大的侮辱”。這樁生意沒做成。最后由婦聯(lián)出面，把喬麗的尸體運到火葬場火化。

十八

喬麗一死，陳志峰的量刑問題就簡單了。他們夫妻的命運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聯(lián)系得如此緊密：喬麗一息尚存，陳志峰就安然無恙：喬麗一斷氣，他的末日也就到了。周子桐庭長雖“古板”，卻還是執(zhí)法如山的。喬麗的死訊一經(jīng)證實，當天就作出了死刑判決。兩天后，中級法院在體育館召開公判大會，宣讀了判決書。電視臺對公判大會及執(zhí)行死刑的場面都作了實況報道。上午10點整，載有罪犯的刑車從體育館開出，緩緩駛過小城最繁華的平安大道。柵欄兩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人，人們早已領略了“皇后”的風采，現(xiàn)在大約是想看看曾擁有過“皇后”又槍殺了“皇后”的野蠻男人是何等模樣。這一天的天氣特別炎熱，天空特別晴朗，太陽特別慷慨地把能量傾瀉下來，沒有一絲風。或者說人們感覺不到一絲風，擁擁擠擠。臉上都是汗津津的。罪犯站在卡車上，雙手縛在背后，胸前掛著標明他罪行的紙牌子。他的表情不能說是恐懼。卻也不是很昂揚。面對如此眾多仰望著他的公眾，他的神態(tài)是漠然的。他在想什么?是對他的罪行有了一點懺悔，還是對將要逝去的生命產(chǎn)生了留戀呢?不管他想什么，都沒有了意義，汽車載著他正一刻不停地駛向那可怕的歸宿。電視臺記者宋春光坐在電視臺專用的采訪報道車里，一直跟蹤拍攝到刑場。十九

到此為止，仙人橋案件就算了結了。我們的故事卻還不能立刻就畫上一個句號。這真是一個殘酷而悲哀的故事，讓人掃興。我們也沒能把故事講得圓滿精彩，反而弄得支離破碎，雜亂無章，到了收尾的時候還收不住，一味地拖沓。有什么辦法呢，樣樣事情都得交代清楚。譬如謝琦芳小姐要求晚報社賠償名譽侵害費?？偩庉嬳n世文先生不予理睬，說：“豈有此理。”謝琦芳小姐大怒，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亂跳，指著韓世文的鼻子說：“我謝琦芳不是好惹的!我什么場面沒見過，還治不住你這個小小的狗屁報社?咱們法庭上見!”謝琦芳小姐一張狀紙告到了法院，并揚言準備把官司打到北京去，如果有人膽敢搞地方保護主義的話。謝琦芳小姐真有一股勁頭，也真有一點本事，立刻鬧得滿城風雨。訴訟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這其中也不乏有趣的情節(jié)，詳細描述下來，又需要相當大的篇幅。簡明扼要地說，謝琦芳小姐勝訴了。這一年的年底，《晚報》終于登出一則啟事，向謝琦芳小姐道歉，承認她是個“品質優(yōu)良”的女人。謝琦芳小姐基本表示滿意。但如果把“優(yōu)良”改為“優(yōu)秀”的話。她就更滿意了。韓世文先生說：“優(yōu)良、優(yōu)秀是同義詞，用哪個都一樣?！敝x琦芳小姐說：“你還不低頭認輸么?難道我沒有上過學?優(yōu)良只是一般的好。優(yōu)秀才是出人頭地。”

謝琦芳小姐還要求十萬元的經(jīng)濟賠償，最后只拿到33333，33元。錢的數(shù)目如此繁瑣，據(jù)說是因為那篇“污辱性”的報道涉及謝琦芳小姐的名字，只有一個“謝”，沒有“琦芳”，賠償費只能給三分之一。按照精確的計算，后面還應有無限循環(huán)的“3.333……”因為“四舍五入”的緣故，不計了。這判決可算是絕對的公正嚴明，連“不好惹”的謝琦芳小姐都張著嘴卻沒能再說出什么來。當韓世文先生把一沓人民幣交到謝琦芳小姐手里時，兩人又有了一番唇槍舌劍：

“你真厲害啊!”

“哼，不是我厲害，是法律厲害!”

二十

這一系列事件使田玉杰很傷心?！督秋L流案》的報道完全失敗了，得到的反響幾乎全是批評。糟糕的是他一直搞不清失敗的原因在哪兒，劉西瑞教授在批評文章里分析得十分透徹，他卻像瞎子看不見燈光一樣執(zhí)迷不悟。他第一次在“表面現(xiàn)象”與“深層次的東西”之間迷失了方向。他很苦惱，覺得自己在記者的職位上不可能有大的作為了。盡管韓世文先生沒有責怪他一句，也沒有讓他承擔一分錢的賠償費，并鼓勵他“跌倒了爬起來再干”，他卻不愿再干下去，向韓世文先生遞交了一份辭職書，南下深圳淘金去了。韓世文先生惋惜失去了一個人才，同時認為，這是年輕人意志薄弱的表現(xiàn)。

二十一

就像所有轟轟烈烈的事件最終都要歸于平淡一樣，仙人橋案件激起的風波也終于平息下去了。受害者和制造罪惡的人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切善后事宜也得到了妥帖的處置。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把這兩個人完全忘卻。比較起來，陳志峰忘卻得更快一點。那天他在刑車上一閃而過，人們大都沒能看清他的面貌，他又是做了惡事的。寧愿不想他。喬麗小姐的影響就深遠多了，電視臺每天照播不誤的啤酒廣告，還在向人們展示著她的風采。當然，真實的喬麗是永遠看不到了。當她面對觀眾甜甜一笑，說“鴨鴨啤酒，好喝”的時候，就使一些人生出一種莫名的惆悵來。而那些愛妒忌的女人們，難免要幸災樂禍了，她們慶幸自己雖不如喬麗漂亮，不如她風光，卻比她活得長久。然而惆悵也罷，妒忌也罷，也終有忘卻的時候。生活固有的忙碌、煩惱和單調會把一切多余無聊的思想沖刷得干干凈凈。啤酒廣告不久也停播了。鴨鴨啤酒并不真的好喝，僅靠喬麗那甜甜的一笑。勉強維持著銷售。喬麗一遇難，啤酒也沾染了不潔的氣息，更無人問津了。啤酒廠經(jīng)理曹洪升趕緊通知電視臺，停播了廣告。從此再也看不到喬麗小姐。她那或真實或虛幻的影像在人們的記憶里漸漸模糊起來了。

二十二

一個盛夏的晚上，就是在仙人橋案件完全銷聲匿跡，“鴨鴨啤酒，好喝”也被人們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鄭榮鑫先生坐在紅玫瑰大酒店二樓的歌舞廳里，手捧高腳酒杯，望著桌子對面的年輕女子。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這里是江城最豪華、設備最完善的休閑場所。只要付出足夠的錢，就能享受到種種你愿意享受的樂事。樂壇上一名裸露雙肩的女歌手仰起脖子唱著《愛你到永遠》，聲音軟綿綿，像催眠曲。大廳里放了空調，十分涼爽。燈光幽暗柔和，映照著杯子里的紅葡萄酒，顯出血一樣的顏色。

“你看這地方好嗎?”鄭榮鑫微笑著說，面容像父親一般慈祥。

“嗯……就跟天堂一樣。”女子喃喃地說，嘆了口氣。

“不，這還不是真正的天堂。”鄭榮鑫放下酒杯。腰桿一挺：“這算什么!如果你到過巴黎、東京、香港，啊，那才是真正的天堂!你想玩什么，怎樣玩都行。還有泰國，啊，泰國也是個好地方呢!那里的海上有兩個小島，緊挨在一起，叫相依島，像一對情人。島上的石頭奇形怪狀，就像咱們廣西的桂林。啊，妙極了!”

“我連廣西的桂林也沒去過?！迸泳锲鹆诵∽臁?/p>

“只要你愿意，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编崢s鑫傾過身子，伸手握住了女子擱在桌上的一只手。女子吃驚地顫栗一下，卻沒有把手抽回。

這動作很微妙，卻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好。這是一種技巧，講究的是力度，就像握一只小鳥，握得太緊，會把它掐死；太松，又會溜掉。鄭榮鑫先生使的勁恰到好處，時機也選擇得好，所以女子沒有把手抽回。

“喲，這不是鄭先生嗎?好久不見……”

鄭榮鑫抬頭，是謝琦芳小姐。她搖著身子走過來，腳步輕盈，像跳舞一樣。

“啊，謝小姐。”

“這小妞好水靈!”

“啊，我們在談一樁生意，謝小姐。”

“我懂!”謝琦芳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在女子臉上刺一下。女子低下頭。

“啊，你們談吧。”謝琦芳很古怪地笑了笑。又搖著身子走了。

“我們到上邊去，玩一會兒保齡球，怎么樣?”

“我想回去?！?/p>

女子站起身。鄭榮鑫上前一步，伸手攏住了她的腰。這動作同樣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好，這是一種經(jīng)驗，講究的是分寸。

夜色正濃，也很美。鄭榮鑫走出酒店，來到一輛黑色皇冠轎車前。車身明凈烏亮，鄭榮鑫打開車門，微躬著身，讓女子先上車，然后他從另一邊上了車。這動作仍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好。這是一種修養(yǎng)，講究的是姿態(tài)。

夜色真的很美：路燈、車燈和裝飾在樓房上的彩燈交織一起，流光四溢。這世界成了一片光的海洋。鄭榮鑫扭頭一看，女子頭靠座墊，閉著眼，陶醉了似的。他微微一笑，打開發(fā)動機。轎車在停車場踅了半個圓圈，像一條閃亮的黑魚，游出一道優(yōu)美的曲線，駛上快車道，很快消失在那一片燦爛奇妙的光影中了。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