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蔣士銓云：“宋人生唐后，開辟真難為?！倍潭淌值莱隽怂稳嗽姼鑴?chuàng)作成就的來之不易。宋人要想在唐人創(chuàng)造的詩歌高峰之后，另外開辟一片新天地，就必然要尋求新的出路，造就自己時代的詩歌特質(zhì)。這就需要變革。而在這場變革中，在宋調(diào)形成的歷史進程中，承當開拓和領袖之功的就是歐陽修。蘇軾在《居士集序》中說道：“歐陽子，今之韓愈也。宋興七十余年……而斯文終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舊，論卑而氣弱。自歐陽子出，天下爭自濯磨，以通經(jīng)學古為高，以救時行道為賢，以犯顏納說為忠。長育成就，至嘉祐末，號稱多士，歐陽子之功為多。”蘇軾把歐陽修比作韓愈，高度肯定了歐陽修在文學史、思想史上的地位，贊揚了歐陽修的人格、文品對宋代世風士氣的深遠影響，肯定了歐陽修在道德文章和獎掖后學諸方面的歷史功績。本文試就歐陽修的人格風節(jié)與其作品本身的成就這兩個方面，簡要論述詩人在宋詩特征形成的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作為“天下翕然師尊”的北宋詩文革新的領袖，歐陽修首先是以其剛正不阿、胸懷豁達的人品氣節(jié)而為人所稱道的。他的人格對宋代詩人起到了垂范作用。

歐陽修為人，以“氣格”相尚，追求矯拔世俗的人格力量。歐陽修是一位頗有政治遠見、憂國愛民、對現(xiàn)實不滿、勇于針貶時弊的政治家。他身歷真宗、仁宗、英宗數(shù)朝，當時隨著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和財政困厄的出現(xiàn)，北宋王朝統(tǒng)治危機的加深，士大夫中出現(xiàn)了挽救危機的改革派和維持現(xiàn)狀的保守派兩派之間的持續(xù)斗爭。在這種斗爭中，改革派官僚直言敢議，剛勇無懼，以堅持操守互相激勵。歐陽修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始終站在革新派一邊，“見義勇為”，縱使“放逐流離，至于再三”仍“志氣自若”?！端问贰け緜鳌贩Q他“論事切直，人視之如仇”。“以風節(jié)自持”，“天資剛勁”，“雖機阱在前，觸發(fā)之不顧”。曾鞏《寄致仕歐陽少伯》吟道：“四海文章伯，三朝社稷臣。功名垂竹帛，風義動簪紳。此道推先覺，諸儒出后塵。忘機心皎皎，樂善意循循?！笔鰧懥藲W陽修歷仕三朝，其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敢于直言、有膽有識的氣魄，果敢剛正的節(jié)義令朝野之士刮目相待，必將留名青史。歐陽修自稱“余狷而剛”(《祭梅圣俞文》)，并稱引前宰相王曾的名言“恩欲歸己，怨使誰當?”以表白自己直言行事，不做老好人的心跡。又曾在《寄答王仲儀太尉素》中說：“豐樂山前一醉翁，余齡有幾百憂攻。平生自恃心無愧，直道誠知世不容?！鼻袑嵉莱隽俗约旱墓⒔轱L節(jié)。在朝廷論事時，他犯言直諫，正言讜論，一反士林論卑氣弱的陋習。歐陽修不怕得罪權貴，不顧身微而當眾怒，平生屢遭誣陷貶謫。然而，他無怨無悔，身居貶所，隨遇而安，且終生不改其操。王安石《祭歐陽文忠公文》蓋棺定論，稱贊其“果敢之氣，剛正之節(jié)，至晚而不衰”。將歐陽修處世不驚、寵辱無礙于心、從容果敢、坦然面對生活的人格精神揭示出來。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通過評析歐陽修的詩作，如《下直》《書懷》《青州書事》等，鮮明地標舉出歐陽修的人生追求和價值取向：“觀其思歸之言，重復如是，豈懷祿固位者哉?老杜云：‘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擞朗逯疽??！?/p>

歐陽修敢言的風節(jié)、耿直的人格深刻地影響了宋代的詩人。其門生蘇軾對于老師的耿介風節(jié)十分欽服，曾作詩回顧歐陽修被貶的遭遇：“誰知有文伯，遠謫自王都”，“追思猶咎呂，感嘆亦憐朱!”蘇軾一生直言敢議，反對順風附隨，口快筆銳。雖因勇于干預時政，吃過不少苦頭，卻從未動搖他憂國愛民的懷抱和耿介剛直的作風。所以，在蘇軾的詩筆之下。涌現(xiàn)出了許多同情百姓、關心民瘼，關注邊防危機和朝政等體現(xiàn)著詩人愛國熱忱和昂揚進取精神的詩篇。蘇軾曲折艱辛的人生道路和歐陽修頗為相似，受歐陽修的影響，蘇軾盡管在仕途上迭經(jīng)逆境，卻“矯首獨傲世，委心還樂天”，始終保持著傲視磨難、隨遇而安、泰然自處的曠達襟懷。如此之價值觀與人生態(tài)度發(fā)之于詩，則體現(xiàn)出氣節(jié)高遠、情韻清逸的詩風。以歐陽修為中心，宋初詩壇上活躍著眾多的詩人。胡應麟《詩藪》云：“韓稚圭、宋子京、范希文、石曼卿、梅圣俞、蔡君謨、蘇明允、余希古、劉原父、丁元珍、謝伯初、孫巨源、鄭毅夫、江鄰幾、蘇才翁、子美等，皆永叔友也。王歧公、王文公、曾子固、蘇子瞻、王深父、李清臣、方子通等，皆六一徒也。”因此，歐陽修的處世人格、曠達胸懷，促進了宋初士林污濁卑弱之風的扭轉(zhuǎn)，造就了士大夫文人的忠義正氣，深刻地影響了當時文人士大夫的思想風貌和行為準則。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熏陶浸染，終于使宋初的世風士氣，漸次振奮，士大夫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形成宋代士林群體的自覺的道德人格，開創(chuàng)了宋代文人重人格厚人品的時代精神。在這樣的時代精神和文化氛圍的影響之下，宋詩終于逐漸脫離唐代詩風的籠罩，形成了自己獨有的風貌。

不僅如此，歐陽修還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特征，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以自己的作品示范，影響了當時眾多詩人的創(chuàng)作，促進了詩壇的發(fā)展，有力地推動了北宋一代詩風的形成。

元代袁桷《書鮑仲華詩后》：“宋太宗、真宗時，學詩者病晚唐萎茶之失，有意乎玉臺文館之盛，……歐陽子出，悉除其偏而振挈之，豪宕、悅愉、悲慨之語，各得其職。”歐陽修的詩歌創(chuàng)作，力矯宋初西昆體的濃艷詩風，扭轉(zhuǎn)了西昆脫離生活、專重詞藻的風氣。從內(nèi)容上說，一方面，歐陽修繼承了現(xiàn)實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作品關注現(xiàn)實民生，深刻揭露和反映現(xiàn)實問題。另一方面，歐陽修在詩歌題材方面也有開拓之功。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但有同情民生、評論時政、描繪景物、詠懷抒情、酬答唱和、賞畫論詩等題材，即使日常生活中的習見的事物，如鳥啼蟲鳴、祈雨捕蝗、賽龍馴鹿，乃至雁、魚、鷺鷥、魚鷹、蚊子、雞頭、鴨腳、車螯、竹簟、石枕等，也全都納入創(chuàng)作的范圍，充分體現(xiàn)了詩人對日常生活中幽細瑣碎的具體事物的敏感細致的觀察和興趣。對題材范圍的開拓，在歐陽修的學生蘇軾和蘇之門人黃庭堅手里，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說蘇軾詩歌“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這種局面的開拓者正是歐陽修。

從藝術特色上來看，歐陽修對具體事物的描摹，絕不僅局限于瑣細事物本身，而是往往通過物象升華到意象，展開廣泛的思考，抒發(fā)和展現(xiàn)闊大的襟懷、宏肆的議論，顯現(xiàn)出濃郁的理性色彩。這種有意識的由細而巨、以小孕大的創(chuàng)作傾向，使得詩歌的抒情性更趨淡化，進一步導致了詩歌哲理性的不斷強化。歐陽修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探索真可謂“宋人詩主理”(楊慎《升庵詩話》)的濫觴。在宋詩中，如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這種現(xiàn)象就是非常普遍的。

此外，歐陽修的詩歌具有“以氣格為主”，詩行散化、語言平易曉暢的特點。歐詩這種內(nèi)涵獨特的平易風格更為宋詩語言的時代風格奠定了基調(diào)。嚴羽《滄浪詩話·詩辯》評日：“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钡莱隽怂卧姷奶攸c所在，“以文為詩”的詩歌創(chuàng)作同時帶來了詩歌的議論化，“以議論人詩”，是宋詩區(qū)別于唐詩的最大特征，敘議結(jié)合、情理兼容也是歐陽修詩歌創(chuàng)作的顯著特色。宋人“以議論人詩”并非自歐陽修始，但議論量大而廣泛，對當時詩壇影響巨大的詩人，則非歐陽修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