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陳寅恪的傳奇故事,上世紀20年代就在清華園中述說流傳了。近20年來,這一傳奇故事的述說更加豐富普及。和其時所謂“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的文化氛圍相關,在上個世紀末,陳寅恪再一次為人們所關注。1995年出版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讓一度已經(jīng)被淡忘的陳寅恪,又在讀書人中間熱絡起來。這本書也是后來諸多陳寅恪傳奇故事的主要來源。2009年,上海電視臺錄制的“大師”欄目中,推出了《陳寅恪,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專輯,從《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到《陳寅恪,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近20年來陳寅恪傳奇述說的源頭和后果,就這樣顯現(xiàn)出來。
傳奇故事述說的背后,難免會隱含著某種意圖,述說者未必能自覺地意識到,也可能,他們故意要這樣來隱喻。傳奇故事總要有一些“不尋常的情節(jié)”——當年沒有博士學位、沒有大部頭著作的陳寅恪被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一,一直為陳寅恪傳奇的述說者們津津樂道:這“四大導師”一是在上古史研究中成就斐然且“示來者以軌范”的王國維,一是戊戌變法的核心人物、著作等身的梁啟超,第三位是從哈佛大學回來的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據(jù)說推薦了陳寅恪的梁啟超當時對頗為猶豫的清華校長說:“沒有學銜,沒有著作,就不能當國學院的教授啊?我梁啟超雖然是著作等身,但是我的著作加到一起,也沒有陳先生三百字有價值?!焙髞磉h在德國游學的陳寅恪就接到了國學研究院的聘書,時年剛滿36歲。
在今天的大學里,這樣的事已經(jīng)是天方夜譚了。陳寅恪傳奇的述說者們反復渲染這一“不尋常的情節(jié)”,不僅只是要顯現(xiàn)陳寅恪的學問超群和梁啟超的慧眼識才及廣闊心懷,也隱喻著對現(xiàn)今高校體制過于呆板的不滿,或許,還有述說者隱忍的“懷才不遇”的一點情緒及其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期盼。其“現(xiàn)實意義”,就這樣在陳寅恪傳奇故事的述說中體現(xiàn)出來。
據(jù)說,上世紀50年代中國社會科學院準備請陳寅恪去做歷史研究所二所的所長時,陳寅恪提出的一個條件就是所里可以“不學馬列”。并要有“毛(澤東)公”和“劉(少奇)公”的“手諭”作為保證。這也是陳寅恪傳奇的述說者們喜歡強調(diào)的一個“不尋常的情節(jié)”,他們從中看到了陳寅恪不從流俗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視其為陳寅恪特立獨行的人格標志。這其中是否有舊式文人的迂腐和孤傲?陳寅恪傳奇的述說者們,似乎并沒有思索這個問題,在一邊倒的溢美中,他們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欲蓋彌彰。
不能說陳寅恪傳奇的述說者們是在鼓動反體制和反現(xiàn)狀,靠述說傳奇故事來彰顯自己愿望的人,也就是一些隱喻地表達自己隱忍的書生。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在發(fā)“牢騷”時作一點“諷諫”。然而20年來陳寅恪傳奇故事的綿延述說,倒是顯現(xiàn)了這些人持續(xù)不斷的“自我形象塑造”的努力,也就是說,他們要借陳寅恪傳奇故事的述說,塑造公眾心目中的“知識分子形象”。這其中有故事述說者的自我想象、自我期許,也有掌握了一點知識的沾沾自喜。
除了借陳寅恪的特立獨行展現(xiàn)“氣節(jié)”外,傳奇故事的述說者們,還注重展現(xiàn)他的“博學”,喜歡渲染這些“不尋常的情節(jié)”:陳寅恪精通多國語言,學貫中西。“他在課余分析各國文字的演變,竟把葡萄酒原產(chǎn)何地,流傳何處的脈絡,給學生講得一清二楚。他上課時,連清華的教授們也常來聽。有人稱他為‘活字典’,也有人稱他是‘教授的教授’”。陳寅恪晚年雙目失明后,寫作時要引用資料只能靠記憶,有時需要查對,就告訴助手在哪本書的哪一頁,往往一查就準……真?zhèn)€是越來越傳奇了。
陳寅恪傳奇故事的述說,還特別著意渲染一種“師道”,以此來呈現(xiàn)“知識分子”的一種獨特“情操”。他的一位學生回憶:那堂課他是唯一的學生。當他來到陳宅時,陳寅恪正在工作。在他來后,先生挪步到樓上,下樓時,竟鄭重地換了一身裝束:長袍。這位后來做了大學教授的學生說:“這件事給我的教育很深,這就是為人師表啊!”
又說,“文化大革命”時,當時已經(jīng)是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的陳寅恪的一位學生,代替老師出去接受批斗。“造反派粗暴地毆打他,還問他,有何感受?這位學生回答說:‘能夠代替老師來批斗,我感到很光榮’?!惫适碌氖稣f者對此十分推崇,以為“這樣的師生之誼,朋友之道,當如學術的承傳,澤被后世?!蓖高^陳寅恪及其師徒故事,人們看到有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學識淵博、特立獨行;有膽有識、有情有義。令人高山仰止。
余秋雨先生在鳳凰衛(wèi)視的專訪節(jié)目中說過,人們似乎有這樣一種印象:“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些“大知識分子”,大都是高雅博學、淡泊名利的,他們仙風道骨,在關鍵時刻又都很有“氣節(jié)”。因為工作的關系,他接觸過許多“大知識分子”,事實不是這樣。在余秋雨先生看來,這些“知識分子”大都學有專精,他們心地善良,但也膽小,對“待遇”往往比較在意。
“印象”和“事實”會有這么大的反差也不奇怪,那種令人高山仰止的“知識分子形象”,本就是在傳奇故事的述說中對“不尋常的情節(jié)”有所取舍,同時又有意味地剪輯“不尋常的情節(jié)”而塑造的。以陳寅恪的傳奇述說而言,注重強調(diào)他在那個時代所經(jīng)歷的許多人都經(jīng)歷過的苦難,卻往往忽略陳寅恪在那個年代也曾享受過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能享受的特權。從《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可以看出,當年廣東省委和中山大學也曾對陳寅恪的生活作了許多特殊照顧。為他到香港去買藥品和補品,請著名的地方戲女演員到住所為眼盲的他清唱,等等?!蛾愐?,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向人們述說:陳寅恪“他的整個生命是和學術連在一起的,在國難、家恨和個人的坎坷中,為學問付出了一生”。陳寅恪“在抗戰(zhàn)如此嚴酷的境遇里”還頑強地做著歷史研究,“是在大災難面前恪守一個民族的史學傳統(tǒng):‘國可以亡,史不可斷,只要還有人在書寫她的歷史,這個民族的文化就綿延不絕’”。陳寅恪的史學研究,被“升華”出一種崇高的意義,也顯露了一種令人困惑的價值觀。這將置那些為救國家民族危亡而拋頭顱、灑熱血的先烈于何地?
陳寅恪“沒能逃過一場曠世的劫難”,在“文革”期間,“走完了他79歲的生命歷程”?!蛾愐?,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中的述說,顯出了悲天憫人的情調(diào)和寓意:“彌留之際,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眼角不停地流淚?!薄蛾愐〉淖詈蠖辍分兴浭龅倪@條史料,沒有被采用——與陳寅恪做了十多年鄰居的梁宗岱的夫人后來回憶說:歷史系的一級教授陳寅恪膽子小,聽到造反派的大喇叭就尿濕褲子?;罨钍墙o嚇死的。
陸鍵東著:《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聯(lián)書店,1995年;《陳寅恪,踽踽獨行的國學大師》,文字稿見《文匯報》2009年2月20日,《新華文摘》2009年10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