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先生于2009年第四期《新文學史料》上發(fā)表了《〈胡風全集〉中的空缺及修改》一文(以下簡稱“商文”),對《胡風全集》的編輯工作提出了嚴重的指責。商先生有類似內容的文章還分別發(fā)表在2009年第三期的《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及2009年 12月10日的《團結報》上?!逗L全集》的整理輯注是梅志和曉風作的,但遇到的一些問題也和我及曉山共同商定。這里就由我來予以答復。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商文”雖拿編輯工作來說事,實際上重點是在揭露胡風于1927—1928年期間的“反共言行”。雖然商先生也聲明“重提這段歷史并非是硬要給胡風臉上抹黑,說他當年多么’反動’”,但從“商文”寫作的手法來看,這話也只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因此本文將以較多篇幅來說明歷史的真相。這些清楚了,編輯的問題也就自然清楚了。
胡風歷史上的這些事商先生也許覺得是個重大的新發(fā)現,為之興奮不已,但對我們這些胡風的家人來說卻毫無新鮮感。經歷過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特別是“文革”的人都知道要最終打倒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和國民黨掛起鉤來(“美帝”、“蘇修”也是不錯的選擇)。解放后對胡風一案的處理就是一個例證。
當年的反胡風運動中當局組織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來查證胡風的歷史,最終查到了胡風于1927—1928年期間的“反共言行”,總算是找到了可以把胡風打成“反革命”的“撒手锏”。1965年胡風一案判決時胡風的判決書中列舉的判刑依據首先就是這段歷史,“商文”所“揭露”的事情大多包括在其中。
1980年胡案平反時在公安部“復查報告”和中央就此發(fā)的“通知”中仍然認可了當年判決時對這段歷史的說法,只是說“屬于政治歷史問題,不應以歷史反革命分子論罪”,連同“五把刀子”及文藝思想、文藝活動等其他問題,給胡風留下了長長的尾巴。所以1980年平反時對當年胡案的處理只定為“錯案錯判”,而不是“冤案”。
胡風去世前后胡風本人及家屬多次就平反中的遺留問題進行了申訴。胡風去世后1988年《中央辦公廳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中說明:“一九八五年,公安部對其政治歷史中遺留的幾個問題進行了復查,予以平反撤銷,經中央書記處同意,向有關部門發(fā)出了為其進一步平反的通報。”《通知》中同時也撤銷了“五把刀子”等其他問題。這條長長的尾巴總算是去掉了。
但是事情并未到此結束。1989年,在那場政治風波之后,林默涵同志于《新文學史料》第3期上發(fā)表了《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一文,文中又重提了1965年判決時的指控,卻絕口不提這些指控已平反撤銷。針對林默涵的文章,梅志于《新文學史料》1990年第1期上發(fā)表了《歷史的真實》一文,駁斥了這些強加的罪名,說明了歷史的真相。此后近十年也就沒有人再以此來說事,直到2009年商金林先生再次就此發(fā)難。
本來梅志的《歷史的真實》一文已經把“商文”中實質性的問題都說清楚了,沒有必要再說一遍。但奇怪的是商金林先生既沒有引用也沒有提及這篇文章,不知是真沒有看過還是有意回避??紤]到一般讀者要找這篇文章不見得方便,而“商文”中一些渲染甚至煽情的寫法容易誤導讀者,因此還是把這些問題再扼要說明一下。
“商文”的主要材料來源是1957年印行的名叫《胡風的反共文章》的一份內部資料,這大概就是反胡風時有關部門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查找出的主要成果。在1957年印行的目的恐怕是用作“重磅炸彈”,以“反擊”鳴放時出現的為胡風鳴不平的呼聲。我們無緣見到這份資料。據“商文”介紹共編入了15篇文章,“商文”不但列舉了其篇目,還部分引用了其內容。由“商文”中“內收胡風1927至1928年寫的‘反共文章’共15篇”的提法可見商先生是要使讀者以為這15篇全部為胡風所寫。實際上這些文章大部分并非胡風所寫(下面將會具體說明)。1965年判決書中僅提了其中的4篇,作為判刑依據。1980年的“復查報告”和1989年的林默涵文章就只提4篇中的一篇了。
“商文”中還列舉或引用了其他十多篇文章,認為或懷疑是胡風所寫。但不管商先生作了怎樣的演繹和發(fā)揮,都難以和“反共”掛上鉤。想來也是,但凡能有一點和“反共”掛上鉤的,恐怕早就收入這份內部資料,輪不到商先生再來發(fā)現了。
所有這些文章涉及兩個時期:1927年的武漢時期和1928年的南昌時期。下面將分別予以說明。最后再回答《全集》的“空缺及修改”問題。
一、 1927年的武漢時期
1927年8月至10月末胡風曾被當時的國民黨湖北省黨部宣傳部長鄧初民邀去宣傳部任干事,并遵其命助編和校對省黨部機關刊物《武漢評論》,在其上發(fā)表了幾篇有反共內容的文章。對這段歷史胡風從來都沒有否認?!吧涛摹贝罅恳昧恕逗L的反共文章》這份內部資料中的有關內容并予以渲染,對讀者的效果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商文”卻忽略或回避了關鍵的一點:當時國民黨湖北省黨部以及其主事的包括鄧初民在內的幾個人的背景。關于這一點不僅在《歷史的真實》一文中有具體的說明和有關資料,在商先生看過的《胡風傳》中也有。我不厭其煩地再引用剛查到的一份資料:2009年10月武漢市委黨史研究室發(fā)表的有關李漢俊的介紹。文中有這樣一段:
七一五事變后,(李漢俊)一度思想彷徨、苦悶,欲與詹大悲去日本。當時董必武尚隱匿在武漢,鼓勵他們留下來,利用其特殊身份堅持斗爭。于是李將一些未暴露身份的共產黨員安排在省教育廳和武昌中山大學工作,并出任國民黨湖北省黨部改組委員、青年部長,與鄧初民、詹大悲等在孔庚、李書城支持下,清除國民黨右派組織三民社。11月中旬趁唐生智軍隊撤走、南京國民政府西征軍未到武漢之前,與李書城、郝繩祖等設法釋放關押在武昌司門口監(jiān)獄的200余名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桂系軍閥統(tǒng)治武漢后,避匿漢口日租界。12月17 日在日租界與詹大悲同時被捕,當晚以“共產黨罪名”被殺。此外,《湖北英烈傳》和鄧初民的《九十述感》中說法都相同。至今我們還未見到不同的說法。
事情就很清楚了。包括鄧初民在內的幾個人,用今天的說法,是“潛伏”下來的。鄧初民主編的《武漢評論》發(fā)表反共文章只是為了掩護,并不是真反共。胡風當時也是這樣估計的。所以胡風才會接受鄧初民的邀請去湖北省黨部,才會寫反共文章。必須說明,并不是今天才以此來為胡風辯護,胡風70年代在監(jiān)獄中的高壓環(huán)境下所寫的交代材料也一直都是這樣說的。離開了這個背景,不僅胡風“反共”,鄧初民也“反共”,甚至李漢俊、詹大悲兩位烈士都“反共”了。商先生不是特別重視史料嗎?但對于這樣關鍵的史料卻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
“商文”中還指責梅志“把胡風與《武漢評論》的是是非非全都推給鄧初民”。胡風當時是給鄧初民“打工”的,文章是按鄧初民的指示寫的。如果說有責任,那首先應該由誰來負?記得第一次留有尾巴的平反時,一位與胡風和鄧初民都熟悉的老人就為胡風抱不平,對我說:“鄧初民應該站出來,他一說就清楚了。”鄧初民解放后歷任高位,1962年還加入了中國共產黨,而當時胡風正在坐牢。
“商文”還大量摘錄了《武漢評論》上的《〈武漢評論〉征文啟事》和《給我力量》兩篇文章的反共內容,并予以義正詞嚴的抨擊,然后說了一句:“曾經見過一份批判胡風的材料(應該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份內部資料——引者注),認定《〈武漢評論〉征文啟事》和《給我力量》都出自胡風之手,這在今天看來也許缺少證據,不能坐得很實?!薄安荒茏煤軐崱?,那能坐實多少?“也許缺少證據”,究竟有什么證據?實際上是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是胡風寫的。當年《判決書》中列舉的反共文章都沒有包括這兩篇如此“反動”的文章。在以前那個時代,在政治運動中要搞臭一個人,不管有沒有證據,先把臟水潑上去再說。想不到到了今天商先生還繼承了這個衣缽。
二、1928年的南昌時期
1927年末胡風去了南昌,直到1928年秋才離開江西。那段時期問題的焦點是那篇《江西省黨部改組委員會宣傳部制定最近反共宣傳大綱》(以下簡稱《大綱》)。1965年的《判決書》以此作為主要罪狀,1980年的《復查報告》保留了這個指控,1989年的林默涵文章也以此說事?!吧涛摹比匀粚Υ宋拇笏龄秩?。今天,我們可以再次明確地說:這篇東西不是胡風寫的。當年反胡風時,如果沒有這篇東西,“撒手锏”也就沒多大分量了。為了把此事“坐得很實”,辦案者當年可謂用盡了一切手段。首先是逼供,不僅對胡風,甚至對梅志。在《歷史的真實》一文中對此有具體的描述。還有就是找證人。也找到了一個,就是胡風青年時代的朋友朱企霞,也就是林默涵文中所說的朱××。在發(fā)表《歷史的真實》一文同一期的《新文學史料》中有一篇朱企霞的女兒寫的《我的父親與胡風》。從文中就可以看出朱企霞是如何被誘、被逼作證的。有了這個“證人”,似乎就能“坐得很實”了,雖然“孤證不足為證”,當時也不管了。但是“假的就是假的”,事隔20多年,1985年公安部就平反撤銷了這個指控。
“商文”在列舉了《大綱》八個部分的標題后,有下面一段話:“《大綱》將‘從速鏟除共產黨’作為‘以黨治國之宗旨’?!?八)口號》中所列的口號有‘打倒’、‘徹底鏟除’共產黨的口號多達35個,用詞極其惡毒。雖說未必一定就是胡風寫的,但張古因的確是胡風的筆名”。說來說去,還是要使讀者以為“就是胡風寫的”。實際上,那份內部資料中,《大綱》并無署名。這里是在“忽悠”讀者,手法也太拙劣,把讀者都當白癡了。
“商文”還列出了內部資料中的兩篇:《江西省黨部宣傳部為反共宣傳運動周告江西青年書》、《反共的今日與明日》。胡風70年代改判無期徒刑后在監(jiān)獄中寫的交代材料里一再聲明,在江西期間沒有寫過一句反共的話,還特別說明他沒有寫過《反共的今日與明日》這篇文章。除此之外,內部資料還收有署名鼓聲的5篇文章,“商文”都把它們列為“胡風的‘反共文章’”。這些都不是胡風寫的,胡風也從未用鼓聲作筆名。商先生也是經歷過“文革”的,這種批判材料有多少可信度難道不知道嗎?為什么要把它們奉為至寶“信”以為真呢?
如前所述,“商文”中還列舉或引用了其他十多篇南昌時期署名為古因的文章,其中有的已收入《胡風全集》,其他則除了商先生的摘引外我們至今也尚未見到原文。商先生就此作了演繹和發(fā)揮,目的還是要把胡風和“國民黨文學”、“三民主義文學”甚至反對魯迅掛上鉤。文中斷章取義、移花接木等等手法比比皆是,實在不值得認真對待。這里就不浪費篇幅具體分析了。其實這些手法也并不新穎,當年反胡風時“三批材料”的摘引和加注就大量使用了這種手法。
三、所謂“《全集》的篡改和凌遲”
最后就要回應商先生對《胡風全集》編輯工作的指責。商先生指責家屬“把一些不那么‘光輝’(的)詩文藏挾起來或修飾一番,這其實是對作家和《全集》的篡改和凌遲”。
“不那么‘光輝’(的)詩文”首先應該就是指1957年印行的名叫《胡風的反共文章》的內部資料收入的15篇文章。前面已經說清楚了,其中10篇不是胡風寫的。其他發(fā)表在《武漢評論》上署名為谷音的5篇,大體上是胡風寫的。但是,我們并無此5篇的原文,所以也就談不上“藏挾起來”。而且,即使有了原文,我們也不會收入《全集》。原因很簡單,這幾篇東西都是胡風奉命寫作掩護的,內容和寫法都是主事者指定的,并不是胡風自己的想法。不管商先生如何說三道四,我們都是不會收入的。實際上我們也并沒有“為尊者諱”,在《歷史的真實》和《胡風傳》中都說了胡風寫這些文章的事,當然也說明了背景和具體情況。
再有就是前面說的商先生自己找到的南昌時期的十多篇文章。商先生對其中有些文章給予“趾高氣揚、充斥著傲慢與偏見”、“太絕對、太偏激”等評語,然后說:“或許也就成了不能編入《全集》的理由”。按照商先生的標準,符合這些評語的文章,在《全集》中可以找到好些,不都收入了嗎?假如胡風也是那么“平和中正”、“折中調和”,也就不會招某些人的討厭,也就不會有“三十萬言書”,“胡風”也就不成其為胡風了。
實際上,這些文章除了我們已收入《全集》的,其他都沒有收集到,也就無法收入,就是這么簡單。假如我們能找到并核實,再假如《胡風全集》有再版的機會,我們自會收入,不勞商先生費心。
最后,就是“商文”所指責的編者“文字的刪改”、“篡改”?!吧涛摹眱H“舉長詩《時間開始了》中‘大旗萬歲’的兩個版本作為事例”。最后還說:“《胡風全集》中將‘毛澤東’改為‘共產黨’,用心良苦”。他的意思無非是說編者在這里把胡風當年歌頌毛澤東這個“不那么‘光輝’的詩文”“篡改”了。
的確不錯,《時間開始了》的第二樂章《光榮贊》相對于1950年的初版本《全集》是把“毛澤東是我們的旗”改成“共產黨是我們的旗”。但這不是《全集》編者改的,而是胡風生前于《時間開始了》定稿時改的,作者有這個權利。1992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胡風詩全編》收入了《時間開始了》,第127頁的兩個編者注就說明了這個改動,前面的《出版說明》也說明:“此次我們依據作者定稿刊印,并與初版本作了???,加注說明”。這本書北大圖書館應該有,商先生可以找來看看。至于胡風是什么“用心”,是否“良苦”,自可研究,但“篡改”的帽子是扣不到編者頭上的。此外,“商文”提到的1950年贊揚胡風對毛澤東的歌頌不是指《光榮贊》,而是指第一樂章《歡樂頌》,其中“毛澤東”共出現19次,“毛主席”共5次,胡風定稿及編入《全集》時均未作改動,“毛澤東”還是“毛澤東”,“毛主席”還是“毛主席”。更確切地說,定稿時增加的題記中還多了一個“毛澤東”。這樣重要的“史料”,商先生卻又不告訴讀者了?!豆鈽s贊》中對“毛澤東”的改動僅兩處,商先生卻旁征博引,花費了3000多字的篇幅來考證和演繹。商先生這種手法才真是“用心良苦”。假如讀者不去核對,真會上他的當。附帶說一句,商先生這部分內容中有一大段十分眼熟,似乎是從他人文章中移植過來的,并非他的原創(chuàng)。
商先生僅舉此一改動作為“事例”,似乎還有其他發(fā)現,令人期待。但他既然不說,我們也就無法回應了。
該回應的都說了,但還有幾句“多余的話”?!吧涛摹毖笱蠖f余言,其勢洶洶,盛氣凌人,對胡風、梅志和《全集》編者橫加指責。但只要對其論點和依據一一仔細剖析,則破綻百出,沒有哪點是站得住腳的?!盁o中生有”有之,“有中生無”也有之。至于捕風捉影、主觀臆斷、斷章取義則更是不勝枚舉?,F在一些低俗媒體通過制造轟動新聞來提高自身的知名度以博取“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這股風也傳到了學術界。胡風有相當的知名度。在他身上制造一些轟動的負面新聞也頗有人在?,F在無非是多了一位北大教授而已。
世上沒有完人,胡風也不例外。對他的文藝思想、文藝活動,論者或褒或貶,這都很正常。我們對各種論點也有自己的看法,但作為家屬,一般不宜參與,這是我們幾個的共識。但是假如有人故意捏造或歪曲事實,對胡風橫加誣陷,我們也有責任站出來,予以駁斥和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