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學一直都在歷史的風云際會中不斷發(fā)展，而《北京大學日刊》也以自己的方式記錄了北大的變化、闡釋了“五四”——那段源于北大，也成就了北大的云詭波譎的歷史。

1917年11月16日創(chuàng)刊的《北京大學日刊》[1]是蔡元培改革北大的工具與成果，也是日后北大進一步變革的一種記錄?！啊度湛返木庉嬋后w均屬校內(nèi)新派人士，徐寶璜任編輯主任，主要編輯有陳獨秀、沈尹默、胡適及孫國璋?！薄安淘嘀鲗С闪⒌摹度湛?，以上述教員組成編輯群，正是要借此提升北京大學校內(nèi)對于新文化的接納程度?！盵2]《日刊》提倡新文化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會接納隨新文化而來的一切，面對于五四學生運動，這份帶有校方身份的刊物以微妙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一、“風暴”前的思想爭鳴與社團的蓬勃發(fā)展。

引領師生接受現(xiàn)代教育思想建設新型大學是《日刊》的首要目的。創(chuàng)刊伊始，《日刊》作為公報性質(zhì)的刊物，主要登載教育部與學校的命令法規(guī)、校園機構(gòu)設置與課程變更等信息?！度湛返膭?chuàng)設，主要是為了交流教學情況，匡正學術(shù)風氣。“創(chuàng)刊之初，就設有命令、法規(guī)、校長布告、各科通告、公牘、紀事等專欄，專門刊載校方重大規(guī)定及訊息?！盵3]《日刊》記錄了北大各科、門研究所設立的過程，諸研究所的規(guī)章制度與定期的討論報告經(jīng)常見諸報端。此外學校評議會、教授會等機構(gòu)成立的消息也在《日刊》陸續(xù)發(fā)布，學校的學術(shù)氛圍逐漸加強，管理體制更加健全、合理，培養(yǎng)舊官僚的溫床開始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學術(shù)研究的搖籃。

《日刊》注意借鑒不同的聲音，有意識地提倡思想爭鳴與碰撞，以期形成自由開放的學術(shù)氣息。《日刊》沒有局限于對學校日常事務的記錄與發(fā)布，“1918年2月改組后，《日刊》更開始積極邀請校內(nèi)人士投稿以豐富刊物內(nèi)容，增加可讀性。此后陸續(xù)增加文藝、通信、雜錄欄目，作為校內(nèi)師生發(fā)表自己意見的陣地?！盵4]民國七年二月六日第六十五號《日刊》首度出現(xiàn)了“著述”欄目，刊登了胡適的《爾汝篇》，作為回應在第六十八號、第七十六號和第八十一號的《日刊》上分別登載了劉鼒和的《書〈爾汝篇〉后》、毛準的《書〈書爾汝篇后〉后補》以及陳漢章的《〈爾汝篇〉巵言一則》，此后不久胡適的另一篇文章《吾我篇》同樣引起回應。隨著《日刊》各種新增欄目的出現(xiàn)，反映民主、科學思想的文章不斷涌現(xiàn)，北大改革派同人視野日益開闊新思想漸成活躍之勢。周作人譯日本油谷治郎七的《廢娼問題之中心人物》、譚伯英譯述美國惠亭原著的《亞拉伯人民寫真記》、陳長蘅的《進化之真相》以及像《燃料概說》、《現(xiàn)代心理學》、《天文學》等關于現(xiàn)代科學的演講詞屢屢見諸《日刊》。

“五四”與新文化運動都與文學的變革有著密切的關系，《日刊》借助新派人士傳播文學變革的思想刷新教育，不少在《日刊》上撰文的師生同時是《新青年》的領軍人物。北大的歌謠征集活動、劉復的《歌謠選》及其在國文研究所講演的《中國之下等小說》，周作人的《兒歌之研究》、《日本近三十年小說發(fā)達》以及孫國璋與劉半農(nóng)關于語言文字問題的信件往還、校役夜班國文教授會有關“近來教育部也覺著文言的教本不適于小學之用，已有了改編他為白話的動機，我們何苦要采用那舉國都感不便的文言的教本呢?”[5]的報告，這些內(nèi)容的出現(xiàn)預示了思想界新動向的來臨。你來我往的學術(shù)商榷漸啟爭鳴之風，新舊思想的激烈交鋒更能碰撞出自由的火花。除了大量的旨在介紹西方新思想的著述之外，《日刊》上同樣有不少保守人士宣揚傳統(tǒng)文化的文章。陳漢章的《中國歷代大學學制述》，馬敘倫的《讀書小記》，張克誠的《八識規(guī)矩頌淺說初稿》，梁漱溟的《唯識約言》、《關于佛學辨明》等為數(shù)亦不少?！靶鲁薄迸c“國故”在《日刊》競相登臺，相映成趣。蔡元培傾向改革但并沒有利用行政手段直接壓制保守思想，《日刊》上新舊思想自由交鋒的現(xiàn)象正是現(xiàn)代學者以科學、民主的態(tài)度對待多元思想的一種折射，也是《日刊》趨新但不偏激的一種反映。

《日刊》是北大師生傳播西方思想的橋梁，是了解異域新知的窗口也是反映他們思想變化的一面鏡子?！度湛酚?918年2月5日首設“著述”欄目開個人論說之途，同年2月18日添置《北京大學日刊第二張》，又于當年9月23日改設《北京大學日刊附張》。“著述”、“雜錄”、“文藝”等欄目與“第二張”、“附張”的設置使《日刊》的容量大為增加，所增內(nèi)容多是學術(shù)交流、思想爭鳴之作。《日刊》1918年登載師生個人譯、著文章達110余篇，1919年初至同年5月新增文章30余篇，內(nèi)容涉及天文、物理、化學、醫(yī)學、生物、軍事、政治、經(jīng)濟、教育、文學、音樂、繪畫等各個領域，新銳與保守齊集亮相，學術(shù)氛圍日趨濃厚?！度湛返倪@批文章中，有30余篇是集會上的演說詞，這些講演直接傳播了現(xiàn)代科學知識，“賽先生”在北大已“小有名氣”。除了科學，有的講演還呼喚了自由與民主等現(xiàn)代精神。其他如陶履恭的《戰(zhàn)后之政治》、蔡元培的《勞工神圣!》、李大釗的《庶民的勝利》等更是超前地喊出了現(xiàn)代民主思想的聲音。

除個人著述的日益豐富外，《日刊》所反映的各種社團的蓬勃發(fā)展是新思想、新文化勢力在北大校園逐漸壯大的又一表征?！度湛酚涗浟吮贝笮@文化由壞到好的轉(zhuǎn)變過程。蔡元培到校之初曾說過“吾北京大學之被謗也久矣兩院一堂也探艷團也某某公等公寓之賭窟也，捧坤角也浮艷劇評花叢趣事之策源地也”。[6]為了革除弊病培養(yǎng)積極向上的道德情操建立良好的校園文化，北大師生組織了許多社團，各個社團的定期活動使師生的思維更加活躍，課余生活更加豐富。

《日刊》留存了大量有關社團活動的信息，從發(fā)起、成立到組織活動、發(fā)展壯大，各個社團不同時期的活動軌跡始終是《日刊》關注的重要內(nèi)容。靜坐會、學生銀行、閱書報社、技擊會、書法研究社、體育會、雄辯會、畫法研究會、消費公社、學術(shù)講演會、校役夜班、進德會、新聞研究會、樂理研究會、哲學研究會、音樂研究會、 平民夜校、平民教育演講團、人地學社等，這些師生團體的活動召集、開會記錄、活動盛況都是通過《日刊》發(fā)布、傳播的。蜂起的社團不僅起到了陶冶情操培養(yǎng)業(yè)余愛好的作用，有一些甚至在成立之初落腳點就在于提升自我、改良學術(shù)、啟蒙大眾、救國救民。蔡元培“見夫教育實業(yè)各界凡嶄然現(xiàn)頭角者幾無不以嫖賭為應酬之具心竊傷之，比抵北京此風尤甚尤可駭者”[7]因而發(fā)起進德會，旨在提升師生個人品質(zhì)抵御社會不良風氣。北大同人鑒于“我國近年以士風日弊民俗日偷者，其原因固甚復雜而學術(shù)銷沉實為其重要之一因也。教者以沿襲塞者而不求新知學者以資格為的而不重心得在在教育界已奄奄無生氣如此，又安望其影響及于一般社會乎?同人有鑒于此，特仿外國平民大學之例發(fā)起此會，請國立高等學校各教員以其專門研究之學術(shù)分期講演冀以喚起國人研究學術(shù)之興趣而力求進步”[8]因此有了學術(shù)講演會的誕生。平民教育講演團的成立也是因為考慮到“共和國家以平民教育為基礎，平民教育普及教育也平等教育也……故以吾國平民識字者少，能閱印刷品出版物者只限于少數(shù)人，欲期教育之普及與平等非從事演講不為功”。[9]這就帶上了明顯的精英啟蒙色彩，與“五四”啟蒙精神一脈相承?！度湛匪岢纳鐖F活動最終目的是利國利民，著眼點在學術(shù)在教育，但不可否認，五四運動前的社團活動除了起到改良校園文化，活躍校園氛圍的作用外，也鍛煉了師生的組織能力，加強了彼此的凝聚力，喚起了師生對社會、國家的關注，為日后五四學生運動訓練了組織者與參與者。

《日刊》通過對師生著述與社團活動的記錄，折射出“五四”前北大日漸形成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學風，凸顯了學生在日益活躍的校園氛圍中的逐漸覺醒。民主、科學、白話文、新文學等現(xiàn)代欲求在《日刊》上已隱然成形。在獨立思考、積極實踐的校園風氣熏陶下，學生開始關注社會走出校園，一場“風暴”悄然逼近，這一切也許并不全是《日刊》所期許的。

二、“風暴”中心的短暫沉寂與政令中的學生運動

五四運動來臨之際至同年10月的“風暴中心期”，《日刊》上個人著述的發(fā)布與社團活動的記載突然歸于沉寂。五四運動之前，《日刊》關于師生個人譯、著的文章、講演詞不斷增加，社團競起活躍異常?！度湛坊蛲瞥鲂聶谀炕蛟黾印案綇垺币詳U充容量，1919年初至5月份，六版的《日刊》往往有三至四個版面是關于學術(shù)交流與思想論爭的文字。同年5月，《日刊》上新增的著述只有兩篇，5月4日為星期日，《日刊》照例停刊一天，5月5日未見異常，5月30日《日刊》由六版縮編為四版，主要內(nèi)容從師生論著向?qū)W校日常事務回歸，大部分的社團也偃旗息鼓減少動作，刊物又回到了創(chuàng)刊初期的格局。6月7日，平民教育講演團發(fā)布啟事，以“本團團員現(xiàn)因事不克”為由停止活動。6月23日《日刊》發(fā)布本校布告宣布自本日起進入暑假至9月10日開學，共放假80日(實際開學日期為9月20日)與1920年自8月9日至9月11日一個月的暑假相比，八九十天的假期確實悠長。6月24日《日刊》發(fā)布啟事，“暑假期內(nèi)自7月1日起，本日刊每周發(fā)行一次”直至9月17日《日刊》恢復按日出版。自6月至9月中旬《日刊》新增著述僅三篇，9月16日，《日刊》重新出現(xiàn)文藝欄目刊登了極具革新意義的胡適《嘗試集自序》，9月17日蔡元培在《日刊》發(fā)布啟事，宣布9月20日到校視事，自此《日刊》上個人著述的數(shù)量逐漸增加，到10月21日《日刊》推出《北京大學日刊增刊》，思想碰撞的火花再度呈現(xiàn)燎原之勢。至于社團，10月22日，辯論會在《日刊》發(fā)布啟事:“本會自經(jīng)上學期改組以來，入會者既達百余人之眾，本擬早日開始練習，適及五四事起，因以中阻，茲當開學伊始，各種團體均經(jīng)開始活動，本會理宜賡續(xù)進行”。以此為信號，各個社團經(jīng)過“冬眠”開始進入復蘇狀態(tài)。

五四運動風起云涌波瀾壯闊，北大師生是背后的重要推手，但《日刊》對此次運動卻鮮有正面記錄。不但如此，自“五四”事起至9月底蔡元培回校履職，《日刊》上原來凸顯北大思想自由氛圍活躍的學術(shù)交流與社團活動等內(nèi)容突然減少，似乎這一時期北大師生由活躍激進急轉(zhuǎn)直下為沉寂保守。自1917年底創(chuàng)刊至“五四”前夕，《日刊》內(nèi)容反映出北大師生思想日趨活躍、變革聲音逐漸加強的趨勢，當這一趨勢在5月份突然加強釀為風暴時《日刊》沒有趁勢爆發(fā)卻轉(zhuǎn)為平靜，呈現(xiàn)“跳水”狀態(tài)與之前的活躍斷裂。早在開始引入個人著述之時《日刊》就在投稿簡章中說明其不涉及“現(xiàn)時政治及宗教問題”的辦刊方針，五四運動由外交事件而起牽扯政治，《日刊》沒有予以正面記載?！拔逅摹憋L暴襲來，北大與政府當局的關系緊張，《日刊》同人顧及校方立場同時為緩和矛盾減少對當局的刺激，故而在風暴中心采取克制姿態(tài)低調(diào)出場，使得此一時期內(nèi)《日刊》相對沉寂。

五四學生愛國運動影響重大，《日刊》雖沒有正面記錄卻也不會無動于衷。通過發(fā)布政府與學校間的政令與公函往來，《日刊》從側(cè)面勾勒了“五四”。

5月4日事發(fā)，教育部訓斥學生的部令緊隨其后:

教育部訓令第一八三號 令北京大學 查學生在校修業(yè)期間一切行為言論自當束身法則之中不得軼出規(guī)范以外。乃本日午后一時因外交問題本京各校學生聚眾一二千人開會游行竟致釀成事端殊堪驚駭。本部維持秩序嚴整學風起見，用特切實通令各校對于學生當嚴盡管理之責，其有不遵約束者應立即予開除，不得姑寬以敦士習而重校規(guī)……

中華民國八年五月四日[10]

此訓令約略道出事發(fā)原因、游行規(guī)模與當局態(tài)度，五四運動揭開序幕。5月8日蔡元培正式向當局遞交辭呈，其中有學生被捕等語，當局發(fā)大總統(tǒng)令對蔡予以挽留。5月10日蔡元培在《日刊》發(fā)表啟事對內(nèi)宣布辭職:

蔡元培啟事 我倦矣(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之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北京大學校長之職已正式辭去，其他向有關系之各學校各集會自五月九日其一切脫離關系特此聲明，惟知我者諒之。[11]

這則啟事一度引起爭議，程演生教授以答學生?；輹男问皆凇度湛飞洗鸀榻忉?校長不忍重責學生又要向當局有所交代，一走了之雖是明哲保身也是無可奈何。蔡元培赴滬后，教育部派專員前去挽留，此事通過“教育部致本校函”在《日刊》上發(fā)布。

校長離職并沒有遏制事態(tài)的進一步擴大，學生繼續(xù)斗爭，當局進一步壓制，5月24日《日刊》公布《中一區(qū)警署致本校函》函電稱愛國學生的《五七》報“該報內(nèi)容對于此次風潮意存鼓蕩且詞句之間彌加激切，核與地方治安尤有影響”[12]，遂以不符合出版法為由將此報查禁。5月27日，《日刊》在本校布告欄目中接連公布教育部三項訓令，教育部以“學子廢棄求學之職，犧牲寶貴之時日殊為可惜”[13]為由要求學生“限三日內(nèi)一律上課以重學業(yè)而挽校風”[14]。針對學生“組織北京護魯學生義勇隊請于課外施以軍事訓練”的請求，當局以“干涉政治有礙學業(yè)”[15]的說法予以駁回。北大師生在當局的壓力下仍舊沒有妥協(xié)堅持抗爭，以致“六月三日下午一時本校法科被軍警圍占，教職員暨學生多人被拘在內(nèi)”，[16]北大遭當局嚴重打壓。但北大師生并非孤立無援，五四運動中各校師生并肩作戰(zhàn)，《日刊》上的當局“部令”對此有所反映。

北京各高校學生的聯(lián)合斗爭，6月3日以后上海工人罷工支援愛國學生運動，風暴即將席卷全國。在此情況下政府不得不作出讓步，由大總統(tǒng)通電各省“諭此次各校學生激于愛國熱誠，不得已而有罷課請愿之舉固為國人所共諒，現(xiàn)已由政府開誠批示，務在曲順輿情力維大局”，當局態(tài)度開始緩和。6月23日《日刊》登載教育總長傅增湘致蔡元培的函電，認為“學潮漸息”請蔡回校主持工作，蔡元培針對教育部不斷敦促其回校的情形，以“胃病未廖尚難就道”為由推脫，《日刊》于8月2日公布教育部訓令請蔣夢麟暫代校長之職。

7月份北大進入假期，但愛國運動并未就此消歇。山東問題關系國家主權(quán)，且一直未得到妥善解決因而受到關注，《日刊》對此亦有反映:“近來一種風氣，學生每好談政治，本年以來此風尤甚，至如本屆山東請愿團來京，本京各校學生亦行加入，演出二十七、二十八兩日麇集新華門之現(xiàn)象”[17]9月17日《日刊》發(fā)布啟事，蔡元培“已于本月十二日抵京”“定于二十日開學日到?！盵18]9月20日《日刊》刊載《學生歡迎蔡校長回校之詞》，北大師生齊聚一堂，風雨飄搖之中北大幸得保全，學生的激進與校長的克制同樣令人回味。

《日刊》不涉及現(xiàn)時政治的方針以及其校方立場使得關于五四學生運動的正面記載不能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但是《日刊》卻以自己的方式為這場聲勢浩大的愛國運動保留了剪影。自五四事發(fā)到蔡元培重新回校，《日刊》登載的關于此次運動的部令、公函往來、當事人啟事等達三十余則。這些訓令、函電留存了五四運動的零碎片段，從其中可以略見當時學生罷課、游行、請愿、辦報、發(fā)傳單、遭逮捕等情形，各界的聯(lián)合斗爭、政府的打壓與妥協(xié)亦可管中窺豹。此后不久，《日刊》同樣以刊登政令的方式留存了閩案期間學、商各界聯(lián)合行動抵制日貨的種種信息?！度湛分型嘎段逅倪\動點滴的不只是公文，關于郭欽光、王世衡、林德?lián)P、黃耀華等幾位因“五四”而隕落的北大學生的相關記錄(如追悼會啟事、生前事略等)也是我們借以從不同側(cè)面進入當年歷史現(xiàn)場的有效信息。就這樣，《日刊》在風暴中心以平靜的姿態(tài)通過各種公文往來講述了一個關于“五四”的故事，同時也傳遞出自己的聲音。

三、結(jié)語

《北京大學日刊》是在蔡元培的領導下建立的刊物，“校長蔡元培對于《日刊》的經(jīng)營擁有相當高的決策權(quán)。從任命編輯主任，到編輯部組成，都是蔡元培依照編輯部組織法作出的決定，編輯部擬定的《日刊》相關規(guī)章也須經(jīng)校長同意后才能正式生效執(zhí)行，在他的擘畫下，《日刊》的風格也呈現(xiàn)出多元且開放的風貌。”[19]兼容并包是蔡元培辦學的指導思想也是《日刊》的特色，新舊兩派的聲音都可以通過刊物發(fā)出。不論是在胡適、陳獨秀等革新派的新思想、新文化漸成氣候的“五四”前期，還是在風暴中心期抑或風暴過后的反彈期，保守人士的著述一直都存在于《日刊》?！度湛分行屡f諸君的論述都限定在述學范圍內(nèi)，兼容非無所不容，其底線在不涉政治?！皬捅佟钡墓鉴欍?，“籌安”的劉師培，雖與民國精神有悖，但其擔任課程“與政治無涉，則聽之”。[20]同樣，“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茍與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于學校耶?”如此處置著眼點還是在辦好學校，因為“夫人才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21]但志不在學則他處，之后北大辭退辜鴻銘、放走陳獨秀亦可謂“照章辦事”。

在蔡元培的影響下，《日刊》傾向于革新但絕不是新文化狂熱的追隨者。自創(chuàng)刊以來，《日刊》呈現(xiàn)出的特點確實與新文化發(fā)展的脈絡暗合，但《日刊》不是要跟隨新文化的足跡而是要引領北大師生走上現(xiàn)代的治學之路最終達到救國、強國的目的。為了建立良好的學術(shù)環(huán)境創(chuàng)造活躍的校園氛圍，《日刊》登載了大量的述學文章與社團活動信息。新舊思想的自由爭鳴是學術(shù)發(fā)展的必由之路，而健康的校園活動也是培養(yǎng)新型人才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新思想、新科學培養(yǎng)新人才從而達到教育救國的宗旨才是蔡元培改革北大的重心所在?！度湛凡皇恰缎虑嗄辍?，她沒有《新青年》的激進與決絕?！度湛返木庉嬇c撰稿隊伍中不乏“新青年”，他們的思想觀點可以在《日刊》上自由地表達，《日刊》也正是借他們的聲音表達校方對民主與科學思想的贊同，但對青年學子的激進姿態(tài)《日刊》是有所保留的。

在風暴中心期《日刊》突然沉寂，對青年學子充滿同情但態(tài)度克制，其不涉及政治的宗旨不只是明哲保身，《日刊》提倡的是教育救國而非與政府直接對抗的政治活動，這與蔡元培的主張是一致的?！皩W生在學校里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的政治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于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府團體，不必牽涉學?！保@是蔡元培對學生運動的一貫看法。其實，蔡元培“五四”后的辭職也是“有跡可循”，民國七年五月，蔡元培因北大學生不滿《中日防敵軍事協(xié)定》而游行請愿之事提出辭職，《日刊》登載了蔡元培的辭職呈文[22]。顯然，以蔡元培為首的校方并不希望學生搞政治運動，青年學子易沖動，一旦發(fā)作勢難駕馭。北大的另一位“船長”、蔡元培的助手蔣夢麟曾經(jīng)回憶道:“蔡校長顯然因為事情鬧大而感到意外，這時已經(jīng)辭職而悄然離開北京?！薄半m然大家一再敦勸，他仍舊不肯回到北大。他說，他從來無意鼓勵學生鬧學潮，但是學生們示威游行，反對接受凡爾賽和約有關山東問題的條款那是出乎愛國熱情，實在無可厚非。至于北京大學，他認為今后將不容易維持紀律，因為學生們很可能為勝利而陶醉，他們既然嘗到權(quán)力的滋味，以后他們的欲望恐怕難以滿足了，這就是他對學生運動的態(tài)度。有人說他隨時準備鼓勵學生鬧風潮，那是太歪曲事實了?！盵23]學生也并沒有將學校視是永久同盟，魚水關系也隨時會成為冰炭之爭?！八麄儧]有重要的國際問題或國內(nèi)問題足資攻擊時，他們就與學校當局作對”。[24]執(zhí)掌北大后，蔣夢麟對此更是深有體會:“蔡校長和胡適之他們料得不錯，學生們在‘五四’勝利之后，果然為成功之酒陶醉了?！薄皩W校里的學生竟然取代了學校當局聘請或解聘教員的權(quán)力。如果所求不遂，他們就罷課鬧事。”“總之，他們向?qū)W校予取予求，但是從不考慮對學校的義務。他們沉醉于權(quán)力，自私到極點。有人一提到‘校規(guī)’他們就會瞪起眼睛，撅起嘴巴，咬牙切齒，隨時預備揍人?！盵25]即便是同情學生的蔡元培也曾因“講義事件”遭學生圍攻。這不是教與學的和睦相處，更像是新老兩代、在朝在野的權(quán)力之爭?！皩W生要求更多的行動自由，政府則要求維持秩序，嚴守紀律?！盵26]在雙方的壓力下，校方稍有不慎就會被視為政府幫兇或縱容學生，夾在二者之間校方身份實在尷尬。也許，正是基于對政治活動復雜性的體驗，蔡元培與《日刊》才選擇了以學為業(yè)、教育救國的總體方向。

《日刊》在蔡元培辭職后曾發(fā)表《蔡校長告本校學生暨全國學生書》，其中指出“我國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諸君以環(huán)境之適宜而有受教育之機會，且有研究純粹科學之機會，所以樹吾國新文化之基礎而參加于世界學術(shù)之林者，皆將有賴于諸君”，青年學生“參加大多數(shù)國民政治運動”對于國民只能起到一時的喚醒作用，“若令為永久之喚醒則非有以擴充其知識高尚其志趣純潔其品性必難悻致”。[27]蔡元培的重點始終在學習與教育而非以激進的姿態(tài)參與政治，辭職保身的蔡元培畢竟不同于在新世界散發(fā)傳單的陳獨秀，更有別于那些因“五四”而隕落的單純學子。

《日刊》歡迎革新的聲音同情青年學生也盡力去支持他們，但《日刊》始終堅持自己的辦刊路線即引導學生努力學習以知識改變國家命運。“風暴”來臨前《日刊》上的思想爭鳴與社團的蓬勃發(fā)展不是對新文化的簡單附和，“風暴”中心期的短暫沉寂與政令傳遞也絕非單純的明哲保身?！度湛肥冀K以兼容并包的寬容思想引領青年學子奔向現(xiàn)代學術(shù)之路，她選擇的是溫和的教育救國路線。無論是在新文化的蓬勃發(fā)展期還是短暫受挫期，《日刊》都沒有改變初衷，在“五四”這片紛繁復雜的天空下發(fā)出其特有的微妙聲響。

[1]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七日改為周刊，抗戰(zhàn)期間停辦，“一九四七年以《國立北京大學周刊》為報名復刊，一九四八年改稱《北大周刊》，一九五一年更名為《北大?？?，之后?？瘍赡?，到一九五三年改稱《北京大學?？烦霭?，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后，改成毛澤東親自題寫報名的《新北大》出版，一九七八年回復刊名《北京大學?？罚懔懔隳旮鶕?jù)新聞出版署的要求改名為《北京大學校報》。”以上引自湯繼強的《早期中國高校校報的史料價值初探——以〈北京大學日刊〉為個案》，南方論刊，2009年第3期。

[2][3][4][19]陸遠 劉超 《校園改革與新文化運動——〈北京大學日刊〉為中心》 船山學刊，2009年第1期。

[5]《校役夜班國文教授會報告書》，《北京大學日刊》，中華民國八年五月一日，第三百六十六號。

[6][7]《北京大學之進德會》，《北京大學日刊》，中華民國七年一月十九日，第五十號。

[8]《學術(shù)講演會啟事一》《北京大學日刊》，第七十二號，中華民國七年二月二十日。

[9]《北京大學日刊》，第三百二十六號，中華民國八年三月七日。

[10]部令《北京大學日刊》，第三百八十一號，中華民國八年五月十九日。

[11]蔡元培啟事 《北京大學日刊》，第三百七十四號，中華民國八年五月十二日。

[12]《中一區(qū)警署致本校函》，《北京大學日刊》，第三百八十六號，中華民國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13][14][15]本校布告，《北京大學日刊》，第三百八十八號，中華民國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16]本校布告，《北京大學日刊》，第三百九十四號，中華民國八年六月四日。

[17]部令《教育部訓令第三七零號》，《北京大學日刊》，第四百三十七號，中華民國八年九月十三日。

[18]蔡元培啟事，《北京大學日刊》，第四百三十九號，中華民國八年九月十七日。

[20][21]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學的經(jīng)歷》，《蔡元培自述》，傳記文學出版社，民國六十七年七月一日再版，第27頁。

[22]本校紀事，《北京大學日刊》，中華民國七年五月二十三日，第一百四十四號。

[23][24][25][26] 蔣夢麟，《西潮·新潮》，岳麓書社，2000年，第125—126、134、131—132、137頁。

[27]《蔡校長告本校學生暨全國學生書》，《北京大學日刊》，中華民國八年七月二十三日，第四百二十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