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天問》;湯;有易氏;聯(lián)盟

【摘要】有易氏的歷史經王國維先生考訂后漸為世人所知，在上古史詩《天問》中還保存有有易氏的資料——商湯借助有易氏勢力滅夏，即“湯謀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何道取之?”其真實意思是:商湯依靠與有易氏的婚姻聯(lián)盟，厚賂有易軍隊參加伐夏戰(zhàn)爭，取道(征伐)“韋、顧、昆吾”而誅滅夏桀。由于種種原因，這一珍貴史料已湮沒于北方儒書，而完整地保存在《天問》中，彌足珍貴。

有易氏本為上古氏族，是狄人的一支，因活動在古易水流域而得名。有易氏的歷史雖然見于《山海經》、《天問》、《周易》等古書，但遺憾的是，《天問》、《山海經》等古籍被認為是“不雅馴之言”，《周易》“成為圣經的時候這件故事(引者按:指有易氏殺王亥，上甲微復仇事，詳下)已經衰微了，不能使人注意了”。[1]再加上進入周代禮制社會后“華夷之辯”的盛行，有易氏的歷史不斷被湮沒，甚至連有易氏存在與否也成了問題。直至近世，王國維先生名文《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一出，有易氏的歷史才漸為世人所知，顧頡剛先生又從《周易》卦辭中尋繹出王亥和有易氏的事跡，這樣我們才對這支曾活動在中國北方的強大民族有所了解。

《天問》作為一部上古史詩，除完整保存了商先公王亥、王恒、上甲微牧夫牛羊及其與有易氏婚姻關系的重要資料外，還保存了商湯借助有易氏勢力滅夏的資料。那就是:

“湯謀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何道取之?”

關于此句的解釋可謂眾說紛紜，我們首先談一下該句的歸屬問題:歷來學者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種以王逸《楚辭章句》為代表，認為“湯，殷王也。旅，眾也。言殷湯欲變易夏眾，使之從己，獨何以厚待之乎?覆，反也。舟，船也。斟■，國名也。言少康滅斟■氏，奄若覆舟，獨以何道取之乎?”王逸之說，是把此節(jié)劃為兩部分，上言商湯，下言少康。另外一種看法認為是夏初少康事，“湯”為誤字。如朱熹“疑(‘湯’)本康字，為少康也”，并依據《左傳》哀公元年記載，認為是少康復國;聞一多據牟廷相說，認為“湯”為(寒)澆之誤;張惠言、馬其昶又認為“湯(湯)”為“陽(陽)”字等等。

以上兩種看法對“湯”字的解釋雖有不同，但對“覆舟斟■，何道取之”的解釋是一致的，都認為是少康復國的史事。他們的依據是斟■是太康、仲康所都，后羿、寒浞代夏后仍居斟■，斟■成為后羿、寒浞勢力的代稱，因此“覆舟斟■”是指少康復國中興。王逸認識到這一點，但又覺得“湯”確為商湯不可移，無法圓通，故只好把一節(jié)分為兩事。這割裂了《天問》原意，顯然不足取。而朱熹等人的說法看似可通，但強解“湯”字乃是穿鑿附會，殊不知隨意改字乃是古書注釋禁忌，因此他們的看法都是有問題的。其實，不必改一字，此句便可以貫通，原因在于朱熹等人忽略了夏桀也居斟■，如古本《竹書紀年》說“太康居斟■，羿亦居之，桀又居之。”這一點宋代學者吳仁杰已經指出。我們認為，“覆舟斟■，何道取之?”是問商湯伐夏桀的路線問題，當是化用了《詩經·商頌·長發(fā)》“韋、顧既伐，昆吾夏桀”一句;而且上節(jié)“惟澆在戶，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顛隕厥首?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敘述少康殺澆事已經完畢，本節(jié)與下節(jié)“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湯何殛焉”都應該是探討夏末商初諸問題，此節(jié)是言商湯滅夏事，把“湯”改為“康”、“澆”、“陽”等字都是莫大的錯誤。

明確了該句的歸屬，我們再來探討“湯謀易旅”的含義。“易”，歷來也有不同的解釋。如王逸認為是“變易”，錢澄之認為“易，治也”，王夫之以為“易，改革也”，聞一多先生則認為“易旅”為治甲，是制造厚的“鎧甲”。解釋眾多，此不贅述(以上諸說均見游國恩先生主編《天問纂義》[2] )。我們認為這里的“易”，當為有易氏(師公孫作云先生首釋為有易，為我們論文的立意提供了啟發(fā)，但他認為該句是少康事[3] ，故不取)，《周易·大壯》“喪羊于易”之“易”便是有易。又據彭邦炯先生研究，“易”作為有易氏的稱呼，甲骨文中已有其例[4]。《天問》中有易又曾訛為有扈，這一點前輩學者論證頗詳，如聞一多先生說:“易卜辭作■，金文作■。右半與篆書戶字相似，而有扈字本只作戶。此蓋本作■，缺其左半，讀者誤為戶字，又依地名加邑旁之例改作扈也?！盵5]正因為歷來學者不知道此“易”字當為有易，故此字“僥幸”得以保存。所謂“湯謀易旅，何以厚之”，是說商湯曾厚賂有易氏，借助其力量，取得了對夏戰(zhàn)爭的勝利。這與商湯出師伐夏前所承諾的“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尚書·湯誓》)是一致的。這一問題可以從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就文獻記載來看。先商族和狄人是有婚姻關系的一個重要聯(lián)盟，商族女始祖簡狄，便出自狄人部落有■氏，《楚辭》中有多處提到了商與有■氏的婚姻，如《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之佚女”，《天問》“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商和有易氏也結成了親密的婚姻關系，《天問》“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干協(xié)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有扈牧豎，云何而逢?擊床先出，其命何從?恒秉季德，焉得夫樸牛?何往營班祿，不但還來?昏微遵跡，有狄不寧。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而后嗣逢長”一段即是重要證據。商先公王亥與有易氏女本來是有婚姻關系的，但王恒為了獨占有易女，“危害厥兄”，挑撥有易之君綿臣殺了王亥。后來王亥子上甲微“中興”，伐有易，殺綿臣，給有易氏以沉重的打擊。有易與商族的這次戰(zhàn)斗，暗含了在婚姻關系掩蓋下，有易氏與商之間的“控制”與“反控制”的沖突。王恒“往營班祿”，班祿，頒布爵祿。姜亮夫先生認為是“王恒為商侯，于有易或有頒賜爵祿之事”[6]。其說甚確，乃是此時商族在對有易氏的關系中稍處于主動。上甲微之后，商族則完全掌握了對有易氏的主動權。最近入藏清華大學的戰(zhàn)國楚簡《保訓》也記載:“(上甲)微假中于河，以復有易，有易服厥罪。”[7]“上甲微雖然假河伯之師誅殺了有易之君綿臣，但易族人仍然存在，其族稱還是有易，甲骨文中所見與吳、啟勤勞王事(‘葉王事’)向商王朝納貢的易族人，應該就是……上甲微假河伯所伐的有易族的后裔。”[8]易族人勤勞王事，則說明其與商形成了較為友好的關系，并成為商封國(判斷封國的標準之一即向商王納貢、勤王、助祭，在甲骨文中一般用“入”等表示)。由此可見，從先商到有商一代，有易氏與商族整體上保持了較好的關系。

其次，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坝幸准春颖北６ㄒ员?，北京以南的易水流域，古易水發(fā)源于今易縣，流入拒馬河。而古代拒馬河皆稱易水?！盵9]考古學家李伯謙先生指出:“根據在河北拒馬河流域的調查，這里正是夏家店下層文化與先商文化分布的交錯地帶，在夏家店下層文化遺址中可以見到先商文化的因素，在先商文化遺址中也可以見到夏家店下層文化的因素，而有的遺址，兩種因素共存于一個單位，比例也十分接近，則很難確定其文化歸屬?！盵10]具體說來，文化遺跡方面:二者的房址都以圓形為主;二者的灰坑均見圓形、橢圓形、不規(guī)則形。文化遺物方面:二者均有大量陶器、石器、骨器和少量的青銅器、卜骨等。從陶器來看，二者的泥質陶均多于夾砂陶，以泥質灰陶為主;器表均以繩紋為主，素面和磨光也占一定比例，二者的器類也相同。就石器而言，二者均以磨制為主，打制石器較少;二者都有少量的細石器。二者均有少量青銅器，均有雙翼倒刺型鏃和環(huán)狀耳環(huán)。另外，二者皆發(fā)現(xiàn)有少量用動物肩胛骨制成的卜骨和扁圓餅形的紡輪、橄欖形與球形網墜、陶環(huán)等陶質工具[11]。考古學所反映出來的文化面貌的滲透性和相似性，表明了此一時期二者文化交往的頻繁。

文獻記載商族與有易的婚姻關系，以及考古所見兩族文化面貌的一致性，說明他們在長期交往中形成了密切的同盟關系，尤其上甲微戰(zhàn)勝有易以后，逐步形成了以商族為中心的部落聯(lián)盟。而夏商之際的“國家形態(tài)”，不過是部落聯(lián)盟共主制的早期文明，商湯滅夏，乃是以商族為共主的部落聯(lián)盟取代以夏族為共主的聯(lián)盟。跟隨商湯滅夏以“勤勞王事”，正是有易成為商封國的重要原因。而且，就商湯滅夏的背景看，俞偉超先生曾敏銳地指出:“商人只是和狄人的某一支互為姻婭的聯(lián)盟，作為北狄集團的總體來說，商、狄兩大集團的前進軌道卻是距離很遠的，不過，商、狄既然存在著這樣的親緣關系，商人集團似乎在很長的時間內是以廣闊的狄人活動區(qū)為其可靠后方，所以商湯之時，曾放心的向南征服葛伯、韋、顧而滅夏。”[12]顯然，商湯所依靠的狄人，就是生活在易水流域的有易氏。正是依靠與有易形成的聯(lián)盟作為后盾，借助仍有強大戰(zhàn)斗力的有易氏軍隊，商湯才最終實現(xiàn)了“韋、顧既伐，昆吾夏桀”的目標，建立了以商為共主的部落聯(lián)盟?！短靻枴匪涊d的商湯借助有易軍隊的史實，正可以從這一階段考古發(fā)現(xiàn)中得到合理的解釋。

通過以上疏解可以看出，若從有易氏與商族的密切關系來認識這段被認為是凌亂不堪的句子，則文從字順，條理貫通，更無須求助于改字等手段強解，這也表明我們所論的正確性。所幸的是，通過對《天問》的分析，以及彭邦炯先生從甲骨文中所提供的信息，有易氏從先商到輔助商湯建國，再到成為商方國(入貢、勤勞王事)這樣一個完(下轉28頁)(上接11頁)整的發(fā)展歷程也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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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顧頡剛:《〈周易卦爻辭〉中的故事》，載《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典·顧頡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34頁。

[2] 游國恩:《天問纂義》，中華書局，1982年，第263～269頁。

[3] 孫作云:《孫作云文集》(楚辭卷)，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661頁。

[4][8]彭邦炯:《從甲骨文的易說到有易與易水》，《殷都學刊》1999年2期。

[5]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楚辭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6頁。

[6] 姜亮夫:《重訂屈原賦校注》，載《姜亮夫全集》(六)，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89頁。

[7]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保訓〉釋文》，《文物》2009年6期。

[9] 江林昌:《中國上古文明考論》，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05頁。

[10]李伯謙:《中國青銅器文化的發(fā)展階段與分區(qū)系統(tǒng)》，載楊南編:《考古學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6頁。

[11]張翠蓮:《先商文化、岳石文化與夏家店下層文化關系考辨》，《文物季刊》1997年2期。

[12]俞偉超:《早期中國的四大聯(lián)盟集團》，載《古史的考古學探索》，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134頁。

〔責任編輯:張金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