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一役,劉邦掃平了項羽軍主力。從“四面楚歌”到“十面埋伏”,漢家騎兵軍團把西楚霸王逼到烏江。這位英雄以一腔怒血和“天亡我”的悲嘆結(jié)束了一個時代,西漢王朝于是成立。清代學(xué)者趙翼注意到這一歷史變化實現(xiàn)了政治史的重要轉(zhuǎn)折。他指出,劉邦出身平民,劉邦的功臣們大多出身低微,除了張良家世高貴而外,其余多為所謂“亡命無賴之徒,立功以取將相”者,西漢王朝的政治結(jié)構(gòu)可以說是“布衣將相之局”。這種打破貴族政治傳統(tǒng)定式的“前此所未有”的新的政治格局的形成,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由此可以說明,“蓋秦漢間為天地一大變局”(《廿二史札記》卷二)。
從洛陽南宮到長安未央宮,基本建成西漢政治架構(gòu)的劉邦面對殿堂肅穆,朝臣俯首,得意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史記》卷九九《劉敬叔孫通列傳》)有人說漢代皇家祭制度,“《漢儀》中有‘高祖南向,呂后少西’”(《朱子語類》卷九○)。這樣說來,在特定情境下,據(jù)于權(quán)力體系頂端接受臣子們隆重禮拜者,除劉邦外,還有皇后呂雉。
呂雉字娥。這位呂后劉邦“病甚”時,曾經(jīng)詢問蕭何之后“令誰代之”,在人選安排方面接受了繼而曹參,次則王陵、陳平、周勃的明確指示(《史記》卷八《高祖本紀(jì)》),可知后來對政局的控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高皇帝的認(rèn)可。在劉邦辭世后,呂雉幫助漢惠帝行政七年,后來又以皇太后身份專制八年,“號令一出太后”(《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jì)》),實際上管理漢家天下十五年之久。文天祥《徐州道中》詩句“巍然女媧帝中闈”(《文山集》卷一九《指南后錄一》),承認(rèn)呂雉身居“中闈”然而已經(jīng)“巍然”顯示著“帝”的威權(quán)。元人許衡《稽古千文》所謂“呂雉鳴晨,房闥出政”(《魯齋遺書》卷一○),則以歧視女性的鄙薄之文形容同一事實。呂太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權(quán)力地位等同于皇帝的女人。作為女性,她的政治控制力和社會影響力可以說前無古人,在后世政治史中也極其罕見。宋代詩人汪元量有《把酒聽歌行》,其中寫道:“君把酒聽我歌,漢家之亂呂太后,唐家之亂武則天。魏公銅臺化焦土,隋煬月殿成飛煙。”(《湖山類稿》卷三)關(guān)于女性對最高權(quán)力的干預(yù),首先說到呂太后和武則天。后人評價說,呂太后和唐代武則天的區(qū)別,僅僅是沒有把漢王朝的“漢”這個字符修改掉。如朱熹所說:“呂后只是一個村婦人,因戚姬遂迤邐做到后來許多不好。武后乃是武功臣之女,合下便有無君之心?!?《朱子語類》卷一三二)明人周琦也說:“女主自王有二:呂后其一,武后其二。呂后止于稱制與諸呂危劉之禍,武后則不止稱制?!?《東溪日談錄》卷一四《史系談下·唐》)
由于呂太后過度提高呂氏的地位,嚴(yán)重侵害劉氏帝權(quán),以及她人生終點發(fā)生的流血政變,即《史記》卷一○四《田叔列傳》所謂“高后崩,諸呂作亂,大臣誅之,立孝文帝”,這位曾經(jīng)君臨天下的強權(quán)女子的形象,被涂抹上丑惡的油彩。僅僅數(shù)十年后,漢武帝已經(jīng)將呂后故事看做歷史教訓(xùn)。他在解釋殘殺鉤弋夫人的理由時說:“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史記》卷四九《外戚世家》)漢光武帝又正式宣布“呂太后不宜配食高廟,同祧至尊”,剝奪了她“高皇后”的稱號,“遷呂太后廟主于園”(《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jì)下》)。與劉邦并列于“至尊”的位置,換上了漢文帝的母親薄太后。
呂后在歷史記錄中另一受到嚴(yán)厲批評的突出表現(xiàn),是殺害功臣?!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jì)》說:“所誅大臣多呂后力?!迸碓?、韓信之死,呂后都有直接的動作。宋人張耒《題淮陰侯廟》序文分析當(dāng)時情勢:“呂太后勸高祖誅彭越,使舍人告其反,而越固未嘗反也,特以為名耳。高祖將兵居外,而太后在長安,太子仁弱不知兵,而韓信方失職在京師。呂畏其乘時為亂而不可制,使人誣告其反,詐召而誅之耳。”又批評蕭何對呂后的策應(yīng)。其詩曰:“云夢何須偽出游,遭讒猶得故鄉(xiāng)侯。平生蕭相真知己,何事還同女子謀?!痹?“(蕭)何不為信辨其枉也?!?《柯山集》卷二二《七言絕句》)張耒的見解,大概可以看做比較典型的意見。對于呂后之心狠手辣,我們看到這樣的歷史評價:“曾謂國家之勛臣,取而族滅之,無遺噍類,若置中兔然,未嘗有難色。后也何其忍人哉!”“忍人哉后也,一至此極也?!?[明]梁潛:《泊庵集》卷二《高帝呂后論》)李贄《史綱評要》卷五就韓信、彭越之死兩段歷史記錄分別批注:“呂后狠?!?/p>
朱熹所謂“因戚姬遂迤邐做到后來許多不好”,可能首先是指殘害戚夫人與趙王如意?!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jì)》寫道:“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趙王?!睗h惠帝劉盈對劉如意曾經(jīng)專意多所衛(wèi)護?!靶⒒莸鄞热?,知太后怒,自迎趙王霸上,與入宮,自挾與趙王起居飲食。太后欲殺之,不得間?!比欢瘎〗K于發(fā)生,“孝惠元年十二月,帝晨出射。趙王少,不能蚤起。太后聞其獨居,使人持飲之。犁明,孝惠還,趙王已死?!眳魏箅S即有對戚夫人駭人聽聞的殘害,“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 耳,飲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事后,呂太后又讓“為人仁弱”的劉盈進入罪惡現(xiàn)場,“居數(shù)日,乃召孝惠帝觀人彘。孝惠見,問,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歲余不能起。使人請?zhí)笤?‘此非人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睗h惠帝于是從此“日飲為淫樂,不聽政”,不惜摧殘自身,以麻木心態(tài)顯示和國家權(quán)力的決絕。呂太后“驕蹇”“自恣”的行為竟然不顧及對親生兒子的心理刺激,而劉盈對生母也有“此非人所為”的指責(zé),足見其兇殘手段就連最親近者也無法容忍。
對于彭越、韓信究竟反與不反,歷來爭議紛紜。也有人說,即使冤殺韓信,主謀也是劉邦,責(zé)任不應(yīng)全在呂后:“呂后殺韓信事,竊意高祖必有言。史稱帝畏惡其能,以‘畏惡’之語觀之,則知其欲去信之心必露于左右。其討陳也,空國遠(yuǎn)征,信留京師,帝豈無防信之密謀乎?但他人不知,而呂后自知之。故告變一上,即用蕭何之計詐而斬之。不然,信以蓋世之功,為國功臣,后安得因一時之飛語不待奏報而遽殺之乎?以是觀之,則欲去信之心久而有密計也審矣?!?〔明〕薛:《讀書錄》卷六)也有人以為,劉邦和呂后除功臣是為了國家的安定:“當(dāng)是時,帝及呂后年皆漸高,而新造之邦,反側(cè)未定,諸強功臣皆在列。使帝后一旦去世,太子臨朝,固能安鎮(zhèn)而駕馭之乎?未也。觀后惠帝之動靜,則可知矣。”(〔明〕高拱:《本語》卷四)又有人指出:“當(dāng)高帝時,后誅韓、彭如殺狐兔。高帝崩時,且欲盡誅諸將而后發(fā)喪?!?〔宋〕馬廷:《碧梧玩芳集》卷二一《讀史旬編·呂后》)似乎誅殺功臣,已經(jīng)形成了行為慣性。呂后的作為,更超過劉邦?!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jì)》記載:“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fā)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睋?jù)說這一說法司馬光《資治通鑒》以為可疑,不予采信。清代學(xué)者王懋指出:“高帝崩,呂后四日不發(fā)喪,謀誅諸將,以酈商而止。《通鑒》以其言為妄,削不載。然帝崩四日不發(fā)喪,此必有故。史所傳非妄也。”(《白田雜注》卷五《讀史漫記》)而《呂太后本紀(jì)》說到“盧綰聞高祖崩,遂亡入匈奴”,則功臣名將以為面臨威脅,是確定的。
對于“人彘”故事和趙王如意之死,宋人余靖《漢論上》說,孝惠“植性仁弱”,“乃感人彘之酷,意不久生,自促壽命,以成高后之勢”(《武溪集》卷四《論》)。清乾隆帝對漢惠帝也有直接的責(zé)備:“豈有身為人主宗社所系而不能善處家庭之理?淫樂不聽政,遂以自戕身命,而呂雉之禍興矣?;莸蹖嵏咦嬷锍紨∽佣?”(《評鑒闡要》卷一《惠帝》)雖然指漢惠帝放棄政治責(zé)任為“呂雉之禍興”的端由,然而亦以呂太后與戚夫人、趙王如意的關(guān)系為“家庭”之事。也有論者認(rèn)為:“嗚呼!此必其閨門之間事,有無意于相激,而勢必至于相激,以至于此也?!?〔宋〕史堯弼:《蓮峰集》卷七《論·呂后論》)又有人說:“妒忌婦人之常,況呂氏之悍乎?”(〔金〕王若虛:《滹南集》卷二五《君事實辨》)以為“人彘之酷”只是平常“家庭”“閨門之間事”者,恐怕并不能以此洗刷呂太后殘戾雙手的血污,也不能合理解說這一史上罕見慘虐行為的心理背景。
雖然對誣殺彭、韓事、迫害戚夫人以及使人持飲趙王如意事的判斷有所不同,但是對呂太后抬升呂氏地位,危害劉姓天下的行為,歷代評論者大多都予以嚴(yán)厲指斥,以為罪大惡極。曹植說,劉邦對呂后缺乏警惕,以致“禍殃骨肉,諸呂專權(quán),社稷幾移”(《藝文類聚》卷一二引曹植《漢二祖優(yōu)劣論》)。宋人石介說:“呂后專制,而炎漢中否?!?《徂徠集》卷五《雜文·原亂》)史弼堯說:“諸呂之勢必至于傾漢”(《蓮峰集》卷七《論·安劉氏者必勃論》)明代學(xué)者周琦指出,“西漢之壞”在于“諸呂”,而“諸呂之亂,起于呂后”(《東溪日談錄》卷一三《史系談上·西漢》)。對于“社稷幾移”的危險,有人看得是非常嚴(yán)重的。我們看距呂后不遠(yuǎn)的人們的評論,袁盎說:“方呂后時,諸呂用事,擅相王,劉氏不絕如帶?!?《史記》卷一○一《袁盎晁錯列傳》)晁錯說:“呂后專制,社稷不傾若發(fā)?!?〔唐〕馬總《意林》卷二引晁錯《新書》)所謂“不絕如帶”,“不傾若發(fā)”,都指出“炎漢中否”已幾乎是事實,漢王朝名義上的存在,只有極其微弱的維系力量。漢光武帝時代將呂太后驅(qū)逐出高廟的宣言,也說“天命幾墜”,劉氏政權(quán)已成“危朝”(《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jì)下》)。宋人黃震說:“漢氏已絕而復(fù)續(xù),分王子弟力也。不然而盡聚之京師,殲于呂氏婦人之手,無噍類矣?!?《黃氏日抄》卷四六《讀史一·史記·呂后紀(jì)》)也有“漢氏已絕”的判斷。明人梁潛也說:呂氏“滔天之勢已成”,“當(dāng)是時漢已亡矣?!?《泊庵集》卷二《高帝呂后論》)唐人李德裕有這樣的分析:“(呂太后)稱制八年,產(chǎn)、祿之封殖固矣。若平、勃二人溘先朝露,則劉氏之業(yè)必歸呂宗?!?《李衛(wèi)公外集》卷一《評史一·張辟論》)宋人羅大經(jīng)也以為:“向非呂后先殂,平、勃交,則劉氏無噍類,而火德灰矣?!?《鶴林玉露》卷一○)以為呂太后先逝,而陳平、周勃有以表現(xiàn),其實只是歷史的偶然,否則勢將“火德灰”而天下“必歸呂宗”。乾隆《曲逆故城》詩:“設(shè)非天奪呂雉魄,劉氏安危未可知?!?《御制詩五集》卷七一)也表現(xiàn)了類同的歷史見解。
宋人史堯弼撰《呂后論》曾經(jīng)就漢初和唐初政治變局發(fā)表感嘆:“漢、唐之初,收天下于秦、隋鼎鑊之余而與民休息,意其根蒂卒未可搖動也,然皆不再世而幾奪于一婦人之手者?!?《蓮峰集》卷七《論》)所謂“不再世”云云,是說在第一代領(lǐng)導(dǎo)人和第二代領(lǐng)導(dǎo)人權(quán)力轉(zhuǎn)遞之際,就發(fā)生了國家控制權(quán)差一點就發(fā)生變易的嚴(yán)重危機。
我們不贊同站在王朝正統(tǒng)觀念的立場上評價歷史人物的功過得失,比如以為在呂太后的時代危害劉氏帝業(yè)者就一定應(yīng)當(dāng)受到歷史審判。但是對政治權(quán)力是否從心底酷愛,是否全力競奪,畢竟表現(xiàn)出個人的基本品性。而秦末動亂和楚漢百戰(zhàn)之后如若發(fā)生動蕩,畢竟也會影響社會生力艱難復(fù)蘇的歷史進程。
考察呂太后的人生軌跡,可以發(fā)現(xiàn)史家和政論家們所指責(zé)的她的罪惡或者過失,都發(fā)生在其晚年。這些表現(xiàn),如朱熹所說,是“后來許多不好”。
歷史記憶中呂太后起初的歷史形象,竟然是一位勞動婦女。《史記》卷八《高祖本紀(jì)》說,劉邦年輕時“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好酒及色”。家事的經(jīng)營,可能偏由呂雉支撐。“高祖為亭長時,常告歸之田。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過請飲,呂后因之。”可見身為農(nóng)婦的呂雉是頗富有同情心的。此“老父”善相,發(fā)表了呂雉“子母皆大貴”而劉邦“相貴不可言”的預(yù)言。我們更為注意的,則是司馬遷為我們保留下來的呂雉率領(lǐng)子女從事田間生產(chǎn)勞作的珍貴鏡頭。也許正是因為這一歷史細(xì)節(jié),朱熹說“呂后只是一個村婦人”。
看來,所謂“兇婦肆酷之心”(《藝文類聚》卷一二引曹植《漢二祖優(yōu)劣論》),所謂“呂后之悍戾”(〔宋〕王應(yīng)麟:《通鑒答問》卷三《漢高帝》),所謂“呂氏之兇暴”(〔宋〕張:《南軒集》卷一六《史論·王陵陳平周勃處呂后之事如何》),所謂“呂后之陰險”([宋]史弼:《蓮峰集》卷七《論·呂后論》),所謂“呂雉之悍摯”([明]周是修:《蕘集》卷六《雜著·平勃辨》),所謂“呂后強虐”([清]陳廷敬:《午亭文編》卷三三《史評·漢書》),所謂“呂后殘忍險毒”(〔清〕藍鼎元:《鹿洲初集》卷一一《論·漢以周昌為趙相趙堯為御史大夫論》)等等,似乎都是呂太后“后來”的形象。
明人張寧的歷史評論說到呂太后,用“剛厲殘忍”語(《方洲集》卷三二《讀史錄·安帝·建光元年》“皇太后鄧氏崩”條),前言“剛厲”,后說“殘忍”,正符合這位女子的人生階段特征?!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jì)》說:“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庇州d酈寄語:“高帝與呂后共定天下?!睂τ趨翁笳紊那捌谳o助劉邦“定天下”的功績,《史記》卷五一《荊燕世家》田生曰:“呂氏雅故本推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庇秩缢稳耸穲蝈稣f:“彼其初隨高祖,顛越狼狽,艱難勞苦之態(tài),亦備嘗其極味矣。故得天下,而為漢家謀慮,亦不可謂不至?!倍恕巴鞍賾?zhàn)而后得天下”,有“百戰(zhàn)離合之恩愛”(《蓮峰集》卷七《論》)。元人王沂說:“昔高帝之興,呂以佐定天下功為后?!?《伊濱集》卷一八《記·復(fù)修廟記》)明人邵寶說:“高帝百戰(zhàn)定天下,呂后從焉。”(《學(xué)史》卷十二《丑》)清人陳廷敬說:“高帝起布衣,與呂后更嘗憂患?!?《午亭文編》卷三三《史評·漢書》)這樣說來,秦漢之間的“天地一大變局”,呂雉也是創(chuàng)造者之一。朱熹甚至寫道:“呂后與高祖同起行伍,識兵略,故布置諸呂于諸軍。平、勃之成功也,適直呂后病困,故做得許多腳手。平、勃亦幸而成功?!?《朱子語類》卷一三二)照此說來,所謂“諸呂作亂”得以平定,實是一種僥幸。宋代學(xué)者張耒說:“夫以陳平、周勃之才,而馭呂后、祿、產(chǎn)之庸人,此無以異于取諸懷中而殺之。然是二人者,怯畏縮而不敢發(fā),乃更先為自安之計,以固呂后危疑之心,終呂后之世而不動。及呂后既死,是二人者其取祿、產(chǎn),何其多憂自重而不敢易之?”然而,呂后絕不是“庸人”,事實也并非張耒所評斷,呂后之“智謀”其實確“有深遠(yuǎn)可畏而不測者”(《柯山集》卷三七《論·平勃論》)。也有人這樣評價呂太后:“彼固一婦人也,而其雄猜杰黠,有猛士之肝腸?!?〔明〕梁潛:《泊庵集》卷二《高帝呂后論》)理解呂太后之“智謀”與“雄猜”,也許應(yīng)當(dāng)聯(lián)系朱熹老夫子提醒我們注意的她“與高祖同起行伍,識兵略”的實踐經(jīng)歷。
呂后在項羽彭城反擊時,就與劉邦生父太公一起被捕,長期扣押于楚軍中,成為人質(zhì),這就是所謂“太公、呂后質(zhì)于羽軍”(〔宋〕周紫芝:《太倉米集》卷五七《書·上皇帝》)。直到項羽同意與劉邦以鴻溝為界,中分天下時,方才釋放太公、呂后。宋人舒岳祥《虞美人草》“呂雉前曾入楚軍,項羽還之亦有恩”句(《閬風(fēng)集》卷二《七言古詩》),說的就是當(dāng)時情形。項羽軍東歸,而張良建議劉邦背約追擊?!俺套釉?張良才識高遠(yuǎn),有儒者氣象,而亦以此說漢王,不義甚矣?!睂@樣的意見存在爭論(〔明〕楊慎:《升庵集》卷四七《張良鴻溝之諫》),而呂后卻正是在這種和議生成的背景下回到劉邦身邊的。而隨即發(fā)生的,是最終決定項羽敗局的垓下之戰(zhàn)。也許正因為如此,有人認(rèn)為“呂后初無功于王業(yè)也”(〔宋〕馬廷鸞:《碧梧玩芳集》卷二一《讀史旬編·呂后》)。其實,呂后很可能早在彭城失利“質(zhì)于羽軍”之前,也就是在反秦戰(zhàn)爭和楚漢相爭的早期階段,于劉邦的政治軍事實踐已經(jīng)多有襄助。我們知道比較明確的實例,有芒碭云氣神話的制作和傳播。
楚人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鼻厝艘嗖幻饪浯蟪胤辞氐臄城椤!妒酚洝肪戆恕陡咦姹炯o(jì)》說:“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于是因東游以厭之?!睋?jù)說劉邦亦自疑,“亡匿,隱于芒碭山澤巖石之間”。隨即于豐西澤中斬蛇神話之后,又生成了劉邦所居上空常有云氣的神話:“呂后與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問之。呂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氣,故從往常得季?!咦嫘南?。”這種神異傳說對于吸引群眾附從發(fā)生了積極的效應(yīng),據(jù)說“沛中子弟或聞之,多欲附者矣”?!短接[》卷一五引應(yīng)劭《漢官儀》的說法具體細(xì)節(jié)又有不同:“高祖在沛隱芒碭山,每出游,上輒不欲令呂后知,常在深僻處。后亦常知所在。高祖問曰:‘何以知之?’后曰:‘君所居處上有紫氣?!睙o論是“云氣”還是“紫氣”,傳說原本都是出自“呂后曰”。呂雉的輿論準(zhǔn)備方式,表現(xiàn)出異常的政治“智謀”。清人查慎行《望碭山》詩于是寫道:“萬乘東南巡,本厭天子氣。匹夫乃心動,走向此中避。云氣隨真龍,人誰跡劉季??蓱z秦皇愚,不及呂后智?!?《敬業(yè)堂詩集》卷二○《游梁集》)
在劉邦“得天下”之后,呂雉“為漢家謀慮,亦不可謂不至”的例證也有一些。除了鋤滅功臣以維護帝權(quán)集中而外,也有表現(xiàn)出清醒政治理念的舉措。例如《漢書》卷三《高后紀(jì)》記載:“元年春正月,詔曰:‘前日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議未決而崩,今除之。’”按照唐代學(xué)者顏師古注的解釋:“罪之重者戮及三族,過誤之語以為妖言,今謂重酷,皆除之?!边@項重要的法制改革,也可以算是對秦政的撥亂反正。然而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此本惠帝之意,《通鑒》不載此詔,是沒惠帝之美而反移之于呂后也?!?〔清〕王懋:《白田雜著》卷五《讀史漫記》)其實,如果了解漢惠帝執(zhí)政時真正的專權(quán)者是誰,就可以知道此“惠帝之美”,其實也可以歸之為呂太后的政治貢獻。關(guān)于文化政策,王夫之曾經(jīng)說到“讀書之種”的存留和延續(xù),涉及漢初歷史。他說,“漢之猶有賈(誼)、董(仲舒)、(王)臧、(趙)綰以存古道于百一者,非曹參有以養(yǎng)之乎?”(《讀通鑒論》卷二《惠帝》)而注意到曹參主政時期對儒生“有以養(yǎng)之”的意義,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對呂太后時代文化政策的表揚?!侗碧脮n》卷六○引《漢舊儀》有這樣一句話:“高后選孝廉為郎。”一般以為,漢文帝時已經(jīng)有從社會基層選用“孝廉”的做法。據(jù)《漢書》卷六《武帝紀(jì)》:“元光元年冬十一月,初令郡國舉孝廉各一人?!庇谑牵浴靶⒘睘閷ο蟮牟炫e制得以明確成為正統(tǒng)的選官制度,而舊時的世官制走向終結(jié)。有的學(xué)者指出,元光元年(前一三四)因漢武帝的這一指令,成為“中國學(xué)術(shù)史和中國政治史的最可紀(jì)念的一年”(勞干:《漢代察舉制度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七本)。通過《漢舊儀》的記錄我們知道,這一選官方式之歷史性前進的第一步,竟然是從呂太后時代起始。
宋人呂祖謙說:“在漢初高后文景時,中都所用者省,歲計不過數(shù)十萬石而足?!?《歷代制度詳說》卷四《漕運》)元人郝經(jīng)回顧漢世食貨制度,也說:“漢興高后文景之際,與天下休息,勸課農(nóng)桑,使民著本,屢除田租,至三十而稅一。齊民始有蓋藏,而既庶且富矣?!?《續(xù)后漢書》卷八九《食貨錄》)這種將“高后”時代和“文景”時代一并述說的方式,許多政治史家是認(rèn)同的。其實,就政策設(shè)計而言,呂太后專政時代可以說已經(jīng)初步開啟了被看做歷代政治成功典范“文景之治”的歷史。所以《史記》卷九《呂太后本紀(jì)》篇末“太史公曰”有這樣的贊美之辭:“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zhàn)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p>
就一位明智成熟的政治人物而言,如果說先則“剛厲”,后則“殘忍”,如果說曾經(jīng)“智謀”“深遠(yuǎn)”,最終又“做到后來許多不好”,那么,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轉(zhuǎn)變呢?
在記錄和分析呂雉歷史表現(xiàn)先后的差異,有人注意到她人生階段的變化,即邁入老年的事實:“太后春秋長”(《史記》卷五一《荊燕世家》田生曰)。實際上,呂雉與戚夫人怨意的發(fā)生,起初始于前者年齡的敗勢?!妒酚洝肪砭拧秴翁蟊炯o(jì)》“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以及所謂“戚姬以華色專寵”(〔元〕王沂:《伊濱集》卷一八《記·復(fù)修廟記》),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事實。宋人吳曾說:“呂后年長有過,稀復(fù)進見,漢高棄之如去塵垢。”(《能改齋漫錄》卷八《沿襲》“不去呂后為惠帝計”條)也強調(diào)了“呂后年長”。
也有人注意到,在就繼嗣人選于劉盈與劉如意之間發(fā)生猶豫時,高帝“與呂后年皆漸高”(〔元〕陳世隆:《北軒筆記》)。據(jù)蘇軾分析:“自高帝之時而言之,計呂后之年,當(dāng)死于惠帝之手,呂后雖悍,亦不忍奪之其子以與侄”(《東坡全集》卷四二《漢高帝論》),也說漢惠帝即位時呂后應(yīng)年事已高。后來陳平、周勃等大臣的主意,也正是“姑為自全之計,以待此媼之老且死”(〔宋〕馬廷鸞:《碧梧玩芳集》卷二一《讀史旬編·呂后》)。另一種類似的說法是:“從呂后之欲,俟后漸老,觀釁而徐圖之?!?〔明〕周是修:《芻蕘集》卷六《雜著·平勃辨》)
史堯弼分析呂太后事跡,《呂后論》和《安劉氏者必勃論》兩篇政論文字都說到“婦人之情”(《蓮峰集》卷七《論》)。元人張養(yǎng)浩《呂后》詩有“婦人陰類狠淫俱”文句(《歸田類稿》卷二二《五言絕句》)?!稛o能子》卷中《商隱說》也寫道:“呂雉女子,性復(fù)慘忍?!比绻蕹@些議論中性別歧視的成分,考慮女性更年期煩躁、焦慮、多疑、易怒等不正常心理因素可能的政治史影響,或許也不失為探索若干歷史現(xiàn)象真實原因的一種可行的思路。
對于“更年期綜合征”的通常解釋,是人體某些器官老化,某些生理功能逐漸衰退或者喪失所引起的以自主神經(jīng)功能紊亂代謝障礙為主的一系列癥候群。醫(yī)學(xué)界和心理學(xué)界一些研究者稱之為“男性更年期綜合征”的生理和心理現(xiàn)象,也有心悸、抑郁、暴躁、倦怠、偏執(zhí)、喜怒無常,以及猜忌心重,孤獨感、壓抑感、恐懼感強,記憶力下降,自主決策能力減退等表現(xiàn)。而這些現(xiàn)象在中國古代帝制時代,可能會因患者控制絕對權(quán)力,也就是呂后故事所謂“驕蹇”“自恣”而“莫能禁”,即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約,形成極其嚴(yán)重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權(quán)力會導(dǎo)致危害的放大,使得某一個人的心理病癥成為整個社會的全面災(zāi)禍。這種情形在晚年帝王“做到后來許多不好”的行政經(jīng)歷中,是并不罕見的。對于呂太后教訓(xùn)致使“國家所以亂”有所認(rèn)識的漢武帝,晚年也曾經(jīng)有“春秋高,意多所惡”(《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戾太子劉據(jù)》),“體不平,遂苦忽忽善忘”(《資治通鑒》卷二二“漢武帝征和二年”)的心理表現(xiàn)。如宋代學(xué)者洪邁《容齋續(xù)筆》卷二“巫蠱之禍”條所說,“是時帝春秋已高,忍而好殺,李陵所謂法令無常,大臣無罪夷滅者數(shù)十家”。而“心術(shù)既荒,隨念招妄”,“迷不復(fù)開”等等心理癥狀,也是導(dǎo)致“巫蠱之禍”發(fā)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