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在杭州過元旦,已是三十多年以前的舊事了。二○○九年歲末,想到這一點,便動了南歸的念頭,上了飛機(jī),兩個小時之后,就從嚴(yán)寒的北京落到了微冷的蕭山。
見老父和同胞手足,天倫之樂原本就在于平常安好。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便有淘氣的趣味,可以興高采烈地調(diào)侃少年的時光。一時興起,說要去塘棲看橋和老街,去良渚訪博物館。站在塘棲廣濟(jì)橋上,舊時記憶中的水鄉(xiāng)街市房屋蕩然無存,幾十年一直留存的印象一時在這運河兩旁落空了。塘棲,原來運河邊上那么壯闊的一個古鎮(zhèn),所謂“跑過三關(guān)六碼頭,不及塘棲廊檐頭”,舊日繁華只剩下廣濟(jì)橋遺世獨立了。意興蕭然,難免又感慨。中學(xué)同學(xué)振華就說,離杭那天下午可到安昌的河邊吃夜飯。那里的老街老房都還原樣,人也在里面生活,蠻有味道。他又說,從安昌到機(jī)場也就二十分鐘車程,是很方便的。
“安昌”兩字,以前當(dāng)是聽過的;不過,久居帝都,聽?wèi)T了普通話,浙江方言發(fā)音的一些地名自然就陌生了。元月三日下午驅(qū)車到鎮(zhèn)口,先見的是一例俗不可耐的新式房屋,看不見一絲水鄉(xiāng)和古鎮(zhèn)的靈氣。這幾天在留下、塘棲和良渚旋了一圈,鎮(zhèn)里鄉(xiāng)野,覺得江南風(fēng)景雖不能說蕩然無存,也僅限于點綴而散落在面目全非的田野和城市建筑森林里面。新街上頭飄蕩著“歡迎來到師爺故鄉(xiāng)安昌古鎮(zhèn)”的橫幅,頗有以自辱為招徠的意味,它如何與行幕人后代的身份相配。我想到了《秋水軒尺牘》,那些既典雅又流麗,既博識又曲暢的文字,有這樣的狗尾續(xù)貂的余緒,一時倒沒有多少感慨,唯有不愜意?!肚锼幊郀穾啄陙硎前割^書,不過,當(dāng)時自己并不清楚作者許葭村出身安昌,只曉得他是山陰人。
待進(jìn)了入口,走上一爿橋時,眼睛卻頓時一亮,原來面前熱鬧地伸出去一條雨廊下的老街。街的左邊是河,河上有烏篷船,船夫腳蹬手搖地劃來劃去。街的右面是店鋪,服裝店、食品店、茶館、剃頭店、酒館及各色手工作坊鱗次櫛比,臨水的街沿放著店家擺出來的一個又一個攤位。酒館、茶店還有剃頭店,大抵是三四十年前的格局,只不過所用器物雖然有舊意,卻比當(dāng)年的要簡陋得多,氣派就上不去。微暗的茶館,條凳上坐著三三兩兩的客人,有的戴著氈帽,圍著板桌吃茶,店里頭散發(fā)著似曾熟悉的味道,不由得走進(jìn)去坐一歇。江南的店家,臨街店門大都是排門,排門一卸,店面就全開。這或許也有一個財源廣進(jìn)的意思。日里,排門依墻疊靠在一起,到打烊時再一扇扇排好上起。
長街里側(cè),幾條長巷深弄,實在親切得動人。深弄長巷是少年時游蕩的路徑,游戲的場所;弄堂拐角,在方凳上擺一盤象棋,在夏天的中午,就開出一片清涼的戰(zhàn)場,弄堂風(fēng)吹過,也就吹起少年恬靜后面動蕩的心思。在留下鎮(zhèn)上,杭州城里,在三墩,臨平,曾經(jīng)踏過無數(shù)遍的那些悠悠長巷,幽幽深弄,連同里面的大千世界,今天已無跡可尋了。
于是,看見長巷就自然拐進(jìn)。在巷的深處,一家名為穗康的錢莊大門敞開。走將進(jìn)去,店鋪的格局說是原來的樣子。摸摸賬桌上的灰塵,走到隔壁的房間。這里放著幾座裝銀錢的箱子,像是原物。青石板地面靠近板壁有一塊石板抬起,露出一個地坑,坑中埋有一個甏。介紹說這是晚上放金銀和銀票的所在。一位隔壁的阿婆過來告訴我們,沿板壁靠放的躺柜也是放值錢的東西的。晚上移到甏上的石板上,鋪上鋪蓋,守夜人就睡在上面。天井里的臘梅已吐出嫩黃。看門人既自豪又遺憾地講,原來的古梅枝葉是一直伸到門墻外頭的呢!
安昌街上勞作的匠人、老板、酒保、販夫,還有水中劃楫的舟子,年歲其實與我們也差仿不多。不過,混跡在這仿佛幾十年前的世事間,面對生龍活虎的生活,也就忘了自己的年紀(jì),而回到了少時的心態(tài),少時的眼光,仿佛他們是老一代人似的。只是柜臺中的手機(jī)、墻上掛著的領(lǐng)帶,還有時杰時而掏出來為我們拍照的數(shù)碼相機(jī),在提醒其間已走過了那么長的一段路程。
這里的民俗其實與杭州和余杭一帶還是有所不同的。那里的人家并不灌香腸,也不醬魚,醬鴨腌魚卻是一樣有的。而安昌雨廊的梁下所掛的除了黑油油的臘腸、醬鴨,還有就是黃黑卻同樣油亮的醬魚。時濃時淡的醬香,飄到街上,散在河上。
一個又一個的扯白糖攤,為醇厚的水鄉(xiāng)平添了幾分甜意?!俺丁痹诮B興方言的發(fā)音與吾鄉(xiāng)差仿不多,皆為“dan”,所以“瞎扯”說起來也就是“ha dan”。所扯的麥芽糖,在兒時原是飯余的美食,今天嚼來,清香的姜味,就如兒時的記憶一樣綿長。
酒館大都在河坎沿上放上幾張板桌條凳,客人臨水吃酒,舉箸談天,抬眼便四望,隔河可呼朋。
振華選了一家舊年來過的小酒館坐下。紹興土著的馮主任,一面與老板娘點菜要酒,一面用醇厚的紹興話與我們談天說地。他的紹興話,是在醇厚里透著一些華麗的。一直以為越劇中激越而華麗的唱腔是其他劇中所無的,想來的確來自紹興話里的醇厚綿長。對紹興話,我原來就有一種親近的感覺,不僅是因為少時周圍活動著不少紹興人,早已聽?wèi)T了他們的鄉(xiāng)談,亦因為祖上是從紹興遷居余杭的,本有淵源;所謂杭州蘿卜紹興種,說的就是這樣一個意思。
河里的船夫搖船過來,是要兜客的;振華遞過去一碗酒,他客氣一下之后就抿嘴喝了一口,與馮主任對著紹興鄉(xiāng)談,竟是談天吃酒了。河上河下,生活的界限就是這樣在隨興中突破的?!坝芜^三山六碼頭,吃過串筒熱老酒”,安昌人掛在口頭的這句鄉(xiāng)諺,也掛著當(dāng)年紹興士人幕友的山水印跡。
安昌的河水是活的,江南的水是相互通連的,所以人說是水網(wǎng)。水鄉(xiāng)的人們原來就棲居在一塊塊由河、塘、港、漾分割圍繞起來的小洲之上的。水是阻隔的天塹,又是交通的便道。在先前,從這里航船是一直可以劃到杭州自家的水閣之下的。
就著安昌的七八碗著實的土菜,四人吃了五斤老酒。酒量我最小,卻也喝了三四兩,已有九分的醉意。時杰則已醉態(tài)可掬,說了許多豪邁的話語。歸時走在夜色微明的石板路上,街旁影影綽綽的排門,弄堂和小橋,廊下擺蕩的臘品和它們的香味,河水泛起的夜色微瀾,真正江南清冷而爽逸的冬夜,隱去塵世多余的物事,任憑行人放縱自己的惆悵或瀟灑。
并不問安昌的過去歷史,也不問它現(xiàn)在如何,只是走走青石板和麻石板的街路,看看街上的老店、老房和老人,窺一眼長巷深弄的清幽和巷弄里的人家。再會了,安昌。我只是在這街上走了一趟,吃了兩碗老酒,聽了一席醇厚如老酒的紹興話。這不過癮,我還要重來。在那起于北京的毀真造假的淫侈之風(fēng)吹破這個古鎮(zhèn)活的風(fēng)情之前,逍遙地吃一通茶,張望一下橋邊的翻軒騎樓,聞一聞古鎮(zhèn)千年的人情世味,再做一回流連。帶著這微醺的決心,乘滿天風(fēng)雪回到了凜冽的京師。
二○一○年一月六日記于北京魏公村聽風(fēng)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