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這個詞對于中國人來說,似乎早已具備了一種固定的意義。從武昌城的槍聲開始,“革命”、“共和”由少數(shù)人的鼓與呼、由零星的烽火升騰為漫天廝殺,而一潰千里。湖南獨立,陜西獨立,山西獨立,云南獨立,十八省次第響應,時人目睹,投降于革軍的王朝軍隊,降時互唱革命歌,聲情壯烈。這是革命的辛亥年,是開啟中國“獲得新生,前途光輝燦爛”(蔣夢麟語)的一個年份。然而,伴隨勝利者狂歡的,我們還應當看到,天潢貴胄、封疆大吏和一群士夫文人的一路奔逃。世易時移,改朝換代的遺民故事到了二十世紀,其情節(jié)、情境與交接卻有了截然不同的一番開端及至結(jié)局。
與歷代遺民在鼎革之際遭遇的慘烈境況不同,二十世紀的這一易代,至少面臨兩個方面的特殊性:其一,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的文化與思想環(huán)境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性變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式微,為王朝守節(jié)有被視為“封建余孽”或者“異族奴仆”的危險?!凹味ㄈ馈?、“揚州十日”的屠殺擄掠被革命青年宣揚得漫天漫地。以“種族”為題的敘事策略在極大程度上抵消著晚清士人的道統(tǒng)言說,因為,替“異族”守節(jié)顯然已不再具備合理的道德立場。且在革命起來的當日,報章議論間對朝廷的失望之聲也已成漫天之勢,連一向持論中立的《申報》在辛亥年也將輿論倒向了革命的一方。江山易代,忠于先朝而恥仕后朝者謂遺民,君臣之義和忠貞精神是遺民道德的核心。而在晚清最后十年的言論環(huán)境中,這種由綱常名教化育而成的忠貞和節(jié)義已日漸成為趨新人士集矢和嘲諷的對象。由嚴正轉(zhuǎn)為反動,這在近代中國的權(quán)勢轉(zhuǎn)移中是常見的一幕。
其二,革命之興和清室之亡異常迅速,從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新軍首義到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隆裕太后在紫禁城養(yǎng)心殿宣告清帝退位,其間不過短短一百二十六天。惲毓鼎在京浩嘆:“自來亡國無如是之速者?!睕]有曠日持久的抵抗,也就缺乏生死之間的絕對考驗。是以,發(fā)生在辛亥年的殉義和殉節(jié)事件并不多見。辛亥遺民的尷尬,也正是由如此倉促的歷史情境所決定。按照“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時髦說法,辛亥年其實并不存在一個絕對勝利的革命場面。各方力量均在遷延和觀望,其中也包括日后成為遜清遺民的這些人。后來做了遺老的易順鼎就感慨,前明之亡“有聲有色、如荼而如火”,前清之亡則“無聲無色、如土如塵”。字面的意思是說,較之甲申年的慘烈,辛亥年顯得過于平靜了。但如果我們回到民清易代的時局中,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也應當注意,辛亥年的鼎革在當日看來,并不必然。對于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革命簡直是突如其來的,渾噩等待的一瞬間,國已經(jīng)亡了。
不但之于讀書立品的士人,時局的不可逆料還體現(xiàn)在一般社會關于“革命”一事的懵懂理解。魯迅筆下的“未莊”,各色人等光怪陸離的投機革命游戲早已為我們所熟知。趨新人士眼中的“革命”和鄉(xiāng)民眼中的“造反”往往也不過一線之隔。據(jù)曹聚仁回憶,他的家鄉(xiāng)是個僻遠的山谷村落,交通阻梗,不知秦漢,遑論魏晉。辛亥革命到來的時候,如“革命”這樣的名詞,從來沒聽過,鄉(xiāng)間所說的,還是“造反”。他的父親雖是康梁維新變法的信徒,但要他造反,是不敢的。革命的消息剛剛傳來,父親先是“沒有什么反應”,后來聽了一位念過新學堂的好友的“新道理”,才“豁然貫通”,覺著“用不著那個‘忠’字”了。第二天便剪去辮子,“變成革命黨了”。曹聚仁說,“‘造反’一變而為‘革命’,我那小腦袋是想不通的。不過剪了辮子,倒是好玩”。巴金也記述過他的辛亥經(jīng)歷。他說,趙爾豐被革命黨捉住殺了頭的消息在他的家里產(chǎn)生了種種不同的印象。四川光復,父親帶著大家在家里開始做新國旗,全家的男人都剪了辮子。小孩子們大都覺得高興,祖父卻因為革命的事情感到悲哀;二叔斷送了他的四品官,三叔則給自己起了個“亡國大夫”的筆名。《盛京時報》載一則新聞,某人在聽聞清皇退位時,拿著報紙大哭。原因是,此人數(shù)十年來破家營運,捐了一個候補知府,眼看著十幾年的心血都將化為烏有。事情竟還有戲劇性的轉(zhuǎn)折,宣布共和后他終于補了官缺,“現(xiàn)為黑龍江之首府”。報紙訪事人不勝感慨:“于此,吾始知反對共和者之意義!”我看來,林林總總,都是辛亥年的平常故事。革命,有義正詞嚴、歡欣鼓舞的,有游移陌生和無奈悲哀的,當然也有荒誕可笑的投機分子。這些都是歷史中的真相,拼貼在一起,才構(gòu)成完整的辛亥年。
由背景我們再來看辛亥遺民的個人表達,看他們的殉意彷徨,似乎只有“去模式化”,才能稍稍洞悉歷史的詭譎和幽隱。不死和不殉或許已不構(gòu)成節(jié)操之玷,更多的該是種“生不逢時”的悲哀。
革命軍興,且在大局玄黃未定之時,士人的張皇多半表現(xiàn)在無法準確判定時勢。惲毓鼎《澄齋日記》十月十四日(武昌失守后第四日)記:“一日謠言頗多,傳某某處皆兵變失守矣,或系偽電,或出訛傳,均無其事。”各種各樣的消息四處傳述,是敗、是降、是亡,真假難辨,結(jié)局自然也無從預卜。且當日士論中,尚有不少言論在表達對朝廷行動的期望。林紓《辛亥十月十六日感事》詩:“宗輔初將責地承,臣民洗眼望中興。忽傳璽綬收昌邑,從此危疑甚竟陵。盡有人將時政議,從無才足國屯勝。景皇志事終難就,可亦回思戊戌曾?”辛亥十月十六日即一九一一年十二月六日,清廷于十一月初起復袁世凱,任命其為總理大臣。這位北洋大佬的出山在彼時曾給許多人帶來過希望。比如林紓,當然,他一方面隱憂袁氏的不可靠,但另一方面又僥幸地期望著借助他平定叛亂、收拾江山。矛盾情緒所透露的,正是歷史時刻中模糊混沌的各種可能性。
避難,入租界,固然是為了逃世,但也不乏“圖恢復”的心境表達。陳三立記江蘇提法使兼署布政使左孝同事跡,時當巡撫程德全獨立,稱都督,“眾咸愕莫能出一語,獨公慷慨言曰:‘獨立何事耶?孝同世受國恩,今假獨立為應變,誓萬死不敢從命’,色辭抗激,淚隨聲下,遂拂衣去。既去,黨人已洶洶環(huán)伺公,而公念無一卒一械與相持,憤欲自裁,適次子念康自京師至,為言援師旦暮度當發(fā),不如去而觀變,圖恢復,乃即日避居上?!?。辛壬之交,大量官員士人避入津滬租界,這當然主要與時局混亂相關,但其中不乏借著租界這塊“飛地”逃開叛亂者、以期將來的決心。壬子年三月,章鈺在天津致書繆荃孫,云:“月內(nèi)部章更變,舊時朋好,屢致函招,以大局未定,負國務重望者,舉措亦不能盡概于心,現(xiàn)正在沉吟不斷。時代煞是可憐,頗望實踐國利民福之標幟,則雖浮湛井里,與傭保雜作,亦所甘心?!睍r間已在退位詔下以后,可是由這群避入租界的文人學士看來,世事仍在千變?nèi)f化之中,出現(xiàn)“負國重望者”收拾殘局,也不是毫無可能。由此可見,“殉”所表征的遺民節(jié)操,在明、清易代存在著不同以往的表達方式。隱身民國、期許于將來,這也是清遺民的尋常心態(tài)。梁濟便是抱定這一主義的,他在辛亥以后屢次提及“必將死義”,然而“躬逢新國,亦欲一覘其改革如何”。殉,是“興亡之際當發(fā)明正義”;不殉,是“念我舊君既以成立最良之民國為心,凡我大小臣工,皆當共體此心,故吾欲觀察民國之辦法何如,將有待也”。在遺民,“既賣舊君,復賣良友”的朝三暮四是可鄙的;國政和民生則是他們在亂世中茍全性命,執(zhí)意期待的。再舉陳寶琛為例。遜位詔后,有人跟他說,可以退而為遺民了。公曰:“吾起廢籍,傅沖主,不幸遘奇變,寧忍恝然違吾君,茍全鄉(xiāng)里名遺老自詭耶?”這是處亂世而無避世之心的堅韌心聲。與明遺民充滿“戾氣”的自裁、苦節(jié)相比較,這一類寧肯背負不韙之名而堅定于臣隨君走的行動,可能更體現(xiàn)了一份沉痛的責任感。不殉的背后,是另一層的擔當而非逃避。在這位前清帝師看來,“絕世”無疑意味著對一種使命感的放棄。士夫處亂世之道,端在“修德、奉天時”,“循遵養(yǎng)之義,靜以觀天下之動”。陳寶琛后來一路追隨溥儀,授太保,晉太傅,著力編修《德宗本紀》、《實錄》?!皥D恢復”的心境在陳寶琛、鄭孝胥、羅振玉等這一類的遺民身上,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政治實踐。忠誠于遜清的小朝廷,在時人和今人看來,都是逆時代而行的舉動。然則,其中的道德力量和文化深意卻也不可一筆抹殺。更進一步講,明末的忠義,以其情境的絕望而動人(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清末的悲涼,則在忠義的無立足境,在莊嚴變?yōu)榛奶啤?/p>
辛亥年的耐人尋味不在于缺乏殉道的戲劇性事件,而在于奔逃、等待、無所依托所揭示的歷史轉(zhuǎn)折。因為孤絕、不畏和死亡,必須有一種絕對的道義力量和倫理價值支撐其間。明亡之際有大量的“死”、有所謂的“忠義之盛”,而到了清亡,只剩了幾個嶙峋的讀書人在倉皇中期待。如此醒目的對比,無疑顯示了一種顛覆已經(jīng)成了歷史中的具象。
辛壬之際的遺民情境在很大程度上迥異于傳統(tǒng)的遺民敘事。但這也仍然只是其時士人有關“不殉”的一部分事實。從后來堅持以遺民身份終世的那群人來看,忠貞精神依舊巋然不動。這種堅守即便是在鼎革的一敗涂地之時也有所表達,當時就曾出現(xiàn)過一些對待殉義官吏“民心大慟”的故事,略舉兩則。一則發(fā)生在陜西渭南縣。亂事蔓延后,境內(nèi)盜賊紛起。臨潼人張士原伙同一群人揚言應賊,沖擊府庫,并且議貸餉于民間。知縣楊調(diào)元竭力與之周旋而未果,投井自盡??h人聞知楊君既死,皆哭,憤起磔士原,并且將從亂者數(shù)十人一并戮殺。所謂“飲恨以死,永垂大節(jié)”,縣人的奮起殺賊既是自衛(wèi),也表明了對于忠臣義士的敬仰。另一則感人肺腑的殉義故事發(fā)生在長沙。剛剛接任湖南中路巡防營統(tǒng)領的黃忠浩:
受任才三日武昌難作,巡撫亟與公聚議,而城外亂軍驟斬關入脅巡撫及公。巡撫陽諾,穴墻遁遂,執(zhí)公迫問降不,公裂眥叱曰:“降耶?有死耳,我降誰耶?”遂擁公行衢市,橫刀刺公股及臂,血沾濡衣履盡赤,公瞑目不一語,既躋小吳門城樓,公愈不屈,一卒斫公死,舉骸棄城下,是時風雨猝至冥,窈晝晦,聞者咸震動悲哀,即叛黨悍徒亦從掉首太息。及喪歸,緣道吊祭逾萬人。
在這一則殉義故事中,令我感嘆不已的,不是湖南巡撫余誠格的棄城逃跑,甚至不是黃忠浩用死和血書寫的“孤忠”二字。而是,“叛黨悍徒”的“掉首太息”和“聞者”的“震動悲哀”。從中,我看到了道德在革命年代的另一種姿態(tài)。
由此看來,隨著時代的浪潮奔突,在彼時、彼端被視為正義選擇;可換一個角度,也可能構(gòu)成“斯文垂喪”。辛亥年守土之臣的大量逃散和政權(quán)的分崩離析,引發(fā)了后來的許多道德反思。比如鄭孝胥對張謇、湯壽潛的詆斥,認為二人在武昌事件后轉(zhuǎn)向革命,實在是“不知廉恥為何物!”朱祖謀、劉廷琛也直指張、湯亂天下之罪不可恕。身為人臣,不但棄君國于不顧,甚至參與和領導反叛運動。對這樣的行為,他們深感不齒。陳三立在辛亥后追論國變之源,他說,國家的興廢存亡非一朝夕之故,“節(jié)鉞重臣號為負時望預國聞者”昧于天下之勢,放棄了他們的責任,致使人紀防墮、人心狂逞:“是故今日禍變之極,肇端雖不一轍,而由于高位厚祿士大夫不遏其漸,不審其幾,揣摩求合,無特立之節(jié),蓋十而六七也,豈不痛哉!”這雖是一個顛覆被視為正義的年代,但在這群人看來,士大夫的道德抵抗還是彌足珍貴的,甚至構(gòu)成一種決定性的要素。王先謙在為《辛亥殉難記》作序時,強調(diào)的同樣是“舍生取義,足光史冊”。他說“世運”總是和“人才”相維系,一旦仁人君子不再以衛(wèi)道為己任,則生民、世事就都不可拯救了。而尤其“當茲時事推移、斯文垂喪”,用力書寫忠貞道義就更加必要?;蛟S,正是歷經(jīng)喪亂,才有了如此反思,而有關于士人道德的經(jīng)驗才獲得了某種深刻性。
后人評論辛亥遺民行跡,往往譏其“不死”,比如錢玄同所說的,今之所謂“遺老”,想要比德于顧亭林、黃梨洲諸人,“真叫做發(fā)昏做夢”!他們不過是一群至微至陋的“亡國賤俘”。陳勒生更“深惡痛絕”:一群亡國大夫,講舊道德便應該殉國;而他們卻不然,又偏要以孤忠自命,進退失據(jù)自然就難免了。刨去對以王朝秩序為忠貞對象的譏諷(亦即道德的政治化),這些民國新人對遺老的道德審判在今天看來,未免有失公允。辛壬之際的中國,存在著比歷史上任何一次改朝換代都更為復雜的局面。向這群人襲來的,不是夷狄、不是野蠻文化,而恰恰是以拯救危亡為名的“愛國者”,是以驅(qū)逐蠻夷、興復大漢江山為號召的正義之士。連皇上家都說了,不忍以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要將“統(tǒng)治權(quán)公之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如此言辭,清楚明白地道出了此番易代與歷史經(jīng)驗的殊異之處。明末大儒劉宗周在論鼎革年代時說“君死社稷,臣死封疆,士死制”;而在辛亥年,君沒有為社稷而死,卻自愿將社稷公之于民國。其間的悲苦也早已為狂飆前行的時潮所淹沒。因此,身處其間的士人并沒有面臨明清鼎革時代那么慘烈的生死抉擇。更可悲的是,“守”,也全無底氣可言。這里,不妨再提一提嚴復在革命初起時的觀感,他在致《泰晤士報》記者莫理循的信中說過,按目前中國人民的氣質(zhì)和環(huán)境狀況,實在不適宜于共和國這樣的新形式政府,“依我愚見有一點可以肯定,即如果他們輕舉妄動并且做得過分的話,中國從此將進入一個糟糕的時期,并成為整個世界動亂的起因”。中國當然沒有成為世界動亂的起因,但民國初年“糟糕”的政治與社會,卻被言中??墒?,考慮到當時的政治氛圍,時論囂囂中,這樣的想法也不過就是在私下里說說。
楊鈞在《草堂之靈》中有一段話,深刻地寫出了清遺民在變革時代面臨的窘迫:“中興之時,國家統(tǒng)一,立身有所,勛業(yè)有名,大成小成,均能獲益。國變之后,局勢全非,‘忠節(jié)’二字,完全無著,出力不知為誰,舍生尤為白死,加以事勢瞬息變遷,朝殺敵人,夕就斧鉞,晨享富貴,晚作窮民,即欲認真,無真可認?!迸c其說困厄,我更愿意說,這對于士人意味著一種絕境?!八馈焙汀肮?jié)義”毫無正當性。尷尬比之莊嚴,是歷史戲劇更為深刻的悲哀。帝制的終結(jié)使這群深受孔孟之道濡染的讀書人遭遇到了措手不及的驚愕。他們面臨的時代已不是一個普遍王權(quán)的時代,處境與歷代遺民殊異。那完全是歷史經(jīng)驗之外的考驗和抉擇。
遺民情境的變化,更在于由此而體現(xiàn)的近代政治、近代文化和道德秩序的逆轉(zhuǎn),比如中西政教文化的對比,比如對忠義精神旨歸的顛覆。從中國歷史的變遷而論,辛亥年確然非凡,它意味著中國社會的一次根本轉(zhuǎn)向。集短短數(shù)月之力所拽動的,是幾千年不曾動搖的天下秩序。它因革命而命名,民國成立、共和政治與王朝體制的終結(jié)當然是已知的背景。但是,歷史學家的目光如果單純停留在凱歌高奏的某些瞬間,那么歷史的多義復雜可能很難得以伸張。在革命的辛亥年,尚有著許多的慌恐、游移、模糊不清的人和事;在一個視變革為真理的年代,也還有著許多的堅守、迂執(zhí)及其所關聯(lián)的文化精神、道德力量?!把场迸c“不殉”的復雜故事所要提示的,就是這樣一種多層次性,有著別樣面貌的辛亥年,一個被單一化敘事遮蔽了豐富內(nèi)容的歷史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