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抹黑對手”的策略來自《三國演義》,并不冤枉這部小說。在政治斗爭中,總有“尊重對手”和“抹黑對手”兩種文化?!度龂萘x》的文化與前者無關(guān),屬于后者。中國的紂王被抹得那么黑,古已有之,但像《三國演義》的作者,以如此鮮明的態(tài)度禮贊一方、抹黑另一方,實屬罕見。他站在擁劉滅曹的政治立場,把劉備視為皇統(tǒng)正統(tǒng)的化身,把曹操視為叛統(tǒng)篡權(quán)的奸雄,然后篡改歷史,把曹操描寫成歷史的公敵,正統(tǒng)的對手,使“原形的曹操”面目全非,變成一個黑心的“偽形的曹操”。如此變形是因為作者守持擁劉的絕對政治立場,因此,他不僅抹黑曹操這個第一級對手,也抹黑周瑜這些第二級對手和王朗等第三級對手。由于抹黑,歷史發(fā)生巨大的變質(zhì)。
曹操的原形即歷史上的曹操與曹操的偽形即《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完全是兩回事。原形是“英雄”,偽形是“奸雄”,關(guān)于這點,魯迅先生很早就說了公道話。他說: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xué)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dāng)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后,而且又是黨錮的糾紛之后,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lián)想起《三國演義》,更而想起戲臺上那一位花臉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F(xiàn)在我們再看歷史,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么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dāng)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而已集·魏晉風(fēng)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
關(guān)于原形的曹操,已有許多文章論著為他說話。筆者只從“作詩”這一小角度談?wù)搸拙?。中國的帝王作詩者不少,僅初唐、中唐,就有李世民、武則天、李治(唐高宗)、李隆基(唐玄宗)?!度圃姟肥绽盥』娏?,《全唐詩外編》又錄其逸詩五首。清代的乾隆皇帝一人作詩就達(dá)萬首之多。而寫得最好的是兩個人:一是曹操,二是李煜(李后主)。這兩個帝王可稱為大詩人。其詩詞的相同點是境界高遠(yuǎn),氣勢恢宏,而且有形而上的詩思,即叩問存在意義的詩思。其“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曹),“問君能有幾多愁”(李),都是對人生的大叩問。曹操的兒子曹丕、曹植寫的都是文人詩,但曹操卻是哲人詩。曹操對宇宙人生的大體悟與大悲愴是他的兒子所望塵莫及的。李煜的詩則有大慈悲。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最重要的貢獻(xiàn)之一是重新發(fā)現(xiàn)李煜,指出他有“基督、釋迦”負(fù)荷人間苦難的“神境”,比中國文人歷來崇奉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逸境”,精神更為博大。曹操、李煜的詩,高出其他帝王詩人,包括高出宋徽宗等著名的帝王詩人,而且也高于后代許多詩人。這原因也是他具有其他詩人所沒有的大氣和形上氣。從“氣象”這一視角,可以看出曹操確實有一種不同凡響的英雄氣概。這就難怪《三國志》的作者陳壽要在《武帝紀(jì)》的卷末,用“非常之人,超世之杰”這八個字客觀地給曹操一個公平的總評價。陳壽之后,吳國大將軍陸遜的孫子、著名文論家陸機(jī)曾作《吊魏武帝文》,對曹操也歌頌備至,說曹操:功于九州,舉世共推;德配天地,援日月而同輝。禮贊之余,也說“曹民雖功濟(jì)諸華,虐亦深矣,甚民怨矣”。有后面這一批評,倒是使前邊的贊揚更為可信。可以肯定,陳壽、陸機(jī)描述的是曹操的原形。
但《三國演義》卻把曹操徹底偽形化,竭盡抹黑之能事。一是讓劉備直接出面抹黑; 一是以全書建構(gòu)一個奸雄形象加以抹黑,以致黑到人人都深惡痛絕。當(dāng)龐統(tǒng)勸劉備取西蜀時,正中備之下懷,可是他在虛假的推讓中卻抹黑了一頓曹操,說:“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第六十回)這里劉備透露出重大的策略信息,這就是要把自己與曹操來個黑白對照,我為白,曹為黑,把曹抹得愈黑愈好,抹到黑透壞透,事乃可成。所以他在稱“漢中王”和稱帝時發(fā)布的兩個重大文件(前者為上表;后者為祭文)絕不放過抹黑對手。表呈許都曰:
備以具臣之才,荷上將之任,總督三軍,奉辭于外,不能掃除寇難,靖匡王室,久使陛下圣教陵遲,六合之內(nèi)否而未泰,惟憂反側(cè),如疾首。曩者董卓,偽為亂階。自是之后,群兇縱橫,殘剝海內(nèi)。賴陛下圣德威臨,人臣同應(yīng),或忠義奮討,或上天隆罰,暴逆并殪,以漸冰消。惟獨曹操,久未梟除,侵擅國權(quán),恣心極亂。臣昔與車騎將軍董承圖謀討操,機(jī)事不密,承見陷害。臣播越失據(jù),忠義不果,遂得使操窮兇極逆,主后戮殺,皇子鶴害。雖糾合同盟,念在奮力,懦弱不武,歷年未效。常恐殞沒,辜負(fù)國恩,寤寐永嘆,夕惕若厲。(第七十三回)
祭文(由譙周朗讀) :
惟建安二十五年四月丙午朔,越十二日丁巳,皇帝備敢昭告于皇天后土:漢有天下,歷數(shù)無疆。曩者王莽篡盜,光武皇帝震怒致誅,社稷復(fù)存。今曹操阻兵殘忍,戮殺主后,罪惡滔天;操子丕,載肆兇逆,竊據(jù)神器。群下將士,以為漢祀墮廢,備宜延之,嗣武二祖,躬行天罰。備懼無德忝帝位,詢于庶民,外及遐荒君長。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業(yè)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無主。率土式望,在備一人。備畏天明命,又懼高、光之業(yè)將墮于地,謹(jǐn)擇吉日,登壇告祭,受皇帝璽綬,撫臨四方。惟神饗祚漢家,永綬歷服。(第八十回)
兩份文件的主要內(nèi)容是抹黑對手,說明自己的稱王稱帝是討賊救國之需。文件中聲討曹操“殘忍無道”、“窮兇極逆”、“罪惡滔天”,如果說,劉備是從政治上把曹操說成頭號篡權(quán)大盜,那么,羅貫中則是從倫理上把曹操寫成最不道德、最無心肝、自始至終背信棄義的大壞蛋。此偽形之曹操,心黑極了,人壞透了,其一生就為“奸詐”二字做注釋,二字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品德品行品量可言。此人之壞,是從根上就壞起。他出身于閹人(宦官)家庭,從小缺少管教。從小就一肚子壞水,天生就會騙人害人,第一個受害者就是望他好的親叔叔?!度龂萘x》一開篇就說曹操從童年時期就善于搞陰謀詭計:
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為中常侍曹勝之養(yǎng)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瞞,一名吉利。操幼時好游獵,喜歌舞,有權(quán)謀,多機(jī)變。操有叔父,見操游蕩無度,嘗怒之,言于曹嵩,嵩責(zé)操。操忽心生一計,見叔父來,詐倒于地,作中風(fēng)之狀。叔父驚告嵩。嵩急視之,操故無恙。嵩曰:“叔言汝中風(fēng),今已愈乎?”操曰:“兒自來無此病,因失愛于叔父,故見罔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過,嵩并不聽,因此操得恣意放蕩。時人有橋玄者,謂操曰:“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jì)。能安之者,其在昌乎?”南陽何見操,言:“漢室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p>
這個偽形曹操,既然生來就沒有善根,全是惡根,之后一生全在作惡,也就不奇怪了。這個從小就心邪的曹操對上他無視君臣大義,對皇上只有利用(挾天子以令諸侯)、沒有忠誠,后來竟大逆不道,破壞綱紀(jì),誅殺懷孕五個月的皇后,最后竟篡漢竊國。對下則能利用時好話說盡,不能利用時則誅殺不誤。殺楊修和借黃祖之刀殺禰衡且不說,連為他立了大功的大謀士荀,也不能容納而硬是把他逼死。最令人不齒的是他公然鼓吹“寧教我負(fù)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fù)我”的極端自私的哲學(xué)。也正是在這種哲學(xué)的支配下,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屠殺在危難中接待他的呂伯奢全家,心黑手辣到極點。至于自己指使王用小斛發(fā)糧,引起不滿后又借王之頭以平軍憤,更是陰險毒辣之極。這之外,他對待華佗、徐庶、陳宮、張遼等的態(tài)度與手段,無一不是無道無恥的黑故事。歷史上可稱為英雄的曹操,經(jīng)過《三國演義》的抹黑,變成一個無比殘忍、無比虛偽的大陰謀家、大野心家,以致后人無法了解曹操的本來面目,只有極少數(shù)的認(rèn)真的歷史學(xué)者通過“小心求證”而抹掉他臉上的一點黑粉,例如很下功夫的盛巽昌教授就在他的大著《三國演義補(bǔ)證本》中引證王沈的《魏書》、郭頒的《世說》、孫盛的《雜記》,以及《太平御覽》等,來說明小說的描寫與史書所載的事實不符。可惜學(xué)者恢復(fù)原形曹操的努力總是難以扭轉(zhuǎn)羅貫中的偽形曹操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大黑形象。
《三國演義》的抹黑對手還不止于曹操。二級對手周瑜也被抹黑得面目全非。據(jù)盛巽昌先生考證,周瑜是個氣量寬宏的大將,《三國演義》寫他嫉妒孔明之才以至想把孔明置于死地,自己臨終之前還發(fā)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嘆,純粹的《演義》的杜撰。盛先生說:
據(jù)史傳,周瑜氣量寬宏。赤壁戰(zhàn)時,蔣干奉曹操命來說降周瑜,回去后說,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他待人接物溫文爾雅,謙恭有方,和左右上下都能和睦相處?!度龂尽菚ぶ荑鳌氛f他“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對此,劉備也說他是“器量廣大”。他的器度和謙讓,是為諸家所認(rèn)同的。又說:“既生瑜,何生亮”……此乃《演義》神來之筆,不見于史傳。但也可見周瑜年齡大于諸葛亮。按周瑜死時年三十六歲,諸葛亮?xí)r年二十八歲。故《演義》說不悖于史。但后人多受迷惘。清袁枚《隨園詩話》 (卷五) :“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話,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愧?!鼻逋鯌?yīng)奎《柳南隨筆》卷一亦稱:“‘既生瑜,何生亮’二語,出《三國演義》,實正史所無也,而王阮亭《古詩選凡例》、尤悔庵《滄浪亭詩序》,并襲用之。以二公之博雅,且猶不免此誤;今之臨文者,可不慎歟!”(《三國演義補(bǔ)證本》,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七年版,319—321頁)
第三級抹黑對象是張昭等。勞干先生用大歷史的眼光看張昭的主張,認(rèn)為張昭的主張一旦實現(xiàn),倒是可以避免赤壁戰(zhàn)后六十年的三國爭衡、兵連禍結(jié),有利于天下人,并說張昭“本是一個志節(jié)之士,絕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他的戰(zhàn)略意見并不是簡單的畏曹降曹;而陳壽在《三國志》中對張昭的評價,更是認(rèn)為張昭甚有遠(yuǎn)見(“所存豈不遠(yuǎn)乎?”),絕不是《三國演義》中的鼠目光微者。他寫道:
赤壁之戰(zhàn)為三國分崩的重大關(guān)鍵,此后六十年的分裂局面肇基于此。但曹操擁有獻(xiàn)帝,為名分所系;再就全中國人民的幸福而言,曹氏內(nèi)政,尚無大失,而三國爭衡,卻是兵連禍結(jié)。所以赤壁之戰(zhàn),對于天下人的功罪,原不可立下斷語。裴松之在《三國志·吳志·張昭傳》注云:“臣松之以為張昭勸迎曹公,所存豈不遠(yuǎn)乎?夫其揚休正色,委質(zhì)孫氏,誠以厄運初遘,涂炭方始。自策及權(quán),才略足輔,是以盡誠匡弼,以成其業(yè),上藩漢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計,本非其志也。曹公仗順而起,功以義立,冀以清定諸華,拓平荊郢,大定之機(jī),在于此會。若使昭議獲從,則六合為一,豈有兵連禍結(jié),遂為戰(zhàn)國之弊哉?雖無功于孫氏,有大當(dāng)于天下矣。昔竇融歸漢,與國升降,張魯降魏,賞延于世。況權(quán)舉全吳,望風(fēng)順服,寵靈之厚,其可測量哉?然則昭為人謀,豈不忠且正乎?”
張昭本是一個志節(jié)之士,絕非一個懦怯的人,在本傳中表現(xiàn)得很清楚,這種態(tài)度和曹操的重臣荀,劉表的從事中郎韓嵩,是處于同樣的態(tài)度。這一種抉擇,和西漢初年勸韓信叛變的蒯通,正更在相反地位,原不可輕易貶損。不過看當(dāng)時全局,實以蜀為正統(tǒng),為著表章臣節(jié),誅伐篡偽,赤壁一戰(zhàn),實西蜀建立的先聲,也就不能不予以重視了(《魏晉南北朝史》,臺北中國文化大學(xué)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印行,20—21頁)。
但《三國演義》第三十四回里是這樣寫的:
權(quán)將曹操檄文示肅曰:“操昨遣使赍文至此,孤先發(fā)遣來使,現(xiàn)今會眾商議未定?!泵C接檄文觀看,其略曰:“孤近承帝命,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荊襄之民,望風(fēng)歸順。今統(tǒng)雄兵百萬,上將千員,欲與將軍會獵于江夏,共伐劉備,同分土地,永結(jié)盟好。幸勿觀望,速賜回音?!濒斆C看畢曰:“主公尊意若何?”權(quán)曰:“未有定論?!睆堈言?“曹操擁百萬之眾,借天子之名以征四方,拒之不順。且主公大勢可以拒操者,長江也。今操既得荊州、長江之險,已與我共之矣,勢不可敵。以愚之計,不如納降,為萬安之策?!北娭\士皆曰:“子布之言,正合天意?!睂O權(quán)沉吟不語。張昭又曰:“主公不必多疑。如降操,則東吳民安,江南六郡可保矣?!睂O權(quán)低頭不語。
這里的張昭除了知道保守江南六郡之外,沒有其他戰(zhàn)略與歷史洞見,不過是一個理拙氣短的投降派。這之后,諸葛亮前來“舌戰(zhàn)群儒”,申說抗曹理由,張昭作為第一論辯者,也只知揭對方的短處,完全沒有大局分析,情緒壓倒理性,在孔明面前不過是一介腐儒。事實上,歷史上的張昭完全不是這樣。從陳壽到現(xiàn)代的歷史學(xué)家們對他曾做過公平的評價。勞干在《魏晉南北朝史》中這樣說:
與周瑜同在東吳的重臣張昭,也是被抹黑的一個。在赤壁之戰(zhàn)前夕,曹操大軍壓境的時候,東吳面臨著一個重大歷史關(guān)口。在這一歷史瞬間,東吳作何選擇,的確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在戰(zhàn)略論辯中,歷史上的張昭提出了與曹操妥協(xié),避免天下(中國)分裂的混亂局面。對此,本應(yīng)從中國與中國人的歷史前途做出理性評價。但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站在擁劉抑曹的立場,認(rèn)定不打曹操就沒有劉備當(dāng)皇帝的機(jī)會,當(dāng)然就把與曹操妥協(xié)的主張視為歷史小丑的主張。因此,在小說的文本中,作者沒有讓張昭申訴戰(zhàn)略理由的機(jī)會,只是讓他簡單地提出降曹的主張,把他描繪成一個只求茍安、一味想去納降的笨伯。羅貫中筆下的張昭如此令人厭惡,完全是作者站在劉備的立場給予抹黑的結(jié)果。
關(guān)于給張昭抹黑一節(jié),黎東方先生的批評十分具體生動,我們可再做品味,他寫道:
張昭被《三國演義》的作者描寫成一個腐儒。這便是演義體的書誤人之處。它為了烘托諸葛亮的膽大而聰明,就把張昭說得十分懦弱而糊涂。
實際上張昭這個人倒是頗有骨氣,也很有才干的。他是徐州彭城國人,書讀得多,字寫得好。本州的東海群人王朗,瑯邪群人趙昱,均是他的好友;廣陵邵人陳琳,也對他十分欽佩。彭城國的國相某人舉他為孝廉,他不就;徐州刺史陶謙選拔他為茂才,他也謝絕。陶謙生他的氣,把他關(guān)了起來;趙昱冒了生命的危險,把他救了出來(陶謙在當(dāng)時還不曾升為州牧)。
恢復(fù)了自由以后,他遷居到江南,仍舊當(dāng)老百姓,無牽無掛。孫策來了,對他十分尊敬,到他家里“升堂拜母”,向他的母親跪拜行禮,弄得他不好意思不“出山”,屈就了孫策的“長史”(秘書長)兼“撫軍中郎將”。
孫策把行政方面大小的事務(wù),都交給了他,他也確是賣力,辦得井井有條。北方有很多人寫信給他,說他能干;也有若干封說他能干的信,是寫給孫策,由他以“長史”的職位先行拆開的。他感覺到很為難:不向?qū)O策報告,是蒙蔽;報告,怕引起孫策不滿,甚至猜疑。
孫策知道了這情形,就向他說:“以前齊桓公用管仲,把事情都交給了管仲,稱管仲為‘仲父’。左右請示一件事,桓公說:‘去問仲父’;左右再請示一件事,桓公又說:‘去問仲父’。左右就發(fā)起牢騷來,說:‘一則仲父,二則仲父,易哉為君?!腹f:‘我未得仲父以前,為君確是很難,既得仲父以后,為君怎么會不易?’現(xiàn)在, 北方人都說張昭能干,張昭既然是我用的,這就等于說我能干,能用張昭了?!?/p>
孫策之所以在臨死以前,把孫權(quán)托給張昭,可見不是沒有理由的。孫策而且向張昭說:“倘若孫權(quán)不足以擔(dān)任重任,你自己擔(dān)當(dāng)好了。萬一事情不能順利,‘緩步西歸,亦無所慮’。”所謂“緩步西歸”,便是慢慢地、從容地歸順曹操所主持的許縣朝廷。所謂“亦無所慮”,便是“也不必有什么顧慮”(張昭后來于曹操席卷荊州之時,主張迎降,與孫策的這最后幾句話頗有關(guān)系。迎降的建議是否正確,為另一問題)。
孫策斷氣以后,張昭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勸孫權(quán)停止哀哭,趕緊辦公,而且扶了孫權(quán)上馬,帶了隊伍出巡一番,讓“眾心知有所歸”。
此后,他一直是孫權(quán)的第一幫手;到了孫權(quán)稱帝之時(公元二二九年)才退休,以“婁侯”的爵位、一萬戶的食邑、“輔吳將軍”的名義,優(yōu)游歲月,并寫了兩部書,一部是《春秋左氏傳解》,另一部是《論語注》。
退休以前,他是“綏遠(yuǎn)將軍、由拳侯”。婁侯的婁字,指婁縣;婁縣在今天是江蘇昆山東北的“婁縣村”。由拳侯的“由拳”,是(浙江嘉興之南的)由拳縣。(《細(xì)說三國》,上海人民出版社二○○○年版,138—139頁)
抹黑抹得最狠的要數(shù)《三國演義》的作者借諸葛亮之口對王朗的抹黑(第九十三回)。在小說全書中諸葛亮直接出面對一個人進(jìn)行人身攻擊的,只有這一個。王朗被孔明罵死,在民間已成了對王朗的笑談和對諸葛亮的美談。歷史的真相一旦被掩蓋,一個歷史人物一旦被老百姓崇拜的偶像所抹黑,真難翻身。情節(jié)發(fā)生在諸葛亮第一次北伐。蜀軍攻下天水等三城之后北去祁山,聲勢浩大,在長安城外的渭河西岸擺開與曹軍主力決戰(zhàn)的架勢。魏軍則以曹真為大都督,郭淮為副大都督,王朗為軍師。王朗在曹真統(tǒng)帥部里商討退兵之策時講了大話,說:“來日可整頓隊伍,大展旌旗。老夫自出,只用一席話,管教諸葛亮措手而降,蜀兵不戰(zhàn)自退?!钡诙靸绍妼﹃?,王朗果然出面對諸葛亮講了一通勸降的濫言,諸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公可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不失封侯之位”等等,結(jié)果招來孔明的大笑和一番辱罵,罵中把王朗涂抹成食祿的禽獸,奴顏婢膝的小人,不僅給王朗潑了一身臟水,而且給他扣上了“皓首匹夫”、“蒼髯老賊”、“諂諛之臣”等一系列帽子,結(jié)果把王朗活活氣死。諸葛亮這番謾罵之語,乃是典型的抹黑對手的檄文。全文如下:
孔明在車上大笑曰:“吾以為漢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論,豈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諸軍靜聽:昔日桓、靈之世,漢統(tǒng)凌替,宦官釀禍;國亂歲兇,四方擾攘。黃巾之后,董卓、、汜等接踵而起,遷劫漢帝,殘暴生靈。因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dāng)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蒼生涂炭。吾素知汝所行:世居?xùn)|海之濱,初舉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輔國,安漢興劉,何期反助逆賊,同謀篡位!罪惡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今幸天意不絕炎漢,昭烈皇帝繼統(tǒng)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興師討賊。汝既為諂諛之臣,只可潛身縮首,茍圖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稱天數(shù)耶?皓首匹夫!蒼髯老賊!汝即日將歸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老賊速退!可教反臣與吾共決勝負(fù)?!蓖趵事犃T,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于馬下。后人有詩贊孔明曰:
兵馬出西秦,雄才敵萬人。
輕搖三寸舌,罵死老奸臣。
一個二十萬大軍的軍師,在兩軍對疊的陣前,被罵得氣破胸膛、撞死于馬下,這事本身就不可信。而歷史上的王朗并非是諸葛亮抹黑的那種形象。據(jù)《三國志·王朗傳》載,王朗“文博富贍,樂善好施,誠為一時之俊秀”。他從小就飽讀詩書,被朝廷拜為郎中,后追隨陶謙,被任命為會稽太守。在與孫策的對抗中被俘過,孫策念他是孝子又放了他。經(jīng)孔融推薦,他投奔曹營并任諫議大夫,曹丕當(dāng)了魏明帝后,被升為御史大夫。他確實有點書生氣,確實給諸葛亮寫過勸降書。諸葛亮還給他回了信,駁了他的迂腐之論。這篇駁文題目叫做《正議》,但文章只是以項羽的教訓(xùn)反勸曹操應(yīng)引為教訓(xùn),沒有人身攻擊之言。可是,給對手王朗如此抹黑是《三國演義》作者擁劉抑曹極端立場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