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拉伯”(Eurabia)是由英文“歐洲”(Europe)與“阿拉伯”(Arabia)兩詞組合而成的一個新的人造詞。一九七三年中東十月戰(zhàn)爭結束不久,法國新創(chuàng)刊的一份以歐阿合作為主題的時事評論雜志,以《歐拉伯》(Eurabia Newsletter)為刊名,由此正式“制造”了這一新詞。該雜志圍繞當時“歐-阿對話”(Euro-Arab Dialogue)發(fā)表評論,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社會影響。但是,“歐拉伯”一詞,卻逐漸被英、法、德、荷等諸多拉丁系語言所接納,成為一個國際性詞匯。例如,荷蘭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學(Erasmus Universiteit Rotterdam)的“摩洛哥—荷蘭學生聯(lián)合會”就自我命名為“歐拉伯學生聯(lián)合會”(荷蘭文:Eurabia Studentenvereniging)。在此,“歐拉伯”還只是一個中性且多少有些調(diào)侃味道的符號。
然而,二○○五年一月出版的《歐拉伯:歐洲—阿拉伯軸心》(以下簡稱《歐拉伯》)一書,對“歐拉伯”進行了重新解構,將其定義為“歐洲正在阿拉伯化、伊斯蘭化”的政治標簽,并進而衍生出“歐拉伯威脅論”,從而引發(fā)歐、美、中東學界、政界的廣泛關注與爭論,“歐拉伯”成為研究當代歐洲政治的重要新概念。
《歐拉伯》作者貝特·葉奧(Bat Ye’or)是一位猶太裔女學者,出生于埃及,第二次中東戰(zhàn)爭后成為政治難民,一九五七年以“無國籍難民”身份得到英國庇護,并進入倫敦大學學習。一九五九年,葉奧結婚并隨其英國籍丈夫入籍英國,次年,夫妻倆移居瑞士,葉奧隨之轉入日內(nèi)瓦大學繼續(xù)完成其學業(yè),后成為瑞士永久居民。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葉奧發(fā)表了大量著述,以犀利尖銳的文筆,闡述她激進的猶太復國主義政治觀,毫不留情地對一切反猶觀念口誅筆伐,在美國“九一一”事件之后,更對“伊斯蘭恐怖主義”大加鞭撻。因生命安全曾經(jīng)受到威脅,這位猶太女學者一直用各種筆名發(fā)表文章。一九七一年她發(fā)表第一部專著時使用的筆名是雅胡蒂雅·瑪斯麗雅(Yahudiya Masriya),意為“埃及猶太之女”。而“貝特·葉奧”則是她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后經(jīng)常使用的又一筆名,取自希伯來文“尼羅河女兒”之意。
葉奧在《歐拉伯》一書中追溯了伊斯蘭教自誕生后,如何一再發(fā)起討伐異教的行動,步步攻城略地,歷經(jīng)千年,將原本信奉猶太教、基督教、印度教、佛教的歐亞非大陸城池,一個個伊斯蘭化。在警告世人必須警惕伊斯蘭狂熱擴張本性的基礎上,葉奧著重分析了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降歐洲與阿拉伯關系的演進趨勢。她認為,自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法國為首的歐共體與阿拉伯聯(lián)盟高層建立了“歐—阿對話”框架之后,歐阿雙方就開始了骯臟的政治經(jīng)濟交易。
在葉奧筆下,歐美爭霸是歐拉伯形成的最大推手。她認為,無論是當年的歐共體還是今日的歐盟,與美國都不存在價值觀或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歐美之間長期延續(xù)的是爭奪世界霸權的競爭。她指責歐洲為了達到在國際政治舞臺上與美國分庭抗禮的目標,竟然不惜以犧牲原則為代價,迎合甚至臣服于阿拉伯國家,以換取后者的支持。葉奧認為,歐阿交易的最終目標,是在政治、工業(yè)、金融及文化傳媒全面合作的基礎上,實現(xiàn)商品、人員的互通有無,擴充實力,從而形成一個足以和美國相抗衡的“泛地中海的歐—阿實體”(pan-Mediterranean Euro-Arab entity),將美國勢力逐出中東,徹底孤立直至滅亡以色列。
葉奧還從人口生態(tài)的角度,剖析了“歐拉伯”形成的人口基礎。她指出,由于歐洲人口出生率下降,勞動力短缺,而貧困的阿拉伯國家則保持著很高的出生率,因此,大量的勞動力進入歐洲,形成了日漸龐大的穆斯林社群。在歐洲新出生的人口中,穆斯林后裔幾達半數(shù)。歐洲經(jīng)歷數(shù)十年擴張性發(fā)展所導致的后果是以清真寺為標志的穆斯林小區(qū)已經(jīng)玷污了歐洲諸多世界名城。葉奧用極具譏諷的犀利筆調(diào)寫道:想當年,歐洲帝國主義曾經(jīng)在穆斯林的國土上為所欲為;現(xiàn)如今,卻是穆斯林國家對歐洲政治頤指氣使,可憐而無奈的歐洲對自己土地被穆斯林殖民化,竟然束手無策。
葉奧斥責歐洲的多元文化政策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綏靖政策的現(xiàn)代翻版。她認為,寬容的多元文化政策不僅為伊斯蘭教在歐洲立足敞開方便之門,同時還助長伊斯蘭政治觀、價值觀在歐洲的全面?zhèn)鞑ァH缃?,伊斯蘭教已經(jīng)在歐洲許多國家成為僅次于基督教、天主教的最大宗教,穆斯林在歐洲社會宗教文化生活中的影響隨處可見。葉奧認為,歐洲政治家們?yōu)榱藵M足稱霸世界的野心而與阿拉伯國家為伍,卻導致歐洲社會出現(xiàn)危險的背離歐洲傳統(tǒng)自由民主原則的傾向。她認為,當代歐洲法西斯和新納粹勢力的興起,正是宗教激進主義在歐洲勢力擴張的直接結果。就在葉奧構思和寫作《歐拉伯》之際,二○○四年三月十一日發(fā)生了馬德里爆炸案,接著,同年十一月二日又發(fā)生了荷蘭電影制片人德奧·凡高(Theo van Gogh)在大街上被極端分子槍殺的事件,葉奧認為,這一切都是歐洲養(yǎng)虎為患的報應。
用葉奧自己的話說,《歐拉伯》所描述的是近三十年來歐洲政治文明的轉型,即歐洲如何從具有悠久歷史的猶太—基督文明,轉變?yōu)槌挤谝了固m強權的后猶太—基督文明。葉奧在書中提出了“歐拉伯理論建構的五大支柱”(Five main pillars of Eurabian doctrine):歐洲人的膽怯與貪婪促成歐—阿聯(lián)手;歐—阿之間因石油交易而結盟;歐洲人愚蠢地以為基督教與伊斯蘭教可以和平共處;歐洲尤其是德國人內(nèi)心深藏對猶太人的仇恨;歐洲借重阿拉伯旨在與美國爭奪世界霸權。葉奧據(jù)此總結道,膽小的歐洲民主派、專橫的阿拉伯統(tǒng)治者與胡作非為的伊斯蘭恐怖組織之間奇特的聯(lián)手,構成了當今的“歐拉伯”。
《歐拉伯》一書出版后,即刻引起歐美中東政界、學界的廣泛關注。半年后的二○○五年七月七日,倫敦遭遇恐怖襲擊,四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及被逮捕的嫌疑人都是穆斯林移民后裔,該事件使葉奧與歐拉伯之說的影響力急劇升溫。支持者認為該書資料詳實,證據(jù)有力,逼真地展現(xiàn)了歐洲臣服于阿拉伯所造成的可悲可嘆的后果?!都~約郵報》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的一則評論指出:歐洲政治家有意無意地充當了伊斯蘭極端分子的幫兇,絕大多數(shù)善良的歐洲人對迫在眉睫的威脅或一無所知,或視而不見,葉奧的研究及時向世人敲響了警鐘。以色列輿論界更是對葉奧的研究拍手稱快,《耶路撒冷郵報》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的一則書評高度評價該書“無疑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初的一部重要著作”,指責“歐洲政治已經(jīng)被阿拉伯綁架”,具有悠久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歐洲正在被伊斯蘭宗教所淹沒。美國《民族評論》雜志二○○五年五月刊登的一篇文章,更稱贊葉奧是“一位具有遠見卓識的勇敢的預言家”。
繼《歐拉伯》之后,一批圍繞同一主題的著作相繼問世。同年十月,美國《華盛頓時報》社論版主編托尼·布蘭克利(Tony Blankley)出版了《西方最后的機會:我們能在文明沖突中獲勝嗎?》(The West’s last chance: Will we win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指責歐洲已經(jīng)在歐拉伯的道路上走得太遠。他認為,歐洲不僅因為接納了大量穆斯林移民而出現(xiàn)人口構成的歐拉伯化,而且,歐洲多元文化主義在所謂一切文化平等的口號之下,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對自身文化和民族進行保護的意識。歐洲對伊斯蘭的寬容,實際上已經(jīng)轉變?yōu)閷ξ鞣阶陨砦幕钊梭@異的自慚形穢。布蘭克利將歐拉伯與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希特勒的歐洲相提并論,認為美國決不能與一個和法西斯同流合污的歐拉伯共存。
二○○七年六月,在倫敦地鐵爆炸案發(fā)生兩年之際,英國資深記者梅勒妮·菲利普斯(Melanie Phillips)以蘊含“倫敦已經(jīng)被阿拉伯人伊斯蘭化”的新詞——“倫敦斯坦”為書名,出版了新著:《倫敦斯坦:倫敦如何在內(nèi)部制造一個恐怖的城邦》(Londonistan: How Britain is creating a terror state within)。她認為,兩年前發(fā)生的倫敦地鐵爆炸案,將一小撮伊斯蘭恐怖分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當年的大不列顛帝國之都,竟然在近十年淪為伊斯蘭極端分子的總部,就在英國情報部門的鼻尖下,恐怖組織公然編織起了一個集聯(lián)絡、招募、訓練甚至金融營運為一體的犯罪網(wǎng)絡。作者嚴厲指責歐洲許多國家已經(jīng)完全臣服于“宗教法西斯”。
二○○七年九月十一日,在“九一一”事件六周年之際,紐約道伯利德出版社推出了《沉睡的歐洲:激進的伊斯蘭如何從內(nèi)部摧毀西方》(While Europe Slept: how radical Islam is destroying the West from within)一書。該書作者布魯斯·巴維爾(Bruce Bawer)是美國的專欄作家,一九九八年移居阿姆斯特丹,當他在歐洲居住近十年后出版該書時,自認為已經(jīng)成為一名“歐洲人”,足以對歐洲品頭論足。他認為,歐洲社會政策失誤嚴重,政府當局將那些本應為勞動者發(fā)工資的巨額錢款拿去發(fā)救濟,養(yǎng)懶漢。他痛斥多元文化主義是無原則的寬容,認為正因為多元文化主義在歐洲被奉為“圣經(jīng)”,因此,無論是學界、政界還是媒體,任何一點批判伊斯蘭極端主義的聲音都遭到壓制,其結果,是伊斯蘭極端分子得以在歐洲營造一方為所欲為的天地。他認為,當天真的歐洲人仍然沉醉在社會和諧的美夢之中時,生活在他們身邊的穆斯林移民卻在享受著歐洲美好社會福利的同時心懷叵測,他們所制造的騷亂、暗殺乃至大規(guī)??植辣ǎ诙髿W洲的自由與民主。
以歐拉伯為主題相繼問世的著作還有不少,且好些都以駭人聽聞的書名吸引讀者的眼球。如:《歐洲末日:古老大陸的墓志銘》(The Last Days of Europe: Epitaph for an Old Continent);《歐洲警示:為什么歐陸危機也是美國的危機》(Menace in Europe: why the continent’s crisis is America’stoo);《衰落與垮臺:歐洲的慢性自殺》(Decline and Fall: Europe’s slow Motion Suicide);《孤獨的美國:我們所知道的世界末日》(America Alone: the End of the World We Know It),等。
筆者以為,“歐拉伯”之說的出現(xiàn),歐洲的阿拉伯移民社群及伊斯蘭宗教被嚴重妖魔化,有其特定的歷史因果關系,涉及歐洲內(nèi)外多重因素。
就歐洲內(nèi)部而言,歐拉伯之說通過凸顯歐洲穆斯林移民社群迅速壯大的事實,刺激歐洲人面對自身人口老化、經(jīng)濟實力下降而產(chǎn)生的擔憂,將人口跨境流動所帶來的影響,與同期發(fā)生的若干恐怖事件混為一談,制造了聳人聽聞的歐拉伯威脅論。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伴隨著戰(zhàn)后歐洲重建,經(jīng)濟發(fā)展,當時的歐共體國家曾經(jīng)實施過“客工”(guest workers)制度,即從鄰近貧困的西亞、北非國家招募年輕力壯的勞動力到歐洲務工,數(shù)以百萬計的移民工人與歐洲雇主簽訂了勞務合同,被“請”進歐洲。據(jù)一九七五年統(tǒng)計,當時歐共體九國的外籍工人連同其家庭人口已達到一千二百萬人,比十年前增加一倍以上。
歐洲國家將移民工人當成“客工”的潛臺詞,就是希望他們在完成勞務合同、即做完“客”之后就打道回府。但是,十幾二十年后,當歐洲想要將“客人”送回去時,卻發(fā)現(xiàn)“客人”不想回去了:或因為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那里的工作和生活,他們的家屬也已來到移入國團聚;他們與原居地已經(jīng)形成距離,而在移入國成長的下一代更是對原居地完全陌生。歐洲當?shù)貒浾擉@嘆:“我們需要的是勞動力,但男女老少全來了。”單一的移民工人群體于是向多元的定居社群轉化。
然而,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從宗教文化角度對這一龐大的移民群進行分析時,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西亞的土耳其、伊朗、伊拉克,還是北非的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斯,這些歐洲“客工”主要來源國的民眾均以信奉伊斯蘭教為主。因此,當這些國家的移民進入并定居歐洲之后,自然而然帶來了他們的伊斯蘭信仰,穆斯林文化伴隨著大量移民的進入而在歐洲各國形成了當代傳播潮。
從發(fā)展中國家進入發(fā)達國家的第一代移民工人的共同點,是可以接受低于當?shù)厝说纳钏剑梢越邮艿陀诋數(shù)毓と斯べY水平去從事臟、亂、險的工作,并且超時超量工作。但,從移入國獲得的高于原居地的收入,使他們在心理上獲得了向上流動的滿足。而且,第一代移民工人往往是當?shù)貒鐣幕钪械碾[形群體,因為他們大多埋頭打工賺錢,對當?shù)貒鐣幕炔皇煜?,更缺乏爭取自身權益的意識。
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西歐主要國家?guī)缀鯖]有什么大型的清真寺。當這些外來客工群體既無經(jīng)濟實力也無政治渠道時,一般連想都不敢想去煩擾政府當局為其提供宗教禮拜的正式場所。他們大多通過私人聯(lián)系渠道,默默地聚集到某位穆斯林家中的廳堂、后院或地下室做禮拜,聽來自家鄉(xiāng)的阿訇在私人場所為其傳經(jīng)布道。因此,那時歐洲當?shù)厝怂吹降模赡苁悄承┙謪^(qū)多了些阿拉伯面孔,可能是自己孩子的班級上增加了阿拉伯裔同學,然而,他們不會看到那些在私人場所舉行的禮拜,不知道來自中東國家的阿訇在和他們的同胞們說些什么,也不去關心穆斯林鄰居的精神需求是什么。
在貌似安寧的表象下,上世紀八十年代后西歐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實施的多元文化政策,在提倡文化平等的顯功能背后,同時也產(chǎn)生了從另一維度喚醒移民后裔民族、宗教意識的潛功能。
多元文化政策倡導外來移民享有文化上的平等權,具有不同文化、宗教背景的外來移民們,可以正式組織自己的社團,公開慶祝自己的特定節(jié)日,向下一代教授自己的民族語言和傳統(tǒng)習俗。由此,建立正式的清真寺,很快成為穆斯林移民社群的強烈要求,而德、法、荷、英等歐洲國家當局也以居高臨下的文化寬容予以恩準。然而,令主人們料想不到的是,此時也正是中東產(chǎn)油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階段,迅速壯大的經(jīng)濟實力使其有可能成為境外穆斯林移民群體建造清真寺的后盾。因此,在歐洲穆斯林移民社群的積極申請與運作下,在來自祖籍國的經(jīng)濟支持下,短短十幾二十年的時間里,一座又一座具有大圓頂、宣禮塔的清真寺,迅速遍布倫敦、羅馬、柏林、巴黎、維也納、日內(nèi)瓦、莫斯科、阿姆斯特丹、鹿特丹、馬德里、斯德哥爾摩等歐洲名城,而且越造越醒目,越造越宏偉,有些足以與那些歷時千百年之基督教、天主教教堂相媲美,成為歐洲的新景觀。
英國在一九六三年時,全國僅有十三座清真寺,進入二十一世紀時,已猛增至六百多座,全國穆斯林組織超過一千四百個。在首都倫敦西南郊,二○○三年建立了全西歐最大的清真寺,占地兩萬一千平方米,可同時容納一萬人做禮拜。而且,在倫敦為迎接二○一二年奧運會的早期宣傳計劃中,為爭取阿拉伯國家對其申辦奧運會的支持,曾宣布將在奧運會主場館附近建造一座可讓四萬人同時做禮拜的更大規(guī)模的清真寺。在法國,約六百萬穆斯林擁有一千三百多座清真寺,并設有專門的電視臺為本社群服務,法國迪斯尼樂園也專門設有穆斯林祈禱室。在意大利,大約一百五十萬穆斯林建造了四百五十座清真寺。在荷蘭,第一座在外觀上具有鮮明特征的清真寺于一九七五年建于荷蘭東部的工業(yè)城市阿爾默洛(Almelo),時至二十世紀末,荷蘭全國大大小小的伊斯蘭禮拜場所達四百多個。在德國,一九九○年之前全國僅三座清真寺,十多年后,德國的四百萬穆斯林已經(jīng)在全國各地建造了一百五十九座具有顯著伊斯蘭風格的大清真寺,同時還有外部特征不明顯的清真寺上千處。
與此同時,在歐洲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穆斯林也開始活躍于歐洲社會。他們自幼在歐洲接受了自由、平等的教育,當他們走向社會時,理所當然地要求與當?shù)赝g人享有平等的權利,過和當?shù)厝艘粯拥纳?。然而,外來移民家庭缺乏當?shù)厣鐣Y本支持的現(xiàn)實,存在于主流民族與外來民族之間實際上的不平等,主流社會以居高臨下態(tài)勢對“異民族”表現(xiàn)出的“關懷”或“恩惠”,無不激起年輕一代移民后裔的不滿。理想化的自由平等想象和遭受社會排斥的生活現(xiàn)實相互碰撞,轉而向與生俱來的伊斯蘭教信仰尋求精神支柱,就成為當今依然生活在歐洲底層的年輕穆斯林群體具有共性的生存狀態(tài)。
有調(diào)查以德、法、荷等國的穆斯林青年女性為例,顯示其所形成的“雙文化”特征:在政治上,她們理直氣壯地爭取并維護自己作為歐洲居民的一切權利,在個人生活上,她們要求享有充分的自由,尤其不接受父母對自己婚姻及私生活的任何干預。但是,在宗教文化上,她們卻強化并大力彰顯對伊斯蘭教的高度認同,甚至比父母輩有過之而無不及。當年她們的母親在下飛機的同時好些人隨手摘掉了自己的頭巾,盡量淡化乃至抹去自己外在的差異,有些實在無法不戴頭巾的女性,也選擇那些顏色鮮亮的頭巾,融美化與傳統(tǒng)為一體。然而,當女兒一輩成長起來時,一些人卻出人意料地撿起母親們?nèi)拥舻念^巾,而且回歸到傳統(tǒng)的以黑、白為主的單一色調(diào),更有甚者還穿上最保守的伊斯蘭黑色長袍。通過這些具有特殊象征意義的行為,她們自豪地彰顯自己純粹而圣潔的穆斯林認同,凸顯自己的身份象征。
穆斯林移民后裔在回歸伊斯蘭的趨勢下,又出現(xiàn)進一步分化。信奉傳統(tǒng)伊斯蘭教者是主流,他們崇尚和平正義,鄙視物欲橫流的“西方文化”,拒絕與沒落的“西方社會”同流合污,他們強化自身的宗教文化認同,從中汲取精神力量。但對少部分人而言,當傳統(tǒng)伊斯蘭教無法平息他們的不滿與內(nèi)心深處的躁動時,某些特定事件的刺激或極端主義的蠱惑,就可能引誘其走向人類社會的對立面。那些被極端主義洗腦、控制的少數(shù)人,穿起長袍,蓄起胡須,以反社會行為發(fā)泄不滿,證明自己的“不凡”,甚至由仇恨而瘋狂而喪失理智。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二○○六年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在法國、西班牙和英國,幾乎每六名穆斯林中就有一人認為“為了捍衛(wèi)伊斯蘭而對平民進行自殺性攻擊基本上是正當?shù)摹薄?/p>
歐拉伯之說正是抓住了歐洲內(nèi)部所發(fā)生的上述社會現(xiàn)象,將其推到極致,演繹出了駭人聽聞的歐拉伯威脅論。
“歐拉伯”同時亦存在重要的外部原因。首先,歐拉伯之所以能夠立足并吸引四方呼應,所凸顯的是美國和以色列政界、學界、媒體右翼力量的集結,他們不滿法、德等“老歐洲”國家對布什政府所掀起的反恐行動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力圖推動歐洲向右轉,將歐洲綁上美國反恐的戰(zhàn)車。雖然歐拉伯相關著作中所描述的諸如歐洲人口老化、穆斯林人口比例上升等事實,的確具有客觀真實性,但所謂歐阿軸心、歐洲末日、歐洲慢性自殺等論調(diào),則無疑是以危言聳聽恐嚇世人。
其次,“歐拉伯”在批判多元文化主義綏靖政策的旗號下,實際上是人為地固化不同宗教之間的矛盾,并將其無限擴大化。根據(jù)英國廣播公司(BBC)與世界穆斯林網(wǎng)分別公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歐洲穆斯林人口總計約五千萬,約占歐洲總人口5%。雖然總人數(shù)可觀,但是,他們根本就沒有形成一個四處張牙舞爪、并與所有非穆斯林為敵的宗教幫派。一方面,眾所周知,在伊斯蘭教內(nèi)部早已分化出什葉派、遜尼派、蘇菲派、哈瓦利吉派等不同派別,而什葉派和遜尼派兩大派系之間的對立有時并不亞于伊斯蘭與非伊斯蘭信眾之間的差異。另一方面,在歐洲穆斯林中,阿爾巴尼亞、科索沃、波黑等國的本土穆斯林社群,與德、法、英等國的外來穆斯林移民群體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直接交往;而在歐洲外來穆斯林移民中,又因為分別來自西亞、北非、南亞等不同國家,相互之間也還存在從語言文化、政治意識到社會網(wǎng)絡之間的諸多差異。例如,在英國穆斯林移民當中,既有相當一部分是從馬來西亞到英國留學并在完成學業(yè)后留居當?shù)氐闹R分子,也有得到英國庇護的伊拉克難民,雖然他們同為穆斯林,但彼此之間的差異,與前者同其信奉基督教的英國同事之間的差異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再者,“歐拉伯”無視歐洲穆斯林移民群體崇尚和平友好的主流,無視他們在長期與歐洲本地民眾的和平交往中業(yè)已增進了的相互理解與和睦共榮。仍以前面提及的美國皮尤研究中心二○○六年的數(shù)據(jù)為例。該調(diào)查顯示:法國、西班牙、英國三國穆斯林認同“為捍衛(wèi)伊斯蘭而對平民進行自殺性攻擊”是“基本正當”的比例分別為16%、16%和15%,的確比較高。但是,同一比例在尼日利亞穆斯林中是46%,在約旦29%,在埃及28%。與這些國家相比,歐洲穆斯林對恐怖行動的贊同率是比較低的。尤其德國的例證更具有說服力:德國穆斯林社群主要來自土耳其的移民及其后裔,根據(jù)同一調(diào)查,土耳其本國穆斯林對恐怖襲擊持基本贊成態(tài)度的比例是17%,而德國穆斯林中持贊成比例是7%,比前者低10%。由此可見,生活在德國的穆斯林移民及其后裔與其祖籍國的穆斯林之間,已經(jīng)在政治傾向上形成一定差別。
總之,以《歐拉伯》一書為代表的“歐拉伯威脅論”,將歐洲與阿拉伯國家的外交關系、伊斯蘭在歐洲的影響,尤其是伴隨著阿拉伯移民在歐洲立足而形成以清真寺為表征的阿拉伯社區(qū)問題,統(tǒng)統(tǒng)推上了冷戰(zhàn)之后所謂“文明沖突”之國際政治的層面?!皻W拉伯”之說可謂亨廷頓“文明沖突論”的歐洲版,是歐、美、以社會中的右翼勢力分化歐阿友好力量,挑撥歐阿關系,要挾歐洲徹底放棄溫和的多元文化主義的一柄利劍。因此,深刻認識“歐拉伯”的源起、實質及影響,剖析歐盟國家近三十年來所實施的宗教文化政策的顯功能與潛功能,應當是我們研究歐洲社會政治動向應當密切關注的重要問題,同時亦值得引以為訓。
(Bat Ye’or, Eurabia: The Euro-Arab Axis, Cranbury, N.J.: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