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面前放著一張照片,照片的下方用英、法、德等六種文字寫著“省城西安府北門”。這張歷史照片的攝影師是德國人恩斯特·鮑希曼(Ernst Boerschmann),不經(jīng)意間,他也是中國建筑最早的西方研究者之一,寫過一本《如畫的中國》(Picturesque China - Architecture and Landscape - A Journey through Twelve Provinces),這張照片攝于他著名的中國旅行的途中。曾經(jīng)在當時的德國殖民地青島擔任過建筑師的鮑希曼,其橫跨中國十二個省份的旅行考察始于一九○五年在德國國會大廈中進行的關于中國的討論,這一刻,離德國侵占膠州灣、全面推展它后來居上的殖民計劃不過七八年,德國政府資助這次旅行考察的動機昭然若揭。
浩瀚無云的天穹占據(jù)了畫面的一半,在剩下的那一半里面,濃重的陰影又占據(jù)了將近一半。在水平伸展的畫面上,可以識別的就剩下兩溜兒幾乎完全水平的橫線,這橫線的自右往左,剛好也就是中國古代城市的由內(nèi)及外,依次是城樓、箭樓和閘樓,城墻、甕城和月城;城墻下方,似乎已經(jīng)干涸的護城河已看不見痕跡,只有一條土路,差不多完全平行于城墻方向,路的終點是一座與上述建筑物似乎并不相連的、孤零零的小城。
即使在高清晰度的銀版照片里,這張照片也幾乎顯不出什么透視,建筑物看上去更像是大地盡頭模糊的景觀——像一抹綿亙在天際線上的、不分前后而只有左右的遙遠山脈,沒有人類生衍的氣息。在那條土路上,唯一能提示點什么的,就剩下一個孤獨的、不知去從的旅行者,使得畫面平添了一絲詭譎。棕褐的色調(diào)里,一切時間都停止了,停止在迫近黃昏的時節(jié);隱藏在鏡頭這邊的攝影者,似乎是站在一座微微高起的土壟上,荒寂無人的前景中,因此投落了一大片斜長的、鬼魅般的樹影。
當我凝視著眼前這張遙遠年代的照片時,有一種奇怪的、無以言傳的感覺,將此時此刻的我和攝影師身處的那一瞬間彼此連接,又陡然相撞——拍攝這照片的時間距今不過一百年,我的知識告訴我,這照片拍攝于西安明城墻的北門安遠門外。差不多就在那條土路橫亙的地方,二十年后一列吞吐著白煙的火車將要呼嘯著通過新建成的隴海鐵路,老西安人所說的“北關”從此被賦予另一種涵義——你將會看到大量的零雜人事,從上述空無一物的畫面里,吵吵嚷嚷地不可思議地涌將出來,將現(xiàn)代人想象中寧靜的古典世界攪得天翻地覆??稍谶@一切發(fā)生之前,這照片中冷峻和陌生的景象看上去還像是來自另一個星球。
數(shù)年之前的一個冬日,我還曾從照片中那座高大的城樓旁走過。穿過那道已被洞穿的灰色城墻,我的目的是前去踏訪另一座建筑的“遺址”,那就是唐代長安城北位于龍首原上的大明宮,它大約就在畫面左方,明城外的東北方向上;而鮑希曼置身的地方大概和唐代皇城的禁苑相去不遠——值得一說的是,由于后來城市縮小的緣故,此時的城外,在唐代或許是城內(nèi),但即便是城內(nèi),這部分也將是同樣荒蕪和冷寂的。自從隋文帝因為舊宮地勢卑濕,在漢長安城東南的龍首原上擇址建立大興城以來,長安的統(tǒng)治者們一直非常忌諱向下走泄“王氣”,皇城以南靠近宮闕的三十六坊,僅有東西街道,只開東西門,不開南北門;城市的北部呈現(xiàn)出虛空的態(tài)勢,即使城北的禁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城墻,平民也不能隨便涉足其中。
——說我置身的地方原是另一座“城市”,多少有些令人困惑。相形于蓬勃瘋長的現(xiàn)代西安城市,那失落在蒿草間的千年之前的過去,不過是些個非常不引人注目的痕跡。比如,當你從北關外大道向東穿過龍首村的時候,會看到一個明顯的上坡,那或許便是大明宮西宮墻就地勢而高出的位置了——這是我的猜想。
其實,最終我什么也沒看到,也沒法看到。
今天,當我看到鮑希曼一個世紀之前拍攝下的這張照片時,忽然又想起了數(shù)年前的那次尋訪,想起了那次對我而言富于象征意義的考古旅行。在從發(fā)掘地圖和地方史志中熟悉了長安和洛陽這兩座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城市之后,我抱著驅(qū)使謝里曼發(fā)現(xiàn)特洛伊的好奇與激動,踏上了西安市城北的那片嘈雜的村野,盡管我知道,今天的西安城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舊日的長安,我還是忍不住想知道,過去是否會給今天留下一星半點可以辨識的東西。
正如上面我所說的,最終我什么也沒看到。中國人對于歷史常常是津津樂道的,但是,“如在眼前”的歷史,比如唐代人的音容笑貌、市井生活或日常起居,乃至坊市宮室本身是個什么樣子,卻不見得有人真的知道,或真的在乎?;蛘呤怯捎谖镔|(zhì)遺跡本身的脆弱,或者是由于一種對于“變化”所持的漠然心理(這種漠然,并不是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只是晚近的商品社會才演化出來的對于傳統(tǒng)的蔑視),使得歷史保護主義者和另類開發(fā)商們對于“遺存”殊途同歸的熱心顯得尷尬。不久之后,我有機緣兩次摻和——而不是參與——了大明宮遺址開發(fā)的項目,可是項目設計遇到的最大困難,是遺址實際上沒有什么東西可以保護,它和現(xiàn)代人的感性已經(jīng)沒有任何溝通的可能了。已經(jīng)成功進行商業(yè)運作的大唐芙蓉園和大雁塔廣場項目,其中大概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真正“歷史”,使得圍繞著那孤塔和荒澤的歌舞和煙火竟成了一種無聲的諷刺。
今天想起來,在那沒有秩序,沒有任何顯著史“跡”的混亂中,其實分明也可以“看”到另一種東西,它并不賞心悅目,卻更能說明問題,這些東西不獨回首上苑時才能“看”到,而是和每個中國人的成長經(jīng)歷息息相通。數(shù)年前路過那里時我看到,含元殿前的橫街已經(jīng)成了小煤窯的運輸要道,騎著三輪車的農(nóng)民工在泥濘的土路上奔波,昔日的大內(nèi)今日是都市邊緣的荒野,沿著舊時宮禁道路橫七豎八布置開的貧民區(qū),風格和氣象都渾無開元印跡,但是路邊刁蠻打斗的頑童,似乎依然有五陵少年的舊概。
只是這種穿透我們生命經(jīng)驗的“看”,卻不能像鮑希曼的照片那樣呈現(xiàn)出一個“如畫”而迫人的中國。
今天,鮑希曼的照片使我意識到某種富于意義的巧合。它拍攝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古典,而是已經(jīng)發(fā)生裂痕的過去——鏡頭里的巍峨城闕并不是王維歌詠過的三秦首輔,而是經(jīng)后人潦草收拾的地方府治了,但這些并不重要。在那張一九○八年拍攝的照片中,鮑希曼或許是第一個從北面打量西安——或長安——的人。而像我這樣踏上文化的懷鄉(xiāng)之旅的中國人,恐怕很難想到選擇這樣一個角度去觀察這座城市。
形成戲劇性比照的是足立喜六的《長安史跡》由明城南望的照片,這張照片攝于一九○六年,與鮑希曼拍攝時間相同——他們的邂逅大概不僅僅是個巧合。其實,足立喜六本只是陜西高等學堂的一位日本教員,但受了同往陜西游歷的日本學者桑原藏的啟發(fā),開始在任教的閑暇系統(tǒng)地走訪長安附近的漢唐舊跡,他不僅結合歷史文獻對漢唐帝陵和長安附近的名勝古跡、道觀、寺院、古代碑石進行廣泛深入的實地考察,還將大多所到之地拍成了照片。在我們所說的這張照片里,足立喜六看到的大抵是《游城南記》的作者、北宋人張禮與友人于宋哲宗元年(一○八六)閏二月游歷的京兆城南。在現(xiàn)代的大規(guī)模城市建設開始之前,這大概就是從老西安出明城去往城市南郊所看到的景象。
這種固執(zhí)的方位感不僅僅是一個如何選擇攝影機位和“背景”、“構圖”的問題,“西北望長安”,中國古代城市的意義絕非攝影視覺可以概括,九五之尊意味著面南而王天下,御座的后面是不容偷窺的,從一座首都的北面俯瞰無異于把自己比擬如上蒼的位置,而在既定的文化邏輯里,他所看到的和一架屏風的背面一樣幾無意義。
問題是,我們已然看到了鮑希曼的照片,這不僅僅是一個巧合。就在這照片拍攝者身后建起的隴海鐵路,乃至百年內(nèi)幾乎所有中國重要城市相繼建起的火車站—站前街,進一步確認著這種新的觀察城市的方式,這種方式傳達的是一種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的新關系。這種關系將“過去”浸入新的美學和知覺,并在摧枯拉朽的力度里將它裂解。不期然間,我們已是這種變化的繼承人和推動力,而非僅僅是它的受惠方和旁觀者。
這關系之一事關動靜:吐著白煙的火車車廂轟隆隆載來的,不是又一批從南面擁入神闕、由有限到達無限的朝圣者,而是東西張望漫不經(jīng)心的觀光客,他們帶來的傳統(tǒng)城市所未經(jīng)驗的速度,把靜止單一的古典空間轉為一幅流動中的全景圖畫(panorama)。在西方近現(xiàn)代建筑中,這全景畫由鮑希曼的兩位德國同行渲染臻于極致,建筑起了有著恢宏柱廊的柏林老國家畫廊的卡爾·F.辛克爾(Karl Friedrich Schinkel)發(fā)乎于前,同樣在柏林天穹下展示現(xiàn)代空間的無限感和開放性的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緊隨其后。
這關系之二事關親疏:中國舊世界,“鄉(xiāng)”或“野”并無絕對方位,西山或東皋,一切必須依靠“城”或“市”這種人工構物的原點來獲取意義,而這城本身是一個混混沌沌的大塊,它反復獨自品味,但無法自我觀察:換而言之,和今天用西方建筑學武裝起來的中國建筑師們反觀自身的印象相反,在透視中層層消隱的中國城市的空間“序列”(sequences),其實是西方人或以現(xiàn)代眼光反觀古代中國人自作聰明的發(fā)現(xiàn)??达L景,首先意味著看風景的人置身于風景之外,而這曾經(jīng)是做不到的。
我們能看到這張照片的事實本身已經(jīng)意味著很多東西,我們對這既熟悉又陌生的昔時“中國”的不習慣,更道出了中國建筑學所面臨的某種困境:一方面,比起舊日沖淡山水來,這光學影像中的風景似更能逼近歷史的真實;另一方面,這種“真實”越具體可感,我們越謀求于細節(jié)的清晰可辨,我們就越意識到,那個我們所害怕失去的“真我”已經(jīng)一去不返。
這距離感并不僅僅是一個純?nèi)患夹g性的問題。鮑希曼的照片轉達的是一個侵略者——至少,是一個高傲的文化的外來者——企圖洞穿一切的眼光。但這城市還以一堵堅實的、將一切秘密裹起的高大墻壁擋住了他的視線。當充滿好奇的馬可·波羅來到元大都城下的時候,當公元七世紀的景教士踏過流沙行至長安明德門外的時候,他們看到的一定也是這樣一堵墻,比起明代的西安城墻或許要略為傾斜。那時候,中國首都的城樓未必是歇山頂?shù)?,用夯土和蘆葦編織的城墻也不如包磚的明城墻那般堅實,但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儀想必沒什么差別,那綿延數(shù)十里、其實卻不堪一擊的外廓墻只會挑撥起更多窺視這墻中世界的欲望。
可是我們不同。
我們一直生活在那座“城”中。那座城市一直有兩幅面孔,在上蒼的俯瞰下,它是宇宙規(guī)律的物化,擁有一個體面的、秩序井然的核,可最強大的君王也會逃避那個充滿意義卻無比空虛的中心;對于天子腳下的小民而言,那座城市是一個沒有明確始終的迷宮,他們的生活鬧哄哄地在這迷宮里,攪成一鍋粥。除了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偶有機會登塔一窺神京之外,他們在兩維世界中編織的時間之線,并不能帶他們走出這命運的困局。
鮑希曼的眼光使我們縱身在這紛繁的生活之外,返觀中,我們獲得了一種奇妙的雙重經(jīng)驗:一方面,我們是安詳?shù)挠^察者,居高臨下地,我們開始 “設計”這種我們曾經(jīng)只有敬畏的生活,我們見了光的內(nèi)心世界一夜間顯得困頓;另一方面,我們又是尷尬的被觀察者,或多或少,我們依然生活在那座城中,為鐵桶似的城池所圍困,不太能意識到天井院外一切的轉變,我們的歌哭歌笑,在外人不過是一出無關痛癢的活劇。
對這兩種經(jīng)驗,我們一面是“看到”,一面是“感到”,我們的眼和心發(fā)生了某種齟齬。我們可以感到,在這兩種需求之間,我們的知覺狼奔豕突。
終于,是眼占了上風,眼要看到一切。
于是,原本對我們透明的墻壁關閉了。
于是,當我們回望鮑希曼在上個世紀之初為我們捕捉的這個瞬間的時刻,在我們的眼前突然升起了一面鏡子,鏡子中的映象的的確確是另一個“自己”,分毫不差,但它絕不和當下的或過往的那些更久遠的觀感混同,事實上,這個映象從來就沒有在歷史的真實或真實的歷史中存在過,在那一層薄薄的紙頁后面,其實什么都不存在。
但那被幻象遮蔽的虛無使我們愈發(fā)焦慮于自己未定的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