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說“字如其人”、“畫如其人”,不一定對,可以舉出許多反證來。但是樂民這些書畫確實是與人的氣質(zhì)一致。不論從專業(yè)角度如何評價,凡見過他的字的朋友第一個反應不約而同都說是“文人字”,他自己也認同這一提法。他從來對自己的著作、文字、書畫都不大滿意,而從審美的角度,對別人也相當苛刻。有幾位當代炙手可熱的中年名人字畫,他就是看不上,評價不是“俗”,就是缺“根底”。他始終認為,寫字首先是讀書人的本分,不是“表演藝術(shù)”。不讀書而單練“書法”,那只能是工匠。解放以前,學校作文、機關(guān)文書都是用毛筆寫的,而且機關(guān)用人的考核內(nèi)容之一就是寫字,所以毛筆字整齊熟練的人不在少數(shù)。而其中雅俗的區(qū)別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有些被認為寫得不錯的,他評為“賬房先生字”,另一種是“師爺字”,規(guī)矩而沒有個性。每當我為自己字寫不好遺憾時,他安慰我說,至少你寫的不是兒童體,也不是賬房先生字。這是最低要求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們逛書店,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中華書局出的一本《現(xiàn)代名人書信手跡》,連忙買回,這是為紀念中華書局成立八十周年而出,其中收集了一百三十位近現(xiàn)代文化名人在一九四九年之前與中華書局的通信,最早的信是茅盾寫于一九一三年,最早的人是梁啟超,其中少數(shù)人在此集出版時還健在,而今健在的好像只有楊憲益和黃裳兩位先生了。這是極為珍貴的墨跡,所有的信都是毛筆豎寫,因為是普通事務性來往(談版權(quán)、稿酬之類),都很隨便,有的整齊些,有的字跡潦草,涂涂抹抹,字體也各有千秋,不過多為讀書人的字,很少“賬房先生字”,其中相當一部分如放在現(xiàn)在,可以作為“書法”來欣賞。令人驚奇的是刊于篇頭的一封十九路軍軍長蔡廷鍇將軍致新城先生(中華書局總編輯舒新城)的親筆信,內(nèi)容是感謝贈稿費三十元,請捐給東北義勇軍。雖是武人,那筆字卻也相當拿得出手。這更說明在那一代人,寫毛筆字是日常之事,而真要成為“書法家”,那是十分困難的。古來大書法家無一不是大學問家。樂民最喜歡講的典故是沈尹默開始小有名氣后將自己的字送給陳獨秀看,陳獨秀批曰:“其俗在骨?!鄙蛞艽舜碳ぃl(fā)憤換筆,從頭苦練,盡脫俗氣,終成大家。
樂民書畫稱不上“家”,但也不是隨便涂鴉,是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有些幼功,而且少時曾入迷此道,做過書畫家的夢,雖然此夢未成,還是讀了不少名家碑帖,用心揣摩,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可惜以前的作品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偟恼f來,他的風格屬于清雅一類,畫以寫意為主(他認為中國畫的精髓在寫意,在朦朧,這是西洋畫無論如何達不到的)。字則瘦骨嶙峋一如其人。他說幼時奉母命,先從臨趙字開始,但是他認為趙字弄得不好就會失之柔媚,所以后來很注意多臨歐、柳。他認為初學最佳入門應該是歐陽詢的“九成宮”。有了這個墊底,以后再從其他名家得靈感,就不會流于浮滑。當然更應該臨魏碑,可惜他自己在魏碑上沒有下功夫。在常見的領(lǐng)導人的字中,他對周恩來的評價最高,周顯然是有魏碑的底子的。
他的審美重含蓄,在各種藝術(shù)部類中他之所好不約而同地都屬于古典派,標準也比較苛刻。例如他對京劇老生各派中獨推崇余叔巖及其弟子孟小冬,而不喜歡人氣旺得多的馬連良。特別是認為號稱“馬派傳人”者,沒有發(fā)揚馬的長處而多強化了他俗媚、夸張的一面,結(jié)果把群英會中的諸葛亮演成了“妖道”(這是轉(zhuǎn)述他的話,藝術(shù)欣賞各有所好,我無意對京劇流派進行褒貶)。馮紹雷君有同好,專門給他錄下了全套余叔巖過去灌的唱片(所謂“十八張半”),還有孟小冬僅有的錄音,共三盒錄音帶,他十分高興,暇時常放一放。昆曲則喜俞振飛的書卷氣。他于畫,后來日益喜歡倪林云,而把余叔巖與倪云林相比,認為二者有相通之處。此外,他屢屢稱道程硯秋的《鎖麟囊》和《荒山淚》、《春閨夢》,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都遠高出其他京戲劇本一頭,一般京劇沒有那種悲劇意識。《春閨夢》在一九四九年前后兩朝治下都曾犯忌禁演,以其不合時宜地宣揚和平反戰(zhàn)?!舵i麟囊》則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意識形態(tài)沉浮中幾度被禁又開禁,程硯秋的一個心愿是將此劇錄制電影,最終以劇本“鼓吹階級調(diào)和”而未果。樂民每言及此都嘆息不已。他也不是一味維護“傳統(tǒng)”。例如他對《大登殿》十分反感,認為內(nèi)容腐朽、藝術(shù)上也無足取,應屬該淘汰之糟粕。不過近年來在“弘揚京劇”的名義下,出現(xiàn)了許多所謂“創(chuàng)新”,以影視手法改造傳統(tǒng)劇目,滿臺光怪陸離,把京劇“糟?!背蛇@樣子,令他憤慨不已、痛苦不堪。
他對西洋音樂是外行,也喜歡聽聽古典音樂,在他開始重聽之后,更喜歡在讀書寫作時放交響樂以為背景音樂,用一種愉悅的樂音填充那寂靜。一般說來,非專業(yè)人士,特別是非歐洲人,都容易欣賞貝多芬、莫扎特、肖邦,而不容易接受巴赫,以其旋律單調(diào)故。但是樂民獨喜巴赫,這可能與他審美的古典和含蓄的品味是一致的,與愛好余叔巖同出一轍。
從審美的角度,他不喜歡美國。一九九一年他曾有機會到美國作一個月訪問學者,接待單位當然少不了安排他參觀了白宮和美國人引以自豪的圣彼得大教堂,這兩項建筑都是歐洲人設(shè)計的。他在給我的信中說:“歐洲人在他們自己的本土再不肯蓋這樣粗糙的東西?!边@話也夠尖刻的。在學術(shù)上,他也認為美國人太實用主義,太政治化,非“左”即“右”,總要分“派”,最后常落實在如何影響現(xiàn)實政治或政府決策,難以作超脫的、形而上的探討,這點與當下中國社科學術(shù)界相同。(以我多年與美國學術(shù)界打交道的感受,也有同感。)再者,美國人把歐洲和加拿大都當做自家事,不列入“國際”研究范疇,更少有興趣與亞洲人談論歐洲。如果談歐洲,他們關(guān)心的還是中歐關(guān)系一類的話題。所以他那次訪美印象不佳。不過從理智上,他看好美國的新、朝氣與活力,就全球化的趨勢而言,他斷言是歐洲向美國靠攏,而不是相反。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偶然看過一兩集卡通片《米老鼠與唐老鴨》,竟很贊賞,說從中感受到一種沒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完全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無邊想象力,這樣熏陶出來孩子才能出發(fā)明家。
他晚年越來越癡迷弘一法師的書法,可能與心境有關(guān)。我家有一本《弘一大師遺墨》,他在扉頁鈐上了“云無心以出岫”和“萬物皆一”兩枚閑章。時常披閱。這點與慎之先生有相通之處。記得慎之說過他看弘一法師的字有時感動落淚。我向樂民提起此事,說我能看書、聽音樂感動落淚,但是不大能想象如何看書法能落淚。他說他能體會,弘一法師的字的確有此感染力。我慧根淺,單是盯著那字看,不會動情,但是想到李叔同其人的一生,想到當年落馬湖畔那些人:豐子愷、夏尊……那種風骨、情操和才華,永遠消逝,難以再現(xiàn),不禁為之悵然、凄然,而今樂民也隨他們而去,永遠喚不回了。
他作書、作畫純粹是自娛、寄情,沒有任何自命風雅之意。對文房四寶極不講究,這大概也是限于條件,如果有條件考究,他還是很懂行的。他常為買不著好筆而苦惱,即便專門到琉璃廠榮寶齋去挑,用起來也不如人意。他很懷念兒時幾毛錢一支的“七紫三羊毫”,如今很難覓得了。他常用的一張硯臺是一九五七年我們結(jié)婚時我母親送給他的禮物,我還記得當時在琉璃廠以十五元購得。他說雖非古董,但還是上品。他用紙也隨便,買到什么是什么,也不必上好宣紙。早年夏天飛機上發(fā)扇子,他就拿來畫或?qū)懮让妫圆簧偕让嫔嫌小爸袊窈健弊謽?。本集中“殘墨、廢紙、禿筆”那幅字就是在一張很不規(guī)整的破紙上,塞在角落里,我和女兒發(fā)現(xiàn)以后給裁齊鋪平,感到字與詞都有代表性,值得保留,就收在這里了。用女兒的話來說,“他特別不把自己當回事兒”。凡人找他要字,他幾乎有求必應。親朋好友自不必言,有時是主動相送。一九九九年的一幅山水畫上的題跋稱有兩位同窗一下子就選取了十幾幅,“不知彼等如何處置”?,F(xiàn)在其中一位已經(jīng)過世,另一位也久未聯(lián)系,既是他們自己選的,當是比較可入眼的,這次也沒有收回。有素不相識者自稱好此道,寫信來求字,他也基本滿足。有一次裝修房子,那包工頭看他在寫字,說自己也喜歡寫寫毛筆字,求老先生給寫一張,他也隨手給了他一張寫好的篆字,還應他的要求,題了名款。有朋友開玩笑說,你應該效仿某作家,他的字可不如你,但在門上貼出不菲的潤格價錢。他笑笑說,我沒那么大名氣,字不值錢的。
十月間我到上海,見到《文匯報》“筆會”版主編劉緒源君,提到出書畫集事,他說他有一幅樂民應他之請送給他的字,他還問他有沒有見到用古體文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佳作。樂民就抄錄了胡適用楚辭體翻譯的拜倫《哀希臘》送給他。他將已經(jīng)裱好的送到旅社給我過目,竟是兩米多長的一幅長卷,中楷行書共十六段,我大為驚喜,請他拍攝下來,補充在本集中。與此同時,樂民還為此譯文寫了一篇文章,題為《先賢可畏》,發(fā)表在“筆會”,現(xiàn)也一并收入。這是意外的收獲。其余我不知道的、散落各處的尚不知有多少。
一般說來,享年七十八歲,算是“年逾古稀”。但是中國這一代知識分子黃金年齡大多被浪費,端賴壽長,或可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樂民的重要著作、大量的書畫是最后二十年帶病運作中完成的,卻略無病態(tài)。自從一九九二年確診為“不可逆轉(zhuǎn)”之后,開始了漫長的與醫(yī)藥為伴的日子。前十年保守療法,需要對飲食起居嚴加控制,遂經(jīng)常營養(yǎng)不良、日見虛弱;后十年血液透析,飲食可以放開一些,卻從此拴在機器上,行動受限制。每周三次,疲憊不堪。他說自己的“有效生命”又去掉了一半。不過第二天又精神如常,那一半生命發(fā)揮最大限度的效力。事實上,另外一半也非完全失效,在初步適應了透析之后,他每次都帶一本書去醫(yī)院,大量的經(jīng)典就是在這四小時中讀的。這樣讀的書必須小而輕,單手可以舉得動。因此他特別痛恨當下出書開本越做越大、無關(guān)的裝飾日益花哨,說那是為了裝點書架,而不是給人讀的。好在他要讀的舊書多,新書少(指出版時間不是內(nèi)容)。另外他還有一個本事,是我從青年時期就發(fā)現(xiàn)的,就是能打腹稿,先想好了,提筆一揮而就。所以在治療的過程中閉目養(yǎng)神時還可以醞釀文稿。這是他效率高的秘訣之一。
生老病死,多非人力所能左右。他的病確診后我只有長嘆“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醫(yī)生連病因都無法查出,我們也就不作 “當初原該如何如何”的無謂“總結(jié)”。只是他有一項不幸中之大不幸,就是做血透的“瘺管”原該做在左臂上,卻因醫(yī)生手術(shù)失誤,左臂一根血管報廢,只好再換做右臂。否則,他的右手一直運用自如,生活質(zhì)量將大不相同,至少后十年能從心所欲地寫字畫畫,可能更有所精進,會留下更多精品。但是再追究醫(yī)生的責任已無濟于事,只得算了。朋友們都知道他一直堅持用毛筆寫文稿,不用電腦。殊不知到最后,右手腫脹日甚一日,他自覺可能堅持不了多久,曾試著練習左手寫字,而且要我教他電腦。他竟不得不想學電腦,令我心酸。我也的確教會了他簡單錄入。不過這離他最后輟筆已經(jīng)不遠了,終于沒有用上。最后幾篇文章是口述,請一位助手聽寫打印的。他平生夢想有一張如兒時家中那樣的中式大書桌,而且可以不必貼墻放,以便作書畫時大幅的紙張可以兩邊垂下。我們始終沒有足夠的空間。最后賴女兒的努力,終于換得現(xiàn)在比較寬敞的住房,可以放下大書桌了。他十分高興,勉力扶杖與我一同去家具店,親自看中了幾張,自己量好尺寸,準備搬家后就去選購。孰意搬進新居后不久,他就體力衰竭,只能坐輪椅了。他自知從此不可能再坐到書桌旁,就囑我不要再買書桌,而是設(shè)法定制一張像醫(yī)院病床用的那種活動折疊小案板,以便他在輪椅上讀書寫字——直到那時他還在做寫作的“長遠打算”!不過輪椅也只坐了幾天,就緊急住院,從此不起。大書桌、小案板,都成空!
他生活儉樸,卻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例如對美食頗有所好。少時家道中落之前也曾有過家廚,他講起那位大師傅的拿手菜,總是不厭其詳,津津有味。只是我們自己都不善烹調(diào),所以家中伙食從簡。八十年代結(jié)識“三聯(lián)”的沈公,每招飲輒欣然前往,倒不是全為口腹,而是那種文人雅集,飯桌上的品位不低的天南地北的閑扯,也是一樂??上н@一樂也由于他后來耳聾日益加劇而被剝奪。耳聾對他真是雪上加霜,失去了許多與人交流的樂趣,加深了心境的沉寂。不過也許另一方面能使他不受干擾,潛心學問,提高了效率。他對美景、名勝都興趣盎然。近十多年來,我們每年都有江南之游。先是鶯飛草長的春天,后來改為秋天。因透析條件的限制,只能游走于滬、杭、寧三地。那里有不少熟悉的朋友,他對這一年一度的旅行都很期待,不憚旅途勞頓,“秋盡江南草未凋”,良辰、美景、良朋、美食,是老病中之一樂。
二十一世紀元年,我們有了一個外孫女,小名丫丫,從半歲開始,每年都回來與我們至少同住一兩個月,成為我們晚年生活的亮點,更是樂民的“提神劑”,每當丫丫來時,精神為之一振,似乎病也減輕些。“丫丫一點一點長大”(這是她在四歲時自己發(fā)現(xiàn)的),興趣越來越廣,其中一項就是畫畫,隨心所欲地涂抹,不講比例,卻講故事,豐富多彩。于是祖孫二人可以共同作畫為游戲。本集中有兩張是給丫丫的,其中一張是爺爺在豬年畫給孫女的賀年片,飽含童趣和幽默。最后一次相聚是二○○八年春,丫丫七歲。一共只有七個年頭的斷續(xù)相聚,小小的心靈中卻已充滿愛和眷戀。聽女兒說他們不得不把噩耗告訴她時,她始而表現(xiàn)得很理智,甚至說些有哲理的話,但到晚上傷心痛哭,無法接受再也見不到爺爺?shù)氖聦?。今夏再來,只見到遺像和骨灰盒。她以各種形式表現(xiàn)對爺爺?shù)乃寄睿ó嬎念^像,捏許多小動物放在他的遺像前等等。她不斷地要求我講有關(guān)爺爺?shù)母鞣N軼事,從如何生病到年輕時的情況,問得很細,我都認真地如實回答。但有的問題我回答不出來,例如她問:你們互相送過什么生日禮物?還有一次忽然問:你和爺爺是誰先說“我愛你”的?我為之語塞。我說奶奶這一代中國人不這樣說話,我們也沒有互相送過生日禮物。她頗為不解,這與她熟悉的公主和王子的故事以及當下見到的、經(jīng)歷的生活很不一樣。
丫丫天真的追問引起我回顧半個世紀的相攜相處,可以用“精神的”和“默契”兩個詞來概括。多少事,盡在不言中。我們的確從來不過生日,沒有互送過禮物,包括結(jié)婚也無所謂定情的“信物”,唯一的就是上面提到的我母親知道他喜歡寫毛筆字,送過一塊硯臺。那個年代,一切風花雪月、詩情畫意都為“革命”所掃蕩。送花之類更談不上。除了時代背景外,與個性也有關(guān)。我們都特別怕繁文縟節(jié)、怕柴米油鹽,直到七十年代從干?;鼐琶銖姲布?。多少年在一起出入各種場合,他從來沒有注意過我穿什么衣服,當然也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任何衣物?!拔母铩背跗冢凇耙诲伓恕毕锣l(xiāng)之前,我們單位先在京郊建立了臨時“干?!?,我屬于第一批下放,他則暫時“留守”機關(guān)。天氣開始轉(zhuǎn)冷時,有同事回機關(guān)辦事,難得樂民想到托她給我?guī)Ш?,我打開包裹一看,竟是八歲女兒的小棉襖!此事傳為笑柄,成為同事間的一個“段子”。我戲說:他是九方皋相馬,完全不注意外在特征,不辨顏色,不分大小,只要不像九方皋那樣連牝牡都不分就行了。其實,在他生病前我也幾乎沒有為他買過衣物,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赴美作訪問學者期間,他穿著已經(jīng)露棉絮的破棉襖上班,單位的女同事看不過,拉他去做了一件新棉襖。我回國后,她們和我開玩笑說:老陳活到五十五,衣服破了沒人補。我反唇相譏說:我們同病相憐。這是我的“平等觀”。他對我最大的理解和支持就是對這“平等觀”的尊重。是由衷的,不是遷就和被動,是出自他自己男女平等的理念,也貫穿在他對其他事物的態(tài)度中。 他從來不要求我做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妻”。我對他的評價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了大男子主義低級趣味的人?!蔽覀冸m然在同一“界”,甚至在同一單位工作,只是長年奔忙于各自的領(lǐng)域,從維也納回國后,出差都從無機會同行,所以也常是離多聚少。本集中的歐陽“夜夜曲”,就是他在我一九九二年在美國作訪問學者期間寫的,以此寄托思念之情。這就是他的表達方式。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他知道我在關(guān)注什么問題時,常常會忽然拿一本書走到我書桌旁,指給我看某一段話可能對我有用。我在電腦上看到他可能感興趣的材料也常打印出來給他。實際上我的打印機基本上是為他而設(shè),而今幾乎閑置了。短短的午晚餐和喝下午茶的時間是我們交換心得的時候。不知從何時起,我們有了喝下午茶的習慣,那是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候,放下手頭的工作,一杯紅茶、幾塊小餅,融精神與物質(zhì)享受于一體,似乎人生到此別無他求。當然有時免不了爭論,以后各自再找論據(jù)。他有很深的幽默感,總能從日常生活中找到趣事,或者于一些普通的人事、話語中看到荒誕可笑之處,“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充實了我們平靜的生活。
直到他被宣判為病人,我才開始關(guān)注起家里的起居飲食。盡管如此,他仍然盡量一切自理,不愿給別人添麻煩。如他最后寫的那樣,理性地、科學地對待自己的病。一切遵照醫(yī)囑,自律、自愛,堪稱模范病人,實際上也減少了自己的痛苦。血液透析是現(xiàn)代醫(yī)學的一大成就,同時也有很大局限性,是對身體內(nèi)在機能的慢性消耗,導致失調(diào),需要盡量做彌補,在各種微量元素和營養(yǎng)成分中維持脆弱的平衡。因此他日常用的藥物品種繁多而服法復雜。這些藥他都自己擺放得井然有序,按時、按量服用,從不需要別人提醒。我一向不贊成有些妻子把丈夫當孩子,無微不至地嚴加監(jiān)管,不是限制飲食,就是整天追在后面給吃各種藥。而我在長達二十年的與病人為伴中,沒有陷入那種妻子的境地,是樂民對我最大的體諒和幫助。當然,我也與他一道“久病知醫(yī)”,時或共同對他病情作科學的探討,對最佳的生活安排達成共識。而同時,我的生活、事業(yè)基本不受影響,甚至還能短期出國。他基本上不把自己當病人,所以我們的日常生活并無壓抑感,而是有許多正常的享受。
不需要鮮花,不需要禮物。幾十年來從“誤入塵網(wǎng)中”到祛魅到解惑到有所悟,我們幾乎是同步走過來,很難說誰受誰的影響。在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的歷程中,這“同步”是我們的幸運,也是最大的幸福。二○○七年七月碰巧有電視臺到家中采訪,記者得知那一年那一月適逢我們金婚紀念,要他當場給我寫幾個字。他寫下了“志同道合,相互提攜”幾個字,并題為“金婚紀念”,落款陳樂民。這是他送我的最后的禮物。這八個字包含了我們相伴一生的豐富內(nèi)容,現(xiàn)在連同那幅歐陽的“夜夜曲”永遠掛在我的臥室。夫復何求?
二○○九年十一月
(《一脈文心——陳樂民的字與畫》,即將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