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斯科特#8226;斯洛維克是美國生態(tài)批評運動的主要倡導者之一,主編《文學與環(huán)境的跨文化研究》雜志。筆者于2006年至2007年在內華達大學做訪問學者時與斯洛維克有過密切接觸,這也成為翻譯他的《走出去思考》的直接契機。這部美國生態(tài)批評專著風格鮮明,作者將環(huán)境主義觀點蘊涵在其雄辯過人、感情充沛的文字里,且不時閃動著針砭時弊的憤激和行動主義者的雷厲風行。此番譯書的過程,也是與斯洛維克不斷書信往來、交換意見的過程。本篇訪談是筆者在整理與斯洛維克往來電子郵件的基礎上進一步補充和完善起來的,力圖將著書與譯書的視域融合起來,權作中美生態(tài)批評的一次有益對話。
[關鍵詞]生態(tài)批評;環(huán)境;敘事學術;跨學科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6848(2010)04-0118-11
[作者簡介]韋清琦(1972—),男,江蘇南京人,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文學理論、生態(tài)批評研究及翻譯教學。(江蘇南京210097)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比較文學對生態(tài)批評的闡發(fā)研究”階段性成果(05CZW004)。
[收稿日期]2010-05-19
Eco-critics' Responsibility: an Interview with Scott Slovic on His Going Away to Think
■WEI Qing-qi
Abstract: Scott Slovic is one of the leading promoters of American eco-criticism, editing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 (ISLE). From October 2006 to March 2007, I worked in University of Nevada at Rino as a visiting scholar, and kept in close contact with Prof. Slovic. This very exchange became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translation project of Going Away to Think, in which Slovic displays his environmentalism via eloquent and emotional articulation. The process of my translating the work is also one during which Slovic and I wrote to each other and exchanged ideas, which constitutes the fundamental part of this interview. With attempt to merge our visual spheres as an author and his translator, this interview can be considered as a con-structive Sino-American eco-critical dialogue.
Key words: eco-criticism; environment; narrative scholarship; interdiscipline
韋清琦(以下簡稱“韋”):讓我們從書名開始吧,斯科特。首先,請允許我?guī)е┳g者的得意說,翻譯可以使我擁有甚至作者也不曾有過的視角來理解文字。“走出去思考”(Going away to Think)曾被我譯作“走開去思考”,后在你的朋友、廈門大學王諾教授的建議下改成了“走出去思考”,因為“走出去”顯得比“走開去”走得更遠。在漢語的思維習慣中,“出去”往往有跨出熟悉的地域(家、家鄉(xiāng)、祖國等)而走向“外面的世界”的意味,不僅有著地理邊界的突破,更蘊涵著眼界的打開。因此,雖然“出去”通常對應著英語的out,可我還是讓它與你的away相配。這還使我想起了你無數(shù)次的海外旅行,以及我自己于2006年至2007年對你所在的生態(tài)批評重鎮(zhèn)內華達大學(里諾)的愉快訪問。在漢語中與“出去”有密切關系的詞匯還包括“跨界”(cross),而跨學科研究正是生態(tài)批評的特色之一。事實上,我總結了你的著作有好幾個層面上的“跨出去”:走出文本——批評對象的跨越;走出文體——批評體裁的跨越;走出學科——批評理論的跨越;當然還有走出書房——批評家職責的跨越。以下我將圍繞這幾個跨越求教于你。
首先,我覺得生態(tài)批評所研究的文本有個不斷向文學以外拓展的過程,這或許在當今文化研究的語境中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你從1992年出版的專著《探尋美國自然寫作中的覺醒意識》(Seeking Awareness in American Nature Writing)到新近出版的、批評美國核處理決策的《尤卡山》(Yucca Moun-tain)也走相似的學術路徑。就本書而言,把杰夫斯(Rbbinson Jeffers)的詩、巴斯(Rick Bass)的自然寫作與全球變暖問題相提并論,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對此我想從你的回應中得到求證。誠然,從文學到文化,從學術到政治,生態(tài)批評家有著近乎天然的行動主義使命,我想把這個問題放在最后一個層面說。我們先行討論一下,研究對象的擴大是否說明生態(tài)批評闡釋力的強大和應用前景的樂觀?我們倆都參加了2008年11月在武漢舉行的“文學與環(huán)境國際學術研討會”,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這樣一種印象,出席會議的很多學者其實并非專事生態(tài)批評,但這個理論工具似乎可以非常便利地應用于他們各自的研究領域。你也在書中說,“(生態(tài)批評)這個術語既指以任何學術路徑所進行的對自然寫作的研究,也反過來指在任何文學文本中對其生態(tài)學含義和人與自然的關系所進行的考察,這些文本甚至可以是(貌似)對非人類的自然界毫無提及的作品”(斯科特#8226;斯洛維克,2010:28-29)。這似乎把環(huán)境主義視角在文學研究中“必然化”了,無疑將生態(tài)批評的包容性擴展到了極致,但肯定也會引來質疑。譬如一首描寫男女之間的愛情詩或一場復仇劇,究竟與我們的地球有何聯(lián)系?我記得你說這可是你與學生、作家或其他群體玩的一個室內游戲啊!
斯科特#8226;斯洛維克(以下簡稱“斯”):非常感謝!清琦,你提出了這么多充滿意味與思辨的想法和問題。面對你如此密集的思緒,我簡直不知從何談起,而你的這些思考全部發(fā)自對我那看似簡單的書名——“走出去思考”的翻譯。實際上,如我那篇同書名的文章所解釋的,“走出去思考”是受了加里#8226;保羅#8226;納班(Gary Paul Nabhan)2002年的著作《回家去吃飯》(Coming Home to Eat)的啟發(fā),后者探討和贊美了享用當?shù)孛朗车膬r值,反對參與對卡路里的全球化生產和運輸,那是一種極其奢侈、昂貴且存在很大生態(tài)問題的生活方式。在我那篇論文《走出去思考》乃至整個文集里有許多文章談到了這樣或那樣的旅行(有本地的、區(qū)域的,有時也是國際的),我指出從熟悉的地方走開是生態(tài)批評家生活方式的一個重要方面,是令人振奮、豐富人的體驗,還常常可以增進看問題的角度,正如對于任何一個人,暫且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和熟稔的觀點也不無裨益一樣?!坝钪婵偸潜任覀兛吹降母鼮閺V大”,亨利#8226;戴維#8226;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瓦爾登湖》(Walden)末篇的開端寫道。這個想法讓我擊節(jié)叫好,使我強烈地感到一種謙卑(提醒我自己對所住的星球知之甚少,更勿奢談整個宇宙),也迫切地感到一種去見識更多、學習更多、設法擴展自我的愿望。我想整個寫書計劃的核心——也是幾篇收錄于此的文章的中心觀點——是我個人對旅行的熱愛,對認識新地方、會見新人、學習我先前經驗之外的東西的熱忱。
我在書中很早就承認,在我們這個對氣候變化有強烈意識的時代里,旅行出于多種原因是一種存在不少疑問的活動。大多數(shù)像我這樣關注全球變暖及我們自身“碳足跡”含義的人,同時也會因為了維系我們的生活方式而燃燒大量化石燃料的做法而感到不安,無論這意味著吃進口食物,還是開私家車上下班,還是經常赴遠方度假、研究或是開會。我十分清楚那些與參與全球化經濟有關的問題,包括我自己這種奔走四方的生活方式??墒牵墒恰乙蚕嘈?,我的旅行是我學術活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我也盡力使自己的旅行“物有所值”。我到新地方去會見新朋友,鼓勵他們(無論其為學生、教師或學者)去思考自己的工作的環(huán)境意義。或許我是在自欺欺人,不過我希望,作為一個生態(tài)批評家,我自身的工作,以及我在世界各地的朋友、同行們的工作,能夠在今日或將來某時產生深遠的影響力,以幫助公司和政府首腦、教育界同仁以及普通公眾對我們的消費習慣的意義具有一種環(huán)境敏感性。我希望這本書能有助于為工業(yè)化的人類社會的破壞性找到解決的辦法。
還是回到你開頭的評論上,即把“going away”譯成“走出去”(going out),我很明白你的解釋的內在邏輯。我特別欣賞“出去”和“跨”在意義上的相似性,我也同意你的說法,即“跨越”對理解生態(tài)批評是非常必要的,因為生態(tài)批評是這樣一個學術領域,它探索學術領域之間、物種之間、國家與地區(qū)及文化之間、不同語言之間的疆界(或者不如說探討對疆界的跨越)。事實上,一些人將生態(tài)學視作對關系(relationships)的研究(換言之,對原本臆斷為孤立現(xiàn)象之間的疆界的交互作用乃至消除的研究)——所以,生態(tài)批評是通過檢視文學及其他藝術媒介而展開的對關系的研究(包括人際關系和人與非人世界的關系),這樣的論說是有根據(jù)的。我很喜歡你的提法,即生態(tài)批評具有某種卓有成效的越界(transgressive)性質——該領域的學者投身于多重跨越之中。我感到的確如此,我認為其他許多生態(tài)批評學者也會認同的。另外,當某些形式的文學研究——如新批評、文體學或是解構——關注文本性(textuality)或曰語言的精致結構時,我得說生態(tài)批評更加著眼于語境(contextual)。生態(tài)批評更關注語言如何幫助我們理解人類經驗的更廣闊的語境——心理語境、社會語境以及地球或環(huán)境語境。從一定意義上說,生態(tài)批評延展了其他語境性研究模式(心理學的、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的等)以人類為關注中心的方法,它考慮的大概是人所能經驗到的最大的語境了,即廣袤的自然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生態(tài)批評推動我們跨越人類偏狹封閉的疆界,去思考我們與狹隘的人類現(xiàn)實之外的世界的聯(lián)系。
我還得說,我很喜歡你對我書名的中文譯法,還因為它依稀地、大概也是在無意間呼應了作家及登山愛好者約翰#8226;繆爾(John Muir)的名言“走出去其實就是走進去”。他曾用此語描述他的感覺,即每當他“外出”,走向他所熱愛的加利福尼亞群山時,他實際上是“回家”(或者“進”了他所感到親切的區(qū)域,他所歸屬的地方)。由于我長期以來一直鐘情于環(huán)境文學的心理學維度,即意識的現(xiàn)象和人類經驗的情感維度,我有時用繆爾的話來揭示:走出去,到自然中,其實便是一種探索我們生活的內在心理的機會,而不僅是去看看人以外的自然的模樣。所以我從你的中譯中聽出了這樣一種暗示:通過“走出去并到自然之中”,我們或許有機會對我們是誰、我們在哪里以及我們生活在這星球上的意義作一番深思。
至于你最后的提問,我來談一談生態(tài)批評是否對于任何文學作品(甚或任何藝術品,而不僅僅文學文本)的解讀都有用。我并非是說所有的文學及其他藝術門類的學者都應該視自己為“生態(tài)批評家”。我當然明白,除生態(tài)批評外,還有許多有力而饒有意味的、對藝術的社會學解讀方式。然而,我們都生活在這個星球上,而且由于藝術(及其相關研究)的宗旨是幫助我們思考我們在各種語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之中的生活的意義,因而考慮將生態(tài)批評的思維方式與其他學術路徑相結合的可能性并非毫無見地,這樣有助于讀者全方位地欣賞到藝術文本所展示的意蘊。
實際上我確實相信,生態(tài)批評的主張可以應用于任何文本,甚至在那些自然界沒有明顯提及或強調的文本里。在我授課或給不熟悉生態(tài)批評的學者做講座時,我會請他們試著找出一部不適合用生態(tài)批評來分析的文學作品。比如幾年前在科倫坡的馬來亞大學,我面向一群學者和學生,請他們舉出一個可以違逆生態(tài)批評詮釋方法的文本。有個學生拿出了英國詩歌課本,指出了一首威爾弗萊德#8226;歐文(Wilfred Owen)寫于1917年關于“一戰(zhàn)”的作品《為國捐軀》(“Dulce et Decorum Est”)。詩的標題在詩的末尾再次出現(xiàn),這是對一句拉丁語名言的引用,意即“為國家而死是甜蜜而正義的”。詩本身展現(xiàn)的是慘烈的陣亡士兵的場面。你肯定不需要我在這個訪談中對該詩作完整的解讀,但我可以簡要談一下我作為一個生態(tài)批評家對該詩的反應,即我認為這首詩提請我們注意生與死的生物學現(xiàn)象,它促使我追問為什么人類要打仗——不僅有政治原因,在戰(zhàn)爭及其他人與人之間發(fā)生的暴力行為背后還有生物學因素。我想到了好幾本書,例如杰瑞德#8226;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崩潰》(Collapse),該書揭示了人類如何爭奪土地和自然資源,當人口增加時資源的壓力如何加劇。再回到歐文的詩,它描述了兵士的那些可怕而痛苦的死亡,但并未解釋他們?yōu)榱耸裁匆?zhàn)而亡。而我則要問,這種苦難的起因是什么?我認為歐文的標題實際上是諷刺性的,他似乎在批評那種僅僅覺得為國犧牲是死得其所便不假思索地奔赴沙場的行為,詩中士兵的戰(zhàn)死似乎是沒有意義的。這又引我追問整個愛國主義這一理念。我不知道,我們是應該只效忠于某一部分人類?還是更應該忠誠(效忠)于作為一個整體的星球?因為我們的生命是如此倚賴于自然所賦予我們的一切。加里#8226;施耐德(Gary Snyder)寫過一首奇妙而風趣的詩《為了所有》(“For All”),詩人在其中便暗示我們真正的忠誠應該獻給整個自然界而非某一面國旗。因此歐文的這首詩雖非關于“自然”本身,卻提出了關于(作為生物學現(xiàn)象的)生與死、關于(社會和心理學現(xiàn)象的)效忠(忠誠)等本質性問題。
韋:這是一個很生動、很有說服力的例子?!靶е摇钡暮x可以擴展到人以外的自然界,我想還有很多這樣的詞匯等待我們去挖掘環(huán)境性的深意。另外,也謝謝你對我書名翻譯的認可,斯科特,我也希望書名的翻譯能合乎你的用意。另外對你所說的語境性,我還想在中國的語境中作些補充說明。文本性批評和語境性批評大致可以對應中國學界常說的內部批評和外部批評。的確,生態(tài)批評延展了外部批評,將關注點突破到了人以外的世界里。我曾將這種延展稱為“批評的慣性”或“批評的推論”。我在自己的文章里也曾論述過,在女性主義以及后殖民文論的努力下,原本處于邊緣的女性、同性戀者和有色人種,加上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階級批評所關懷的工人階級,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再現(xiàn)。那么,還有什么人等待贖救呢?或者說,還有什么生命體在等待贖救?于是批評家把目光投向了非人的世界——自然。生態(tài)批評不僅是在嚴峻的環(huán)境惡化的壓力下應運而生的,也是批評循序漸進的產物。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你對批評文體的“跨出”。老實說,《走出去思考》作為批評專著在中國出版后讀者的反應如何,我還真要捏把汗。我絲毫不擔心你的觀點,想必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接受,我甚至認為任何想了解美國生態(tài)批評運動現(xiàn)行狀況的人都會對本書有濃厚的興趣。作為引進中國的第一本美國生態(tài)批評專著,中國讀者勢必將本書作為一個窗口。然而,它在學術圈會遭遇不少困惑:批評家會問,這是評論還是作品本身?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會問,自己學位論文這么寫能通過答辯么?連一絲不茍的圖書管理員恐怕也要為它在分類書架上找一個歸宿而苦惱了。最后一句當然是我開的玩笑。不過你所說的“敘事學術”(narrative scholarship)可能會引起很大爭議。美國生態(tài)批評早期研究的文本大多為梭羅、阿比等人的非虛構性自然散文,而現(xiàn)在生態(tài)批評本身也進入了這片寫作區(qū)域,如本書的第16章“時間之外”,我是否可以將其歸為自然寫作呢?從另一個角度看,當批評介入寫作,在模糊了兩種文體的邊界時,是否會淡化批評本身的獨立性呢?
其實正如你在注解中所說,敘事作為一種手段運用于批評中,早已為其他許多學者嘗試。此外就我所知,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凱倫#8226;沃倫(Karren War-ren)在自己的理論著作中也加入了對非常個人化的體驗敘述。對這樣的手法,我本人持非常接受的態(tài)度。讓我們一起為發(fā)行量祈禱吧!
作為第一個(中國)讀者的譯者,我還能客串一下辯護律師。通過對該“供詞”的仔細閱讀,我欣然發(fā)現(xiàn):首先,批評家的敘事并沒有篡奪文論本來的理論框架或覬覦所跟蹤的文本的位置,而是并列地再造了一個平行結構,這在同書名的文章《走出去思考》中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其次,兩種結構的“平行”并不妨礙其“重疊”,也就是說,這種夾敘夾議結合得十分自然,如《哦,可愛的石板》便是如此,在時間和空間的過渡上令人信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敘事學術可以將情感和理性完美地結合起來,從而具有了雙倍的審美說服力,我想,感人至深的“做最壞的打算”一章體現(xiàn)得尤為突出;而且在這里,論的部分為敘事提供了離間的效果,而敘事為論營造了人情的氛圍,這也類似于你在提及比爾#8226;麥克吉本(Bill McKibben)和戈爾(Al Gore)時所說的望遠鏡的伸縮效應。我還記得一段有意思的話:
“前來-走開”的節(jié)奏魅力誘使我既寫個人化的隨筆,又作正規(guī)的分析性“學術書寫”,有時我把兩者糅合在所謂的“敘事學術”中。也許這樣的節(jié)奏與“走出去思考”接著返回家園以新眼光看老事物的過程是并行不悖的。(斯科特#8226;斯洛維克,2010:13)
在這里,文體的需要似乎也合乎內容的需要,形式的跨越應和著思想的跨越。我還是把話筒還給你吧。
斯:假如你費了很大勁為中國讀者譯出了一部新的美國文學研究著作,而中國讀者卻發(fā)現(xiàn)此書與他們所熟知的形式完全類似,那么這對他們有何裨益?同樣地,如果我讀一本英譯的中文著作,我也會希望能邂逅出人意料的不同形式,甚至是令我感到不安的。我希望讀你所翻譯的《走出去思考》的讀者能受到啟示,重新思考他們對學術寫作與文學寫作之間的關系的評判,我也希望你的翻譯能成功地捕捉我在書寫那些主題時所感受到的激情。即便我已對環(huán)境文學和生態(tài)批評作了多年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初我做研究生的時候),我并非只是一副脫離了肉體的大腦,一個從不離開辦公室或大學圖書館的思考者。相反,我把大量時間花在斗室之外的世界里,體驗著自然的和社會的現(xiàn)實,與人交談,觀察植物、動物、巖石和天氣。我把自己所從事的文學研究當做磨礪我對世界的理解力的手段,而不是由此從世上退隱。有時候只是將自身沉浸在一部藝術作品的內在風格上也很重要——我懂得當理解了這些風格是如何彼此契合時,心緒會是怎樣的激昂。而在其他時候,把書合上,讓自己深深地融入這個世界之中,也同樣有價值。這便是本文集里我那篇文章《時間之外》的主旨之一,特別是我在其中描述了我奔跑于俄勒岡麥肯錫河畔那美麗的林間小道上的體會。不過一般而言,我作為一個生態(tài)批評家的生活,是不斷地在語言與世界間、文本與語境間來回奔走。我感到那種看似具有實驗性、甚或離經叛道的、所謂“敘事學術”的寫作方式,實則為一種合乎邏輯的策略,用以探索文本體驗與世界體驗、世間萬事之間的聯(lián)系。
如我在論文《追尋語言的堅實基礎》中所試圖指出的,我們這些生態(tài)批評領域里的人傾向于認為,對我們而言以世界作為我們的根基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相信,我們的工作不僅存在于學術討論的語境中,還置身于更宏闊的政治世界以及關于人類如何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公共討論之中,唯其如此,我們的工作才能獲得意義和重要性。誠然,生態(tài)批評是文學研究的一個分支,的確代表了學術界內部的一種特定的思考路線。不過假如這部書僅僅是職業(yè)性的實踐,假如它沒能確立與更廣泛的社會和環(huán)境問題的聯(lián)系,那么我認為,耕耘在這塊領域里的人們會感到自己的學術生涯已窮途末路,其重要意義不復存在。我在本書的第一章引用了勞倫斯#8226;布伊爾(Lawrence Buell)的話:“名副其實的批評來自于比批評職業(yè)要求更深沉的義務?!睂﹃P乎社會正義的問題——包括女性主義、社會階級及種族身份——感興趣的學者長期以來一直篤信,他們對文學及其他形式的藝術的研究應該不僅僅是一種學術活動。事實上,諸如《親密的批評術:自傳性文學批評》(The Intimate Critique: Autobiographical Literary Criticism,1993)這樣的書已經表明,在女性主義和多文化文學研究領域里,敘事性寫作與文學批評是多么密切相關。當我在1994年前后首次使用“敘事學術”一語來描述我在生態(tài)批評寫作上的嘗試時,我是希望以敘事或者“故事”為手段,將我的批評或理論評述置于生活經驗領域內。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fā)現(xiàn)了其他許多不同類型的“敘事學術”的范例,這些例子深切感人,能夠激勵讀者,并強化了我的感覺,即各個領域里的學者不僅要依頭腦寫作,還要發(fā)自肺腑,這是既合乎情理又十分重要的一點。對于將個人化故事敘述與學術性分析的結合感到好奇(或是困惑)的讀者,我還想推薦人類學家魯思#8226;比哈爾(Ruth Behar)寫于1997年的作品《容易受傷的觀察者:令你心碎的人類學》(The Vulnerable Observer:Anthropology that Breaks Your Heart )。
你頗有見地地挑出了《做最壞的打算》和《哦,可愛的石板》作為本書敘事學術的特別有代表性的例證。實際上讀者可以把前面的《生態(tài)批評》、《追尋語言的堅實基礎》與后面關于環(huán)境價值及杰夫斯等較長的文章結合在一起讀,因為前者簡要交待了我為何試圖在其他關于非個人話題的文章里融入個人化的故事。事實上我很不情愿使用“非個人”(impersonal)這樣的字眼,因為我切實感受到,幾乎所有的學術主題——甚至在像天文學或海洋學這樣的領域里——都可以與我們的個人關懷及動機、我們作為人所具有的希望及恐懼相聯(lián)系。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學科真的與我們出于對該學科的迷戀而對它的喜好沒有絲毫關系。想一想徹#8226;瑞摩(Chet Raymo)和卡爾#8226;薩甘(Carl Sagan)對于外太空的深度文學冥想,想一想卡爾#8226;薩芬納(Carl Safina)關于海洋的那些感人作品。即便是那廣袤的現(xiàn)象世界,盡管其絕對存在于人以外的尺度里,也能夠在人類的想象天地中迸發(fā)出強烈的情感紐結,從而為那些觸動人心靈的學術評論提供靈感。我相信,在探討人與這顆星球的關系的文學研究中,假如忽略了個人動機,忽略了促使作為個體的學者開展研究的內驅力,那么這種研究就是有缺陷的,就是空洞的。當我閱讀他人的學術著作時,我想了解他們是誰,他們?yōu)楹沃?。在寫作《走出去思考》里的這些篇章時,我也試圖說明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以及是什么驅使我寫書的。我希望這對讀者能有所啟示,也希望他們能同我們其他人一道分享他們自己的故事。
我還想說的是,文學藝術家和文學學者應該相互支持,應該有直接的互動——應該進行對話。作為文學與環(huán)境研究會(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簡稱“ASLE”)的創(chuàng)始會長,以及作為生態(tài)批評領域內的核心期刊的資深編輯,我的宗旨一向是要使作家和學者走到一起來,無論是在會議上還是在雜志里。因此,“ASLE-美國”舉辦的會議除有文學批評家及其他學者發(fā)言外,總還包括了作家的慷慨陳詞。同樣,當我于1995年開始編輯ISLE時,我立即著手開始采用創(chuàng)作性稿件,和學術論文一起登載。
韋:我于2008年在ISLE發(fā)表了關于中國散文家葦岸的論文,這期雜志同時刊出了葦岸的一篇散文,這種創(chuàng)作與評論的相互映照,我想正是歸功于你的這種理念。
斯:是這樣的。而對于我來說,與讓藝術家和學者齊聚一堂類似的做法,便是在單篇文章里將說故事和評析編制在一起,正如本書中《做最壞的打算》和《哦,可愛的石板》等文章提到的做法。我發(fā)現(xiàn)我具備了用學術性和文學性模式表達觀點的雙重沖動,我也希望自己已經間或能夠有效地將兩者融合起來。不過這一過程并不簡單,而我也并非總是那么胸有成竹。我仍在探索試驗這一寫作風格,一直希望能做得越來越純熟。實際上,目前我的寫書計劃之一《將可持續(xù)性文學珍藏在心底》(taking to heart the literature of sustainability)便是這一風格的另一次嘗試。我試著在這部書稿中解釋:對環(huán)境文學(尤其是與“可持續(xù)性生活”有關的文學)的閱讀如何啟迪我去重新思考我自己生活方式的各個方面。我希望這本書中敘事學術的例證能引起中國讀者的興趣,不過說實在的,對于這種寫作,我仍在學習。
韋:嗯。的確是這樣。假如這個訪談果真是面對面進行的,那么我能想像我會在此時沉默良久,仔細咀嚼你的熱情而有力的表白。假如學術作品也和小說一樣給人以閱讀的欲望,那么會有多少靈感、才情、良知被喚醒而涌動出來!就像你提到的《容易受傷的觀察者:令你心碎的人類學》,甚至從沒有接觸過比哈爾的人(如我)也會頓生出一種閱讀的渴望。那是一種想去認識一個人而不僅僅是一門學科或一個主張的渴望。我現(xiàn)在更加相信,富含生命的“敘事學術”會在中國學界帶來怎樣的新氣象,也更加期待你的新作早日問世。
與跨出文體相比,走出學科——批評理論的跨越似乎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大概沒有多少種批評流派比生態(tài)批評更重視跨學科了。不過大家都在提倡跨學科的時候,我認為這里邊還是有亞層次上的不同??傮w而言,打破人文學科內部的疆界以及在人文學科與硬科學之間架設橋梁,大概是兩個重要的方向。你在書中多次提及的查爾斯#8226;威爾金森(Charles Wilkinson)是前者一個很好的例子。他把語言革命作為實現(xiàn)環(huán)境政策革命的關鍵之一?!叭绻藗兪褂玫恼Z言變化了,”他寫道,“法律文書中的語言也將改變?!倍鴮τ谖睦碇g的跨越,你提到的哈丁(Garrett Hardin)的批評也是個很有意思的反面例子。哈丁對作為闡述環(huán)境思想的一種手段的文學語言存有疑慮,他竟然宣稱,“對理性最嚴重的危險如今來自那些潛伏在散文后面揮動詩歌修辭武器的人。對此生態(tài)科普作家和環(huán)境鼓吹者難辭其咎”。我十分贊同你隨后所進行的寬厚的反駁,即我們關于人類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和感受,有很多是不應該、或許是無法完全用理性措辭來表達的。我還留意到你同時對作家所提出的要求,我也視之為是對環(huán)境作家乃至批評家的溫和批評:“任何一部環(huán)境文學作品都應以最即時、最準確的科學資料為依據(jù)?!币龅竭@一點,關鍵在于作家和科學家應該交談溝通,而要促成富含情感意義的話語與以經驗為基礎的思想的結合,最好的途徑便是鼓勵正在發(fā)展的、跨學科的交流,避免單個孤立的學科可能具有的過于簡單化和走極端的傾向。我還想告訴你的是,類似于哈丁對環(huán)境作家提出的嚴厲批評,在中國也同樣存在。幾年前,樂鋼在《讀書》上刊登文章,題為“環(huán)境主義的盛世危言與末日詛咒”,指責環(huán)境作家徐剛缺乏敘事意識的自省:“憂患意識本是一筆寶貴遺產,切不可拉來當虎皮以冒充上帝。”雖然這樣的批評過于苛刻,但的確也值得自然寫作和生態(tài)批評警醒。如果自然寫作/生態(tài)批評或多或少是詩性、文學批評與科學性雜糅的話,那么怎樣在“跨越”的同時讓具有相對文學化的話語統(tǒng)一在令人信服的生態(tài)概念框架中,便顯得尤為重要。環(huán)境批評家有必要接受硬科學培訓,這也是格蘭#8226;拉夫(Glen Love)特別強調的。
斯:你的一席話信息量很大,而且也牽涉一系列問題。我能想到好些個很起勁地批評人文學科的學者——特別是生態(tài)批評家——的人,他們認為后者對科學了解不夠,將生態(tài)批評和環(huán)境文學作為解決環(huán)境困境的一種自足的解毒劑,卻忽視了從環(huán)境科學到環(huán)境法乃至經濟學等其他許多學科的重要性。我的意圖絕非是說什么單憑生態(tài)批評本身就夠了。我相信,生態(tài)批評以及一般意義上的人文學科對于幫助我們理解自身的環(huán)境困境是極其重要的,但這主要是因為該領域有助于我們理解自身的態(tài)度和價值觀,我們關切某地方、物種和生活方式的原因,以及為什么我們有時表現(xiàn)得自相矛盾甚至是要自取滅亡。
生態(tài)批評家威廉#8226;霍華斯(William Howarth)曾寫到過用扎實的科學生態(tài)學來引導生態(tài)批評,丹納#8226;菲利普斯(Dana Phillips)在其2004年猛烈攻擊生態(tài)批評的書《生態(tài)學真相》(The Truth of Ecology)里也持這樣的看法。格蘭#8226;拉夫實際上是生態(tài)批評的強力支持者,他對生態(tài)批評家的警告也是相當溫和的:他們應該學習自然科學,為的是在文學研究領域做得更加出色。我在“‘9.11’之際和之后的生態(tài)批評”一章里花了少許筆墨談菲利普斯及其對生態(tài)批評非??量痰木艹猓赋稣撬救藳]有能夠領會“生態(tài)學真相”。我很贊同生態(tài)批評家盡可能多學一點相關的環(huán)境科學知識,這是個很好的主張,而且我想若是環(huán)境科學家也能關注文學、歷史、哲學等領域的著述是很有益的,不過我不能肯定我們是否都必須掌握環(huán)境學科的所有知識領域才能更有效地開展工作。我實際上相信在很多情況下,最有裨益的做法是培育代表了不同學科的研究者和教師之間的協(xié)作。例如,我曾與加拿大人類學家泰拉#8226;薩特菲爾德(Terre Satterfield)合作,于2004年出版了《自然價值幾何?環(huán)境價值的敘事性表達》(What’s Nature Worth?Narrative Expressions ofEn-vironmental Values)。我認為,一個文學批評家和一位社會科學家一起探討敘事語言與環(huán)境價值的關系是十分有益的。另外,我還與自然科學家合作講授“科學、寫作與環(huán)境價值”、“關于可持續(xù)性的文學”等課程——前者是與環(huán)境化學家和湖泊學家(研究淡水生態(tài)學的專家)合作,后者則是與一位大氣化學家合作。與來自其他學科的同仁在一起,進行團隊式的教學,這是令我這樣一個大學教授最激動的體驗之一——一個在日常里向同儕求教的同時也與他們分享我自己專長的機會??鐚W科教學和研究的體驗使我懂得,我們不必總是對每個學科都孜孜以求,有時只消通力合作便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韋:我很贊同生態(tài)批評這種開放性的學科姿態(tài)。我大致是在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讀博士學位時開始從事生態(tài)批評研究的,而這個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的新興范式——超學科比較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和支撐。
我們的討論最終還是要著落在批評家的職責上。我把本次訪談的題目定為“生態(tài)批評家的職責”,而我一直沒有點出來的是《走出去思考》的副標題實則為“入世、出世及生態(tài)批評的職責”。正如你在后文中坦陳的,走出去思考是一種饋贈,伴隨著饋贈而來的是不可回避的責任。
我給生態(tài)批評家下個開玩笑的定義:離書房最遠的批評家。生態(tài)批評家走出了書房,走出了國門,甚至走出了時間。這似乎是在給你畫肖像。不過我當然也明白,叢生于內華達沙漠里的鼠尾草可以見證你走出去總還要歸來,你每次出游的歸宿必然還是內華達的群山以及英語系的辦公室,你走出時間了最終還是要戴起手表。生態(tài)批評家總是在書房和社會之間奔走,在文明與自然之間勞作,做一個這樣的信使,一個行者,這是否便是生態(tài)批評家的職責呢?我還特別喜歡你說的一句話:“大凡作家——我發(fā)現(xiàn)尤其是所謂的環(huán)境主義作家——便是作為我們自身神經末梢的延伸而發(fā)揮著功用?!弊骷铱磥硎侨祟愡@個物種之中最敏感、對外界變化最先知曉的那部分人,這無疑給予了作家很高的評價,但另一方面也對作家提出了要求,表明了作家肩負的艱巨責任與義務,因為一旦作家麻木不仁了,整個人類機體必然要受到傷害。另外,我認為你的這句話也使得生態(tài)批評找到了與其他作家和批評家的共識。生態(tài)批評家、環(huán)境作家與其他同仁一樣是人類的良心,是各種文明病的觸知者。他們是最先因感受到痛苦而覺悟的,也是首先采取行動以醫(yī)治遭到傷害的身體的。由此看來,將自身禁閉在書房里有違作家、批評家生而應有的責任與義務,而行動主義才體現(xiàn)出其必然的旨歸。其實“職責”或許還不夠全面,因為就你而言,你顯然是樂此不疲的,換句話說,不僅是職責,也是樂趣,正如你一再重申的,“生活是有滋味的”,一個生態(tài)批評家就在這“品味”(savor)與“守衛(wèi)”(save)中尋找著自己的定位,這似乎就是本書的一個主旨吧。而行動主義在生態(tài)批評的建設性中能發(fā)揮多大的作用?這也是我的同行、清華大學的學者宋麗麗準備請教你的。
斯:在生活中你是否注意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對某些特定的景象、聲音、氣味以及某些口味的食物感到非常熟悉,以至你不再關注其他的事物。出于人的天性,我們總是很快就習慣于幾乎任何一種境遇。這大概是一種進化策略,一種有助于我們這個物種生存的特性。如我在“在數(shù)據(jù)的世界里尋求一種環(huán)境敏感性話語”這章里所討論的,我們很容易像羅伯特#8226;立夫頓(Robert Lifton)所說的那樣變得“精神麻木”,這有助于我們這個物種在極端困苦的體驗(如戰(zhàn)爭)中生存下來。然而,當我們不再矚目經驗的細微之處時,我們的那種麻木傾向便日?;?。許多作家在書寫過程中致力于喚起對自然界及經驗的其他維度的強烈意識。梭羅曾在其日志中寫道,他的目標便是養(yǎng)成“一種關注的習慣”。我相信自稱作生態(tài)批評家的學者的職責,便也是要培養(yǎng)對世界的關注。我還想說的是,生態(tài)批評領域里的很多人——盡管并不一定都是生態(tài)批評家——將此項工作看成是為社會改革、社會轉型出力的途徑。對我們不少人而言,這賦予了我們的工作格外重要的意義——我們做這份工作不僅僅是為了取得職業(yè)上的成就,更是為了對社會有所貢獻。
不過我還得重申,并非所有生態(tài)批評家都直接參與環(huán)境行動主義。我在《走出去思考》中試圖說明的是,作為生態(tài)批評家,我本人的生活的確包括了某些形式的行動主義,我甚至認為自己的教學也是一種提升環(huán)境意識的演練。這并不是說我企圖讓所有的學生都同意我的觀點,并非這樣。但我希望,通過在課堂上對某些問題的提出,通過讓學生閱讀我精挑細選出來的一些文本,我能幫助他們在學習重要的文學傳統(tǒng)的同時,還可以激發(fā)他們成為更有思想、更有參與意識的公民。這是一種社會行動主義,以教學來行動。我還主張,通過撰寫對某些類型的文學的評論,哪怕只是書評,也能成為行動主義學者,而不僅是一個只想獲得個人成就的學者。另外,這樣的理念也值得提倡,即:運用學者的專長在公共集會上演講,花很多心思給公司領導人寫信,努力將自己的才智直接用在重要問題上以造福于社會。這便是我在“比真的還要好”一章里所想表達的思想。我不認為所有的生態(tài)批評家都該像我這樣,但我確實覺得,“生態(tài)批評的責任”意味著這個領域(以及其他在社會學上相關的學科)里的人必須自覺地思考:如何在作為公民和作為學者的生活之間尋求恰當?shù)钠胶?這不是一種我們達成之后便一勞永逸的平衡,而是得不斷地重估自己的生活、為了生活得有責任感而付出的努力。這是一種挑戰(zhàn),但也是個充滿樂趣的過程。
我還想簡要地評述一下書中的那個說法,即作家作為我們“神經末梢”的延伸發(fā)揮著功用。我是在幾年前產生這一想法的。當時我正在澳大利亞參加一個妙不可言的、稱為“沃特馬克”(Watermark)的作家筆會。來自阿拉斯加的自然作家理查德#8226;尼爾遜(Richard Nelson)在會上讀了一篇文章,描述了當他身處阿拉斯加極為蠻荒的原野上時,他的愛犬是如何幫助他的。那兒有許多棕熊出沒,當他外出獵鹿時完全有可能無意驚動這些龐然大物,而那是極其危險的。他的獵狗則能憑借自己敏銳的嗅覺,在尼爾遜發(fā)覺棕熊之前很早就發(fā)出警告。這使我想到,環(huán)境作家在做著的事情,即是表達出普通人在未受到作家啟迪之前不大可能會感受到的那種知覺。而我以為,從某種意義上說,生態(tài)批評家的作用便是將作家(以及其他藝術家)所具有的這種特別感知力加以增強并闡明。而在很多情況下,我們之中那些既做生態(tài)批評、又從事自然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也可以像尼爾遜的愛犬那樣恪盡職守:以自己的靈敏體察世界的狀況,再報告給我們的讀者。
韋:這無疑是個很精彩的比喻,我想中國讀者會很理解也會很喜歡的,它很直觀地闡明了我們正在做什么,為誰而做。在這里,作為回應,我也想向包括你在內的美國生態(tài)批評家介紹中國生態(tài)文藝學的開創(chuàng)者魯樞元先生的一個理念,他把文學-批評的社會功用稱為“恢弘的弱效應”。我希望自己譯出了他的意思,這其中以矛盾修飾法組成的核心結構正是魯樞元最看重的。根據(jù)他在《生態(tài)批評的空間》一書里的解說,文學的“弱”體現(xiàn)在這樣兩層意思上:第一,相對有特別“功利”傾向的、宏大敘事式的“主流”文學而言,更加純粹的詩性創(chuàng)作往往是被擠兌到社會洪流的邊緣的,因而由于其“消極”和抗爭的“無力”而顯得“弱”。第二,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衡量文學閱讀,后者是最質樸、低損耗的,因而文學的物質載體及其經濟消費是貧弱的。然而魯樞元指出,文學的投入看似微弱,其產出卻是宏大的,它以自己精神的純粹性緩慢而執(zhí)拗地潛入到人心之中,“引領我們進入人類集體無意識的庫藏,把不同時代、不同種族、不同年齡的人的心靈溝通起來”。純文學在空間上柔和地散布,在時間上近乎永恒地綿延,其恢弘的本性也正是人性的光輝的體現(xiàn)。
誠然,“恢弘的弱效應”與你的“神經末梢的延伸”的比喻意義不盡相同。有趣的是,這也多少體現(xiàn)了二位學術訓練背景的不同。顯然你從生物學和自然寫作那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有用的信息,而魯先生則有深厚的中國古代哲學修養(yǎng),道家所說的柔能克剛,弱能勝強,被他用在了生態(tài)批評理論中。不過顯而易見的是二位關注的都是那種文學及批評都得嚴肅對待并且承擔起來的社會責任感,特別是對常常是麻木而驕橫的主流文化的反駁。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很愿意將這兩個提法放在一起進行對話和映照。
我們最后再來談一個跨越——跨文化吧。我們此時的討論有個重要的背景,即我們都在2008年10月出席了清華大學在北京主辦的“超越梭羅:對自然的文學反應國際研討會”,僅相隔一個月,我們又都參加了在華中師范大學召開的“文學與環(huán)境國際學術研討會”,這兩個會的盛況在中國可說是空前的。我還十分欣喜地得知你正在學習漢語,并且很高興受你委托,要和王諾教授共同為你起個中文名字。我想,促成這些不僅是我們個人之間的深厚友誼,甚或也不止于對文學生態(tài)學研究的共同志趣,最主要的背景還是歸功于一種跨文化對話的綠色學術氛圍。我之所以稱之為“綠色”,是因為這樣的學術交流鼓勵文化多樣性,鼓勵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具有生態(tài)的建設性。目前中國學術界倡導的生態(tài)美學、生態(tài)文藝學與美國的生態(tài)批評應該說是同氣連枝的,而各自仰賴的生態(tài)思想資源,也原本就是人類共有的精神土壤。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比較過你和比爾#8226;麥克吉本草擬的《墨西哥城宣言》(“Mexico City Declaration”, 2000年1月21日)與中國生態(tài)批評家發(fā)起的《蘇州倡議書》(2002年6月24日)。值得注意的是,《墨西哥城宣言》之所以未能在當時的會議上獲得通過,是因為“一些來自發(fā)展中國家(尤其是墨西哥)的社會科學家感到社會與環(huán)境正義應放在最突出的位置,而科學家和一些美國作家則認為越來越迫近的生態(tài)災難比重大社會問題更為緊要”。這樣看來,不同文化、不同發(fā)達程度國家間的生態(tài)對話也并非易事。另一方面,我還是能夠找到兩份文件的三點共識,即:不約而同的危機意識,對“全球化”的齊聲詰問,攜手高舉藝術與人文的旗幟。在我看來,求同存異還是最緊要的,因為生態(tài)批評學者作為一個群體,在學術界還未步入主流。其實你那篇《時間之外》是很富有隱喻意義的,你擯棄手表而自行建立沒有時間——更準確地說是沒有機械時間——的空間,就如同辟出了一塊時間包圍下的飛地。我們的學科,這個“合伙項目”,豈非也是如此。將這塊飛地不斷擴展,直至成為全球學者的家園,或許是最重要的任務之一。你是否也覺得在這個領域內,國際的尤其是東西之間的學術對話既是必要的、又具有天然的優(yōu)越性呢?當我們各自走出去思考,當我們走到一起的時候,還能怎樣做才能夠為我們共同的星球做得更多?
斯:清琦,我在中國與很多朋友相處時,感受到了強烈的親近感,特別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貴國這個領域內的學生、教授及獨立作家所表現(xiàn)出的活力和思考深度。我確實相信我們都投身在了你所謂的“合伙項目”里。我們?yōu)樘岣吖妼Νh(huán)境理念與問題的意識而并肩工作。老實說,恐怕我們永遠也解決不了所謂的環(huán)境危機。由于全球人口的規(guī)模,由于我們的消費方式,也由于工業(yè)化帶來的種種負面產物,我們從此以后將很有可能一直面對環(huán)境問題。然而在我看來,對于我們這個物種最有希望的事情之一便是找出辦法來思考:我們如何、為何會有這樣的行為?甚至當我們明知自己的行為有害于這顆星球和我們自己的未來時我們?yōu)槭裁慈匀灰灰夤滦?生態(tài)批評和環(huán)境文學正是有助于我們理解自身及其行為的意義的途徑。我感到在像中國這樣的國度里,我可以向學者、作家及活動家學到很多,我希望通過學習普通話能提高自己向中國人求教并領略中國文化的能力。同樣,我也認識到中國人對于我在北美和世界其他地方的經歷也有很多問題,我希望如果我的普通話夠用,或許能更方便地與中國人交流思想。
我對你所指出的我和比爾#8226;麥克吉本于2000年草擬的《墨西哥城宣言》與2002年《蘇州倡議書》之間的深刻相似性有著濃厚的興趣。這的確顯示出我們兩國的生態(tài)批評家和作家有著很多相同的思考。我無時無刻不感到我們正面對著多么嚴重的環(huán)境情勢。事實上,就在今天我還參加了一位美國環(huán)境運動的領袖人物作的演講,他說到了嚴峻的氣候變化問題,以及我們(全世界的人)在今后10年內找到大幅降低大氣中碳含量的途徑的急迫性。而正如我剛才也談到的,我堅定地相信藝術與人文學科在未來的環(huán)境問題討論中所處的重要乃至核心的地位,這些討論不僅是科學家、政治家、經濟學家和律師所關注的。我們需要了解人類為什么會這么做——我們需要更好地理解我們自己,我們?yōu)槭裁慈绱怂伎迹绱私煌?,而這正是藝術與人文學者義不容辭的職責。
盡管我認為我們應該對全球化提出嚴正的質疑,但我也相信我們須不懈地尋求合適的途徑,在全球范圍內保持與朋友和同行之間的聯(lián)系。對于全球化,我最痛惜的是它所引發(fā)的對自然資源的極度浪費和盲目均質化所帶來的危險,即潛在的人類文化的全球同一趨勢。不過生活在這個全球化時代里,我感到慶幸的一點是世界各地的人們之間的交流日益便利了。目前我們面臨的挑戰(zhàn)之一是如何保留全球化的好處,同時減少其負面作用。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翻譯生態(tài)批評著作,再像這樣用英語做訪談,然后將其譯成漢語,這一過程也是全球化現(xiàn)象的一個實例。不過,對于我而言,如果我只是闡述自己的主張,卻不通過與世界其他地方的同行交流從而學習到新的東西,那么這一定是一種殘缺。這些地方不僅指中國及東亞各國,還包括印度、拉美、歐洲和非洲。每次我與各地學者交流時,我都盡力拿出自己的學識,同時也求教于其他人與其他文化。你在最后的提問中,用優(yōu)美的語言描述了當我們走出去思考時,我們便獲得了跨越文化、跨越語言、跨越廣袤的地域而走到一起來的機會——這種走到一起來的機會或許就是我們奔走四方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無論那是實地的旅行還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聚會。
非常感謝你深刻的評論和問題!我很高興能在這個訪談以及整個譯書計劃中與你合作。
[參考文獻]
(美)斯科特#8226;斯洛維克.2010.走出去思考:入世、出世及生態(tài)批評的職責[M].韋清琦,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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