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的冬天，說冷就冷，說熱就熱，完全沒有章法。吃飯的時候還穿著短袖抹著汗呢，吃罷飯出來，卻已經(jīng)是寒風(fēng)料峭了，露在外邊的胳膊大腿像極了剛才吃的燉老母雞，又硬又韌，布滿了飽滿的顆粒。更張皇的是臉上，也是一副“母雞(粵語:不知)”的表情。抱著頭鼠竄到家，把壓箱底的羽絨衣扒拉出來穿上，剛有點大約在冬季的感覺，熱浪又竄了起來，弄了個措手不及，脫了吧有點冷，硬穿著吧后背腋窩處都是潮的。再看看大街上的人群，穿什么的都有，一年四季的服裝都冒出來了，簡直是現(xiàn)場版的時裝秀，超級短裙和貂皮大衣競相爭艷，襯衫短袖對抗著棉衣棉褲，人的體質(zhì)好壞，大致分了個三六九等。

胡天正穿著羽絨衣，滿頭大汗地擠在地鐵里，擠得一雙手像投降似地高舉在吊環(huán)上，迎面吹來的風(fēng)中竟有了淡淡的汗酸味，看來出汗的遠(yuǎn)不止他一個。昨天晚上說冷就冷了，西北風(fēng)像巨獸一樣干號了一夜，除了棉花糖似的云，沒吃著什么，太陽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餓死了。天空明凈得像塊藍(lán)色的冰，只剩下太陽拼了命地在那里燒，一心想把冰給烤化了。蒼天在上呀，這樣的明媚，這樣的陣勢，哪里還像廣州，明明是拉薩嘛。太陽也是懂人情世故的，既然平日里難得在廣州露一回臉，那么今天便熱情點吧。的確很熱情，熱情過分了，說熱就熱，氣溫飆升，停不下來，趕上昨天中午了，顯得很沒心沒肺。昨天中午胡天穿的是什么?短袖T恤。今天中午呢?羽絨衣!胡天能不氣嗎?胡天一個勁兒地罵，這鬼天氣!

不過，沒有章法的還不止是這鬼天氣，還有胡天的生活。一切都亂套了，談了三年的女人，說分手就分手，竟然一點兒轉(zhuǎn)圜的余地都沒有。說起來明明都是女人的錯，可為了留住女人，胡天堅持著把好話說盡說絕的原則，像唐僧一樣念叨著。女人說你是個好人，你的好話我也聽夠了。胡天便一個勁兒地道起歉來，拉過各種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女人說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覺得你窩囊，其實你應(yīng)該抽我一巴掌，你讓我疼了怕了，我可能會回心轉(zhuǎn)意。胡天捏緊了拳頭，指頭被指頭擠得生疼，然后他揮了出去，那拳頭像是衛(wèi)星制導(dǎo)的愛國者導(dǎo)彈似的，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又回來了，準(zhǔn)確地打在了自己的臉上。胡天捂著自己的臉，齜牙咧嘴地說:“我對女人下不了手，你走吧，愛去哪兒去哪兒好了?！迸肆⒃谀抢?，盯著胡天看了一會兒，那種看叫做睥睨，睥睨完了，女人甩了甩剛剛電好的板栗色的獅子大卷發(fā)，驕傲地走了。走就走吧，臨走還拋下了一句話:“你不像是個男人!”這話讓胡天傷心透了，可他并不憤怒，不憤怒就沒法沖出去揪住女人廝打一番，不廝打一番他在女人眼里還是一攤爛泥，根本扶不上她的墻。他張大嘴巴，有些絕望，絕望于自己干不出那樣瘋狂的事來。實在沒法子了，他只能像個傷心透頂?shù)娜四菢?，蹲下來，不停地用拳頭和巴掌虐待起自己。

胡天的心情跟著天氣起起伏伏、冷冷熱熱了幾次后，有些想清楚了，自己不打女人不是不夠男人，而是很夠男人，是真男人，打女人算他媽的哪門子英雄好漢?!就算那女人是個受虐狂，他也不能當(dāng)一個暴力犯啊，用暴力撮合起來的感情風(fēng)吹吹日曬曬，不還是一團(tuán)塵土，屁都不頂。這女人真他媽的不懂事，胡天想，她一次又一次地越界犯規(gu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忍讓告誡，連個黃牌都沒敢亮一亮。可這回倒好，女人的無法無天沒個邊了，自己再不行動她還上房揭瓦了，這么想著，剛想把黃牌掏出來的時候，女人直接掏了紅牌，拜拜了您吶，完全不和你玩了，游戲結(jié)束了。球員犯了規(guī)，說我不踢了，主動退賽，再厲害的裁判都只能是滿腔悲憤無處發(fā)泄。胡天正是這樣，憋得像個氣門芯似的，滿腔的悲憤進(jìn)得來，出不去，人都快炸掉了。

女人和胡天是同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的，胡天學(xué)的是計算機(jī)，女人學(xué)的是中文，胡天經(jīng)常覺得要理解女人的想法相當(dāng)費勁，再怎么復(fù)雜的編程語言比起女人的想法來，都是小巫見大巫，女人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對于機(jī)器的博大精深，每當(dāng)有人擔(dān)憂起人工智能會不會超越人類的時候，胡天恨不得罵上一句放屁，然后踹上一腳說，想想女人吧，光是女人那點兒小心思，沒個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連個門都摸不著!胡天至今還記得，有一次女人問他，你們男人最喜歡的是錢，那女人最喜歡的是什么?胡天說這個很簡單，女人最喜歡花錢唄。女人笑了，說你也不笨嘛，不過男人有錢是為了女人喜歡，女人愛花錢是為了男人喜歡，這就像一條蛇一樣，自己把自己的尾巴給吞了。胡天馬上就糊涂了，問這是什么意思?女人說，傻瓜，這就是說為了避免頭尾相食，女性在被男性權(quán)力即將捕獲的同時，必須做出適度的抵抗，也就是要有一些中性的意識。胡天使勁拽著自己的頭發(fā)也不大明白女人的話，中性的意識?那不就是不男不女了嗎?現(xiàn)今的女人都想變成不男不女的?怪不得現(xiàn)在那么多女明星看起來像個男人，道理在這啊。女人看他那一臉張皇的樣子，又睥睨了他，說:“這是女性主義啦，你這樣的理工腦袋是不會理解的!”從那時起，胡天就恨透了各門各類的文科，本來挺簡單的世界，就是被這幫子人給弄復(fù)雜了，你說說，搞理工的人好不容易才把世界簡化成了一二三，搞文科的人出來，大嘴一張，一下子把這一二三就給弄到了成千上萬，這簡直是倒行逆施嘛，是可忍孰不可忍嘛!

女人要變得不男不女這樣的想法，只能說是不可理喻，還有一些想法，倒是可以理喻，但是那樣的話從女人嘴里出來，胡天真的很想吐上幾口血，讓自己昏死過去才能平靜下來。那天，女人讀著一本叫什么阿爾瑪?shù)耐鈬说臅?，突然讀得欷

不已，連連感嘆自己的生活簡直是一潭死水，波瀾不驚。胡天為了表現(xiàn)一下自己對女人精神世界的關(guān)心與呵護(hù)，趕緊貼身上前，問道，何事讓娘子如此傷心啊?女人緩緩轉(zhuǎn)頭來，又是滿眼的睥睨，胡天一看這眼神就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錯了，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懲罰，懲罰就是長期被自己的女友看不起。胡天使勁扭了下脖子，掙斷了那目光的纏繞，繼續(xù)追問，有種不屈不撓不恥下問的精神。女人雙目微閉，再睜開，睥睨不見了，出現(xiàn)了羽毛樣的柔軟，只不過那柔軟是對著書的，和胡天沒有半點關(guān)系。女人說，我剛剛讀了一個女人的傳記，這個女人真是個天才。胡天立馬擺脫了沮喪，又來神了，豎起耳朵準(zhǔn)備認(rèn)真聽講。女人對他的表現(xiàn)還算滿意，這才繼續(xù)說了。她說，這個天才女人的周圍，是天才男人們云集的世界，你知道嗎，她老的時候，她的公寓一邊是音樂室，里面播放著她第一任丈夫的交響樂，一邊是書房，里面收藏著她第三任丈夫?qū)懙臅?，書架的一?cè)，擺放著她的畫家情人的畫作，而那畫上的正是她本人。別急，還沒完，假如她出門的話，不論在紐約還是在波士頓，都能看到她第二任丈夫設(shè)計的建筑，那些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建筑已經(jīng)成為了那些城市的地標(biāo)。嗨，這才叫女人的人生吶!女人說完了，眼神有些迷離，嘆氣的樣子有些想入非非。一邊的胡天早已經(jīng)窒息了，是被氣得忘了呼吸了，女人那無比贊賞超級向往的表情，純粹是面對面的公然背叛嘛!還是心靈的背叛!要說男人也喜歡收藏女人，可也沒這么光明正大的，總是藏著掖著的。就說胡天自己，走到大街上瞅個美女，那是相當(dāng)?shù)馁\眉鼠眼，迎面上去時漫不經(jīng)心的，要等到擦肩而過了，這才趕緊轉(zhuǎn)頭審視，那眼神里能硬挺挺伸出一雙手來。不管怎么說，他在女人面前見了別的女人，都是一副柳下惠的模樣，好像只有自己的女人才是女人，別的女人都像是自己的女人所說的那樣，是些不男不女的人?？墒牵f萬沒有想到，他掩飾了自己的男人本能，女人卻放肆了，甚至放浪了，這么大張旗鼓地張揚著自己的欲望，哪里還有點賢良淑德的影子?一個女人沒有了矜持，沒有了內(nèi)斂，也就沒有了女人味，沒有了女人味的女人不就是不男不女的人了嗎?胡天為了表示憤慨，一整天都沒和女人說話，女人看他那樣子，先是不屑，后來不耐煩了，說:“你生啥氣啊?你也不是什么天才男人，除了我，沒有哪個女人還會費勁收集你吧?”一席話說得胡天根本沒辦法生氣、沒資格生氣，再生氣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了。

胡天不生氣，女人很滿意，女人說不管兩個人的關(guān)系走得多么近，都要給自己的心底劃出一塊地方來，這個地方是專門用來幻想和做夢的，如果一個人沒了幻想和做夢，也就沒了個性，沒了個性，人活得千篇一律，其實這個人就已經(jīng)死掉了。女人問:“你希望我死掉嗎?”胡天用力搖著頭。女人總結(jié)道:“所以說啊，你沒必要生氣。你也在心底劃出一塊地方來吧，不管你幻想什么、做什么夢，我都不會介意的。”胡天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反復(fù)問道:“真的嗎?你真的不生氣?”女人看他那死魚般的樣子，覺出了不妥，氣勢威嚴(yán)了，有了嚴(yán)刑逼供的架勢:“說，你的腦袋里裝了什么壞水?”胡天沒料到女人瞬間扭轉(zhuǎn)話鋒，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可還是磕磕巴巴地說了:“其實也沒啥，就是我以前幻想過和馬伶俐做……”女人聽不下去了，拍案而起，指著胡天的鼻尖罵道:“你還有沒有人性?打我好朋友的主意?!”胡天愣了，他說:“不是你說的要有塊地方來幻想的嗎?怎么……”女人生氣了，吼:“絕對不可以!身邊的人絕對不可以!”胡天看著女人氣急敗壞的樣子，想笑，但忍了，不得不忍。女人帶著哭腔說:“你可以幻想范冰冰、趙薇嘛!”胡天調(diào)侃道:“那樣安全?”女人在氣頭上，竟沒聽出怪味來，說:“對，安全，那樣很安全?！?/p>

安全永遠(yuǎn)第一。胡天為了安全，他的幻想和做夢都是無比健康的，他不再想馬伶俐，甚至不想范冰冰趙薇，想她們干什么?胡天是個實在人，實在人對遠(yuǎn)在天邊的東西沒什么興趣，實在人只喜歡身邊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就像踩在土地上，臟，卻踏實。胡天想，女人愛幻想愛做夢就由她去吧，她本事再大還能拔著頭發(fā)飛起來不成?他胡天就是女人的地球，女人再瘋再鬧，也只能是哥倫布，繞了一圈兒又回來了。所以胡天放心了，沒什么不放心的，開開心心談戀愛，高高興興過日子，這就是胡天的夢想，夢想既然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那就應(yīng)該拿保鮮膜套起來，放進(jìn)冰箱去。這冰箱毫無疑問，就是婚姻嘛。胡天向女人暗示了好幾次，結(jié)婚戒指都暗地里買好了，只等著哪天像個瀟灑的騎士一樣單膝下跪，把戒指給女人親自戴上?？膳祟I(lǐng)悟到胡天的意思后，麻煩了，一下子成了活蹦亂跳的蝦，死活都不愿意進(jìn)冰箱，她要回水里去，要回大江大河里去，要是能變成一只海蝦，更是要回到大海里去。胡天想攔，攔不住了，女人心底的那塊自留地太大了，長滿了芝蘭玉樹、奇珍異草，枝枝蔓蔓纏得到處都是，都快繞上天了。究竟自留地的界限在哪里，女人自己都搞不清楚了，搞不清楚就有些麻煩，分不清那樹那花那草是從外面種下的，還是從心底自己長出來的，只能自己估摸著看了。人一估摸就跟賭博似的，輸贏不在自己手心里了。說是聽天由命，老天爺能管這等屁事?是福是禍，一點兒把握也沒有。不過，話說回來，正是一點兒把握沒有，才興奮，才刺激，才燒得慌，女人就這么燒起來了，紅彤彤的，在胡天的生活中像個太陽，冉冉升起。

女人讓胡天明白了，生活真的是植根于大地的，也跟泥土一樣經(jīng)不起考驗。胡天的生活像是濕潤的泥土，被女人的太陽灼烤了一陣子，迅速干裂了，風(fēng)一吹那些粉塵四處飄散，跟沙塵暴一樣弄得到處都是。四處飄散，這就是胡天對女人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那天，胡天早了一個鐘頭下班，買了肉、菜和兩斤面粉，準(zhǔn)備回家包餃子。那天是女人的生日，女人最愛吃胡天包的餃子。沒想到的是，女人已經(jīng)在家了，更沒想到的是，身邊還多了個男人，胡天一進(jìn)門，那男人的手像條蛇一樣，從女人的腰肢上迅速地縮了回來。那男人坐在那里，低著頭，甚至不敢看胡天，像犯錯的小學(xué)生。胡天很有大將風(fēng)度，沒有搶天呼地，沒有點名批評，只是像棵樹樣，扎根在門口的鞋柜邊上，盯著女人看。不知過了許久，女人剛想說些什么，胡天就把手中的袋子砸了過去，一團(tuán)白色四處飄散，好似一場大雪下了個紛紛揚揚，女人和身邊的男人身上又白又腫。那男人被胡天嚇著了，受驚了，隱藏在一片白色后面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他一連說著對不起，頂著滿頭的面粉開溜了。胡天沒有緊追不舍，更不會死纏爛打，只低著頭看。那男人留下了一路的白腳印，像是雪地上撒歡的狗，可笑極了。屋子里彌漫著嗆人的麥香，剩下胡天和女人不停地打著噴嚏，都有些爭先恐后了，爭著要把過去生活中的記憶像打噴嚏一般，噴出體外，越遠(yuǎn)越好。是的，曾經(jīng)那些記憶是愛情的微生物，滋生著一波又一波的激素，而現(xiàn)在，那些記憶已經(jīng)變成了病毒，必須被殺死，而且還要注射進(jìn)疫苗，以保證終身不再發(fā)作。

公園前站快到了。胡天剛來廣州那會兒，老以為是“公元前站”，覺得這個名字很牛B，牛B大了，在地下穿行的時候，不但穿越了空間，而且穿越了時間，一下子從“后現(xiàn)代”來到“史前期”了，哐當(dāng)作響的地鐵也不只是一輛跑在地洞里的火車了，而沾染上了時空穿梭機(jī)的奇幻色彩。后來，胡天才知道，“公元前”是“公園前”，這公園就是人民公園，人民公園的前面就是這地鐵站?！肮珗@前”這個名字脫光了幻想的衣服，站在那里，和廣州這個過于實在的城市比肩而立，相得益彰。其實，這和胡天的際遇也差不多。胡天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時候，看著廣州的高樓大廈總想“弄出點兒動靜”，現(xiàn)在，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打工”，掛在嘴邊的話，三句離不開“打工”。他總是說，打工蠻好的。同學(xué)考上了公務(wù)員，他也說，給政府打工，蠻好的，蠻好的。既然大家都是打工的，那么就平等了，一家親了，很和諧，蠻好的。

車到站了，胡天使勁往門口擠，雖說擠心擠肺的，可胡天覺得舒服。女人離開后，他的心就被挖開了，空了一大塊兒，上帝是不允許絕對的真空存在的，所以他空得難受，空得想隨便往里塞點兒什么，什么都行。沒想到，除了塞，還可以擠，在地鐵上這么擠一擠，心里的空洞像是被擠扁了，愈合了，自然就覺得舒服?？墒娣臅r間實在太短暫，等他走出地鐵口，一個人來到喧囂的街道上時，心里的空洞又彈回去了，彈得比原來還大。不但大，都有些空曠了。原來只能打打乒乓球，現(xiàn)在都可以打籃球了。這回的空，有些難以忍受了，不但氣勢洶洶的，還齜牙咧嘴了。看來，對這“空”，擠只是暫時的，而塞才是長遠(yuǎn)的。胡天滿頭大汗地來到人民公園的前面，正是要去見見這么一把“塞子”，看看這把“塞子”能不能堵住心里的空洞。

這把“塞子”是個叫黃麗的女孩子。朋友說，那是個會計師，很單純的，而且人就跟黃鸝鳥一樣可愛，是個能給你逗樂的開心果。知道什么叫開心果嗎?看過電視劇《還珠格格》吧?皇阿瑪就是那樣稱呼小燕子的。你如果喜歡小燕子，就一定會喜歡小黃鸝?！哆€珠格格》早些年放遍大江南北，胡天自然是看過的，不過遺憾的是，他當(dāng)時比較喜歡林心如演的紫薇，而不是趙薇演的小燕子。這下很不好，面還沒見，問題就冒出來了。但不是不可以克服，重新調(diào)整下戰(zhàn)略性眼光，喜歡上小燕子也是完全能夠做到的。反正都是主角，而不像一些人會喜歡范冰冰。范冰冰飾演的金鎖只是個丫環(huán)，一個丫環(huán)胡天怎么能看得上呢?

胡天和黃麗通了幾次電話，黃麗的聲音很尖細(xì)，很嘹亮，的確很像一只黃鸝。更有意思的是，話還沒說幾句，她就笑了，笑得一抽一吸的，很劇烈，像是看了趙本山的小品。胡天先是納悶，自己原來有這么幽默呀?仔細(xì)回味了一遍，又實驗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無聊得很，有趣的是人家黃麗，人家的笑細(xì)胞太發(fā)達(dá)了，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就搞成燎原之勢，像個發(fā)動機(jī)似的拖著你一起笑，你不笑還不行，你不笑，讓人家一個人在那里笑，就變成傻笑了。胡天不納悶了，郁悶了。郁悶歸郁悶，面還是得見的，見了真人就實在了，有個實實在在的女人在那里笑，即使是傻笑，看起來也是賞心悅目的。不像電話里，擁擠了一堆的前言和后語，聒噪得很，空洞得很。

地方是黃麗定的，是北京路的一家咖啡館，叫“聚散”。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此女不知和多少英雄好漢“聚散”過了，心里早已充滿了對人生無常的感觸。不過，胡天不但不介意，反而很喜歡，緣分這個東西不就是一聚一散嗎?聚了散，散了再聚，人生也無非如此?，F(xiàn)在胡天需要的就是再聚，他相信，黃麗和自己是一樣的。兩個人懷著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來了，這意味著什么?這就是一種緣嘛。至于是不是自己需要的那種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人要有想象，有想象就有樂趣。胡天突然想起了前女友過于發(fā)達(dá)和勇于落實的想象，心里又一陣空洞，他使勁吸了一口氣，壓瓷實了，快步向前走去，因為黃麗正站在聚散門口朝他揮手呢。這小女人還蠻有意思的，要是別的女人，肯定在里邊一邊等他一邊喝咖啡了，那多享受，多淑女?？尚↑S鸝就是不一樣，蹦蹦跳跳的，卡哇伊得很。

兩個人上了二樓，找了個臨街的位置坐好，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購物人群，有了點兒凌駕人上的感覺。用這種感覺做背景，談情說愛也就有了與眾不同的意味。兩個人一坐定，就開始不約而同地罵這鬼天氣，話題很安全，不會冷場，不會尷尬。黃麗穿得倒是很清爽，身上只穿一件淡黃色的連衣裙，小腿都露在外邊，讓燥熱的胡天很是羨慕。不過她的腳上穿了一雙愛斯基摩靴子，厚厚的，白色的毛從頂上翻了出來，像是兩頭可愛的小北極熊蹲在那里。胡天想，北極熊一定被熱壞了。黃麗很親切地把胡天叫做胡哥，她說:“胡哥你喝咖啡嗎?我吃個冰激凌就好了。”胡天的目光第一次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Ｔ邳S麗的臉上，那張精美的臉上似笑非笑的，有種頑皮的神情，本來應(yīng)該是賞心悅目的可愛，可是胡天一想到“小黃鸝”并不小啊，和他一樣也是馬上“奔三”的人了，居然真的是這么一副滿不在乎的“小燕子”表情，心里很不安了，估計此女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輩。要知道，胡天早已成為驚弓之鳥，對那些想象格外發(fā)達(dá)、欲望格外強烈、格外喜歡去外邊蹦跶的女人有著切膚之痛，在他的觀念里，女人的欲望是很小的，和男人的欲望比起來，就像是小角落和大客廳的區(qū)別?？伤絹碓接蟹N不祥的預(yù)感，這個世界正在反轉(zhuǎn)過來，女人的欲望像是熱氣球般不斷地膨脹開來，都能騰空飛起了，而男人的大客廳在空中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小角落而已，這取決于女人飛翔的高度，如果有飛機(jī)那么高，男人的大客廳就無限接近于無了，可以忽略不計了，也就不存在了。

胡天喝著一杯拿鐵咖啡，其實他也搞不清這些咖啡里面的門道，他只是喜歡這個名字，拿鐵，很穩(wěn)當(dāng)?shù)母杏X，他就是喜歡穩(wěn)當(dāng)，不喜歡波浪的起伏。他需要給自己找一塊鐵錨，把自己的生活牢牢定住。眼前這個的小黃鸝，能成為這樣的鐵錨嗎?小黃鸝吃著冰激凌，嫩嫩的舌尖一點點舔著，有點可愛，也有點兒撩人，胡天不禁笑著說:“你吃雪糕的樣子很可愛。”小黃鸝笑了，她總在笑，而且一個小小的話題總會被她拓展開來，她說:“上次和一個朋友去麥當(dāng)勞，他對服務(wù)員說，給我一杯圣代冰激凌，啊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她全身顫抖，捂著肚子，還不忘了評價一番:“這樣的朋友真是掉鏈子，跟他出去我都覺得跌份!哈哈?！秉S麗邊說邊笑，有樂不可支的意思，胡天有些懵，囁嚅著問:“麥當(dāng)勞賣的是新地雪糕吧?”黃麗連連點頭說:“是啊，圣代是肯德基的啊?！边@個笑話非常冷，很凍人，但胡天得笑，逼自己笑，那笑容看起來有點兒難過，有點苦澀，面前這位還真的是小燕子式的奇人呀，不但會傻笑，就連說的話都沾染著小燕子的氣息，什么叫“掉鏈子”、“跌份”啊?這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快要奔三的女士說的話嗎?唉，自己似乎做不到像五阿哥對小燕子那樣欣賞她、愛護(hù)她，他不是不懂得幽默，只是不喜歡這樣的幽默，太突兀，太沒來頭，像一塊沒有煉好的鐵錠，表面太過粗糙和丑陋。前女友至少在言談舉止上還是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就像是驢糞蛋，好歹面上是光的。

黃麗吃完了冰激凌，靈巧的舌頭上下舔著嘴唇，那嘴唇越發(fā)紅潤起來，有一層明亮的光澤，很性感。有個挺刺激的說法，說嘴唇越紅潤的人在那方面的欲求就越大，不管是不是真的，這紅潤的嘴唇讓胡天驚恐不已。按說，這本是男人的偏愛，可現(xiàn)在對胡天而言，早已成了一種恐懼的折磨。他盯著那紅潤的嘴唇，竟問出了一句記者式的話:“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你覺得一個人怎樣才能把持住自己的欲望?你作為女人可以談?wù)勥@個嗎?”黃麗聽了這句話眼睛瞪得好大，眼球一動不動，像一條沒有眼瞼的魚。胡天以為黃麗沒有聽懂，想再解釋一遍，誰知黃麗的眼球一下子又活靈活現(xiàn)了，更氣人的是，她居然抱著肚子笑了起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是認(rèn)真的嗎?”胡天一臉嚴(yán)肅，語調(diào)高了八度說:“我是認(rèn)真的，這對我很重要。很重要!”黃麗用手掌輕輕拍了拍前胸，讓身體放松下來，滿臉都是殘留的笑意。她說:“沒想到你還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啊，你對女人有著很強的控制欲。”胡天嘆氣了，說:“不，你恰好說反了，我是個小男人，根本沒有能力控制住女人，所以很想知道，女人能不能自己控制住自己?”黃麗說:“既然是控制，肯定是靠外力的，自己怎么能控制自己呢?你能拔著頭發(fā)離開地球嗎?”這句話一說出來，胡天有些震驚，面前的小黃鸝撕開了小燕子的外皮，露出了內(nèi)在的真相，只能說，這真相很復(fù)雜，很深邃。不過胡天的興致倒上來了，瞬間就有些高漲了。很多話他早想找個女人聊一聊了，可是一直沒有機(jī)會，前女友的知識和口才太好了，總是讓他在各種理論的迷宮中兜來轉(zhuǎn)去，然后就徹底迷失掉，死得非常慘。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和她對陣從沒失敗過，因為她根本就不曾給他交手的機(jī)會。

“你說得很對!控制都是要借助外力的，很對?！焙煺f完，他的臉變成了紫紅色。他這人沒救了，一激動全部的東西都寫在了臉上，做人總是太簡單，太天真。他繼續(xù)說:“看來，你也覺得男人應(yīng)該強大、有力，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去控制女人?！秉S麗的臉上總有笑意，讓她看起來總有一種嘲諷的態(tài)度，胡天很不喜歡女人這樣，便忍不住補充道:“別笑啦，能和我認(rèn)真嚴(yán)肅的談?wù)剢?”黃麗喘口氣，把臉拉下了，笑意完全被抹平，不過這樣她看上去又有些不耐煩和冷淡了。她說:“外力有很多種，生活那么復(fù)雜，一個女人怎么可能只面對男人的外力?還有社會的、經(jīng)濟(jì)的、法律的、習(xí)俗的、道德的，哪一樣不是外力?”胡天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犀利，他不得不點著頭，像是在表示贊同，其實是在為反駁爭取點兒時間?？上У氖撬肓死习胩欤瑳]有想出什么有力的東西，只能反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外力，不止是女人要碰到的，男人更是要碰到的，不是嗎?”黃麗笑了，這次是和藹可親的微笑，說:“是的，所以說女人和男人的境況沒什么不同，人啊人，都是社會中一個個的個體?！边@話讓胡天急了，他想起前女友所說的“中性”了，現(xiàn)在黃麗的說法和那個是一個意思了，都在取消著男女有別，都在把女人往男人的位置上推，男人被這么一擠，一部分升華了，成了高貴的“人類”，一部分轉(zhuǎn)身一變，搶占了女人離開后剩下的位置，陰陽一相濟(jì)，那種陽剛的東西損失極其慘重。這是胡天最害怕的場景了，是他長久以來的噩夢，所以他的反駁顯得很急切，像是生銹的發(fā)動機(jī)，有種失控后的咆哮，他吼:“不!男人的壓力更大!工作繁重，養(yǎng)家糊口，太不容易了，女人應(yīng)該理解下男人，不要總是踩在優(yōu)秀男人的肩膀上去攀登更優(yōu)秀的男人!”這話一出，黃麗再次捧腹大笑，那笑聲震天地泣鬼神了，搞得四鄰八座的人拼命回頭來看，胡天尷尬地低著頭，一口口啜飲著早已變冷的拿鐵。黃麗身上的小燕子又回來了，不同的是，這個小燕子的心里明如鏡，洞察力太強，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思，可怕得很。都說人類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這個黃麗已經(jīng)把自己擺在了上帝的位子上，只要胡天一開口，她就會發(fā)笑，所以她的笑是赤裸裸的、完全不加絲毫掩飾的嘲笑，只不過平日里善良的人們根本想不到而已。

黃麗好不容易笑完了，眼角還掛著淚水，真是喜極而泣啊。她說:“不好意思，你真的說錯了，應(yīng)該是女人的壓力更大吧?現(xiàn)在的女人也要上班掙錢啊，和男人一起打拼，然后回到家，還得生孩子，養(yǎng)孩子!你想想你母親吧!”

胡天這個時候想起自己的老母親，真的是百感交集，她老人家可是自己心目中女人的典范啊!不過這個無所忌憚的小燕子在這個時候提到她，真是太沒有禮貌了!他大聲說:“我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她忠于感情和家庭，撫養(yǎng)我長大，這一生都無怨無悔。其實我對女人的要求并不高，就是我母親這樣的?？杀氖牵F(xiàn)在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她們總是忘記了自己最重要的責(zé)任!”

黃麗不緊不慢地說:“做賢妻良母是女人的義務(wù)，而不做賢妻良母卻是女人的權(quán)利，你明白嗎?”

胡天有些茫然地?fù)u著頭，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仿佛前女友回來了，坐在他的對面，帶著一臉過度的真誠望著他。他完全沒有能力去招架了。

黃麗不笑了，一點兒笑意都沒有，繼續(xù)嚴(yán)肅地說:“也就是說，婚姻是人類發(fā)明出來控制女人的，知道《禮記》吧?上面說，婚禮就是上事宗廟、下繼后世的，所以婚姻并不是為了性，要是為了性，不結(jié)婚才更爽?！?/p>

胡天的眼睛睜得很大，一動不動，像是一條沒有眼瞼的魚。許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問道:“你大學(xué)到底學(xué)的是什么專業(yè)?”

黃麗說:“社會學(xué)?！?/p>

胡天憤怒地拍了下大腿，問道:“你不是個會計嗎?”

黃麗說:“為了找個好工作，我輔修了會計學(xué)，考上了注冊會計師，不行嗎?”

胡天像被打懵了一般，喃喃自語道:“我挺喜歡會計的，我覺得天天和數(shù)字打交道的女孩比較單純，可誰知又碰見一個學(xué)文的……”

黃麗打斷了他的話:“誰說我是學(xué)文的了?社會學(xué)是社會科學(xué)!是科學(xué)!”

胡天不吭聲了，滿腹都是莫可名狀的委屈。前女友雖然嘴皮子很能說，但從來都是帶著一副和你探討的樣子，不敢說真理一定在她那一邊，有時還對胡天說人性是復(fù)雜的，希望他能理解她的那些花花腸子?？涩F(xiàn)在，這位黃麗斬釘截鐵地說這是科學(xué)，科學(xué)不就是真理嗎?他胡天要是個明事理的人，就得尊重真理，也就是要尊重她剛才說的話。不過，有一點他實在搞不明白，黃麗說那些真理的用意究竟何在?又為了表明什么?一個女人的深度?一個女人為自身多變欲望的辯護(hù)?

胡天搞不清楚。

氣氛有點兒尷尬，有點兒冷。窗玻璃的內(nèi)側(cè)彌漫了一層淡淡的霧氣，證明外面的氣溫也大幅度降低了。黃麗沉默了一會兒，不到兩分鐘的樣子，就重新恢復(fù)了滿面笑容，能看出來，她的笑完全是為了緩和這種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臉上透著某種用力支撐的痕跡。她對胡天說:“你別不高興，我不應(yīng)該和你扯這么遠(yuǎn)的，抱歉。你剛才問我是不是也喜歡能控制住女人的男人?我現(xiàn)在回答你吧，其實，喜歡強大的男人是女人的天性，這是長期控制后沉淀下來的，早已內(nèi)化成了她們天性的一部分。所以，我作為女人，也喜歡被男人掌控的感覺，那樣很有安全感。你也知道，安全感對女人太重要了?！?/p>

胡天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想起他為了前女友的“安全”，嚴(yán)格控制了自己的想象空間，到頭來，前女友的確非常安全，而自己太不安全了，簡直是萬分險惡，竟被掃地出門了!可悲!其實，男人也需要安全感，只是他沒法說出口，他只能沉默。他覺得每個人用自辯來對抗歷史的時代已經(jīng)降臨了，女人的欲望真的可以展翅高飛了，她們像是風(fēng)，一會兒高高卷起，一會兒又低低迂回，他根本無法找到她們的立場，那立場總是在游移的，而且每次游移得都恰到好處，而且都很有道理。

“我這樣坦率地說出來，你可以接受嗎?”黃麗又問。

胡天還是不說話，只是目光渙散地看著窗內(nèi)的霧氣，覺得那些霧氣很像是自己的思緒，被關(guān)住了，出不去，但是一旦放它們出去了，轉(zhuǎn)眼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太悖論了。

就在胡天啞口無言的焦慮時刻，他的手機(jī)響了。他一看來電顯示，正是那個介紹黃麗給他的朋友，他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心想我還沒來得及找你算賬，你倒好，還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對黃麗說:“對不起，我接個電話，請你稍等一會兒。”黃麗體貼地點頭笑了笑。胡天拿起電話來到了聚散的門口，發(fā)現(xiàn)寒潮果真再次蒞臨了，而且來勢還特別兇猛。風(fēng)穿過街道都帶著狼群的呼嘯，有點北方冬天的那種凜冽了。胡天使勁吸了口氣，清爽了很多。他要好好數(shù)落下這個不負(fù)責(zé)任的朋友。情況都不了解清楚就拉郎配，胡鬧嘛。

胡天按了接聽鍵:“喂?”朋友問:“你現(xiàn)在和黃麗在一起?”朋友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慌，像是撞鬼了一般。胡天一聽這腔調(diào)就緊張了，哪里還記得數(shù)落的話，趕緊問:“是啊，怎么了?”朋友馬上一個勁地道歉，要他先原諒，才肯繼續(xù)說。胡天說:“你說吧，我不怪你，行不行?”朋友還是不肯說，猶豫著問:“真的?你真不生氣?”胡天不耐煩了，罵道:“真的真的!他媽的別婆媽了!說吧!”朋友說:“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是五分鐘前才聽別人說的。就是，呃，那個黃麗早結(jié)婚了?！焙旌鹆似饋?“什么?!”朋友說:“真的，結(jié)婚了，老公是個海員，平時比較少在家。這個騷貨女人，她的愛好竟然是相親，已經(jīng)騙過好幾個了?！焙旌暗?“你真是害死我了!”朋友說:“別生氣了，趕緊撤吧，還來得及!我還有點兒事，回頭見!”說罷掛了電話，剩下胡天一個人站在寒潮中，像是脫盡了樹葉的一段枯枝。

南方的寒潮溫度雖然不算很低，但是由于很高的濕度，寒冷和身體接觸的表面積非常之大，讓人有種寒徹肌骨的痛楚。胡天站在那里，滿臉的鼻涕和眼淚，狼狽極了，但他依然站在風(fēng)口處，他想用這個辦法讓自己灼燙的情緒能快速冷卻下來。

這是個很有效的辦法。很快，他的情緒逐漸平息了，他知道，他此時此刻所要做的就是馬上扭頭離開，永遠(yuǎn)不再聯(lián)系黃麗。那個虛偽無比的黃鸝鳥，侮辱了小燕子這個可愛的形象，她的笑容讓他惡心。可是，他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在了上面，讓他邁不開腳步。他仔細(xì)想了一遍，還摸了一遍口袋，東西都帶齊了呀，還有什么呢……他嗓子眼里堵得慌，那是被愚弄后的委屈吧，他張大嘴巴讓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可是無論冷風(fēng)怎么在口腔里打著旋子賣力吹噓，那團(tuán)擁堵就是驅(qū)散不開。他知道這是心病了，是不甘心吶，不甘心就這么被女人一次又一次的玩弄。不甘心的結(jié)果就是催生了仇恨，有了仇恨就想到了報復(fù)，對，他就是要報復(fù)下這個女人，報復(fù)下這類女人。

怎么報復(fù)呢?她們不是喜歡控制、喜歡強大嗎?那么，就讓自己變成一個粗暴的男人吧。他想起了前女友的話:“胡天，我覺得你很窩囊，其實你應(yīng)該抽我一巴掌，你讓我疼了怕了，我可能會回心轉(zhuǎn)意?！彼蠡诹?，當(dāng)時應(yīng)該給她一個大嘴巴，然后待她回心轉(zhuǎn)意的時候，再叫她滾蛋。他現(xiàn)在無比贊同尼采那句廣為人知的話:去見女人，別忘了帶上你的鞭子!他轉(zhuǎn)身慢慢向聚散的門口走去，他琢磨著，等會兒所要做的就是先穩(wěn)住這個女人，佯作不知地和她一步步發(fā)展下去，等到她落網(wǎng)的那天，再用暴力控制她。這是身體的控制，最原始和最本質(zhì)的控制!他想到這里，不知是激動還是恐懼，全身都有些輕微的戰(zhàn)栗了。真是難以置信，仇恨會讓他走到他最鄙視的道路上去，但是他沒有退路了，也不想有，他下定決心，必須和自己周圍的破敗搏斗一把了，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到了。

這時，又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胡天瑟瑟發(fā)抖起來，他看上去疲憊不堪，不堪一擊，跟個剛出院的病人差不多，似乎一個指頭戳上去，他都能跌倒在地。可是，誰又能想到呢?這個虛弱的身體內(nèi)部竟然充滿了暴力的念頭，那股暴力的沖動就像南中國這一波波急劇來臨的寒潮似的，孤獨地潛行在他心靈的荒野之上，沒有任何感情的陪伴。

應(yīng)該用不了太久，他的心就會和北極一樣荒寒，成為下一輪寒潮的新策源地。

作者簡介:王威廉，青年作家。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小說多見于《大家》、《花城》、《西湖》、《野草》、《文學(xué)界》、《文學(xué)與人生》等刊。另在《書城》、《讀書》、《文景》、《天涯》等刊發(fā)表評論與隨筆。作品收入《北大年選:中國小說》《華語新實力作家作品十年選》等重要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