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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品文人

        2010-01-01 00:00:00吳海中
        小說林 2010年5期

        富魚是個北方小縣的文聯(lián)編輯,文章寫得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編輯部主任郭力順說,富魚你繼續(xù)這么寫早晚成大作家。郭力順還說作家其實是上蒼招募的一批勇者,是來觀察和表述生活的,富魚你先天條件好,四棱子腦袋好使適合當(dāng)作家。富魚也很自信,平常寫作極其勤奮,寫了就給郭力順看,聽取郭力順指點。他愿意聽取郭力順的指點,每次郭力順針對他的作品詳加指點了,富魚心中又開了一扇窗子似的,所以他很依賴郭力順??墒枪槺晃穆?lián)主席老談擠對得喘不過氣來,找找關(guān)系調(diào)市日報社做記者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嘛。郭力順一走,富魚感覺很孤單失落。

        大家和富魚開玩笑,郭力順走了你富魚威望第一了,第一就是甲乙丙丁的甲,以后我們大家干脆管你富魚叫甲魚得了。

        郭力順走了兩天后,老談把富魚喊到主席室跟富魚說:“編輯部主任就得你干了,文聯(lián)這幾頭爛蒜里,接班人就你貼邊,我好好培養(yǎng)你,你也好好干,聽我吆喝沒你虧吃?!?/p>

        富魚把身體陷在一張單人沙發(fā)里,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鏡,黑眼仁凝視著老談:“愛雞巴誰干誰干,我不侍候你老談?!?/p>

        老談萬般沒想到富魚在這種事情上也會這么頂他,而且態(tài)度絕對惡劣,老談又吃驚又惱怒,把本來走得挺圓滿的思考步戛然而止。

        老談眼睛盯上富魚:“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富魚黑眼仁繼續(xù)凝視老談,把方才那話重復(fù)了一遍:“老子不侍候你,這個編輯部主任你愿意雞巴找誰找誰去?!?/p>

        老談復(fù)習(xí)了一遍富魚那話,氣得不知道說什么好,狗咬了幾圈卵子,然后憤然而去。

        主席室是老談一個人的辦公室,富魚的辦公室是《紫花》編輯部。文聯(lián)有兩間辦公室,一間做了主席室,老談霸占著,另外一間包括編輯部、組聯(lián)部、文藝部,加上財務(wù)一共有九個人擠在一起,郭力順走了,還剩八個,九頭鳥就變成了八仙。老談只是在找誰談話的時候才叫誰上來。今天老談?wù)腋霍~這頭生蒜來談話,談得不愉快,老談走了。老談這么一走,主席室暫時就富魚一個人了。富魚得意地笑了笑,拈出一支香煙點上,吐了一串煙圈兒。然后站起身來撥老談辦公桌上的電話,撥轉(zhuǎn)乾坤的架勢。他先打了兩個北京長途,然后給鐵哥們兒雷諾又打一個。

        “哥們兒,我今兒特別想喝酒,特別特別想喝。”

        放下電話,富魚從主席室搖擺出來。

        主席室在縣委五樓,從五樓下來要碰到一些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縣委各部門的。富魚有個脾氣,無論是誰,不先跟他打招呼,他絕對旁若無人。江大佑是縣委秘書科的,剛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分過來不到半年,詩寫得好,富魚經(jīng)常給他在《紫花》上發(fā),所以見面總是魚哥長魚哥短的。江大佑正好從樓下往樓上上,恰巧碰上了。

        江大佑說:“魚哥這幾天干啥去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富魚沒有直接回答江大佑,問江大佑:“中午有飯轍沒有?沒有就跟我走。”

        江大佑說:“我得把材料給送上去,大書記等著用呢,你告訴我地方我一會兒過去?!?/p>

        富魚說:“麗都知道吧?麗都?!?/p>

        富魚到了麗都的時候,房屋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雷諾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了,還帶了會計和出納。

        富魚挨著雷諾坐下,跟雷諾開玩笑:“你一王倆二,我也不能耍單蹦,我把編輯部那倆女的喊來行不行?”

        雷諾早習(xí)慣了富魚那破德行,反唇相譏:

        “就你那倆女的,能跟我們這倆比?”

        富魚環(huán)視了會計小王出納小張一眼,然后替單位的陳香和門春梅吹一通:

        “別看我們那倆女的相貌一般,可舞跳的好,音道也好,能跳能唱的?!?/p>

        雷諾說:“我看算了,麗都跳啥樣的沒有,音道好的更多著呢,再說我們小王小張可都會跳,三步四步都行,唱的也行,《青藏高原》最后那一嗓子,一般人整不上去吧,她們倆都能整上去?!?/p>

        聽雷諾這么說,會計小王趕緊謙虛:

        “經(jīng)理你別說冒失了,我們倆可沒你說的那么能跳能唱?!?/p>

        出納小張也趕緊打岔,喊服務(wù)員點菜。

        富魚在會計出納點菜的工夫,把手伸進雷諾的衣兜找煙。雷諾趕緊從隨身皮包里給他摸出一盒軟中華,富魚這才罷手。

        “哥們兒,知道我今天為啥特別想喝嗎?”不等雷諾猜富魚就露了底,“我方才把老談給頂了,別說多暢快了。我三根腸子讓他奶奶的給我堵了兩根半,現(xiàn)在好了,都通了?!?/p>

        雷諾興趣掛在眉梢上:“真?”

        富魚頗為得意:“你見過我撒謊?”

        雷諾鼓動富魚:“說說,說說?!?/p>

        富魚就把剛才發(fā)生的說了。富魚畢竟寫小說的,這么一個情節(jié)說得相當(dāng)有聲色。雷諾聽得入迷,會計出納都停了點菜,連服務(wù)員也把牙齒停在半空中,饒有興趣地看著富魚。

        富魚說:“他連個屁都沒放,從我面前走人了,徹底整沒電他一回?!?/p>

        雷諾用手指著富魚,跟會計出納說:“我就喜歡富魚不畏權(quán)貴的灑脫勁兒,老談可是他頂頭上司,而且妹子還跟他死心塌地,經(jīng)常這么頂,你們說我兄弟是不是尿到天上去了?”

        會計出納耳聞過富魚和談寧的風(fēng)流韻事,這節(jié)骨眼上,想拿這個跟富魚調(diào)調(diào)侃。

        會計小王說富魚:“要是有這層關(guān)系,你不應(yīng)該頂老談?!?/p>

        富魚啞笑了說:“談寧跟我說過,她就喜歡我磊落,在我這兒,老談是老談,談寧是談寧。”

        出納小張插嘴:“人間事能分得那么清楚嗎?人家是你情人的親哥哥,又是你的主席,無論從哪方面說你都不應(yīng)該這樣對著來。”

        富魚的猴勁上來了:“怎么分不清?在我這兒,好是好壞是壞,恨是恨愛是愛,老談當(dāng)他是個小官僚,在文聯(lián)作威作福,倒行逆施,這個我能忍?我要是連這個也能忍我就不是我富魚了。人家談寧心地善良,娟淑婉約,而且還跟咱百依百順,咱能對人家差樣嘛。”

        會計小王搖了搖頭:“畢竟人家是親兄妹,你這么做,讓談寧也沒法面對她哥哥。換作是我,我愛的人對我哥哥不恭敬,我可受不了?!?/p>

        富魚把軟中華拆開,點上,然后用手抹了抹自己那過肩的頭發(fā),眼睛盯住小王:“受不了能怎樣?想讓我在她哥哥面前裝孫子?門都沒有,這個她早知道。”

        雷諾見富魚脖子上暴起青筋,怕他激動起來煎風(fēng)煮露,不給會計出納面子,就跟會計出納說:“趕緊點菜,把菜點了?!?/p>

        會計出納和服務(wù)員繼續(xù)商量菜,這工夫縣委秘書江大佑進來了。江大佑跟雷諾打了招呼,又對會計出納大姐二姐地點了點頭,挨著富魚坐下,小聲跟富魚說:“魚哥,咋又把談主席得罪了?他在縣委大門口跟一幫人嚷嚷,說管不了你了,我跟大書記正好從旁邊路過,大書記還過去跟他打聽了,老談跟大書記說了一些對你十分不利的話。”

        富魚借高揮灑性情:“愛咋嚷嚷就咋嚷嚷,我本來就是個民,我就不信誰還能把我削職為民!”

        江大佑出于哥們兒情誼替他擔(dān)心,就勸:“魚哥你這脾氣真該改改,畢竟是領(lǐng)導(dǎo),這年月,人家拍領(lǐng)導(dǎo)馬屁還來不及呢,你倒好,專門跟領(lǐng)導(dǎo)對著整,沒啥好處?!?/p>

        富魚不屑:“別想讓我跟你們秘書科那幫蝦兵蟹將一個鳥樣,我他媽這種人不要自尊就活不了,你們那幫人要是要自尊就活不了,完全不一樣?!?/p>

        會計出納也都支持江大佑的說法,勸他以后還是藏著點兒,性格太突出的話,到頭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雷諾倒是比較看得開,一副無所謂的口吻:“一個鳥文聯(lián)主席,得罪他能雞巴怎的,我兄弟一介文人,一身鐵骨頭,這是氣節(jié)。這個時代誰沒氣節(jié)都行,文人不能沒氣節(jié)。我這兄弟一不求升官,二不求發(fā)財,任何人也奈何不得我兄弟。他老談要是敢對我兄弟使壞,第一個不饒他的就是我雷諾?!崩字Z又安慰富魚說,“兄弟你別怕,回頭我跟大書記說去,不行這個文聯(lián)主席就別讓他當(dāng)了,咱自己當(dāng)?!?/p>

        富魚更加不屑:“婊子養(yǎng)的才當(dāng)!”

        服務(wù)員下去不久,就開始上菜。先上來四個熏醬菜,雞爪子,鴨脖子,豬耳朵,還有一個說不清是豬腳還是豬手,掰得挺碎的。照規(guī)矩,四個菜就可以先慢慢洇著了。雷諾喊服務(wù)員上酒,服務(wù)員在門外候著,一喊就進來了。雷諾又問富魚和江大佑喝啥酒。富魚執(zhí)意要喝高度酒,而且不允許誰反對。于是,服務(wù)員就樓上樓下跑了幾個來回,看了好幾種酒,哪種都不到六十度,富魚就跟服務(wù)員說:“你也別來回折騰了,腿折騰細(xì)了哥哥我心疼,我看就喝咱當(dāng)?shù)氐男昧恕!?/p>

        服務(wù)員要下去打小燒,被雷諾攔了。雷諾讓服務(wù)員等等,然后跟富魚使仗義:“今天咱喝茅臺五糧液都成,小燒辣心?!?/p>

        富魚說:“你省省吧,小燒就行。”

        雷諾執(zhí)意不喝小燒:“當(dāng)年武松打虎喝的指定是好酒,兄弟今天除暴安良了,好一番偉業(yè),咱不能喝差的?!?/p>

        富魚臉一揚:“拉倒吧哥哥,茅臺和五糧液到咱這基本都是假的。五糧液我不敢說,就茅臺,貴州來朋友給我?guī)莾善磕愫冗^吧?那是真的,八百元一洋棒子,咱這的茅臺二百六,你說說,貴州當(dāng)?shù)剡€八百呢,這么遠運來倒成了二百六,百分之百假酒,不能喝。”

        爭論了半天,雷諾強擰著要了五十五度的小糊涂仙。雷諾說:“什么真的假的,假做真時真亦假,真做假時假亦真,就算這小糊涂仙也是假的,我們今天也當(dāng)真的喝它,要的就是這種感覺?!?/p>

        富魚見雷諾急赤白臉的,就退讓了:“酒就聽你的,這種事兒上跟你較真兒沒勁?!?/p>

        出納把酒分派到每個人的杯里,酒的醇香飄逸出來,看來是真酒。雷諾起了第一杯,然后拿起筷子,號召大家吃菜。富魚夾了塊鴨脖子,還沒等啃,老板娘把包廂的門敲開,門外立即汪洋了一群小姐,個個露胳膊露腿,棉花田那樣白花花一片。老板娘是來安排客人跳舞的,這時,富魚才意識到音樂在門外的舞池里一直熊熊地燃燒著。

        富魚一邊朝春光燦爛的門外送了送眼睛,一邊接著啃鴨脖子。雷諾用手指了倆相貌拔尖的小姐,跟老板娘說:“我們先墊墊肚子,讓那倆丫頭進來,挨著小說家和詩人坐?!?/p>

        老板娘大寫意地笑著,吩咐雷諾指完了的倆小姐進來,然后對門外的零香碎玉一揮手,帶著她們撤了。

        李清不知道郭力順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吃了早飯就坐公共汽車從鄉(xiāng)下來《紫花》編輯部找郭力順。她到編輯部的時候差不多是上午十點,那會兒門春梅和陳香正準(zhǔn)備一起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因為都認(rèn)識李清,就又坐了下來。門春梅跟李清說:“郭力順已經(jīng)調(diào)市報社做記者去了?!?/p>

        李清有些失落,因為一直是郭力順培養(yǎng)她,她每次拿了自己寫的小說給郭力順,郭力順都認(rèn)真給她看,而且還給她說一些她從來不知道的理論。什么先鋒派啊魔幻現(xiàn)實啊,什么意識流啊新寫實啊,語言啊結(jié)構(gòu)啊,思想啊立意啊,包括小說結(jié)構(gòu)和小說地理呀,等等等等,反正李清總能從郭力順那聽到一些新鮮玩意兒,而那些新鮮玩意兒對李清來說太重要了。

        李清追求文學(xué)這個夢想有幾年了,她跟郭力順說:“世界上要是沒有小說,我都不知道活著啥意思?!?/p>

        郭力順肯定李清是個寫小說的材料,他跟李清說:“從你現(xiàn)在的文筆來看,堅持下去早晚成大氣候。搞小說的人要善良,要敏銳,要勤奮,要心思奧巧而情感樸素,這些你一樣不少,你一定能行……”

        李清愿意聽郭力順這么說,知道他是在鼓勵自己,又朦朧中感到他說的那些話算命先生一樣準(zhǔn)。生活一疙瘩一團的,許多道理跟人心隔著仙隔著妙,郭力順一說,李清就通了,而且一通百通。所以,李清精神上很依靠縣文聯(lián),更依靠郭力順。她幾乎一個月不到就要來一次,來了就一定帶了剛寫的稿子。有時候稿子是凌晨時候才寫好的,覺都不睡一下就坐車跑來給郭力順看?,F(xiàn)在,郭力順調(diào)走了,李清真不知道往后還有誰會給她看稿子。

        門春梅沖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李清面前:“要不李清你一個人先在這兒休息休息,我跟陳香得去菜市場,然后還要回家給孩子做飯?!?/p>

        李清趕緊站起身,問門春梅富魚在不在:“富魚老師過會兒能來嗎?”

        門春梅一邊著急要走的樣子,一邊跟李清說:“讓談主席叫去單獨談話了,估計提拔他接替郭力順吧,往后你有稿子給他看就成。”

        陳香插話說:“方才看著富魚出去了。”

        李清眼前一亮:“那他一會兒能回來嗎?”

        門春梅告訴李清:“這個不好說,富魚那家伙誰也說不好,今天來,明天就許不來,有時候,這個星期他天天來,下個星期連影兒都看不見?!?/p>

        聽門春梅這么說,李清失望的表情洇滿了一張臉。

        陳香不想讓李清失望:“你在這兒等等他,今天跟往天不一樣,今天是提拔他的日子,當(dāng)了編輯部主任,下午就應(yīng)該來?!?/p>

        門春梅想李清一百多里路跑來一趟不容易,就把富魚的手機號給了她:“這家伙一般不開機,桌子上有電話,一會兒你打打,看看能不能通?!?/p>

        門春梅把電話鑰匙給李清留下,然后就跟陳香走了。

        李清照著門春梅給的電話號撥了,還真是不通,只好一個人在編輯部坐著等富魚。過一會兒就撥一下,過一會兒就又撥一下。

        其實李清跟富魚非常熟悉,只是因為年齡相仿,農(nóng)村姑娘面子矮,不愿意跟同齡異性主動交往,富魚又高傲得腳丫子朝天,所以,兩個人見面是經(jīng)常見,可沒有什么交往。對于李清來說,郭力順調(diào)走了,富魚也就是她文學(xué)路上唯一的領(lǐng)路人。李清想,這個縣城懂文學(xué)的人太少,做個文人真孤獨啊。

        李清一直等到下午了,編輯部也沒來人。李清不死心,又給富魚打電話,仍然不通。回鄉(xiāng)下的車只有一班,再不走怕就回不去了。李清雖然感到遺憾,可必須得走了。李清把電話鑰匙放在門春梅的桌子上,然后從編輯部出來,經(jīng)過一個長長的走廊,從縣委大樓里出來,不想?yún)s在大門口碰到了老談。

        老談非常熱情,問李清什么時候來的,吃沒吃飯。李清就跟他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又寫了個小說,想讓郭老師指導(dǎo)指導(dǎo),來了才知道郭老師調(diào)走了,門會計和陳出納讓我等富魚老師,我等到現(xiàn)在也沒等到。”

        老談問:“這么說你還沒吃飯吧?”

        李清說:“多吃一頓少吃一頓沒啥,我不餓?!?/p>

        老談的神情立即夸張起來:“不吃飯怎么行,郭力順走了文聯(lián)還是文聯(lián),稿子你交給我,我親自幫你看,飯也得吃,你跟我走,我聯(lián)系幾個人,一起熱鬧熱鬧?!?/p>

        李清問:“談主席給我看稿子?”

        老談點頭:“我親自給你看。走,先吃飯去?!?/p>

        李清說:“不行談主席,飯不能吃,好意我領(lǐng)了,我再不走就趕不上車了?!?/p>

        老談一副惡霸地主仗義執(zhí)言的口氣說:“今天回不去就別回去了,晚上我跟賓館的朋友說說,住一夜,明天再走?!?/p>

        李清畢竟一個農(nóng)村姑娘,從來沒被領(lǐng)導(dǎo)這么熱情過,不知道怎么拒絕老談的熱情,她還沒有拒絕一個文聯(lián)主席的經(jīng)驗,怕自己的拒絕會傷害了老談,所以只能跟在老談后面走。

        午飯時間顯然已經(jīng)過了,可還不到吃晚飯的時候,老談滿腦子彌漫著招待李清的炊煙,身子充了電澆了黃甘油似的,帶著李清在大街上走了一個拐把子形,然后來到了麗都。

        老談進門就喊老板娘。老板娘是個面包一樣的女人,又白又胖那種,聽到老談喊,從樓上下來,廉價的熱情她可是從來都不吝嗇,伸手拉住老談,眼睛瞄了瞄李清,貼著老談的耳朵邊上說:“到底是文聯(lián)主席,眼光代表品位?!?/p>

        老談抖開她:“別亂說,這可是咱縣屬一屬二的才女,小說家,今兒早晨從鄉(xiāng)下來的,在編輯部坐了一天,等編輯看稿子,編輯一個調(diào)走了,另外一個不守鋪,白等了一天,飯都沒吃上,我這個當(dāng)主席的不能推卸責(zé)任,怎么著也不能讓作家餓肚皮呀。”

        面包憑空笑了起來,說:“主席可真夠意思,對下面的人總是這么熱情,吃啥?說吧?!?/p>

        老談和李清被讓到二樓包廂坐下之后,他就說要找?guī)讉€人一起吃飯,因為自己的手機沒電了,就跟老板娘借。老板娘把手機給他,他開始給這個打給那個打。李清聽到電話里都說剛吃過了,老談就跟人家使命令:“吃了也得過來,文聯(lián)來客人了需要你們陪,你們瞎裝個屁呀,別廢話了,趕緊顛起屁股跑步過來?!?/p>

        不一會兒工夫,來了好幾個,有男有女,李清一個也不認(rèn)識。老談就開始挨個給李清介紹,介紹了才知道,這些人不是唱戲的就是唱歌的,沒一個跟小說發(fā)生關(guān)系的。

        老談喊來菜譜,讓一個人要一個菜,老談使用了一個幽默的圈套說:“揀便宜的點?!?/p>

        唱歌的和唱戲的就玩笑他:“談主席一個月都不出一回血,好不容易出上這么一次,還給我們定規(guī)矩,今天你說的就不算了,菜我們來點?!?/p>

        老談看著大伙:“我出什么血,我是想讓阿平省點兒?!?/p>

        那個叫阿平的趕緊站起來:“憑什么啊談主席?憑什么是我省點兒?”

        一個叫阿峰的起哄:“阿平上個月出了,這個月還讓人家出?失血過多是會出人命的。”

        老談眉飛色舞地說:“誰說阿平上個月出,這個月就不能繼續(xù)出了?!?/p>

        阿平氣得又坐下了,說:“談主席,你倒是給我說說,憑什么我繼續(xù)出?”

        老談嬉皮笑臉?biāo)o賴:“就憑你是音舞協(xié)會秘書長,秘書長不聽文聯(lián)主席的,你在哪聽說過?”

        話讓老談?wù)f到這個份兒上,那個叫阿平的只能認(rèn)倒霉,把菜單子從一個唱戲的手里奪過來,然后給李清:“李清你點,別聽談主席的,今天既然是我做東,就大大方方做,喜歡什么點什么?!?/p>

        李清從來沒參加過這樣的酒席,不好意思點,就紅著臉推脫:“我不點,我隨便。”

        大家研究了半天,敲定了八個菜。

        等菜的工夫,大家東一句西一句,說的都是演藝圈的事情,而演藝圈那些事情一般都是相當(dāng)襤褸相當(dāng)無聊的,李清絲毫沒有興趣,也插不上言,起身去洗手間。李清怎么也沒想到,會在洗手間門口碰到富魚。

        富魚已經(jīng)有差不多八兩小糊涂仙落肚了,這個時候正是飄飄欲仙橫行無忌的時候。他跟雷諾和江大佑說:“一般情況下,人想從紅塵世界的紛擾里超然出來,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做夢,第二就是喝酒。可是,做夢是被動的,不是想做就能做成,只有這個喝酒最厲害,喝進去之后,想不成仙都不行?!?/p>

        雷諾贊許,然后借題發(fā)揮:“這話不假,男人嘛,身在官場就是個權(quán)啊錢啊,你富魚是個文人,文人沒有權(quán),抓錢也費勁,這個酒和色不能不好。人家小江就不一樣,人家小江是文人堆里的官,官堆里的文人,兩邊都是厲害角色,所以小江就權(quán)啊錢啊酒啊美女啊,都可以兼顧,你富魚不行,你富魚只能整點兒酒,只能高興的時候跟妹子們風(fēng)雅一下,可是現(xiàn)在有談寧的花裙子裹著你,你隨便風(fēng)雅也是不可能的了,哈哈?!?/p>

        聽雷諾這么說,陪富魚和江大佑的倆小姐情緒就有些雀躍,分別向著富魚和江大佑的身體去偎依。會計和出納是良家婦女的嘴臉,見倆小姐把自己弄得十分怒放,感覺渾身掉小米,就相互對視了一下,表情上都是跟倆小姐劃清界限的樣子。

        富魚讓小姐服務(wù)得不自在,突然站起身來說:

        “我要尿尿去?!?/p>

        陪著他的小姐就趕緊站起來,要攙扶他去洗手間。

        富魚對小姐一擺手:“我親自去尿,你不用跟著?!?/p>

        小姐故意羞澀了一下,然后從容地坐下,端起酒杯說:“他尿他的,咱們喝咱們的?!?/p>

        富魚一個人從包廂里走出來,螃蟹一樣往洗手間走。他根本沒看見李清,是李清先看見他的。

        李清上前拉了一下他胳膊,有些激動地說:“富魚老師,我在編輯部等你等了半天,以為這次來見不到你了?!?/p>

        富魚把眼睛往大睜了睜,眼珠子從眼鏡片上面跳出來看李清,見是李清,就回應(yīng)李清說:“你還夠厲害的,怎么找到這里了?”

        李清就說不是故意來找你的,接著就把老談如何熱情挽留,又如何帶她到麗都的過程都跟富魚在洗手間門口說了。

        富魚的眼光跳了跳:“是老談帶你來的?”

        李清點了點頭,又用手指了指包廂的門。富魚看到了,那個包廂是東京。

        富魚笑了笑,說:“他今天正鬧心,也需要喝點兒酒,可惜,咱哥們兒喝酒就成一仙人,他喝,那是喝狗肚子里了?!?/p>

        李清不明白富魚這話的深意,眸子里全是懵懂。

        富魚看出李清不明白,就對李清說:“我憋不住了,我去尿了再跟你說?!?/p>

        李清的身體里本來也沒什么事兒,就是被那些唱歌的唱戲的搞得有些頭暈,說是去洗手間,其實是出來透口氣。這會兒,意外地碰到了富魚,完全是圣徒遇見了圣靈圣父的幸福感,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口袋里厚厚的一沓稿子,一邊想著到底是交給老談還是交給富魚,一邊等富魚。

        富魚尿得快,兩分鐘就出來了,出來的時候,嘴上還新點了一支煙,手都沒濕。

        富魚咳嗽了一聲,眼睛往華盛頓包廂瞟了瞟,跟李清說:“走,去我那邊?!?/p>

        李清有點兒猶豫:“談主席請我來的,我得跟他說一聲吧?”

        富魚邊在前面走邊回頭跟李清說:“跟他說個屁,別當(dāng)他是一盤菜,他除了跟女作者女歌手女戲子調(diào)笑之外,什么都不會,你有稿子千萬不能給他,你把稿子給他,他當(dāng)時答應(yīng)得山盟海誓,過后就拿去擦他臭屁股了。再說,他根本也看不懂稿子,他一直寫機關(guān)材料的,原來想當(dāng)財政局長了,可財政局長能是他那樣當(dāng)?shù)?被安排到文聯(lián)做主席,可他根本不知道文聯(lián)是個啥樣的地方,總拿文聯(lián)當(dāng)文化局當(dāng)官衙門?!?/p>

        李清覺得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把老談和他喊來的那幫人放下,跟富魚央求:“這樣不好,畢竟是他帶我到這里來的,不跟人家說一聲不禮貌,人家請我吃飯,也是好心?!?/p>

        富魚停了下來,眼睛蚊子一樣叮咬住李清,然后拉了李清的胳膊就走,一直拉到了東京包廂門口:“我跟你說李清,你得聽我的,我?guī)氵M去跟他招呼一聲,然后你就得跟我出來?!?/p>

        李清一頭霧水,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等她說什么,富魚就先推開了東京包廂的門。

        老談和他喊來那些能唱的,根本沒想到富魚會在這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場合突然錯誤地出現(xiàn),情緒上都輕微地失措。老談看了富魚一眼,感覺真是冤家路窄,又看了跟在富魚后面的李清,知道酒又喝不消停了,就故意低下頭不理富魚。富魚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個假深沉,身體往前湊到了桌子邊,跟老談?wù)f:“李清是來找我的,我把她帶走了?!?/p>

        富魚這話說得非常生硬,口氣完全不容置疑。老談在那些能唱的面前實在是丟不起這個面子,就抬起頭來跟富魚撒威:“富魚,你小子也太目中無人了,你年輕人這么翹尾巴有啥好處?”

        富魚傲慢地笑了一下,眉毛往上揚著:“翹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你們大家慢用著吧,李清跟我走了?!?/p>

        說完,富魚就拉了李清的胳膊走,勁非常大,李清想不跟著都不成。

        富魚回到華盛頓包廂,讓陪他那個小姐站起來,跟她說:“你下崗了?!?/p>

        那小姐臉一紅,很識趣地站了起來。雷諾趕緊讓出納送那小姐出去,那小姐從出納手里接了一張百元大鈔,先撤了。

        富魚讓李清在身邊坐下,然后給雷諾介紹:“李清,寫小說的,郭力順老師的粉絲,我和江大佑的文友?!?/p>

        雷諾趕緊表示歡迎:“能和女作家認(rèn)識,都是富魚給我的機會呀。”又對著還沒坐下的出納,“加菜。”

        出納答應(yīng)著,出去加菜了。李清不好意思,趕緊表示不用換菜了。

        富魚讓她別客氣:“跟雷經(jīng)理客氣什么呀,今兒他不加菜我還不高興呢。”

        雷諾說:“那是那是,富魚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哪能讓朋友吃殘湯剩菜?!?/p>

        李清靦腆地謝了雷諾。

        會計出納讓李清挨著她們倆坐,可被富魚按住了。

        “就坐我邊上?!?/p>

        李清只好在富魚身邊安頓下來。

        接著,富魚就把李清在編輯部等他看稿子,還有被老談強拉來吃飯的過程,渲染了一番。

        富魚說:“那混蛋平白請你吃飯?我敢保證,李清如果你是個男作者,如果你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作者,他會請你吃這頓飯?把天說出個窟窿來我都不相信!我跟你斷定,他百分之百是想吃你豆腐。”

        一直沒有發(fā)言的會計插話說:“別把人想象得那么壞,不一定就你說的那樣。”

        富魚脖子上的青筋又龍游蛇舞起來:“不一定?全縣的女作者就李清一個沒讓他睡過了,為了保護好李清這塊處女地,我還真就不怕再得罪他一次?!?/p>

        富魚這話說得有幾分故意的悲愴,情緒有些憤慨。

        雷諾附會他:“縣文聯(lián)什么雞巴地方啊,我看李清你以后來送稿子就直接送我們房屋開發(fā)公司去,然后我再轉(zhuǎn)交給富大編輯,文聯(lián)你往后就別去了,免得讓那個談主席禍害了?!?/p>

        沒等李清有反應(yīng),富魚又跟雷諾來勁了:“雷哥我跟你說,你隨便罵縣文聯(lián)任何一個人都成,罵我也成,就是不能罵縣文聯(lián),文聯(lián)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文聯(lián)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主戰(zhàn)場之一。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知道不知道?文學(xué)藝術(shù)事業(yè)是給民族精神脊梁補鈣的事業(yè),文聯(lián)是藝術(shù)家的巢穴,這個組織不能讓你隨便污蔑?!?/p>

        見富魚激動得鼻子都硬了,雷諾不以為然:“兄弟,今天酒喝了有八兩了,我就跟你直接說了吧,你要是能務(wù)實點兒,指定比現(xiàn)在這樣好?!?/p>

        富魚反駁雷諾:“我怎么不務(wù)實了?別以為能賺錢能往上爬就是現(xiàn)實,我的現(xiàn)實比你們的現(xiàn)實更加完整,你們生活得多么襤褸多么殘缺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居然還教訓(xùn)我?!?/p>

        雷諾笑了笑,故意逗弄富魚,想讓他慷慨激昂:“那你說說你的現(xiàn)實,怎么就比我們的現(xiàn)實完整了?”

        富魚又把一支煙插在嘴唇上,卻找不到火。李清看見火機在一張餐巾紙下面埋伏著,就拿出來幫他把煙點上。富魚吸了一口煙,跟李清說:“雷經(jīng)理讓我講課,李清和江大佑你們也順便聽聽。”又對著會計出納和江大佑身邊那個暫時沒下崗的小姐,“你們也都順便聽聽?!?/p>

        雷諾帶頭給富魚鼓掌,大家都為他拍了巴掌。

        富魚把長頭發(fā)往后甩了甩,然后說:“別看我有些憤世嫉俗,我是故意用我這樣的脾氣把品格擦亮你們知道不知道?眼下的中國人最缺少的是什么知道嗎?是德行,是操守?!备霍~頓了頓,繼續(xù)說:“先說農(nóng)村,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奶奶的,一片都是泥濘?!?/p>

        江大佑身邊的小姐是城里人,對農(nóng)村不了解,有疑問:“農(nóng)村人真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你亂說的吧?”

        雷諾說:“這個他說得是有點兒過火?!?/p>

        富魚說:“你說過火?我看你才是脫離實際生活。”

        雷諾又說:“哪有父子反目兄弟成仇那么嚴(yán)重。”

        李清插言講了發(fā)生在她家鄉(xiāng)李橋村的一個事,正好佐證了富魚的觀點。

        李清說:“我們家后街姓李的哥倆,東西院住著,東院有個老母雞總?cè)ノ髟旱碾u窩下蛋,西院當(dāng)嫂子的圖小,死活不承認(rèn)東院的雞過來下蛋了。當(dāng)?shù)苊玫母莻€要尖的,這么一來,銅鍋碰到了鐵刷子,妯娌間就接連吵了好些天,臉是掰了,也沒吵出個里表來。兩個娘們兒晚上都跟自己的爺們兒奏本。開始的時候哥倆沒往心里去,可是,時日長了,哥倆就打起來了,哥哥先動手打了弟弟一嘴巴,弟弟更不受屈,當(dāng)頭給了哥哥一棒子,手重了,當(dāng)時哥哥就背過氣去了,腦袋塌坑了,能不背過氣去嗎,再就沒緩過來。這不,為了幾個雞蛋,哥哥讓弟弟打死了,弟弟被抓起來了,頭年秋后槍崩了?!?/p>

        李清說完,富魚眼睛瞪得更大了:“看看,這就叫有理有據(jù)?!?/p>

        會計說:“跟鄉(xiāng)下比城里還算好?!?/p>

        富魚繼續(xù)說:“我再說城里,人和人之間的聯(lián)盟形式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物質(zhì)利益徹底取代了階級感情?!彼蝗挥醚劬Χ⒅笥由磉叺男〗?,“就拿你來說,不給你錢你能坐這個臺嗎?現(xiàn)在給你錢了,你能舍得不坐這個臺嗎?正常來說,你這個年齡應(yīng)該在學(xué)校讀書,應(yīng)該是個有理想肯上進的女孩子,可是現(xiàn)在,你居然在這里坐我們的臺?!?/p>

        小姐有些不高興了,反駁富魚:“坐臺怎么了?出臺又怎么了?至于這樣大驚小怪的嗎?你別這么封建好不好?!?/p>

        富魚鼻子一歪:“封建怎么了?你懂什么是封建嗎?一提封建你們都遇見了牛鬼蛇神似的,其實你們誰了解封建?這個我也告訴你們,封建就是一種封閉起來搞建設(shè)的社會形態(tài),中華文明的絕大部分是在封建社會形成的??墒?,許多好的傳統(tǒng)卻都被你們丟掉了,傳統(tǒng)整丟了,新的呢?又沒有及時建設(shè),這就要命了,人群不失德才怪。我的意思不是說封建就好,我的意思是說也有我們不該丟的東西,可是已經(jīng)被我們丟了。”

        可能是富魚的觀點太另類了,剛才想反駁他的都閉嘴了,等著聽他的下文。

        他繼續(xù)說道:“從毛主席開始,封建社會被砸爛了,連同那些好的傳統(tǒng)也都丟掉了,什么是主宰了呢?個人崇拜。那個年代里,全國人都放棄了思考,毛主席一個人在菊香書屋里寫個抓革命促生產(chǎn),好,全國人民就都抓革命促生產(chǎn),毛主席寫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業(yè)學(xué)大慶,好,全國就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工業(yè)學(xué)大慶,毛主席再寫個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好,各行各業(yè)都向雷鋒同志學(xué)習(xí)。也就是說,毛主席的時代毛主席一個腦袋思考就夠了,全國人民都聽話就完了。改革開放之后呢?小平同志說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可是,事實上就偏廢了精神文明建設(shè)這么一手,全國上下都沉浸在以大經(jīng)濟生活為首要性的時代潮流里,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發(fā)展經(jīng)濟上面了,眼睛看著土坷垃都冒金星,好,這就是拜金主義了。這個拜金主義沒有什么錯,窮畢竟不行,小平說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可是,經(jīng)濟發(fā)展有其自身規(guī)律呀,這么大一個國家,不可能人人都在短期里成為富翁,對吧?大多數(shù)仍然還得是窮人,對吧?”

        大伙點頭,鼓掌:“對,美國人民也沒全是富翁?!?/p>

        富魚接著說:“許多喜歡錢的人至今仍然沒有發(fā)達,仍然在溫飽線上,現(xiàn)實就逼著人們突然對拜金主義這個信仰喪失了信心,這個時候,人們還信仰什么呢?封建社會的時候人們信君王信皇帝,信這個仁義禮智信,信菩薩信佛祖,信那個三綱五常,可是都給砸爛了,現(xiàn)在回頭來信行嗎?不可能回頭來信了;個人崇拜呢?被物質(zhì)文明洗禮過的人連自己都不相信了,他們還能相信哪個人呢?個人崇拜能不失靈嗎?這個時候就出問題了,什么問題呢?信仰危機!說到底,人們不是向宗教皈依就是向文化皈依,這種精神需要是個體人性的需要,同時也是人群的需要,也就是說,人們總得有精神上的支撐才能夠健康地生存下去,所以,長期精神饑渴會造成一個時代的迷惘。我們這個時代,正是這么個時代。所以,精神文明建設(sh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墒?,這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的文明呢?到今天都沒有人能夠詮釋得具體,學(xué)術(shù)界,包括上層建筑的所有職能機構(gòu)都噤聲了,佯裝深厚。那么,這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具體概念是個什么?到現(xiàn)在連這個都沒有弄清,這有多悲哀?這有多無能?可能這個無能就是一個時代的無能吧。這個話平常不能這么說,這么說不好,可是今天我喝酒了,我仙了,又是咱們這么一個小范圍,所以我借著酒勁可以往出說?!?/p>

        富魚一支煙抽完了,把煙頭甩了。他暫時停頓下來,看著大伙,觀察大家的反應(yīng)。

        江大佑說:“魚哥夠偏激?!?/p>

        會計說:“文人說話太深奧?!?/p>

        出納附和會計:“聽不明白?!?/p>

        江大佑旁邊的小姐說:“我聽明白了,他是說咱們現(xiàn)在待的這個時代出了問題?!?/p>

        富魚激動起來:“對,這個小姐還算有悟性,你至少初中畢業(yè),對吧?就拿小姐這個職業(yè)來說,我們這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對著你們的左耳朵說,千萬要保持住做女孩子的貞潔呀,然后呢,又對著你們的右耳朵說,想辦法把錢拿回來呀。你們怎么辦呢?要保持貞操就拿不到錢,拿到了錢就別他媽想保持什么貞操。誰錯了呢?你們這些當(dāng)小姐的錯了嗎?顯然,你們這些當(dāng)小姐的沒有錯,是時代價值態(tài)度的問題?!?/p>

        雷諾看著李清,問李清:“你也說說,富魚這課,富魚可是總給我上課,他這課上得怎樣?”

        李清沒有當(dāng)著這么多人表達觀點的經(jīng)驗,臉一紅??墒牵蠹叶级⒅?,等著她說話,這種情況不能一言不發(fā)。

        李清說:“富魚老師是個有思想的人,有思想的人不多了。富魚老師的小說我篇篇都認(rèn)真地讀過,就是感到他是個有思想的人。”李清又把臉轉(zhuǎn)向富魚,“富魚老師以后得多多指導(dǎo)我,郭老師調(diào)走了,以后我就指靠著你了。”

        聽李清這么說,富魚立馬表態(tài):“咱們相互學(xué)習(xí),文人之間相互幫助是應(yīng)該的,咱不整文人相輕那一套,文學(xué)不是一個人干的,再大的作家也支撐不起一片文學(xué)天空,陜西作家就是表率,大家相互支持,最后都成氣候,人家陜西走出來的是一個作家軍團。大家相互拆臺,搞知識封鎖,結(jié)果一個也出不來?!?/p>

        富魚還想說下去,身后的門突然被老談推開了。老談是來喊李清的,他把門推開了一條縫隙,對里面說:“李清你出來一下?!?/p>

        富魚回頭瞄了老談一眼,然后站起身,把門完全拉開,讓老談的身體徹底裸露出來,之后他對老談?wù)f:“我正在給他們上課,你也來聽聽?”

        老談故意不看富魚,也不看富魚的朋友,全神貫注跟李清說:“你出來我跟你說句話?!?/p>

        李清站起身,要出去一下。富魚抓住李清的胳膊,命令李清:“你給我坐下!”

        李清看了看老談,又看了看富魚,不知道是該坐下,還是該跟老談出去一下,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李清晚上是在談寧那邊住的,富魚把她送過來的時候就跟談寧交代了,要好好照顧李清。

        富魚跟談寧說:“你們倆聊一會兒就抓緊睡覺,要是你哥來電話約李清出去,絕對不能讓李清去,要是真讓你哥把李清領(lǐng)出去,別說我跟你不客氣。”

        談寧一邊招呼李清在沙發(fā)上坐下,一邊對富魚說:“他要是敢來電話騷擾,我就告訴王老虎?!?/p>

        王老虎是老談的老婆,體育老師,跆拳道黑帶一段,跟老談打仗從來都是小打小勝大打大勝。她耳蒙蒙聽說老談在外邊拈花惹草,一直不放松警惕。以前,因為這個她曾經(jīng)打到文聯(lián),砸了一次主席室,摔了老談從黃山帶回來的瑪瑙煙灰缸,撕扯了墻壁上的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老談先是不承認(rèn)自己有腥味兒,然而王老虎掌握了鐵證,老談只好發(fā)誓痛改前非。可是,王老虎又不是小孩子,當(dāng)然知道是狗改不了吃屎的道理,所以,一旦有了風(fēng)吹草動,對老談絲毫都不客氣,絕對的霹靂手段。聽談寧這么說,富魚就放心了,朝李清要了稿子,回家了。

        老談本來是想吃完了飯之后再去歌廳唱唱歌,阿平說:“你要是能把寫小說那個女孩子找回來,我們幾個就跟你去唱歌,不但跟你去唱,而且唱歌的錢我繼續(xù)出。”

        阿平的話自然得到了大家的響應(yīng),于是,大家就鼓動老談:“你一文聯(lián)主席請個業(yè)余作者吃飯,還被人拉走了,那個富魚到底歸不歸你領(lǐng)導(dǎo)?一點兒都不尊重你,我們大家都不相信你喊不回來李清,你今天要是喊不回來,干脆別當(dāng)這個文聯(lián)主席了,我們這些協(xié)會的干脆也退會算了。我們大家可都當(dāng)你談主席是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精神領(lǐng)袖,富魚那小子拿你面子不當(dāng)面子,這樣下去可還了得?!?/p>

        方才富魚把李清從東京拉到華盛頓之后,大伙就欷 了一陣子,老談頑強地支撐著面子,找了許多許多臺階給自己下??墒?,現(xiàn)在大伙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只能站起身去找李清??伤鋈ゲ坏轿宸昼娋突貋砹?,根本就沒喊來?;氐桨鼛矝]跟大伙解釋,穿了衣服走人,情緒上氣急敗壞到了頂點。大伙相互看了看,就都跟著他出來,在麗都門口散了。

        老談不想立即回家,一個人在街上流浪了好一會兒。

        縣城的夜晚有好多人在大街上游走,給人的感覺是,人們娛樂起來總比工作著要盡心。老談抬頭看看天空,感到天上的星星月亮馬上要墜毀了,怕砸下來。這個時候,老談看了看大街上那些不知道死活的人,心里笑了笑。他打算回家了,想喊個人力車,喊半天也沒有喊到。

        走到十字路口,他突然改了主意,打算給談寧打個電話,把手機掏出來,可手機是關(guān)著的,怎么也打不開。老談只好到電話亭給談寧打了個電話,問談寧:“富魚在不在?”

        談寧說:“來了又走了?!?/p>

        老談?wù)f:“我上午找他談話,想提拔他當(dāng)編輯部主任,他不干不算,還跟我雞巴雞巴地,下午我請個業(yè)余作者吃飯,他一點兒面子不給我留,當(dāng)著好多人讓我下不來臺,硬把那個業(yè)余作者拉走了。我心里不痛快,過去跟你說說這些事兒。”

        談寧怕他過來:“你別過來了,我要睡了?!?/p>

        老談鍥而不舍:“誰睡這么早,晚睡一會兒吧你?!?/p>

        談寧見他真要過來,趕緊跟他說李清在這呢,人家睡了,不方便。想不到老談一聽說李清在就更要過來。

        老談?wù)f:“你讓李清她起來,我正好也有話跟她說?!?/p>

        談寧一急,就扯了一句謊:“我嫂子剛來電話問你在這不,你還是抓緊回去吧?!?/p>

        老談?wù)f:“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兒,你等我過來再說吧?!?/p>

        老談放下電話,跟電話亭女老板說沒零錢了,下次一起給。女老板瞪了他一眼:“你總沒零錢,總是下次,你都多少個下次了?沒有零錢整錢我也能掰開,拿來我給你掰?!?/p>

        沒等電話亭老板說完,老談已經(jīng)上了人力車,走出好遠了。

        老談跟人力車夫說:“這娘們兒原來是劇團的,跟團長搞破鞋,他男人把團長用刀子捅了,她在劇團也就干不下去了,開了個小賣鋪,想不到壞事變好事,發(fā)了?!?/p>

        人力車夫一邊蹬車,一邊喘著粗氣:“我知道她,不容易呀?!?/p>

        老談?wù)f:“比你容易多了,人家一天能賺多少,你一天能賺多少。”

        人力車夫說:“我哪能跟人家比,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就拿你來說,你坐車我蹬車,你坐車的賺的多,我蹬車的賺的少,不在一個檔次上。”

        老談?wù)f:“我可沒零錢,一百的,你能掰開嗎?”

        人力車夫說:“我可掰不開?!?/p>

        老談?wù)f:“那怎么辦?”

        人力車夫把車停下,說:“你先拿來,我找地方給你掰開?!?/p>

        老談?wù)f:“沒到地方呢,先走著?!?/p>

        人力車夫說:“到了就沒地方掰錢了,還是先找個地方掰開吧?!?/p>

        老談死活不同意:“那怎么行?!?/p>

        人力車夫突然暴躁起來,拉了老談的膀子把他扯下來:“你自己走吧,老子不拉你這塊臭肉?!?/p>

        老談被人力車夫老鷹捉小雞一樣捉下來,心里不舒服,要跟人力車夫放賴:“你敢打我!”

        人力車夫說:“打你怎么的,小心我殺了你個狗東西?!?/p>

        說著,人力車夫真就從車上抽出一把尖刀。老談一見事情不妙,趕緊跑進胡同了。

        談寧租的房子就在胡同里,是個不起眼兒的小院落。老談把門拍得嘎嘎響。談寧趕緊給他開了門:“你就不能輕點兒拍?!?/p>

        老談也不跟談寧搭言,直著身子進屋了。

        李清在沙發(fā)上坐著,見老談進來,趕緊站了起來,想跟老談解釋下午的事。

        “談主席,我……”

        老談用手勢打斷李清:“不怪你,是富魚那烏龜王八蛋成心跟我過不去,我不跟他一般見識,這事兒跟你絲毫關(guān)系沒有?!?/p>

        談寧關(guān)了房門,回身問老談:“你們到底怎么了?”

        老談也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又讓李清也坐下。

        “能怎么地,成心跟我別扭,我看這小子是不想好了,我早晚得收拾他?!?/p>

        談寧為富魚辯白:“就知道怪富魚跟你別扭,你也不想想你整的那些事兒,你毫無理由地扣這個工資扣那個工資,大伙都靠工資過日子,你平白無故找個借口就扣大伙工資,哪個局長像你這樣了?郭力順讓你擠走了,人家是市里有人,正好高就一步,不跟你扯了。富魚農(nóng)村上來的,他又沒有地方走,不跟你對著來還能怎么的?富魚其實對你都夠客氣的了,門春梅和陳香說你把文聯(lián)賬亂弄,聯(lián)合富魚要告你,是富魚給你擋住了,還不是看了我的面子。我看照這樣下去,說不定還要出啥事兒呢?!?/p>

        老談有些吃驚:“真的?門春梅和陳香聯(lián)合富魚告我?”

        談寧說:“我還能給你扯謊呀,我可是你親妹子?!?/p>

        老談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在本來就比較狹窄的屋子里開始踱步。屋地中間有個洗臉盆子,他每次轉(zhuǎn)回來,或者繞開,或者邁過那個臉盆子。

        談寧被他轉(zhuǎn)得心煩:“又轉(zhuǎn)又轉(zhuǎn),你就不能安靜地坐下說話?!?/p>

        老談不想再說這個話題了,突然停了踱步。

        “不說這些了,他們愛告就告,走,我?guī)銈儌z吃夜宵去?!?/p>

        談寧說:“不去,吃什么夜宵啊,你抓緊回去吧,我嫂子找你呢?!?/p>

        老談?wù)f:“我不是請你,我是請李清。”

        談寧說:“李清也不去?!?/p>

        李清說:“謝謝談主席,我一點兒也不餓?!?/p>

        老談笑著伸手來拉李清:“夜宵不一定餓了才吃,城里人不像你們鄉(xiāng)下人餓了才吃?!?/p>

        老談回身看談寧的時候,談寧已經(jīng)撥通了電話:“嫂子呀,我哥在我這兒呢,他說五分鐘就到家,你別著急呀?!?/p>

        談寧放下電話,身體靠在洗衣機上,兩手抱在胸前,掛歷一樣,頑皮地看著她哥。

        老談想不到妹子會跟他來這么一手,無奈地撒開了李清,瞪了談寧一眼,然后憤憤地摔門走了。

        老談走了之后談寧問李清餓不餓,要是餓的話就煮速凍餃子。李清其實一整天什么都沒吃,確實餓了,可她不好意思跟談寧說自己餓了。

        李清說:“我不餓。”

        談寧看出李清是不好意思,給她找了一本《人民文學(xué)》看,然后就去廚房煮餃子了。

        不一會兒餃子煮好了,然后倆人一邊吃餃子一邊就聊了起來。

        談寧問李清有對象沒有,李清說現(xiàn)在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談寧給李清碗里連續(xù)夾了幾個餃子:“鄉(xiāng)下像你這么大的姑娘都結(jié)婚了吧?”

        李清點點頭:“我妹子都生小孩了。”

        談寧說:“女人年齡大了就不好找了?!?/p>

        李清不想談自己,就問談寧:“談姐你長的這么好看,怎么不再找一個?”

        談寧抻了一下眼神:“離過婚的女人跟沒結(jié)過婚的女人不一樣,沒有結(jié)過的得趁著年齡小把自己找出去,離了的女人就不用著急了?!?/p>

        李清說:“富魚對你挺好的。”

        談寧也不避諱李清:“是,他是對我挺好的。我也不圖什么,能天天看到他就行。我知道他離不了婚,我們倆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

        李清說:“總這樣怎么行呢?!?/p>

        談寧苦笑了一下:“沒有什么行不行的,怎么還不是過呀?!?/p>

        兩個人正說著,富魚把電話打了過來。富魚問談寧:“你哥走了?”

        談寧吃驚:“你怎么知道他來過了?”

        富魚在電話里哧哧笑:“我能在一張紙上畫出他明天的路線圖你信不信?從他家門口開始,到他家門口結(jié)束,早晨到黃昏,走哪條道我都能標(biāo)出來?!?/p>

        談寧嘴里有餃子,努力地不笑:“算了吧你,放心吧,我跟李清吃餃子呢,吃完就睡覺?!?/p>

        富魚說:“我們鄉(xiāng)下妹子面子矮,你照顧她吃飽。跟她說,我正看她寫的東西呢,我會像郭力順老師一樣給她看,我看完了給她寫個評語,明天拿給她,你讓她明天上午到編輯部等我。”

        談寧放下電話就告訴李清,說富魚在給你看稿子呢。

        談寧說:“富魚看著沒形狀,可我了解他,心好,是個不錯的男人。他別的都不認(rèn)真,就是對稿子認(rèn)真?!?/p>

        李清從來沒見哪個女的這么夸自己喜歡的男人,感覺談寧很開放。

        李清說:“談姐,富魚的文章寫得可漂亮了,他早晚成大小說家?!?/p>

        談寧又給李清的碗里夾了幾個餃子。

        談寧說:“能不能成大小說家不重要,我就是喜歡他這個人,直率、坦蕩、有骨氣,而且心窩子熱。”

        電話鈴又響了起來。談寧以為是富魚的,起身去接電話。可是,電話是王老虎打過來的。

        王老虎說:“寧寧,那個富魚以后你別來往了!”

        談寧不知道王老虎在說什么:“哪跟哪呀?”

        王老虎的聲音很茁壯:“反正你不聽嫂子的話,你會后悔的!”

        王老虎把電話率先掛斷了,談寧拿著聽筒發(fā)愣。

        老談到家之后,把一天的委屈添油加醋胡編亂造了一氣,都跟王老虎講了。

        老談?wù)f:“我去找寧寧了,讓她往后別跟富魚來往,她不聽,她還替富魚說話?!?/p>

        王老虎見他回來晚了就生氣:“沒人愿意聽你們家那些破事,你妹子愿意當(dāng)姘頭就當(dāng)去。”

        老談脫了自己,然后把自己鋪在床上。

        老談?wù)f:“你知道富魚今天成心出我洋相到什么程度嗎?他當(dāng)著縣領(lǐng)導(dǎo)的面給我下不來臺,居然還揚言聯(lián)合文聯(lián)會計出納告我。”

        王老虎警覺起來,把身子往上提了提,讓自己靠在床頭上。

        王老虎問:“告你什么?”

        老談?wù)f:“還不是賬上的事嘛?!?/p>

        王老虎有些急:“那怎么行,就是你大公無私,讓他們一整也得清不清混不混的?!?/p>

        老談無奈:“我能有什么辦法,本來想拉攏拉攏他,提拔他當(dāng)編輯部主任,一來想跟他把過去那頁都翻過去,重新開始好好處;二來呢,將來他要是跟寧寧有個結(jié)果,文聯(lián)的大權(quán)也沒旁落。想不到這小子軟硬不吃?!?/p>

        王老虎瞪了他一眼:“這個領(lǐng)導(dǎo)讓你當(dāng)?shù)模粋€小文聯(lián),連你自己都算上也就十來頭蒜,讓你搞得雞飛狗跳塵土飛揚?!?/p>

        老談想摸摸王老虎的大燈,被王老虎打開。王老虎嘴上說不管,可腦子里都是文聯(lián)的事兒。她想了想,然后跟老談?wù)f:“富魚不就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傻小子嘛,有什么治不了的?”

        老談顯然是沒有主意,就問王老虎:“咋整?他就一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

        王老虎給談寧打了個電話,讓談寧別跟富魚來往了。不等談寧反應(yīng),她就把電話掛了。

        王老虎給談寧打完電話,讓整個身體鉆被窩里,說:“睡,有事明天再說。”

        第二天早晨,李清早早就來編輯部等富魚,可富魚遲遲沒來。

        門春梅跟李清說,富魚知道你在編輯部等他就一定能來,他平常都是晚上熬夜,起來得晚,一般得十點鐘才能起來,你著急也沒有用,耐心等吧。陳香給李清泡了跟昨天一樣的茉莉花茶,說:“我們倆還要去菜市場,還要回家給孩子做飯,你慢慢等著,他一會兒就能來。”

        李清只好在編輯部等著。她從富魚辦公桌上拿了一本雜志翻看,一直看到快十一點了也不見富魚來。李清著急得不行,昨天已經(jīng)在縣里住了一夜,農(nóng)村又沒有電話可打,不知道家里急成什么樣子。李清想再次給富魚打個電話,剛要打,編輯部的門被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推開了。編輯部的所有人李清都認(rèn)識,這個女人顯然不是編輯部的。李清就問你找誰?

        那個女人對李清笑了笑,問李清:“你是不是李清?”

        李清說:“我是呀?!?/p>

        那個女人說:“我和富魚是一家的,富魚昨天晚上看稿子看到天亮,突然就頭疼得厲害,讓我給你把稿子送來,還有他給你寫的意見?!?/p>

        李清有些感動:“你是嫂子呀,富魚老師生病了?”

        富魚老婆把稿子和富魚的批改意見給了李清:“沒事兒,就是腦袋疼,他有這個毛病,每次喝酒都是這樣,睡一覺就好了?!?/p>

        李清聽富魚老婆這么說,替富魚擔(dān)著的心就安靜了些。

        李清和富魚老婆站著說話,臉對著臉:“嫂子這個暑假凈在家待著了?沒回鄉(xiāng)下嗎?鄉(xiāng)下現(xiàn)在瓜果梨桃都有,大李子可好吃了?!?/p>

        “剛從鄉(xiāng)下回來,這不是快開學(xué)了嘛?!?/p>

        “當(dāng)老師其實真挺好的,一年兩個大假期,而且還休雙休,一年就半年班,我挺羨慕你們當(dāng)老師的?!?/p>

        富魚老婆笑了笑:“是挺好的。李清你回家吃飯吧,我給你包餃子吃。”

        “我昨天都沒回去,今天必須抓緊回去了?!?/p>

        “那下次你來縣里就到家,都是鄉(xiāng)下人,你跟我別客氣?!?/p>

        兩個人說了一氣話,然后一起出來。富魚老婆堅持送李清去客運站,李清感覺富魚老婆完全還是農(nóng)村人的做派,又樸素又熱情,當(dāng)她是個親戚似的,所以也沒拒絕。從縣委大門出來,想不到在門口又碰上老談了。富魚老婆想跟老談打個招呼,李清也想跟老談辭個行,倆人停住腳步等老談。想不到老談?wù)贿呑咭贿厡W⒂诤鸵粋€人說話,根本就沒理會她們,就那么公然地從她們倆身邊路過了。倆女人傻了那么幾秒鐘,表情上是被冷落了,然后繼續(xù)往客運站走。李清想不明白,談主席昨天是那么熱情,今天就跟不認(rèn)識了似的。李清有些發(fā)愣,富魚老婆說:“跟老談一起走的那個是紀(jì)檢委書記老何,聽富魚說他們倆最不對付了,看樣子不像不對付呀?!?/p>

        李清不認(rèn)識紀(jì)檢委書記,對這個話題也不感興趣,就又跟她談別的。

        “富魚老師是個有思想有才華的人,嫂子咱都是農(nóng)村人,我看你實惠,跟你說句心里話,你可得看好他?!?/p>

        富魚老婆苦笑了一下。

        “咋能看好?城里跟咱們想象的不一樣,你沒聽民謠這么說嘛——有喝的、有碰的,有三拳兩腳玩命的;有喊的、有唱的,有抓住話筒不放的;有和的、有杠的,每圈都有進賬的;有捏腳的、揉背的,有按摩按到裸睡的;有想念的、愛慕的,有電話兩頭傾訴的;有談情的、說愛的,有街上摟著亂拽的;有拈花的、惹草的,有害得老婆亂找的;有表演的、猛練的,有跳樓招來觀看的;有狂歡的、作案的,滿街都是亂竄的。看看,社會都這樣了,我怎么管我們家富魚呀?只要他高興就行了,我無所謂?!?/p>

        富魚老婆這話讓李清大吃一驚。

        “嫂子,你看得這么開啊?一般女人可做不到?!?/p>

        富魚老婆說:“不看開能怎么樣呢?你自己的男人在這個社會里,這個社會就這樣,你能讓你自己的男人跟社會不一樣?誰有那本事呀,我可沒有。”

        李清嘆了一聲,富魚老婆知道,李清這一聲嘆息是幫著她嘆的。富魚老婆心想,傻妹子,你將來結(jié)婚就知道了,你也得跟我一樣,不一樣就得離婚。離婚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太悲慘了。

        “想那么多干啥,李清我跟你說,一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想得越多得到的就越少,干脆什么都不想,到哪條河脫哪個鞋,心放寬點兒就都能過去,要是爭啊搶啊的,就什么都不是你的了,你就什么都沒有了?!?/p>

        李清聽富魚老婆說的這些,感覺被上了一堂課。李清暗想,富魚老婆說的這些,是不是她將來要面對要選擇的呢?要真是這樣,自己就一輩子都不找男人,一輩子都不結(jié)婚了。一直到她坐上了汽車,她滿腦子里都是富魚老婆說的那些話,感到一個女人要是活到富魚老婆這個地步,基本也就成哲學(xué)家了。

        王老虎早晨起來給老何打電話,說有個事情要商量商量。畢竟是老同學(xué),而且王老虎跟老何老婆還在一個學(xué)校工作,所以關(guān)系比較鐵,說起話來不用有擋迎。老何雖然看不起王老虎的男人老談,卻受不了王老虎的熱情,所以還是得給王老虎面子。王老虎在電話里跟老何說:“何書記你別當(dāng)了紀(jì)檢委書記就不認(rèn)識老同學(xué),我們家老談單位有點兒事情想跟你匯報匯報,你別推脫了。”

        老何跟王老虎打哈哈:“談主席是才子,文聯(lián)是有學(xué)問的地方,人家不請咱,咱也不好冒昧不是?!?/p>

        王老虎有話從來都是直接說:“狗屁才子,能混個正科級待遇就是他的造化,哪怕是個帶括弧的,也算給我爭了面子。”

        老何繼續(xù)打哈哈:“全縣九十多萬人口,文聯(lián)主席就一個,你別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

        接著,王老虎就把老談想跟老何親近親近的意思說了。老何沒有理由拒絕友情,就答應(yīng)了。

        老談得了老婆的眼色之后從家里出來,直接去了老何家,在老何家坐了一小會兒,也沒跟老何說上啥話。人家老何起床刷牙洗臉,中間還去了十分鐘廁所,從廁所出來就吃飯。老談只能在沙發(fā)上干坐著。等老何吃完了,跟老何一起出來往縣委走。

        路上,老談跟老何說:“何書記,你們紀(jì)檢委有一個科還在樓外辦公,不行咱們就換換房子?!?/p>

        縣委大樓是新蓋的,紀(jì)檢委人多,辦公室不夠用,一個監(jiān)察科仍然在老地方的兩間瓦房里辦公。紀(jì)檢委書記老何一直為辦公室跟縣委辦要房子,縣委辦實在分派不出房子給紀(jì)檢委,還說紀(jì)檢委機構(gòu)膨脹,人員太多應(yīng)該精簡。老何因為實在沒有辦法,也就只能讓一個科的兄弟們在樓外的大瓦房里忍受著嚴(yán)寒的冬天和酷熱的夏天。老談主動要把文聯(lián)編輯部的辦公室跟紀(jì)檢委的大瓦房調(diào)換,老何當(dāng)然高興換。

        “這可是虧本買賣,你愿意?”

        老談?wù)f:“編輯部經(jīng)常接待業(yè)余作者,搞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什么人都有,來來往往上縣委的樓也不方便,跟你們調(diào)換沒有什么不合適,何況你們是兩間,編輯部雖然房間大,畢竟也是一間?!?/p>

        老何說:“那可就說死了,不許反悔?!?/p>

        老談?wù)f:“你不反悔就行?!?/p>

        老何高興地握了一下老談的手:“中午我請你吃飯?!?/p>

        老談受寵若驚:“我請你我請你?!?/p>

        老何忽然仗義起來:“你文聯(lián)經(jīng)費緊張,說定了,我請你。”

        老談知道賬上歸零了,聽老何這么說,也就沒有再堅持。兩個人進了縣委大樓,各自回了辦公室了。一直挨到中午,紀(jì)檢委老何用電話通知他下樓,他趕緊跑到樓下跟老何匯合,之后兩個人往麗都酒店走。富魚老婆和李清就是在這個時候跟老談擦肩而過的。

        紀(jì)檢委老何非常給老談面子,讓幾個科長出面陪老談。老何說自己有胰腺炎,不喝酒,讓幾個科長陪老談喝。老談其實也喝不了多少,可他今天喝得十分主動,不但沒有拒絕任何人敬酒,而且還主動敬了每個科長一杯。老談喝多了,是紀(jì)檢委的車把他送到家的。

        到家之后,他一頭扎下來睡了,睡得昏天黑地,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凌晨。

        凌晨,老談在王老虎身邊醒了,感覺口渴,喝了一杯涼茶。努力回想昨天喝的這個酒,好多年沒有醉到這樣了,想想跟紀(jì)檢委的人喝這么一次,也值得。

        王老虎一邊穿衣服一邊罵他:“瞅瞅你這沒出息樣,怎么就喝得人事不醒了?”

        老談很感滿足:“何書記給面子,紀(jì)檢委那些科長也稱兄道弟的,都給面子,不喝不對勁?!?/p>

        王老虎的眼光瞟了瞟他,沒再說什么,收拾收拾上班了。

        老談也跟著出來,到樓下的小吃攤子要了兩根油條,一碗豆?jié){,吃飽之后也去上班了。他沒去主席室,直接來了編輯部。他進門的時候陳香和門春梅正要出門去菜市場,見老談來了,就都安靜地坐著。老談在編輯部的桌子中間踱了一會兒步,然后很突兀地說:“你們收拾收拾,準(zhǔn)備搬家,下午就搬?!?/p>

        陳香和門春梅都霧里云中。

        “搬家?往哪兒搬?”

        老談就簡單地跟他們說了一下:“跟紀(jì)檢委換辦公地點了,咱們房子不夠用,幾個部門擠在一起辦公不方便,這回好了,咱一個辦公室換紀(jì)檢委兩間辦公室。得抓緊,回頭人家變卦就換不成了?!?/p>

        門春梅說話總是不過腦子,當(dāng)時就表示了自己的看法:“一間換兩間也不劃算呀,咱這是暖氣樓,而且在縣委大樓里,再說,咱這一間的面積比紀(jì)檢委兩間的面積都大,怎么能跟他們換呢?”

        老談看了門春梅一眼,突然把腳步停在門春梅面前:“賬不能這么算,劃算不劃算得我說,你們聽著就行了。”

        說完,老談一陣風(fēng)似的離開了編輯部。門春梅和陳香大眼對小眼了一會兒,想不明白老談為什么做這個虧本買賣。陳香腦子活泛些,想了半天,有點兒想明白了,她說:“明擺著是拍紀(jì)檢委何書記馬屁,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門春梅恍然大悟:“哦靠,理在這兒呢。我說呢,就算是豬腦子狗腦子也能看出來這是個虧本的買賣。他老談想拍馬,可也不能出賣文聯(lián)啊?!?/p>

        陳香的鼻息也粗起來,拿起電話找富魚。

        富魚沒接電話,陳香跟門春梅說:“走,找富魚去?!?/p>

        門春梅意會到陳香的意圖,起身跟她一起去富魚家。

        富魚腦袋疼得不行,仍然沒有起床。

        陳香說:“腦袋疼也得起來,下午要搬家,你不上班你的辦公桌誰搬?”

        富魚因為頭疼,眉毛擰成疙瘩。聽說要搬家,不知道怎么個事兒,問門春梅和陳香。倆女的你一句我一句,總算把話說明白了。富魚騰地從床上跳下來:“媽的,老談是瘋了,為了拍馬出賣文聯(lián)利益,不行,這個事情不能讓他得逞?!?/p>

        富魚領(lǐng)著倆女的去找老談,臨出門富魚老婆擔(dān)心地囑咐了富魚一句:“別跟領(lǐng)導(dǎo)弄得太僵,有話好好說?!?/p>

        富魚沒理會老婆的囑咐,到了文聯(lián)主席室,一腳把門踢開,跟老談戟指怒目:“聽說你要拿編輯部的辦公室跟紀(jì)檢委換瓦房?”

        老談的精神已經(jīng)投靠了紀(jì)檢委書記,在富魚面前格外氣定神閑:“是啊,換怎么的?”

        富魚氣得脖子上暴凸著青筋:“文聯(lián)就這么一點兒家底子,你給折騰出去的話,你就是罪人,是整個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罪人。”

        老談已經(jīng)有恃無恐起來:“你一個農(nóng)村來的小雞巴崽子,愛哪告哪告去!主席是我,我說換就能換!”

        富魚見老談是鐵了心了,就領(lǐng)著倆女的從主席室出來。下了樓,在縣委大門口折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門春梅和陳香也心急,可心急有什么用啊,都憤恨老談。門春梅跟富魚抱怨:“以前就說聯(lián)合起來告他,你偏偏說不應(yīng)該告,我們知道你是看談寧面子,可人家看你面子嗎?現(xiàn)在好了,人家攀上紀(jì)檢委書記了,想告都告不贏了?!?/p>

        陳香說:“要是把那些賬給捅出去,紀(jì)檢委書記也不一定能保他?!?/p>

        倆女人說些沒用的,富魚心更煩:“別吵了好不好,走,咱們找老主席去。”

        退休的老主席姓曲,是老談的前任,人品文品官品都是一等的,聽了富魚他們的匯報,建議他們?nèi)フ倚麄鞑块L。曲主席說:“孩子們,你們別慌張,你們咋忘了,文聯(lián)還有一個兼職主席,老談是常務(wù)副主席,看看他聽不聽一把主席的?”

        富魚豁然開朗:“我們這就去找姚部長。”

        他們?nèi)齻€從曲主席家里出來,往縣委走回來。路上,富魚讓陳香用手機給文聯(lián)另外幾個同志打電話,通知大家一起去宣傳部找姚部長反映情況。陳香分別給大家打了電話,然后告訴富魚,說能來的都來。

        談寧是兩年前回來的,她在另外一個城市里離了婚,就回了縣城的娘家。老談比較為這個妹子負(fù)責(zé)任,硬是把她安排在了縣文聯(lián),在組聯(lián)部做了干部。那時候談寧還沒有從婚姻的廢墟上完全走過來,整天在班上淑女一樣,誰看了她都覺得楚楚可憐,掃地打水都勤奮,跟同志們的關(guān)系也都好。

        富魚罵老談的時候從來不背人,當(dāng)著談寧就罵。談寧聽著十分不舒服,可她沒有跟富魚為她哥爭辯,有一次單位就剩下他們倆的時候,她就跟富魚說:“你罵主席的時候能不能背背我,畢竟他是我哥?!?/p>

        富魚的脾氣倔強得死驢一樣:“他該罵我就罵,你不愛聽,把耳朵捂上?!?/p>

        談寧說:“富魚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是替他說話,我感覺你這樣不好?!?/p>

        富魚說:“我好不好跟你有關(guān)系嗎?”

        那次,談寧被富魚氣哭了。富魚一點兒也不知道憐香惜玉,見談寧哭了,就吹著口哨揚長而去了。

        再后來,談寧了解了一些老談在文聯(lián)做的那些事,也了解了富魚的脾氣,潛意識里就非常理解富魚,她感到富魚這死驢一樣的脾氣其實也都是給逼出來的??墒?,哥哥畢竟是哥哥,她不想哥哥在單位有這么一個對頭,就打算在富魚跟她哥哥中間做點兒工作,盡力調(diào)和調(diào)和。談寧的想法是好意,畢竟都在一個單位工作,關(guān)系弄得這么僵不好。有了這么個想法之后,她許多次想主動接近富魚,可富魚根本就不跟她因應(yīng)。

        談寧其實是個很漂亮的女子,皮膚好,身材也好,走在街上回頭率很高的,她對自己的容貌相當(dāng)自信。不是說她想用自己的容貌來給哥哥做工作,更沒有想過用自己的容貌吸引富魚征服富魚。在談寧的記憶中,富魚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她,包括把她氣哭那次,富魚也沒有看她一眼。

        談寧感到富魚是個性格很特殊的家伙,兩個人真正成為情人之后,富魚告訴了談寧一個秘密:“我在美女面前自卑,不敢多看人家。我不看哪個女人,基本上也就是喜歡上了哪個女人。”

        談寧和富魚成情人了,立場完全都站在了富魚這邊,雖然做妹子的不能反對哥哥,可談寧跟富魚明確表示過,你們倆以后人腦袋打成了狗腦袋,我都不干涉。

        富魚說:“這是前提,要是你想讓我跟那個胸?zé)o點墨花拳繡腿的老談投降,咱倆干脆就拉倒?!?/p>

        談寧說到做到了,富魚跟她哥哥之間的矛盾她根本就不介入。談寧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富魚好了有三四年光景了,她雖然跟富魚表示過,沒想破壞富魚的家庭,說只要能天天看到他,能有這么一層關(guān)系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內(nèi)心里還是希望能跟富魚白頭偕老。尤其是這一年以來,她一直在思謀著怎么才能讓富魚老婆放了富魚。

        談寧知道,富魚老婆是富魚從鄉(xiāng)下帶到縣城的,富魚在跟談寧確定情人關(guān)系之前就說過,不能拋棄他老婆,他說他老婆是在他娶不上媳婦的時候嫁給他的,現(xiàn)在拋棄人家屬于喪良心。富魚還說:“我什么事都能干,就是不能喪良心?!?/p>

        談寧當(dāng)時這么回答富魚的:“我做你情人行了啵,我也知道我不能拆散你們倆,我沒那個能力和魅力?!?/p>

        富魚說:“你知道這個就好,就能繼續(xù)?!?/p>

        三四年就這么過來了,談寧越來越想跟富魚擁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種想法一天比一天強烈,又不敢跟富魚說,她知道,要是跟富魚說這個,富魚立即就得跟她拉倒。

        談寧忽然就有了一個想法,看能不能親自找一下富魚老婆談?wù)?,要是她肯放了富魚,談寧犧牲點兒物質(zhì)利益也行。在談寧看來,鄉(xiāng)下女人一般都不講什么愛情,只要有個婚姻就成。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談寧就開始思謀著如何跟富魚老婆見面,見了面又如何把話題展開。她這些天里,一方面對富魚百依百順,另外一方面暗暗地設(shè)想了和富魚老婆見面的具體方式。

        她因為心里有這么個需要仔細(xì)謀劃的想法,所以晚上睡覺就比較晚,起床也就比較晚,她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中午了??纯创巴?,外面全是陽光,心情也跟著晴朗。她感到利用這樣一個好天氣去跟富魚老婆談,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她就精心地打扮了自己。

        從家里出來,半路上到商場給富魚老婆買了套衣服。她帶著這套衣服直接就去了富魚家。

        除了談寧,文聯(lián)的其他同志都擁到了姚部長辦公室,七嘴八舌地反對老談。姚部長讓大家先安靜下來,各自都找了地方坐下。于是大家就在沙發(fā)上、小床上坐了下來。姚部長看了看大家:“富魚,你說?!?/p>

        富魚就把老談要拿編輯部的辦公樓換紀(jì)檢委大瓦房的事情匯報了一遍,末了強烈地表達了憤怒:“他要是真換,我就把他腦袋擰下來當(dāng)泡踩了?!?/p>

        文聯(lián)的其他同志也隨聲附和:“絕對不能讓他換成?!?/p>

        姚部長聽了之后也感慨:“他這是怎么了?這不是犯了眾怒了嘛,難道他連眾怒難犯都不知道?”

        接著,大家又把他隨便停止這個工作,隨便扣哪個工資的事兒都跟姚部長說了。

        姚部長安撫大家:“你們大家先回去,他向來也不聽我這個主席的,就算我親自找他談也沒用,這個事情我得跟常委部長匯報去?!?/p>

        聽姚部長這么說,大家的情緒安然了許多。富魚一揮手,帶著大家出來了。一邊往編輯部走,一邊跟大家說:“以前你們要告他我攔著,現(xiàn)在我不攔了,愛怎么告就怎么告吧?!?/p>

        進了編輯部,都各就各位,如臨大敵的樣子。

        時近中午,大家都不張羅去吃飯,陳香和門春梅也沒有張羅去菜市場,大家都怕老談搞個突然襲擊,趁大家不在把家搬了。

        可是,紀(jì)檢委一班人馬抬著十來張辦公桌椅進來了,很快就把編輯部放滿了桌子。編輯部這些人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都愣怔了。

        富魚說:“你們這是干啥?”

        紀(jì)檢委帶隊的寬和地笑著:“咱們兩家換辦公室呀,你們不知道嗎?”

        富魚說:“我們不同意換,你們把桌子椅子都搬出去?!?/p>

        紀(jì)檢委帶隊的說:“何書記讓我們往這搬的,我們是聽你的還是聽何書記的?”說著,他對著他帶來的那些人,“你們說,聽富魚編輯的還是聽何書記的?”

        紀(jì)檢委那幫人笑鬧著說:“要么咱聽富魚編輯的?”

        說完,他們一幫哈哈大笑了起來。

        文聯(lián)這幫人平常嘣個坑還行,根本就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碰到了這樣的陣仗都無所適從了。富魚想號召大家動手,把紀(jì)檢委的桌子椅子搬出去,可大家都眼睛亂轉(zhuǎn),不知道從哪兒動手,就都沒有動身子。

        富魚急了,趕緊給雷諾打電話:“雷哥,你趕緊帶著你的人馬過來,紀(jì)檢委這幫王八來搶占編輯部的辦公室了?!?/p>

        雷諾問:“到底咋個事兒?你慢慢說。”

        富魚就耐著性子把過程簡單地跟雷諾說了,不料,雷諾說自己現(xiàn)在不在家,出差了。

        雷諾說:“我在北京呀,遠水解不了近渴呀,你先想想別的辦法,不行你就別跟他們頂了,回頭我在開發(fā)公司給你騰出兩間辦公室?!?/p>

        富魚趕緊掛了雷諾的電話,一個人連踢帶踹地往門外弄紀(jì)檢委的桌子椅子。可他哪里是紀(jì)檢委那班人的對手啊,弄得手都出血了,末了,人家紀(jì)檢委的桌子椅子還是在里面。富魚氣得沒有了辦法,罵文聯(lián)這幫同志都是縮頭烏龜,然后憤怒地暈倒了。

        富魚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醫(yī)院里了。

        門春梅和陳香見他醒過來了,就跟他說:“想不到你有這么嚴(yán)重的心臟病,你有這么嚴(yán)重的心臟病跟紀(jì)檢委那幫人整啥呀,沒心臟病的也整不過紀(jì)檢委,何況你有心臟病?!?/p>

        富魚這個時候一句話都不想說,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喪失了說話的欲望。

        陳香說:“醫(yī)生說,再晚送過來一會兒,就不知道能不能搶救過來了。”

        門春梅說:“給談寧打電話,她沒接,給你老婆打電話,她說她不管你了?!?/p>

        陳香瞪了門春梅一眼:“你亂說啥呀?!?/p>

        門春梅繼續(xù)感慨:“人都病成這樣了,倆女人,一個指望不上,到頭還是咱倆在這守著他,我不是跟富魚要情,我是說富魚命苦?!?/p>

        富魚想問問辦公室的情況,可嗓子干得厲害,說不出話來。

        陳香幫著富魚喝了兩口礦泉水:“好好養(yǎng)病,什么都別說了?!?/p>

        富魚問陳香:“辦公室什么情況了?”

        不等陳香說話,門春梅就告訴了富魚:“人家的桌子都搬進去了,咱們的辦公桌椅,也都讓人家堆放在走廊了?!?/p>

        富魚想爬起來,陳香趕緊制止了他:“你別動了,回頭咱有說理的地方,姚部長不是說跟上面匯報嘛,等著吧?!?/p>

        富魚長長地出了一口惡氣,胸口的郁憤仍然難平,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著病房那慘白的房頂。

        此時,窗外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富魚感激地看了看兩個女同事:“謝謝了,你們倆先回去吧,我沒事兒?!?/p>

        門春梅抱怨:“你老婆她怎么了?我跟她說你生病了,躺在醫(yī)院了,她居然說她不管你了?!比缓笥止终剬帲斑@個談寧也是,平常跟你恩呀愛呀地,關(guān)鍵時候找不到人了還。你現(xiàn)在這樣,我們倆怎么走?”

        富魚苦笑了一下:“真的,你們走吧,我沒事?!?/p>

        陳香和門春梅都沒辦法走,可她們的手機一遍又一遍地響。

        富魚說:“你們不走,我走?!?/p>

        見富魚生病也來驢脾氣,要往起爬,她們倆趕緊制止了他,答應(yīng)著出來了。她們倆一邊走,門春梅一邊繼續(xù)抱怨富魚的倆女人。正抱怨呢,和富魚老婆走了個對頭碰。門春梅一吐舌頭,趕緊拍桌子放屁遮丑,主動跟富魚老婆說了說富魚的情況。

        陳香跟富魚老婆說:“嫂子你咋才來?富魚差一點兒過不來了,你快去看看吧?!?/p>

        富魚老婆謝了陳香和門春梅,然后趕緊往病房跑去了。

        富魚老婆怎么也沒想到談寧能來家里找她,讓她把富魚讓給她。富魚老婆見過不要臉的,可她沒有見過談寧這么不要臉的。

        富魚被陳香和門春梅喊走了之后,富魚老婆就開始收拾屋子。富魚每天在家就作踐得房間里亂七八糟的,而且他在家的時候還不允許她收拾,富魚跟富魚老婆說過,這種亂是不能隨便收拾的,你收拾了就等于破壞。所以,富魚在家的時候,就算房間里亂成了一鍋粥,她也不敢收拾,總是在富魚出去了,她才能盡情地收拾收拾。

        談寧敲門的時候富魚老婆正收拾富魚的寫字臺,聽見敲門聲就放下手里的抹布去開門。富魚老婆想不到談寧居然有臉來這里,開始的時候,富魚老婆以為談寧是來找富魚的,身子擋在門口,冷著臉跟她說:“富魚出去了,不在家?!?/p>

        談寧微笑著,面若桃花,她相當(dāng)禮貌地跟富魚老婆說:“大姐我是來找你的,我不找富魚?!?/p>

        富魚老婆吃驚談寧來找她,臉上開始放霧:“我跟你沒話說?!?/p>

        談寧站在富魚老婆面前不肯走,把手里提著的禮品袋弄得嘩嘩響。

        “大姐,我有話給你說,能讓我進去嗎?”

        富魚老婆猶豫了一下,雖然不情愿,還是把身子閃開了。

        到了客廳坐下,談寧環(huán)視了一下富魚的客廳,感覺這個客廳的布置相當(dāng)庸俗,沙發(fā)套子都臟了,反正看哪都感覺跟她認(rèn)識的富魚不相稱。

        富魚老婆不知道從哪拽出一條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拿了個小凳子,在談寧面前坐了:“咱倆有啥說的?”

        談寧眼睛從富魚老婆手里的毛巾上拿開,看著富魚老婆的臉,然后就用誰也想象不出來的溫婉跟富魚老婆說了自己的來意。盡管談寧把口氣斟酌了再斟酌,可說出來的意思還是讓富魚老婆憤怒了。

        “談寧,我見過臉大的,可沒見過你這么臉大的,你來找我就是想讓我把富魚讓給你是不是?你知道你這是干什么嗎?你這叫橫刀奪愛!你這么做是要出人命的!”

        富魚老婆身體里的蠻力在那一刻全部爆發(fā)出來,伸手把談寧文雅的身體從沙發(fā)上拉起來,拉到門口,她把門打開,裝炮彈一樣把談寧裝在門口,然后發(fā)力就是一腳,談寧被富魚老婆射出去了。

        富魚老婆剛把談寧射出去,炮彈殼還沒落地呢,門春梅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門春梅說富魚心臟病犯了,在醫(yī)院里。富魚老婆因為在氣頭上,沒好氣地對著電話喊著說她不管富魚了。可是,放下電話之后腦子又清醒了過來,她也不知道富魚有心臟病,回想著門春梅的電話,富魚老婆急了,趕緊跑出來看富魚。

        十一

        編輯部在大瓦房安頓下來那天開始,富魚再沒上過班。這些天他天天都在雷諾那兒膩,怪雷諾不夠哥們兒,說雷諾平常說的好聽,關(guān)鍵時候看哥們兒熱鬧。雷諾跟他解釋說那天真是出差了,雷諾說死說活,富魚就是不相信。富魚數(shù)落雷諾,這些年我?guī)湍銓懥硕嗌俨牧?,我都趕上你雷諾的秘書了,有點兒文字活你就喊我,我哪次拒絕過你?再說,我要是不給你往北京推薦個改革人物,要不是我寫了吹噓你雷諾的一篇稿子,你雷諾能當(dāng)上這個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你雷諾能成為全縣十大杰出人物?富魚翻起小腸來一點兒情面也沒給雷諾留,雷諾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雷諾說,富魚你能不能別翻小腸?就算我這回對不起你行了吧?富魚仍然不依不饒,說編輯部的辦公室之所以能讓紀(jì)檢委那幫人搶去都是你雷諾的責(zé)任,你要想立功贖罪你現(xiàn)在就帶著人把辦公室給我搶回來。雷諾一臉苦相,說富魚你就饒了我行不行,我一個開發(fā)公司經(jīng)理哪斗得過紀(jì)檢委,你這不是成心讓我當(dāng)黃繼光嗎?你這不是成心讓我當(dāng)董存瑞嗎?

        富魚也知道這是給雷諾出難題,就不再逼迫雷諾幫著往回?fù)寠Z辦公室了。

        富魚整天失魂落魄的,在等待著姚部長的消息,半個月過去了,沒動靜,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動靜。富魚游蕩到江大佑辦公室,江大佑早聽說文聯(lián)和紀(jì)檢委發(fā)生的這檔子事了,就勸富魚,能讓一步就讓一步,雞蛋碰石頭沒好處。富魚跟江大佑來勁,說:“你給我閉嘴,我來你這不是想聽你說這個的?!苯笥舆B說:“不說這個,那咱說啥?要不咱出去喝酒?”富魚看了看江大佑,點頭同意。

        兩個人從縣委大院出來,往新華書店那邊找一個小飯店。新華書店胡同里有一溜小飯店。富魚和江大佑掏不起錢吃麗都那樣的排場,平常文人相聚基本是新華書店胡同里。

        季節(jié)到了秋天,天氣還是燥熱難耐。路旁有賣西瓜的馬車,從車旁經(jīng)過,馬身上的味道讓富魚想起了農(nóng)村的味道。好久沒有回農(nóng)村了,富魚心里暗想,等過了這陣子回趟老家,去看看爺爺奶奶,順便也看看李清。

        江大佑問:“聽說談寧走了?”

        富魚說:“去沈陽她姐姐家了。每年都要有幾次,她姐姐幫她找對象看。”

        江大佑說:“你們總這樣也不是個曲子,要么就讓人家找一個,要么就跟人家結(jié)婚。”

        富魚說:“我不可能跟她結(jié)婚,所以我不擋著她去沈陽?!?/p>

        說著話,就到了一家叫做半分利的小吃鋪,掀開門簾子進去,找個角落坐下。江大佑要了一個澆汁豆腐一個醬鯽魚。

        江大佑說:“魚哥,你病剛好,喝點兒啤酒得了。”

        富魚說:“特別想喝醉?!?/p>

        江大佑說:“心臟有病,還是少喝白酒?!?/p>

        富魚執(zhí)意要喝白酒,江大佑也就只好要了一瓶白酒。

        菜很快就上來了,慢慢地喝著。

        兩個人談了文聯(lián)和紀(jì)檢委換房子的事,談了李清的小說,談了目前國內(nèi)外文學(xué)狀況,談了今年農(nóng)村的雨水,還談了西瓜的價錢。當(dāng)然,話題的重點還是文聯(lián)跟紀(jì)檢委換房子的事。江大佑說:“魚哥你這么倔強沒好處,談主席畢竟在縣里混了這么多年,最近跟紀(jì)檢委的老何打得火熱,聽說他老婆跟公安局長還是同學(xué)關(guān)系,你一個農(nóng)村來的小白人,跟人家這種人斗不起,也斗不過?!苯笥舆@話讓富魚激動起來,“他跟紀(jì)檢委書記火熱怎么了?我又不歸紀(jì)檢委管,他老婆跟公安局長同學(xué)怎么了,我又不犯法,奶奶的,我就不信他老談能把我怎么樣?!苯笥又雷约簺]有能力說服富魚,就故意把話題岔開,說好久沒有見到郭力順了,有時間去市里看看他去。

        富魚喝了一大口酒,說別有時間了,咱晚上趕到他那兒去喝去。江大佑見富魚臉上有了笑模樣,摸出手機給郭力順打電話。

        郭力順在電話里讓他們現(xiàn)在就過去,說省里來了兩個編輯,正要喝酒去。

        縣城到市里也就十多分鐘車程,富魚聽江大佑說郭力順讓他們這就過去,富魚放下筷子,說走。

        兩個人從半分利出來,到街上找了一輛線車往市里趕。富魚在車上說,要是李清也在就好了,李清的小說應(yīng)該讓省里來的編輯幫著看看了。江大佑看了看富魚,沒說什么。江大佑忙著跟郭力順在電話里熱切。

        十二

        談寧從沈陽回來了。對于她來說,以往去沈陽是應(yīng)付姐姐,姐姐急著幫她物色人選,她不應(yīng)付不行。談寧的心思一直放不下富魚,可姐姐的好意她也不能辜負(fù),所以每次姐姐捎信讓她去她就去,去是去了,連看也不認(rèn)真看人家一眼就回來。本來這次是真心想往前走一步了,那天她被富魚老婆從門里踢出來,招呼都沒跟富魚打一下就去了沈陽。這次不是姐姐捎信來的,是她自己想去的。她一路上都在想,隨便讓姐姐找個人嫁了算了。

        到了沈陽她一頭撲在姐姐懷里,眼淚唰唰流下來。姐姐也沒問,姐姐知道她不容易,委屈憋了一肚子,就讓她哭。

        等到她的心緒平靜一些了,姐姐問她,寧寧,你大老遠跑這里來,不是跟我哭一場就算了吧?

        談寧看著姐姐,半天才說了心思。談寧說:“春天那個人呢?”

        姐姐嘆息了一聲:“春天幫你介紹的那個人,夏天就結(jié)婚了,現(xiàn)在都移民了。”

        談寧睜著大眼睛說:“這次我下決心了,你幫我找一個吧,隨便什么人都行?!?/p>

        姐姐看著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姐姐猜測是富魚欺負(fù)了她,不是富魚猖狂到一定程度談寧不會下這樣的決心。這幾年來,姐姐是看著談寧過來的,她對富魚的感情特別深,這讓她這個做姐姐的感覺不可思議,在她看來,就算是想給人做情婦也不能找富魚這樣的小文人,想找個靠山也不能找富魚這樣身無分文的??墒撬饾u地理解了妹妹,她知道妹妹要的是感情,不是別的,妹妹看的是富魚的人品,不是別的。做姐姐的心里更明白,這年月,感情值幾個錢呢?誰還相信感情呢?眼看著妹妹的人生往下滑,她心里著急,說又說不通,跟她交流了多少個夜晚,她的話妹妹一句聽不進去。在她看來,妹妹對富魚這種幾近瘋狂的感情實在是不可理喻。

        談寧能主動跑來找她,讓她幫著介紹個人,這讓她多少有些意外。

        幾天以后,姐姐領(lǐng)回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個退休的處長。姐姐介紹說是個處長,腰纏萬貫?zāi)欠N人。談寧瞄了一眼,僅僅是一眼,面前這個男人是個熟透了的男人,有些禿頂,有些發(fā)福,臉上油光锃亮,長了一對桃花眼。談寧忽然有一種非常非常特別的感覺,她忽然有些怕,要是跟這個男人一起走完下半生,那簡直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了算了。她原本積極的態(tài)度忽然就消極起來,簡單應(yīng)付了幾句就從房間里出來了。姐姐也跟了出來,問談寧這個人怎么樣?談寧跟姐姐說,跟這種人結(jié)婚還不如讓我死。

        談寧又在姐姐家住了一晚,也被姐姐嘮叨了一晚,再待下去姐姐的嘮叨還得繼續(xù),談寧就回來了。

        談寧回來的路上都在恨富魚,在心里罵富魚,怪富魚害了她。她想不明白,為什么認(rèn)識了富魚就無法接受別的男人了?富魚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呢?要地位?他沒有!要財富?他沒有!要個頭?也就一米七,要相貌!一般帶平常。是哪兒出了問題?是什么讓她對富魚這樣入迷呢?她想不明白,她只有怨懟,怪富魚,也怪自己。

        回到縣城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了,下車之后,她在街上給富魚打了個電話,富魚的手機關(guān)著。她更氣,這個富魚,很少主動給她打電話,她給他打又經(jīng)常打不通。談寧快發(fā)瘋了,仰起頭來問蒼天,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啊?

        夜空里飄灑下毛毛雨,在路燈的光暈里,那細(xì)密的雨絲編織成網(wǎng),把她網(wǎng)在其中。

        十三

        郭力順比較關(guān)心富魚,當(dāng)著省里的編輯和江大佑的面就把富魚批評了,他批評富魚不應(yīng)該跟老談對著干,編輯部主任該接還是接過來,文學(xué)是大事業(yè),不是他談主席一個人的專利。富魚解釋說,不是我不跟他這種人合作,是他這種人太不是東西。郭力順說,正因為他這種人不是東西,所以這個編輯部主任你必須得接過來,文聯(lián)的責(zé)任不能在這種時候放棄了,你說說,你不當(dāng)這個編輯部主任,事業(yè)誰干,李清那樣的業(yè)余作者來送個稿子誰看?刊物誰編?刊物沒有人編,撂荒?李清那樣的業(yè)余作者來了,誰接待?

        富魚知道郭力順說的這些話都在理,富魚不言聲。

        江大佑也趁火打劫說了一些富魚的不是,平常不敢說,平常說了富魚能抬腳踢他,現(xiàn)在眼前有郭力順,有省里來的倆大編輯,江大佑有點兒有恃無恐。他說“魚哥心地挺純潔,可性情太猛,談主席當(dāng)然有許多不對,可魚哥做人太直接,眼睛太不揉沙子?!?/p>

        江大佑這么說的時候,省里的倆編輯不住地點頭。

        江大佑更加來勁:“這年頭誰還在一些小事情上認(rèn)真,能和諧就和諧,許多事情上對著來,效果不一定就好……”

        富魚瞪了江大佑一眼,暗示他住嘴。江大佑當(dāng)成沒看見,繼續(xù)說。富魚不能發(fā)作,只能忍著。

        郭力順是最了解富魚的人,是他主動換了話題。

        郭力順說:“省里來的這兩個老師是來找李清的,李清的小說寫出了風(fēng)格,地域的東西給她寫出來了,昭蘇太河北岸的那個李橋能生養(yǎng)出李清這樣的才女,可是那兒的榮耀。”

        接著,省里那倆編輯就把李清和李清的作品《昭蘇太河傳》做了一番評價,說李清是蕭紅之后把東北寫得最傳神的人。這種評論富魚認(rèn)同,前些天富魚看李清的稿子還有這樣的感受,他在給李清寫的評語中也提到了蕭紅,他不是建議李清走蕭紅的路子,他甚至建議李清從蕭紅那里突圍,寫寫當(dāng)下東北人的精神。也許是他富魚短視,他當(dāng)時感覺到了李清的作品有模仿的痕跡,現(xiàn)在,省城來的兩個編輯老師這么肯定李清,富魚認(rèn)同,也替李清高興。

        談起文學(xué)來,富魚立時就來勁:“李清的作品能在省城的刊物上推出來,推向全國,我們這個縣就算出來一個大作家,我們這個縣的文人就看出了前途?!?/p>

        郭力順問富魚:“兩個老師準(zhǔn)備明天就去李橋村,我這邊有個跟蹤市長的采訪任務(wù),沒有時間陪,你有時間嗎?”

        富魚說:“我這些天無所事事,正想著回鄉(xiāng)下走走,我當(dāng)然高興給兩位編輯老師帶路?!?/p>

        江大佑說:“我也去,我跟書記說說,給兩位編輯老師派個車。”

        郭力順樂了:“富魚你得跟江大佑學(xué)學(xué),人家是怎么混的,你是怎么混的,人家說用車就有車,你能嗎?”

        富魚說:“這個我學(xué)不來,我寧愿學(xué)習(xí)雷鋒也不學(xué)習(xí)江大佑。我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這話可是毛主席說的,我學(xué)習(xí)江大佑我早晚變成李蓮英。”

        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說了上面這些話,話題回到當(dāng)下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潮流上,或豪情萬丈地暢想未來,或?qū)Ξ?dāng)下一些作家作品褒揚貶損,個個都是胸懷明月,心靈神圣靈魂皎潔。

        省里的一個老師說:“富魚這樣的人少了,我們認(rèn)識的許多作家把情操保存在作品里,在作品里宣泄對世事人生的不滿,生活中,他們早就學(xué)會了隨波逐流、與世偃仰,這不是他們撤退了,我認(rèn)為這是他們的機智?!?/p>

        另外一個說:“我很欣賞富魚這樣的年輕作家,快意恩仇,活得干脆,有中古遺風(fēng),比照起來,我們這些人油子,相形見絀、甘拜下風(fēng)、望塵莫及了?!?/p>

        郭力順說:“兩位老師可別這么說了,富魚這小子要是受了你們的鼓舞,胳肢窩里能長出翅膀來,而那個談主席我是特別了解的,絕對不能放過他,不管怎么說,富魚最終也是斗不過他的,到頭來受傷的指定是富魚?!?/p>

        富魚不屑:“奶奶的,還是那句話,我本來就是個民,我就不信他能把我削職為民?!?/p>

        郭力順說:“你別逞能,事實證明文人斗不過當(dāng)官的,哪怕老談只是個縣文聯(lián)主席,我勸你還是偃旗息鼓,好好做你的七品文人,好好把編輯部主任這個職務(wù)接過來,跟他靠日子,他多大年紀(jì)你多大年紀(jì),你靠也把他靠死。等到他退休了,天下就是你富魚的天下,到那時候,你再替天行道,你再伸張正義?!?/p>

        江大佑說:“魚哥你得聽勸……”

        江大佑的手機響了,是談寧打過來的。談寧找富魚找瘋了,四外打電話,凡是富魚的哥們兒,而她又能聯(lián)系上的她都打了,打到江大佑這兒才算是打?qū)α恕?/p>

        江大佑把電話給了富魚,富魚馬上就聽到了談寧的哭聲。富魚不知道談寧為什么哭,問談寧到底怎么了。談寧忽然不哭了,在電話里笑了一聲,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哭,現(xiàn)在好了,聽到你的聲音我好受多了,你忙你的吧?!闭f完這句話談寧那邊就把電話掛了,富魚聽著電話里的忙音,腦子里一縷縷起霧。

        那天晚上富魚和江大佑都沒有回縣城,喝完酒,郭力順安排他們倆在賓館里陪省里的兩個編輯老師,郭力順把他們帶到賓館,安排了兩個房間,臨走之前跟富魚說,省里這兩個老師要風(fēng)雅一下的話,你們就陪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富魚當(dāng)然知道風(fēng)雅一下是啥意思,跟郭力順點頭,說郭老師你放心,我指定侍候好他們。郭力順走了,富魚進了省里老師的房間,江大佑正給省里老師泡茶,富魚坐下,問省里老師要不要出去唱個歌跳個舞?沒等省里老師反應(yīng),富魚又說:“要不就找?guī)讉€女作家女詩人交流交流?”

        十四

        老談和王老虎請紀(jì)檢委老何公安局老沈吃飯,在政府街的一個狗肉館。場面上有王老虎在,老談什么話都不用說,只忙著給老何老沈點煙倒酒就成。

        王老虎說:“咱們這些同學(xué)里,就你們倆混得好,一個當(dāng)了紀(jì)委書記,一個當(dāng)了公安局長,往后得多方面照顧照顧我們家老談?!?/p>

        老何微笑著不言聲,老沈看著老談,話卻是說給王老虎的。

        “咱們班的女同學(xué)里就你嫁得好,才子配佳人,談主席可是才子,領(lǐng)導(dǎo)著一個文學(xué)藝術(shù)界,要說兵強馬壯還是你們談主席,他手下多少個協(xié)會?協(xié)會里能人可多了去了,也都是才子佳人?!?/p>

        老談趕緊謙虛:“哪能跟兩位比呢,我手下都是蝦兵蟹將,這年月,文學(xué)是啥連我這個當(dāng)主席的都迷糊。”

        老何說:“老談你就別謙虛了,文聯(lián)那趟線上佳人誰都知道不少,你沒聽出沈局長的意思?”

        老談沒聽出來,王老虎也沒聽出來,今天請他們倆,完全就是拉拉感情,沒有別的企圖。聽老何這么一說,老談如墜霧里云中,王老虎似乎有點兒明白了。老沈的老婆去年肝癌去世了,現(xiàn)在正耍單呢,聽老何的口風(fēng),可能是老沈要找個人了。這么一想,王老虎就樂了,王老虎看了看老談,看了看老何,然后把眼睛盯在老沈的臉上問老沈:“一個人過沒意思吧?”

        老沈笑了笑,沒說啥,可意思就是那么個意思。

        老何說:“沈局長工作壓力那么大,身后沒個女人不行,老人都過世了,這種事情我們這些同學(xué)不給張羅誰張羅。”

        王老虎興奮起來:“對對對,還真是我們這些做同學(xué)的責(zé)任。”

        說著,王老虎轉(zhuǎn)臉看著老談,意思是朝老談要人,老談立即推出個人選來才好呢??衫险勛笞聊ビ易聊?,一時想不出這個人來。王老虎心下就有些跟老談來氣,怪他關(guān)鍵時候頂不上去。老何和老沈都看著老談,老談擰著眉毛四外想,腦子走的腳步聲都能聽得見,唰唰唰,沙沙沙,可就是萬般地找不出個合適的人選。老談自己也怪自己腦子笨,用手掌啪啪拍腦門子。老談?wù)诳招乃嫉漠?dāng)口,王老虎眼前一亮。

        “我想出來了,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p>

        王老虎這么一說,三個男人立即用眼光把她包圍了。

        王老虎抿著嘴笑,伸筷子夾了一條手撕狗肉,在鹽碟子里蜻蜓點了一下水,放在嘴里細(xì)嚼慢咽起來,做派就是故弄玄虛。

        老談著急,追問她:

        “是誰你倒是說出來呀?!?/p>

        王老虎仍然不說,又去夾狗肉,又吃,慢條斯理起來。

        老沈也急,可老沈不便追問,老何說:“說出來吧,別吊沈局長胃口了?!?/p>

        王老虎這才說:“談寧,我們家談寧幾年前就離婚了,人長得漂亮,雖然比你沈局長小個十多歲,可我看合適。”

        老談有些意外,他想不到王老虎說的人選會是談寧。老談有些擔(dān)心,他是這么想的,如果沒有跟富魚的關(guān)系,憑談寧的相貌沈局長指定會看中的,可是,縣城屁股大個地方,談寧和富魚之間那點兒事幾乎全縣人民都知道,沈局長不可能不知道。

        老談?wù)f:“這合適嗎?”

        王老虎說:“有什么不合適的,合適?!?/p>

        老談眼睛盯著沈局長,想從沈局長的臉上找到沈局長的態(tài)度。沈局長自己抿了一口酒,沒說話。老何跟著起哄,也說合適。

        老何說:“豈止是合適,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p>

        讓老談想不到的是,沈局長根本就不知道談寧的情況似的。

        沈局長說:“談寧是誰?”

        老何說:“談主席的老妹子,咱縣的一朵花,當(dāng)年遠嫁他鄉(xiāng)的時候,咱縣城不知道有多少小伙子百爪撓心呢;老妹子命運不好,幾年前就離婚了,回來之后工作關(guān)系落在了文聯(lián)。我敢斷定,你沈局長指定一見傾心?!?/p>

        王老虎這工夫就把電話打到了談寧那兒:“寧寧,你過來一趟,在政府街這邊,狗肉館?!?/p>

        談寧在電話里說:“天這么黑了,我不出去了?!?/p>

        王老虎的口氣不容置疑:“你立即出來?!?/p>

        談寧又說:“我剛從沈陽回來,有些累,真不想出來了?!?/p>

        王老虎幾乎是在給談寧下命令:“你必須得來,刻不容緩地來?!?/p>

        放下電話,王老虎說:“馬上就來?!?/p>

        老何就笑,老何說:“看見了吧沈局,她還是當(dāng)初那樣,總是雷厲風(fēng)行的。”

        沈局長讓王老虎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說這樣不好吧?

        老談也怪王老虎辦事潦草,老談要跟王老虎說啥的樣子,讓王老虎一眼就瞪回去了。

        老何說:“有啥不好的,都不是外人,成了算跟老妹子有緣,不成她還是咱老妹子?!?/p>

        聽老何這么一說,沈局長不再推脫,接著,他就說起了老婆死后這一年的難處,白天在外頭忙,晚上回去屋里連個人都沒有,日子過得不像個日子……

        談寧來了,談寧想不到她會進入這樣一個圈套。王老虎給她介紹說,這是何書記這是沈局長,談寧對老何和老沈禮貌地點了點頭,說我認(rèn)識何書記和沈局長,經(jīng)常在電視里看到兩位領(lǐng)導(dǎo)。說完,挨著王老虎坐下。

        王老虎說:“叫啥領(lǐng)導(dǎo),他們倆都是我同學(xué),往后就叫哥?!?/p>

        談寧笑著,叫了何哥沈哥。

        談寧來了之后,酒桌上的氣氛很快蒸騰起來,談寧不喝酒,王老虎非讓她喝,推脫不過,多少還是喝了點兒。其他幾個人都喝得不少,尤其是沈局長,心情超好,一杯一杯喝下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從狗肉館散出來的時候,連同王老虎在內(nèi),他們幾個都有些醉,談寧雖然沒有醉,可從來不喝酒的她,讓酒的味道搞得有些頭暈。

        老何和老沈都走了,王老虎問談寧:“這個沈局長怎么樣?”

        談寧說:“挺好的,要是留上胡子,有點兒像吳佩孚?!?/p>

        談寧這個比喻很傳神,沈局長腦袋確實圓咕隆咚,而且臉上有兩條要起飛的橫肉。王老虎就笑,王老虎說:“寧寧,他老婆去年癌癥死了,我跟你哥的意思是把他介紹給你?!辈坏日剬幏磻?yīng),王老虎又說,“人家可是公安局的局長,跟了他,你后半生就有指靠了……”

        談寧不說話,悶聲往前走。老談和王老虎在談寧兩邊走,老談不言聲,王老虎口若懸河地說沈局長,說嫁沈局長的好處,王老虎甚至還提起了富魚,她借機把富魚貶斥得狗屁不如,她說:“富魚那品相的,有啥資格霸占你?”

        談寧忽然停住腳,她告訴王老虎:“嫂子,不允許你這么說富魚,啥霸占,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p>

        說完,談寧一招手喊來一輛倒騎驢,走了,把老談和王老虎夫妻倆閃在了半路上。

        十五

        第二天他們?nèi)ダ顦蛘依钋澹宦飞细霍~一句話沒說。

        早晨起來,富魚和江大佑把省里來的兩個老師帶到了縣委門口,然后江大佑就進了縣委大樓,他是去找書記要車。富魚想不到省里來的老師會把老談喊來,他們沒跟富魚征求意見,直接就給老談打電話,老談接了電話比一匹豹子的速度還快,眨眼間就到了。這個時候的富魚想不去了,他不樂意跟老談坐在一起,本質(zhì)上跟這種人不共戴天,坐在一個車?yán)锞透y受。可是,一個省里來的老師拉著富魚的胳膊,示意富魚不能走。小聲跟富魚說,我們跟老談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昨天聽你說了那么多,就知道你們之間有矛盾,我們的意思是通過我們來給你們倆和解和解。另外,郭力順不是說了嘛,編輯部主任這個事你不能推脫,我們倆把老談?wù)襾?,也是想趁這個機會落實一下。富魚掙扎了一下,還是要走,正這工夫江大佑把縣委書記的車帶來了,讓大家上車,見富魚猶豫,省里老師跟江大佑使眼色,他心下明了,連推帶拽,把富魚弄上了車。

        一路上,省里來的倆老師都想讓富魚說話,可富魚就是不說。昨天晚上,富魚把兩個老師安排得挺好,在市里找了幾個女作者來賓館聊了很久,中間江大佑還下樓買了一箱啤酒、火腿腸、魚罐頭和方便面,無論是省里來的老師還是那幾個女作者,都很興奮。不一會兒工夫,整潔的房間就讓這些人鬧得稀爛??傊?,這個晚上是個良宵,省里的兩個老師很盡興,女作者們也都很雀躍。

        富魚眼睛看著車窗外面,現(xiàn)在是秋天了,老秋的日爺兒很晃眼。

        快近中午時分,車到了李橋。過了橋,就是村子。

        村子里正辦喜事,司機問了一個扛著桌子走的年輕人,哪家是李清家?年輕人說,跟我走,我領(lǐng)你們?nèi)?。司機就把車速放得很慢,跟在一張桌子后面走。

        誰都沒有想到,今天是李清結(jié)婚的日子。車在李清家門口停下,李清趕緊迎過來,省里來的倆老師李清當(dāng)然不認(rèn)識,李清也不好問,看著富魚,眼睛里全是疑問。富魚跟李清介紹了省里來的倆老師,也簡單說了他們的意圖。

        李清忽然猶疑起來,她說:“我往后不寫小說了,文學(xué)離我們太遠了。”

        李清這話讓富魚吃驚,一車來的人都吃驚。

        富魚問李清:“你真放棄了?”

        李清說:“我本來就不應(yīng)該寫什么小說,文學(xué)是空的,我現(xiàn)在想找個人過日子,我想養(yǎng)一些豬,現(xiàn)在的豬多值錢。”

        富魚不知道豬能值多少錢。

        江大佑跟李清說:“省里這倆老師是專程從省里來看你的,你怎么能放棄了呢?”

        李清看了看省里的倆老師,又說:“不管咋說,你們大老遠來的,吃了飯再走。”

        老談?wù)f:“李清你怎么能這樣?”

        李清說:“今天是我的喜日子,你們到屋里喝杯酒吧?!?/p>

        他們沒留下來吃飯,開著車原路返回到縣里。

        文學(xué)是自愿的事業(yè),不能動員,文學(xué)是內(nèi)心的事業(yè),一個內(nèi)心游走了的人,為藝術(shù)的魂散了,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勸轉(zhuǎn)的。

        省里的兩個老師嘆息了一陣:“我們來晚了,其實李清要是堅持下去是很有前途的?!?/p>

        老談?wù)f:“一個農(nóng)村丫頭結(jié)了婚就得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是個農(nóng)村娘們兒,這丫頭眼窩子淺,大出息不了,你們也不用遺憾,這種人不值得我們?yōu)樗z憾?!?/p>

        富魚本來就生李清的氣,老談這不著天不著地的話更惹得他心煩,可他今天一點戰(zhàn)斗的欲望都沒有,感覺渾身沒有力氣,實在不想說話。把眼睛仍然放在秋天的田野里,看秋天的田野。

        十六

        富魚當(dāng)了編輯部主任之后就成了大忙人,整天為拉贊助費腦筋。老談給他的任務(wù)是,《紫花》要按時出版,至于事業(yè)經(jīng)費嘛,只有依靠贊助這一條。富魚接手第一期《紫花》是雷諾給的贊助費,二期三期也是雷諾給的。到了第四期,沒等富魚開口,雷諾先跟富魚說了:

        “兄弟你不能可一棵樹上吊死,找找旁人。”

        富魚知道雷諾有些煩了,也知道下一期指望不上雷諾,就開始往下邊跑。他跑了幾個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都說現(xiàn)在農(nóng)民不交納四上繳了,鄉(xiāng)鎮(zhèn)連辦公費都緊張,哪有什么贊助的錢。

        正當(dāng)富魚愁眉不展,江大佑給他出了個主意,江大佑讓富裕在麗都準(zhǔn)備一桌酒宴,然后他招來一幫人,有科長有局長,也有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長。

        ……富魚的局面就是這么打開的,接下來,《紫花》的經(jīng)費有了,贊助款也跟著接連不斷地上來了,一筆又一筆真金白銀,《紫花》的日子好過多了。

        問題出在公章上。編輯部原來的公章讓郭力順扔廁所里了。誰都不怪郭力順,因為老談把郭力順欺負(fù)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郭力順臨走的時候因為憤怒就把編輯部公章丟在廁所里了?,F(xiàn)在,富魚接了編輯部主任,四外拉贊助不可能不用公章,人家拿出錢來,不給發(fā)票人家沒辦法核銷,富魚就問老談?wù)k。老談當(dāng)時說好辦,你到外頭找摳戳的摳一個就行。富魚沒有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不知道這里邊的道兒道兒,完全是沒吃過肥豬肉也沒看過肥豬走的樣子。就到街上去找摳戳的,要摳兩枚公章,一枚辦公的,一枚財務(wù)的。摳戳的說,介紹信呢?富魚說沒有。摳戳的說,沒介紹信我不敢給你摳。富魚轉(zhuǎn)回去找老談要介紹信,老談立時就給開了個介紹信。富魚再轉(zhuǎn)出來,把介紹信交給摳戳的,摳戳的就給富魚摳了兩枚公章。

        《紫花》按時出版,工作走上正軌,富魚想著搞一個大型筆會,把省里那倆老師也請過來,把本縣作者集中一次,讓省里那倆老師來給講講國內(nèi)國際文學(xué)大勢。會計陳香和出納門春梅就建議先別這么搞,這么搞太張揚。富魚不信,富魚說,有七八年都沒有筆會了,咱這還叫什么文聯(lián)?咱文聯(lián)要是負(fù)責(zé)任的話,多搞些活動,多團結(jié)一些作者,李清那樣有前途的作者能退下去嗎?陳香和門春梅都知道富魚的脾氣,他想辦的事別人攔不住。陳香就說,知道富魚你現(xiàn)在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不想打消你的積極性,可老話說得好,越是春風(fēng)得意越是要小心。

        富魚說:“我春風(fēng)得意個屁,我哪兒春風(fēng)得意了?”

        富魚真沒有得意,反而心中比較煩悶。不是別的,因為談寧跟江大佑出去吃過一次飯,富魚知道之后就問談寧,你們倆出去吃的是啥飯?談寧紅著臉問富魚,你能娶我?富魚明確地說,不能。談寧說,這不就結(jié)了嗎,你不能娶我,又不準(zhǔn)我接觸別人,我往后怎么辦?富魚回答不了談寧,只能從談寧那兒走開。雖然是走開了,也不主動聯(lián)系談寧,畢竟心煩。

        接下來的許多天,富魚帶著陳香和門春梅籌備筆會,眼看著萬事俱備了,忽然就出事了。

        那天早晨,富魚剛到編輯部,門春梅就跟富魚說,公安局的來找你了。富魚想了想,想不出公安局有啥哥們兒,再一想,公安局確實有幾個業(yè)余作者,就沒再往深想。本來他打算今天一早就帶著陳香和門春梅去布置會場,然后中午到賓館陪兩個省里來的老師吃一頓飯。剛要叫上她們倆跟著走,兩個警察就進了編輯部辦公室,其中一個問:“哪個是富魚?”

        富魚眼睛睜得挺大看倆警察:“我就是。”

        另外一個警察說:“請你跟我們走一趟?!?/p>

        富魚不明白為什么跟他們走一趟。

        “我憑什么跟你們走一趟?”

        警察把隨身皮包拉開了鏈子,抖出一張紙來,在富魚眼前停住。

        警察說:“你被拘留了。”

        富魚涉嫌私刻公章詐騙進了看守所,進來了,富魚才明白,一切都是老談給他下的套,讓他當(dāng)編輯部主任是個套子,讓他去大街上找人摳公章也是個套子。富魚跟辦案警察說,那兩枚公章是談主席讓去摳的,而且還有介紹信,這個介紹信是談主席親自寫的,而且還加蓋了文聯(lián)的公章,說我私摳公章,不成立。

        警察說:“談主席說沒給你開過介紹信。”

        富魚分辯,他真開了介紹信,沒有介紹信我根本也弄不來這東西。

        警察說:“我們也相信你說的是真話,可談主席不承認(rèn)給你開了介紹信,好人都得死在證人手里。”

        富魚讓倆警察去找摳戳的問問就知道了。

        警察說:“我們找了,可摳戳那老頭已經(jīng)死了倆月了,你總不能讓我們倆去陰曹地府找他要談主席的介紹信吧?”

        富魚不知道還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他感到身體正在下陷,陷入一個黑洞里。

        富魚被關(guān)進了看守所才知道,警察辦案子特別慢,不是關(guān)進來就會問案子的,被關(guān)進來了,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有人來提審。監(jiān)舍里的人告訴他,到了這里,就是天天盼望有人來提審。接下來,富魚就天天盼著,他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兩個警察的臉。

        一個星期之后,警察總算來了。

        問完了案子,警察不急著走。也許警察看富魚的樣子有些可憐,也許是他們想跟富魚玩玩貓戲老鼠的游戲。他們問富魚:“我們局長你熟悉?”

        富魚說:“我根本不熟悉?!?/p>

        警察的神情有些疑惑:“真?”

        富魚點點頭。

        頓了一會兒,警察又問:“談寧是你情人?”

        富魚不明白警察為什么問這個,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眼睛看著警察,嘴上卻不說話。

        警察笑了笑,說:“你不說我們也知道?!?/p>

        富魚把臉側(cè)過去,透過監(jiān)舍小小的窗眼,看外面的天空。一只麻雀的身體從窗口劃過,向遠處飛去。

        警察還是不走,問富魚:“你知道楊乃武吧?你也知道小白菜吧?楊乃武冤不冤?”

        富魚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警察:“我知道?!?/p>

        警察說:“你感覺楊乃武才華跟你比怎么樣?”

        富魚說:“比我強吧?!?/p>

        警察說:“聰明。這不就結(jié)了嗎,冤死的多了去了。”

        富魚不想再說什么了,他又把臉轉(zhuǎn)回去,不再看警察一眼。警察無趣,起身走了。

        富魚在看守所里待著的那些天,心情灰暗到了頂點,整天想著怎么死。看守所里晝夜長明燈,而且有夜哨,想死根本不可能。睡不著的時候富魚就在想,外面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談寧現(xiàn)在干什么呢?老談現(xiàn)在得意了,門春梅和陳香在干什么呢?有時候,富魚也想想老婆,她在干什么呢?

        冬天到了,監(jiān)所狹小的窗口飄著雪花兒,富魚往外邊望去,除了四外的高墻什么都看不到。田野呢?白茫茫一片了吧?天空呢?富魚想象不出天空的樣子,怪自己以前沒好好看看冬天的天空。

        眼看快過年了,監(jiān)所里關(guān)押著的這些人里,都在議論著眼前這個年。

        富魚沒想到,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就是他出來的日子。他確實出來了,從看守所里出來,感覺眼睛有些不適應(yīng)外面的陽光,瞇了幾瞇才看清。有幾個平常不怎么見面的哥們兒在看守所的大門口等著他,其中一個走到他面前,看著他,臉上微笑著,不說話,把一支香煙直接遞過來,插在富魚的嘴上,啪一聲把打火機打開,幫他把煙點燃。富魚猛吸了幾口,仰起頭去看天空,天空里什么都沒有。

        哥們兒告訴他這一個多月里外頭發(fā)生的那些事。

        老談被縣委就地免職了。

        你富魚勝利了。

        談寧跟江大佑結(jié)婚了。

        你老婆為了你這事四外奔波,臉都凍破了。

        ……

        雷諾跑來了,雷諾問富魚收到香煙和香腸沒有。雷諾說,我來看過你,看守所不讓見你,我托人把煙和香腸給你送了進去,你應(yīng)該收到了吧?

        富魚確實沒有收到什么東西,可他知道雷諾一定是來看過他,煙和香腸也一定是真的,心下明白,無論是煙還是香腸,都讓那些看守們享受了。富魚不想讓雷諾失望,說收到了,都收到了。

        雷諾又說:“富魚,你得挺得住,你、你父親他老人家想不明白,上吊死了?!?/p>

        ……

        接下來的一些事情富魚沒有聽到,他傻了,他的靈魂仿佛凝固了。

        第二年清明節(jié),富魚給父親上墳,那一天,富魚從早晨哭到了晚上,在墳上,他燒化了好多冥錢,他一邊哭一邊燒,呼喊著父親,可是,父親的墳頭上,剛發(fā)芽的青草默不作聲。

        富魚死了,心臟病突發(fā)。

        富魚下葬那天,雷諾來了,給富魚買了個很大很大的花圈,挽聯(lián)上寫著:小說家富魚千古。本來郭力順也想來,可采訪任務(wù)壓擠得一點兒時間都沒有,委托雷諾帶了個花圈,挽聯(lián)是:七品文人富魚安息。江大佑和談寧也想來,想想還是沒有來,他們不好意思來,花圈也就沒好意思送來。那天只有李清兩口子來了。富魚的家人都不認(rèn)識李清兩口子,李清兩口子也沒介紹自己,他們就站在旁邊,等村里人把富魚的墳筑成,都回去吃富魚的喪事飯了,李清兩口子在墳前給富魚鞠了三個躬,然后轉(zhuǎn)身走了。

        作者簡介:吳海中,1968年出生,吉林梨樹人。在《關(guān)東作家》、《山花》、《鴨綠江》、《福建鄉(xiāng)土》、《芳草》、《小說界》等刊發(fā)表過中短篇小說、散文、隨筆等。有中短篇小說集《人面桃花》、評論文集《三國演義格言智慧》、長篇小說《職權(quán)》等。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民主同盟會盟員。寓居貴州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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