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赫爾曼·黑塞(1877.7.2-1962.8.9)德國作家。出生于牧師家庭，在父親的勸說下進入神學校讀書，但隨即退學。后來在書店工作，開始發(fā)表詩和小說。

在比較廣泛地接受東西方文化熏陶之后，最先發(fā)表《詩集》。1904年，黑塞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彼得·卡門青特》，一舉成名，從此成為專業(yè)作家。這一年他與瑪麗結(jié)婚，移居巴登湖畔，埋頭寫作，1906年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在輪下》。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以浪漫主義詩歌、田園詩風格的抒情小說和流浪漢小說為主，作品洋溢著對童年和鄉(xiāng)土的思念之情，充滿對廣大自然和人類的愛，同時也表現(xiàn)了青年人的精神苦悶與追求。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黑塞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他醉心于尼采哲學，求助于印度佛教和中國的老莊哲學，并對榮格的精神分析產(chǎn)生了深厚的興趣。他試圖從宗教、哲學和心理學方面探索人類精神解放的途徑。這時期的長篇小說有《克努爾普》(1916)、《德米安》(1919)、《席特哈爾塔》(1922)、《荒原狼》(1927)和《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1930)等。這些書深受西方讀者的喜愛，得到極高的評價，其中《荒原狼》曾轟動歐美，被托馬斯·曼譽為德國的《尤利西斯》。

30年代后，法西斯在德國猖獗，黑塞對社會前途陷入深深的懷疑與絕望之中，但他仍不倦地從東西方宗教與哲學中尋求理想世界，《東方之行》(1932)、《玻璃球游戲》(1943)正是這一時期追求與探索的結(jié)晶。

黑塞被雨果·巴爾稱為德國浪漫派最后一位騎士，這說明他在藝術(shù)上深受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他熱愛大自然，厭倦都市文明，作品多采用象征手法，文筆優(yōu)美細膩;由于受精神分析影響，他的作品著重在精神領(lǐng)域里進行挖掘探索，無畏而誠實地剖析內(nèi)心，因此他的小說具有心理的深度。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一個范例”，黑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頒獎詞]

今年諾貝爾獎金授予德國出生的、備受廣泛歡迎的作家赫爾曼·黑塞，盡管他遐邇聞名，但仍從事創(chuàng)作。黑塞今年六十九歲，回顧以往，成就卓著，著有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等多種，部分已譯成瑞典文。

在德國作家中，他最早擺脫政治壓迫。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他定居瑞士，并于1923年加入瑞士國籍。然而，由于血統(tǒng)和社會關(guān)系的原故，黑塞認為他既是瑞士人也是德國人。大戰(zhàn)期間，他在一個中立國避難，使他能夠在相對平靜的環(huán)境中從事其重要的文學創(chuàng)作。當前，黑塞和托馬斯·曼是當代文壇上德國文化傳統(tǒng)的最杰出的代表人物。

黑塞的個性是由一些相當驚人的因素構(gòu)成的。要理解這一點，就必須知道他本人的經(jīng)歷。了解大多數(shù)作家要這樣做，對于海塞更是如此。他出生于一個篤信宗教的居住于施瓦本地區(qū)的家庭，父親是知名的宗教史學家;母親是傳教士的女兒，祖籍法國，在印度受過教育。赫爾曼將來當牧師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他被送進莫爾布隆修道院的神學院讀書。但他逃出了神學院，跟一個鐘表匠做學徒。后來又在圖平根和巴塞爾的書店里工作。

年輕的黑塞雖然背叛了祖?zhèn)鞯暮V信宗教的家庭，但家庭對他的影響一向是很深的，他內(nèi)心經(jīng)常處于痛苦和危機之中。1914年，他已近不惑之年，成為當?shù)匚膲瞎J的佼佼者旋即走上了與他以前那種以詩文抒情的完全不同的道路。簡言之，促使黑塞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這一深刻變化有兩個因素。

首先當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大戰(zhàn)開始時，他想對那些焦急不安的同事發(fā)表一些主張和平和多加思考的言論，在一本小冊子里引用了貝多芬的名言“啊，朋友，不要用這種聲音”，引起了軒然大波，受到德國新聞界猛烈的攻擊，自己也為此受到極大震動。他據(jù)此確認，他多年來所相信的歐洲的全部文明是不健康的，并且正在淪喪。挽回的辦法絕不是用現(xiàn)成的標準，或許用東方的智慧，或許用無政府理論的核心，這種理論主張用更高度的統(tǒng)一來解決善與惡的問題。由于患病，他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中尋求醫(yī)治方案，當時人們急于鼓吹和實踐這種學說，這在黑塞此時頗具膽識的著作中一直留有痕跡。

這種精神危機在其充滿想象力的小說《荒原狼》中得到了極為動人的體現(xiàn)。這是一部用靈感寫成的、描述人性分裂的小說，小說主人公脫離日常社會和道德觀念，精神整天處于欲望和理智斗爭的緊張狀態(tài)。小說別具一格、荒誕不經(jīng)，主人公無家可歸，像一頭狼一樣被人趕得東奔西跑，并且得了精神病。黑塞這部小說頗具爆炸性，無與倫比，也許使人覺得危險迫在眉睫，災禍就要降臨。然而在主題的處理上卻兼有辛辣的幽默和詩情畫意，讀來亦覺快慰。黑塞突出反映當代的問題，但書中也保持和繼承了德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在這部特別具有寓意的小說中，反復追憶的一位作家就是集鬼怪之大成的大師E.T.A.霍夫曼。

黑塞的外祖父就是那位有名的研究印度的專家鞏達爾特。所以，他自幼就對印度人的智慧很感興趣。長大成人后，出于求知欲望，他去了印度一趟，但實際上并沒有解開生活之謎。然而，他卻很快地受到佛教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只局限于他的另一部長篇小說《席特哈爾塔》。這部小說描寫一個年輕的僧侶在人間尋求生活意義的動人的故事。

黑塞的創(chuàng)作受到佛陀、圣·弗朗西斯以及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許多影響，也許有人認為，他主張不同哲學派別的折衷實驗者，但這種看法大謬不然。他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是他的誠實和嚴肅的態(tài)度，甚至遇到最難駕馭的題材時，他仍持這種態(tài)度。

在他最有成就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直接和間接地了解他的個性。他那總是令人崇敬的風格既具反抗精神，令人心醉神迷，又賦有哲理性，發(fā)人深省，兩者都是完美無缺的。從刻畫盜用成性、逃往意大利去孤注一擲的克萊因的故事，到在《回憶錄》(1937)里極其冷靜地描寫與之形象接近的漢斯，都是說明他的創(chuàng)作涉及不同領(lǐng)域的、身手不凡的范例。

黑塞的近作、長篇巨著《玻璃球游戲》(1943)占有特殊的地位。這是一部描寫神秘學者之國的幻想作品，其英雄主義、苦行主義并不亞于耶穌教徒的理想王國的水平，把實行調(diào)解當做針砭弊痼的靈丹妙藥。小說結(jié)構(gòu)緊湊，其中游戲的概念及其在文明中的作用和荷蘭學者對“人類游戲”的潛心鉆研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海塞的態(tài)度曖昧，能保持文化的傳統(tǒng)當然是寶貴的，但文明卻不能通過把自身變成少數(shù)人所崇拜的偶像來使其永遠保持活力。如果能把多種多樣的知識化為抽象的公式系統(tǒng)，那我們一方面就能證明文明存在于有機體內(nèi)，而另一方面，也可證明文明是不能永存的。它就像玻璃球本身一樣容易破碎，那么，在碎石中發(fā)現(xiàn)閃光的珠子的孩子也就不再知其意義何在了。這種賦有哲理性的小說很容易被人稱為晦澀難懂的作品。但黑塞卻用如下溫和的言詞作為本書的題詞，并為其作品辯護:“……在某些情況下，對一些不負責任的人來說，情形可能是這樣:不存在的東西可能更容易描寫，他們對自己的言論比對存在的東西更不負責任。然而，誠實博學的歷史學家卻與此相反;因為眾口鑠金，可至關(guān)緊要的是向人們提供某些既無法證明其存在又不大可能存在的東西，有鑒于此，誠實博學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把它們當成是存在的，以期引導它們向其存在和形成邁進一步?！?/p>

如果黑塞作為散文作家的聲望有了變化，那他無疑是位詩人。自從里爾克和格奧爾格去世以后，他就是當代德國首屈一指的詩人。他把細膩的風格和扣人心弦的滿腔熱情融為一體，詩歌的格式妙不可言，超過我們時代所有的詩人。他繼承了歌德、艾興多夫和莫里克的傳統(tǒng)，用自己的特色來復興傳統(tǒng)詩歌的魅力。他的詩集《夜晚的安慰》(1929)不但清晰地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沖突、健康和病痛時的心情以及強烈的自省，而且表現(xiàn)他忠于生活、做詩時的快樂以及對大自然的崇敬。嗣后的詩集《新詩》(1937)充滿成年期的智慧和令人感傷的體驗，并表現(xiàn)出他在形象、情調(diào)和旋律等方面的高度敏感性。

總之，黑塞多方面的才華使他的作品對我們特別具有吸引力，也使他有一批忠實的追隨者，對這一切都作出公正的評價是不可能的。他是位有爭議的同時也是坦白的詩人，具有南部德國的思想意識，以自由和虔誠兼而有之的非常獨特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他有激昂的反抗傾向，都是燃燒著的火焰，一旦他認為神圣的東西受到威脅，就會由夢想家變成斗士。如果忽視這一點，就可能把他當成浪漫主義詩人。黑塞在他的作品里說過，人絕不能滿足現(xiàn)姿態(tài)，既不應仰慕也不應崇拜現(xiàn)實，因為現(xiàn)實粗俗不堪、令人失望、滿目凄涼，只有證明我們有優(yōu)勢的力量來否定它，才能改變它。

給黑塞授獎比確認他的聲望更為重要，獎勵是尊重詩人的成就，這種成就充分體現(xiàn)了一位善良的人在斗爭中的形象。他在悲劇百出的時代里，極為真摯地恪守天職，成功地握起了為真正人道主義而戰(zhàn)斗的武器。

遺憾的是由于健康的緣故，詩人未能前來斯德哥爾摩，瑞士聯(lián)邦共和國的公使將為他代領(lǐng)諾貝爾獎金。

閣下，現(xiàn)在請您接受國王陛下親手授予的、瑞典學院頗發(fā)給貴國同胞赫爾曼·黑塞的諾貝爾獎金。

瑞典學院常任秘書安德烈·奧斯特林

[黑塞的獲獎感言]

在194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儀式上，瑞士駐瑞典公使亨利·威羅頓代表黑塞領(lǐng)獎后致詞:

赫爾曼·黑塞因病留在瑞士，我們深表遺憾，但他的心情是和我們一致的。他用這封信來表達他的謝意，并且委托我向諸位宣讀——

在你們這個隆重的聚會上，在我向你們致以熱烈而崇高的敬意的同時，我要首先表示因未能親赴貴國向你們問候和致謝而產(chǎn)生的內(nèi)疚。我的健康狀況始終不佳，而1933年以來的苦難既毀掉了我在德國的畢生心血，同時又一再地賦予我艱難的責任，這樣就把我完全變成了殘廢人。然而我的精神尚未垮掉，我深感自己與你們緊密相連，那聯(lián)系的紐帶首先就是諾貝爾基金的基本思想，就是超越民族的國際主義精神、國際主義的責任，即不為戰(zhàn)爭和毀滅效勞，而為和平與諒解服務。授予我獎金同樣也意味著對德語語言及其文化所作的貢獻的嘉許，從中我看到了和解與善意的表示，那就是重開各國人民友好合作局面的美好愿望。

不過我的理想絕不是搞一個思想雷同的人類集合體，從而抹煞各民族的特點。不，不是這樣，在我們可愛的地球上，多樣性、差異性和階級性是永存的!世界上有很多種族和民族，有多種語言，有各類氣質(zhì)和世界觀，這是何等壯觀。如果說，我是戰(zhàn)爭、占領(lǐng)和兼并的憎惡者和不共戴天的敵人，那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如此之多的歷史成就，高度發(fā)展的個性和豐富多彩的人類文化，都成了那些黑暗勢力的犧牲品。我是“偉大的簡單從事者”的敵人，是質(zhì)量、精雕細琢、絕無僅有、富有獨創(chuàng)的推崇者。為此，我作為向你們致謝的客人和同事，對你們的國家——瑞典，對這個國家的語言和文化，對它豐富而自豪的歷史，對它為保護和塑造自己的自然特征而表現(xiàn)出來的頑強精神，深表敬佩。

我從未到過瑞典，但數(shù)十年來，從你們的國土上不時向我送達美意和友情。大約是在四十年前，我從瑞典得到了第一份禮物。那是一本瑞典書，是《基督故事》的初版，上面有塞爾瑪·拉格洛芙的親筆題詞。在爾后的年代里，我和你們的國家還有過一些珍貴的交往，這最近的一份厚禮同樣使我喜出望外，我向這個國家致以深切的謝意。

[作品欣賞]

《玻璃球游戲》(節(jié)選)

約瑟夫·克乃西特如今已經(jīng)二十四歲左右。華爾采爾學業(yè)終結(jié)，他也就結(jié)束上學生涯，開始了研究歲月。除去艾希霍茲那幾年天真無邪的童年生活，華爾采爾年代可算他一生中最快樂幸福的時候了。對于一個剛剛擺脫學校約束正熱烈向往無限的精神世界的青年來說，眼前所見無不具有既美麗又動人的光彩，他還從未經(jīng)歷過幻想破滅，因而不論對自己舍身奉獻的能力，還是對無窮無盡的精神世界，全都沒有絲毫懷疑。

恰恰是約瑟夫克乃西特這類人——不因具有某種特長而早早被迫專注于某項專業(yè)，從而向整體性、綜合性和萬有性發(fā)展自己的才華——，這種自由研究的初春年代往往是幸福快樂到近乎沉醉的時期。倘若沒有受過精英學校的訓練，沒有學過保護靈魂健康的靜修課程，沒有接受過教育當局的仁慈管教，這種自由研究也許會嚴重危及他的天性，成為他的厄運，就像在卡斯塔里教育模式建立之前幾個世紀里發(fā)生在無數(shù)天才青年身上的情況。當年那些古老的高等學校里，浮士德式的年輕人簡直比比皆是，他們在學術(shù)自由的波濤沖天的科學海洋上揚帆飛駛，他們一知半解而橫沖直撞，結(jié)果必然招致船只失事而失敗。浮士德正是這類一知半解天才的典型，他的悲劇也正在這里。

其實，今日卡斯塔里的研究自由程度比較以往幾個世紀一般大學里不知要高上多少倍，因為這里提供研究的材料和機會極其豐富。此外，在卡斯塔里做研究絕無物質(zhì)匱乏的后顧之憂，也不必受虛榮心、恐懼心、父母干擾、生計事業(yè)等等的限制和影響。在卡斯塔里王國屬下的一切學科分院、研究機構(gòu)、圖書室、檔案館和實驗室，對每一個研究者，不論其家世如何，也不論其前途如何，全都一視同仁，一律平等。在這個宗教性的教育團體里，完全依照每個人的心智和性格品性區(qū)分等級。與世俗世界高等學校里許多有才能的大學生往往成為自由、精神誘惑的犧牲品恰恰相反，卡斯塔里大致不存在這種情況。當然這里也有大量危險、災難和困惑——何處存在人類免受災難之地呢——不過卡斯塔里的學生至少排除了某些能夠令人越軌、墮落或者陷于困境的因素。學生既不會成為醉鬼，也不會將青春年華虛度在夸夸其談或者秘密結(jié)社的愚蠢活動上，那卻是古老時代的學生們常犯的過錯。另外，他們也不會突然發(fā)現(xiàn)讀錯專業(yè)，拿錯學位，造成無法彌補的缺陷，因為卡斯塔里的規(guī)章制度排除了這類弊端。

甚至就連沉醉于女性或者迷戀某項體育運動之類的危險，也被控制在最低限度之內(nèi)。說到他們與婦女的關(guān)系問題，卡斯塔里的學生不會因為受到誘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他們不必像舊時代的學生那樣被迫壓制性欲，或者向出賣肉體的女性求歡，因為卡斯塔里人既不準結(jié)婚，也就不存在任何婚姻道德的約束。但是卡斯塔里人既沒錢也沒私人財產(chǎn)，故而也不可能用金錢購買愛情。在卡斯塔里地區(qū)，普通市民家庭的姑娘習慣晚婚，因此婚前幾年特別喜歡找某個學生或者學者作情人。這些青年大都無意于財富門第，他們重視思想能力卻也同樣重視感情能力，又大都賦予想象力和幽默感，因而，既然不能夠為對方提供錢財，便不得不以自己本身作為酬謝了。在卡斯塔里，學生們的女友絕不會產(chǎn)生這樣的問題:他會娶我為妻嗎?她知道他不會結(jié)婚。事實上，這一情況卻也偶有發(fā)生。時不時會出現(xiàn)某位精英學生由于婚姻而返回世俗世界的事。他們放棄了卡斯塔里和進入宗教團體的權(quán)利。不過在學校和宗教團體的整個歷史中，這類叛教行為還是少而又少的稀罕事件。

讀完全部課程后，每個精英學生從事研究工作的自由程度確實是極高的，他可以自行決定自己學習和研究的范圍。唯有當這個學生一開始并無法按照自己的才能和興趣決定方向時，這種自由才受到限制，也即是每半年必須提交一份研究計劃，其實教育當局對此計劃執(zhí)行情況也只是寬厚地稍作檢查而已。對于那些興趣廣泛、多才多藝的青年人——克乃西特正是其中之一——，剛涉足研究工作便能夠獲得如此廣闊的活動天地，簡直叫人有點又喜又驚。教育當局允許他們享有這種近似天堂生活的自由，其實目的只為不讓他們流于懶散怠惰。他們可以涉足一切科學領(lǐng)域，可以綜合研究各式各樣不同的科學學科，既可以同時愛上六種或八種科目，也可以一開始便只研究某個狹窄的課題。他們只需遵守卡斯塔里學員范圍內(nèi)普遍通行的道德標準，每年交一份記錄他們當年聽過的演講、讀過的書籍以及所完成研究工作的報告之外，便對他們無任何要求了。只有當他們參與某項專題研討會時——包括研習玻璃球游戲和音樂——，才會對他們進行嚴格的考核和考試，他們得依照研究會領(lǐng)導人的要求提交論文或完成考試，這一切當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這類課程純屬課外興趣，他們也可以憑興趣一連幾個學期、幾個學年總是待在圖書室里，總是只去聽聽演講就算了。有些學生拖了很久也決不定主攻課目，以致耽誤了進入宗教團體的機會，然而教育當局總以極大耐心等待他們的考察性漫游，是的，甚至鼓勵他們在一切可能的學科項目和研究方式中進行篩選。只要他們品行端正，每年撰寫一份“傳記”，便別無要求了。

我們今天得以擁有克乃西特在自由研究年代撰寫的三篇“傳記”，真要感謝這種經(jīng)常受嘲笑的古老習俗。這些文字因而完全不像他在華爾采爾時期撰寫的詩篇那么具有私人感情色彩，嗯，那是一種多少帶有違禁成分的純粹文學作品，而這些文字只是正規(guī)而普通的學校作業(yè)。這種習俗早在卡斯塔里開創(chuàng)初期就已產(chǎn)生。那些尚未獲準進入宗教團體的年輕研究人員，必須不斷撰寫一種特殊形式和風格的語文作業(yè)，也即當時命名為“傳記”的隨筆性文字，一種虛構(gòu)的自傳，他們可以任選一個過去的時代作為自傳的背景。此種作業(yè)的目的在于能夠讓每位作者置身于所寫時代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能夠讓他倒退回任何古老時代的精神氣氛里去，并且設(shè)想自己如何在那里過著一種符合實際的生活。他們最優(yōu)先選擇的時代是:古羅馬帝國，十七世紀的法蘭西，或者十五世紀的意大利，普里克利時代的雅典或者莫扎特時代的奧地利，是的，他們熟悉那些時代及其時尚。專攻語言學的年輕學子們習慣于用他們業(yè)已掌握其語言和風俗演變國家和時代的語言風格撰寫自己的學校作業(yè)。因此常有寫得極有水平的虛構(gòu)傳記，其中有以一二年左右羅馬教廷文體，以修道院通用的拉丁文體，以《傳奇小說一百篇》中的意大利文體，以法國的蒙旦文體，還有以許萬斯·馮·鮑勃費爾德所用的巴洛克式德語撰寫的傳記。

許萬斯·馮·鮑勃費爾德是他的貴族封號。古老亞洲神仙投胎下凡和靈魂轉(zhuǎn)世學說的殘余痕跡，也在這些自由撰寫的、充滿游戲色彩的文字中遺留了下來。所有的教師和學生全都熟知這樣的想象:在他們今生今世之前可能有過前生前世，他們曾在另一個時代里、另一種環(huán)境中，以另一個肉體生活過。當然，他們并沒有視之為嚴格的信仰，也不認為是一種學說，而不過是一種鍛煉想象力的游戲而已，設(shè)想著自己在各種不同情況和環(huán)境下的情景。人們從事這項撰寫工作，就如同參與形形色色的文體研討會，或者就像他們經(jīng)常進行的玻璃球游戲一樣。他們小心翼翼地深入滲進許多不同的文化、時代和國家之中，他們試著把自己本人視為一張面具，視為一種生命現(xiàn)象的須臾轉(zhuǎn)換外衣。這種撰寫傳記的風俗既有刺激性，又有許多實際優(yōu)點，否則就不可能長久流傳至今了。

此外還得提一下學生中有不少人不僅程度不等地相信了轉(zhuǎn)生觀念，還認為自己杜撰的生平傳記乃是事實。由此可見這類想象出來的前生前世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文體練習和歷史研究，它們也是作者的愿望圖景和升華了的自畫像。作者們用特定服飾和品格描繪出了自己渴望實現(xiàn)的希冀和理想。再進一步從教育角度來說，這種撰寫傳記的做法也不失為好主意，對血氣方剛青年的創(chuàng)作需求提供了合法途徑。在卡斯塔里，獨具個性的嚴肅藝術(shù)創(chuàng)作歷經(jīng)幾代的禁忌之后，已被科學研究和玻璃球游戲所取代，然而青年學子們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沖動并沒有就此消失。它出現(xiàn)在他們的往往擴展成了短篇小說的“傳記”中，這是一片獲準開拓的沃土。許多撰寫者通過這類工作向著認識自我的王國邁出了最初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