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風(fēng)是日本近代文學(xué)史上唯美主義的代表作家?!睹览麍晕镎Z》記錄了20世紀初作為一個日本人的荷風(fēng)在美國的所見所聞,是他最為出色的散文作品之一,也是如今日本人旅美的必讀之書,50年的時間里已再版了62次。本文摘自該書。
《美利堅物語》
[日]永井荷風(fēng)著
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1
定價:20.00元
一月一日的晚上,東洋銀行美國分行的行長某先生家中舉行了一年一度的賀新春的雜煮年糕大會。在美國獨身一人住在平民區(qū),正月也喝不上一杯屠蘇酒的年輕人,包括非銀行工作人員,近二十多人參加了這次宴會。
伺候過三代行長,在這里工作了近10年的德國女仆凱琦、行長夫人的遠房親戚送菜遞酒忙得不亦樂乎,有時甚至連行長夫人也得親自出馬。
“來到美國,還能受到這番款待,真是意外呀!”有人捻著胡須,很認真地說起了客氣話,“夫人呀,在這里,可治好了我們的思鄉(xiāng)病!”說著他微笑起來,然后笨拙地解釋道,“我已經(jīng)兩年都沒有這樣過年了。”
突然,桌邊的一角傳來醉醺醺的帶著挑釁口氣的聲音:“金田又沒來。哎,可不能做像他那樣的忘本家伙?!?/p>
“你說金田嗎?這個奇怪的男人,他從未出席過任何日本料理的宴會,說是最討厭日本酒和米飯……”
“討厭米飯?……這太不可思議了。這種人在你們銀行工作嗎?”不知誰問了一句。
“是呀!”回答的人是行長?!耙呀?jīng)來美國六七年了……他說今后還想一輩子待在海外?!?/p>
“這種人實在不懂交際,無論多討厭日本酒,討厭米飯,日本人之間應(yīng)該保持好的交往,特別像今晚,一月一日可是元旦新年呀!”最初醉意濃濃的聲音憤憤不平地指責(zé)著。
這時,屋里角落有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人說:“話雖如此,可我不允許你這樣攻擊一個人。每個人都會有不為人知的理由。我以前也從來不知道,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他討厭日本酒、討厭米飯的真實理由?!?/p>
“是嗎?”
“所以,我很同情他!”
“到底是什么樣的理由呢?”
“正月里說這些話,也許不太合適呀……”這個男人說了這樣的開場白后接著打開了話匣子。
就在前不久,圣誕節(jié)前的兩三天晚上的事情。為了給洋人挑選禮物,我請了金田先生做參謀,他久居美國,這類事非他出馬不可。他陪我逛遍了百老匯大街的大百貨店。天色已晚,我們倆都有些餓了。于是我順便邀請他去附近的中國餐廳吃飯。但他說,中國料理是沒有問題,但他不喜歡吃米飯。于是,由他帶著我們?nèi)チ艘患曳▏蛷d。他十分喜歡喝葡萄酒……金田先生一口氣就干掉了兩三杯,看上去微微有些醉了。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喝剩的半杯葡萄酒中的反射出來的燈光,忽然問我:“你的父母還健在嗎?”
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我一邊想著,一邊低下了頭:“都還健康著呢!”
“我……父親還健康,但母親在我學(xué)校畢業(yè)前不久去世了?!?/p>
我不知如何應(yīng)答,只能喝了一口并不想喝的白水敷衍。
“你父親喝不喝酒?”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也不是特別能喝。只是有時喝些啤酒罷了,他沒有太大的酒量!”
“這么說來,你的家庭應(yīng)該十分和睦呀。其實,酒并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原準備滴酒不沾的,但是多少得了一些遺傳,很喜歡杯中之物,但,我就是不能喝日本酒,一口也不能沾……連聞到味道都會感覺害怕?!?/p>
“那是為什么?”
“我會因此想起死去的母親。不僅是酒,就連米飯、大醬湯也不行,只要是看到日本的料理,我就會馬上想起死去的母親。你能聽我說一說嗎?”
我父親也算是一個名人吧?,F(xiàn)在雖說已經(jīng)退休了。以前曾經(jīng)是大法院的法官。由于他接受的是明治維新前的教育,所以精通漢學(xué)漢詩,同時還是一個有著京都風(fēng)情的茶人。上至?xí)嫻哦?,下至刀劍盆栽,他無不精曉。我們家就像是一個植物店和老古董店一樣。他幾乎每天都戴著眼鏡,擺弄著些東西,像一個現(xiàn)在都很少見的老古董店的禿頭老板。有幾個長得像面首一樣皮白肉嫩的下官和法院的事務(wù)員經(jīng)常來我家,他們是我父親的話伴和酒伴,不到12點以后不會回家。你猜,給他們端菜熱酒的人是誰?就是我媽一個人。當然,我們家也有兩個打雜和做飯的女傭,但父親沾染了茶人的習(xí)氣,吃東西十分挑剔,所以燒菜煮飯的事情最終還是不能徹底放手交給傭人。母親經(jīng)常自己給父親做菜熱酒,有時連煮飯都不得不親自動手。就算是這樣,父親也從來沒有滿意的時候,每次都會對食物抱怨不已。早上喝醬湯時,他會說三州的味噌醬香味如何如何,鹽放得不合適,又說日本醬菜切法簡直讓人看不下去,鹽腌烏賊盛在這種盤子里簡直太愚蠢了。上次買的清水陶瓷盤怎么樣了,是不是又給你打碎了?你這樣不小心,真讓人生氣……簡直像在唱獨角戲似的,在旁邊聽了也會覺得頭痛。 “母親的工作除了當永遠得不到贊美的廚師以外,還要伺候那些一觸即壞的古董字畫,收集盆栽珍品。對此事,父親從來沒有說過感謝的話,反而找到一點兒錯處,就要大肆發(fā)作。所以我出生后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從父親干癟的嘴里吐出的各種牢騷,看到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從未脫下束袖綁帶、拼命干活的母親的身影。沒有比父親更加可怕的人了,也沒有比母親更加可憐的了。這種想法在我童年天真無瑕的心中早早地生根發(fā)芽。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這樣先入為主的想法中,我進入了中學(xué)讀書。在英文課本上,讀到了有關(guān)幸福圓滿的家庭和天真兒童時代的生活的課文,隨后我又讀了當時的英文雜志等,發(fā)現(xiàn)字里行間“愛”和“家庭”的字眼比比皆是,西洋思想深深刺激了我,并深入我心。與此同時,我認為父親言不離口的孔子之道和武士道成為人生幸福的大敵。這種極端的反抗思想,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在心中牢不可破地建立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父親的日常對話也對立起來。中學(xué)畢業(yè)后,我考入了高等專門學(xué)校,離開了父母搬去了學(xué)校的宿舍。在回家看望母親的路上,我就在想自己三年畢業(yè)后,就要離開父親在外面建立個新家,到時候邀請母親前來愉快地進餐……我經(jīng)常會這么想。但人生如夢。畢業(yè)前的那年冬天,我母親去世了。
那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雪。父親最近買的松樹盆栽放在院子里的石子小路旁。如果聽之任之,一夜的積雪會影響樹型。父親就吩咐母親讓傭人或不論是誰,去把它搬進屋。但母親體諒到女傭這幾天因患感冒身體很弱,就自己穿著睡衣,冒著風(fēng)雪來回出入庭院,把雪中的松樹一盆盆地搬進了屋……就在這天晚上,母親突然因感冒而引發(fā)了急性肺炎。我實在是受了很大的打擊。這之后,和朋友一起前往牛肉火鍋店等餐廳吃飯,每當朋友抱怨酒溫得不好,飯煮得不好吃時,我就馬上會想起母親悲慘的一生,感慨不已。每次在廟會看到有人買盆栽的情景,我就會像目擊非常慘烈的事件一樣,渾身顫抖不已。
所幸的是,我離開了日本,來到這個國度。這里的任何事情都和日本完全不同,沒有一件事會讓我聯(lián)想到悲慘的過往。我得到了精神上的安寧。我從來沒有得過“思鄉(xiāng)病”,有時日本人對美國家庭和女人的短處大肆批判時,我卻認為就算只是表面的偽善也好,丈夫在餐桌上為妻子切肉、取碗碟,妻子就會反過來為丈夫端茶、送點心。這樣的情景看在眼里,讓我心情愉快。但如果一定要究其內(nèi)里,就會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美感全部破壞掉,所以我不忍心去做。
我有時在春天田野邊散步,看到咬著三明治,或帶皮咬著蘋果的少女,有時從歌劇院或話劇院回家,看到深夜餐廳里喝著香檳,看也不看丈夫或男伴一眼、只顧著自己在那里攀談的妻子們,就算看到這樣很極端的例子,我也感到由衷地高興。因為她們在快樂、自由、幸福地過著日子。
“你現(xiàn)在明白了吧!我討厭日本料理,討厭日本酒的理由就是因此。在和我的過去絲毫無關(guān)的國家的西洋美酒中,在與讓我睹物思人的日本料理從形式和本質(zhì)上都截然不同的西餐中,我第一次體會到了進餐的快樂?!?/p>
就是這樣,作為對我聆聽他嘮叨的謝禮,金田先生不聽我的勸說,又要了兩瓶香檳。到底是西洋通,無論是葡萄酒,還是香檳,他都十分懂得品味。
說話的人結(jié)束了敘述,再次取筷,吃起了日本雜煮。滿座短時間無語。也許女人更能體會女人的苦處,席間行長夫人的深沉嘆息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