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上的雄獅王,
綠鬃盛時要顯示!
森林中的出山虎,
漂亮的斑紋要顯示!
大海深處的金眼魚,
六鰭豐滿要顯示!
潛于人間的神降子,
機緣已到要顯示!”
這是藏族偉大史詩《格薩爾王傳》里的一段說唱,阿來把它寫進了自己的新書《格薩爾王》。于是,一個用筆來歌頌格薩爾大王事跡的藝人誕生了,他說,這是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個日益庸常的世間,英雄的故事需要傳揚。而且,這一傳揚就傳揚到四海之外,因為《格薩爾王》所屬的“重述神話”系列是一項全球出版工程,每部作品都將被譯成十幾種語言在加入此項目的成員國出版。在2009年9月4日首發(fā)式上,《格薩爾王》宣布英、德、法、意、日、韓6種語言版本和中文版同步發(fā)行,法蘭克福書展期間又作為中國代表團的重要書目向世界推介。阿來的另一本中篇小說《遙遠的溫泉》德文版也在書展上發(fā)布。
雖然阿來只想“寫好自己的作品”,但媒體已經(jīng)在悄悄猜測:如果這部作品能在世界范圍內(nèi)廣泛傳播,或許可以給阿來帶來中國人翹首企盼的榮耀——諾貝爾文學獎,畢竟在《塵埃落定》誕生時他就具備了這種實力。文化界大多數(shù)人是不屑討論這個問題的,其實高喊“中國文化走出去”多年,總是成效不大,這種焦灼多少反映在國人對諾獎的熱衷上。
在這片焦灼中,阿來倒是有足夠的理由泰然處之。10年前,他的成名作《塵埃落定》就賣到了美國,版稅15萬美元,按常規(guī)算,起印在3萬冊以上,這個發(fā)行量對中國作家在海外市場來說是非常高的?!秹m埃落定》英文版名叫“Red Poppies”(《紅罌粟》),美國主流商業(yè)出版社出版,譯者是著名漢學家葛浩文。陸陸續(xù)續(xù),版權(quán)總共輸出到二十多個國家,出版了17個語種,塞爾維亞、以色列這樣的小語種都有譯本。直到今天,這本小說的版權(quán)輸出也是中國圖書“走出去”的經(jīng)典案例。阿來把成功歸功于國外成熟的出版人代理制,這點當然很重要,不過我們?nèi)匀豢梢詮膰饷襟w的報道中尋找到其他原因。用Google搜索英文“Red Poppies”和“Alai”可以得到11600條結(jié)果,在點開的網(wǎng)頁中,不管是賣書信息還是評論, “Tibet” (西藏)幾乎都是不可缺少的關(guān)鍵詞。亞馬遜網(wǎng)站把《塵埃落定》稱為“一本關(guān)于西藏的小說”,美國出版方發(fā)布新聞時介紹小說描寫了“一個西藏土司家族的興敗榮衰”,并特別提到作者阿來是一個“地道的藏族人”。另外,有的評論把《塵埃落定》稱為“中國最好的小說”,有些還提到它獲得過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這是中國文學的最高獎項。
《塵埃落定》之后的《空山》三部曲版權(quán)也已輸出到國外,還有前面提到的《格薩爾王》,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阿來的名字總是和西藏緊緊聯(lián)在一起。就像以寫農(nóng)村鄉(xiāng)土見長的閻連科所說,“一個作家能寫什么是命定的”一樣,阿來也曾這樣闡釋自己和西藏的關(guān)系:“從我開始發(fā)表第一篇作品到如今已經(jīng)差不多20年了,20年的時間里,我逐漸感覺到個體的生命跟這個民族文化的聯(lián)系。我生活在阿壩,我的筆下自然就會反映一些藏族的習俗、藏族人的行為特征、心理特征。慢慢地,我知道可以用文學這樣一種手段把我的民族文化表達出來,就有了希望,希望自己的作品跟自己民族的文化建立某種精神上的聯(lián)系,希望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這個民族的代言人。”事實上,他也做到了。起碼在書寫藏族文化與歷史上,阿來是不二人選。重慶出版社等他來重述藏族神話,一等就是五六年。藏族作家本來就少,除了阿來,人們知道的也就色波、扎西達娃幾個人,于是他們寫作,不光為了講述自己熟悉的藏人故事,還為了消除外人對西藏的誤讀。阿來說,這樣使他的寫作“具有了另外的意義”。
這種意義是那個光著腳在山地草坡上放牛牧羊的少年阿來沒有想過的。阿來生在四川阿壩州馬爾康縣,藏族的血統(tǒng)來自母親,父親是一個把生意做到川西北藏區(qū)的回族商人的兒子,這里屬嘉絨藏族,是川藏高原的一部分,人們世世代代過著半牧半農(nóng)耕的生活。出生的村寨叫馬塘,和其他藏區(qū)一樣貧窮閉塞,阿來排行老大,下面弟弟妹妹一大串,他五六歲就開始幫家里放牧。大地的寂靜遼闊,牛羊的怡然悠閑,孤獨而敏感的少年心中充盈著大自然無邊無際的氣息,阿來說那時候跟每一株樹每一棵草都說過話。也許,他語言里詩情畫意的根那時就已經(jīng)種下。
詩意的語言是阿來作品的另一個符號,那樣巧奪天工的刻畫、那樣韻感十足的句子,每一個字節(jié)都像是踏在音樂的節(jié)拍上。這種語言的生成,是因為阿來早年是一個詩人,他正是以詩人的身份踏入文學大門的。30歲,他已經(jīng)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舊年的血跡》,內(nèi)心卻充滿了焦慮和惶惑,因為不知道能不能當一個一流的作家,在他看來,當個三流的作家絕不如當個鄉(xiāng)村教師。這時,又是詩歌挽救了他。他走出家門,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去漫游若爾蓋大草原,并寫下詩歌《30周歲時漫游若爾蓋大草原》:
若爾蓋大草原/你的芬芳在雨水中四處流溢/每一個熟悉的地方重新充滿誘惑/更不要說那些陌生的地方/都在等候/等候賜予我豐美的精神食糧/令人對各自的使命充滿預感……
也真是神奇,回去之后阿來在小說的寫作上變得駕輕就熟,短篇、中篇、直到那部長篇《塵埃落定》。這樣,西藏和詩歌成了他寫作中最重要的兩個意象,一個在形式上,一個在內(nèi)容上,它們有著顯見的分工,又含著不易察覺的親密。詩歌和詩一樣的語言是和阿來一起從川藏大地上生長起來的,就在他在草灘上放牧的時候,就在他上學路上孤寂奔跑的時候,這些語言就擁堵在了他的胸中,只是還沒有一個出口。后來拿起了筆,“機緣已到要顯示”,阿來胸中的語言就自然而然涌了出來。就像《格薩爾王》里講到的說唱藝人一樣,活佛說:“我開啟了那個人的智門”,說唱藝人心中的故事就理順了頭緒,可以源源不斷的歌唱。這智門,對阿來來說,就是川藏大地,就是藏族文化,就是他的精神原鄉(xiāng),這里給了他寫不完的故事、用不完的詩意,也把他變成了一個藏族文化的說唱者。
詩意的語言或許也帶來了小說結(jié)構(gòu)的不完備,有人認為《塵埃落定》是“像蝴蝶一樣飛舞的繡花碎片”。不過更多的讀者熱愛這種極具閱讀美感的文字,西藏和詩意的語言仍然是阿來作品最吸引讀者的兩大元素。由于翻譯的關(guān)系,國外讀者顯然對神秘的西藏更感興趣。阿來自己也說過:“西方人閱讀中國作家的作品,有3種情況,一種是與當下中國讀者的閱讀訴求很相似,是很純粹的欣賞閱讀;一種是文化上的好奇閱讀;還有一種就是無法避免的政治上的閱讀。”國外讀者對阿來的閱讀,也應(yīng)該3種情況都有。對此,阿來顯得很樂觀:“一個作家,不管讀者是什么樣的閱讀角度,只要你的作品能進入另一種文化,這都意味著一種文化影響力的生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