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酒桌上撤退時,林子銳又看了一眼梅蘭。她恰好抬頭,這一眼,像一根針扎在了她的心里。
這一次同事辦婚宴,她本來不想去的。自打離開他后,她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場合,可到底禁不住幾個好友生拉硬拽,來路上她還一個勁地埋怨她們,可到了飯桌前就突然住了嘴。令她沒想到的是,她會在這里碰到他??雌饋恚肿愉J也是大出意外,忙不迭地指著新郎倌:“是我的好朋友結(jié)婚——”她點點頭,表示明白。吃飯的時候,她顯得心事重重的,和誰都不大搭話。他卻四處出擊,酒席不到一半的時候就顯出醉態(tài)來了。梅蘭有些著急地“咳”了一聲,他似乎聽出暗示來。然后手機就適時地響起來。他邊接電話邊遲遲鈍鈍地起身,臃腫的身子像一只大肉球似的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旁邊的人都哄笑著“倒了,倒了”,他強撐著沖他們擺手,他罵他們,你們這幫龜孫,包括他突然一個趔趄,然后才用手扶住桌沿,直到正式離開,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刻下來似的,許多天來,一直在她的心里晃蕩——她百無聊賴時想著那天下午的事,眼前都是他的影子,他的頭發(fā)有些亂,胡子也長了,一切都像從前,他一忙碌便變成了那樣——這是一幅固定的肖像,她以前總在想,什么時候,他才能夠讓她省心了呢?事情多的時候她也總在走神,或者正在備課時想起他來,落在面前備課紙上的都是他的名字,或者正在課堂上時提拿著粉筆忘字,她怔怔地面朝黑板站著,站著,然后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學生們說,你們自己打開書看吧,老師的頭有些疼。
后來,就有人把她頭疼的事情告訴了校長。校長找談話的時候,她坦白地說最近注意力總是難以集中,如果可能的話——我是說,如果可能,我想請十天的假,在家里調(diào)養(yǎng)一下。校長是他的遠房叔叔,聽她這樣說時有些擔心:“你不是累病了吧?如果身體吃不消的話,剩下的課就交給其他人吧——”她搖搖頭拒絕了:“不要緊的,休息幾天就好。”
接下來的十天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她先是因為睡眠不足頭痛加劇,到了第三天就發(fā)展到不得不進行針灸治療的地步——她從小害怕打針,覺得打針的時候就像待宰的羔羊;繼而就聽說了姥姥去世的消息。姥姥是最疼她的,癱瘓幾年了,總是說等她結(jié)婚成家了才可以安心撒手,可是,終于還是沒有等到。聽母親說,姥姥臨走的那天夜里還念叨過她的名字。她和母親、弟弟梅豫在第二天下午匆匆趕到鄉(xiāng)下姥姥家時,姥姥已經(jīng)入殮了。頭發(fā)蒼白的大舅二舅本來在姥姥的靈前跪著,聽見他們進門都一齊轉(zhuǎn)過頭來:“妞妞啊,你姥姥是帶著遺憾走的啊……”她覺得自己愧對他們。姥姥的葬禮上,數(shù)她哭得最兇。從鄉(xiāng)下回到城市里的當天夜里,她的頭痛病好了,卻又突然發(fā)起高燒。母親讓她捂著厚被子睡了整整兩天,這期間她只喝了幾碗南瓜綠豆粥——第三天上午,她覺得身體好轉(zhuǎn)了,就從床上爬起來,沖母親和弟弟笑了笑。他們看著她的樣子大吃了一驚。
她整個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深陷,眼圈突出。熟悉的人見了,估計都會被嚇一大跳。
奇怪的是,她卻渾身輕松了。她對母親說,要到樓下的草地上去走一走。這個小區(qū)里的一切都是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包括它良好的植被——這都是那個死鬼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
在穿過一片竹籬圍成的花圃時,她意外地接到了他的電話。
“梅蘭,聽說你病了,打你手機不通,都急死我了?,F(xiàn)在怎么樣了?”
就是這幾句話,使她差一點掉下淚來。突然想不起以前了,他難道也這樣關(guān)心過她嗎?
“我還是胖,不知怎么搞的,自打你走后,我本來很少喝酒了,可還是控制不住。問了醫(yī)生,都說不出所以然來?,F(xiàn)在我都一百九了,估計還有往上走的趨勢?!?/p>
“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怎么還要打這個電話?”
她幽幽地吐出這句話,就把手機合上了。想了想,還是關(guān)了機。
回到學校的那天,梅蘭被無數(shù)的目光盯著,就像盯著一個外星人似的。她沖他們一一解釋:“沒事,沒事,就是病了幾天?!笨纱蠹叶疾惶嘈胚@個解釋,這其中就包括她的校長叔叔。她進門的時候,他正在埋頭接一個電話。等接完電話一抬頭,就像個傻子似的愣住了。還是梅蘭喊了一聲“校長”他才醒悟過來:“蘭子,你這個樣子,真把我嚇壞了??礃幼?,你的病情好像加重了。”梅蘭這下不高興了:“我好好的,你們不要咒我呀,叔叔!”他搖搖頭,還是深表懷疑地看著她。梅蘭只好說:“我姥姥去世了。”
開家長會的時候,那些家長也都在一個勁地看著她。至于她說些什么話,他們似乎也沒有聽清楚。等到她話語停頓的間隙,他們就在那里竊竊私語。尤其是那些認識她的家長都說她變了,后來終于有一個人忍耐不住了:“梅老師,你最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她仔細地看了一眼這個戴眼睛的矮胖子,事后才想起他是一個醫(yī)生。這個人的話讓她有些疑惑:“你說什么?”他再次重申:“我是說,你看起來有些累,要不我們大家現(xiàn)在就散會吧。你應(yīng)該抽時間去醫(yī)院里檢查一下。”他的話把她惹惱了,她終于明白了他在說什么。
“謝謝,不勞你費心,王大夫,不,是王主任啊?!?/p>
她終于想起這個人來了。當初她懷了林子銳的孩子,去市人民醫(yī)院墮胎的時候就看見過他。她在填表的時候用了真名,并且無意填上了自己學校的名稱。因為胎兒都已經(jīng)六個多月大了,而且,她的體質(zhì)實在不夠好,醫(yī)生們害怕出危險,就商量著把科主任請來了。她當時有些緊張,都沒敢仔細看他的臉,只知道他是個男的。而且,林子銳似乎也很反感男性大夫,只是找不出合適的理由拒絕。幸好,他仔細詢問過情況,叮囑了幾句就走了。做手術(shù)的時候另有其人。
但是,他臨走的時候特意拿起她的表看了看,還有意無意地瞄了她一眼。
梅蘭不知道為什么特別生這個人的氣。她說:“你還是多花些心思在你兒子身上吧。最近幾次考試,王勇的成績下滑得厲害。”王主任連忙凝重地點頭,散會的時候,他就借故兒子的事留下來,要和梅蘭單獨交流一下看法。梅蘭有些急躁地起身:“聽王勇說,你和你太太的關(guān)系不太好,孩子是受你們影響的。要我說,把家里的事情安頓好了,孩子的成績自然就上去了。這孩子可是根好苗子啊,千萬不要被你們耽擱了?!?/p>
王主任滿臉焦慮地看著梅蘭:“梅老師啊,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家里的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這樣吧,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希望你能多輔導(dǎo)一下王勇,就算我求你了,好嗎?至于費用嗎……”梅蘭皺了一下眉頭:“這個不用你多說。王勇是我的學生,我自然會操心?!钡峭踔魅芜€是固執(zhí)地按照他的思路說下去:“你聽我說梅老師,我知道你們都不容易,以后每個月我給你一千塊,你幫我把王勇帶好,明年中考成績好的話,我再另行付你一萬……”
梅蘭“呵呵”冷笑著:“我的王大主任啊,你的錢多得燒手是吧?你也太小看我梅蘭了吧?”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梅蘭扒拉了幾口就放下了。母親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說:“蘭子啊,你得多吃些,看看你瘦的,都快趕上你姥姥那幾年了?!闭f了這話,突然覺得不吉利,就“呸”了一口:“你瞧我這嘴巴!”梅蘭被母親的絮叨弄得心煩意亂,原來想好的一些話都咽回肚里去了。正想抬腳離開,弟弟梅豫突然神秘兮兮地說:“我們老板今天在天上人間請客,慶祝他的專著出版,你們猜猜我碰到誰了?”
梅蘭不客氣地說:“猜什么猜?有什么屁快放?!?/p>
弟弟向來有些懼怕這個姐姐,他嘟囔著:“兇什么兇,這人跟你有關(guān)。是李木啊。李木從深圳回來了?!?/p>
李木的確認出梅豫來了。五年前他才十五歲,還沒有長胡子呢,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十歲了,身量和神態(tài)都酷似他的父親,尤其眼神閃爍著看人的時候,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李木被他看得發(fā)呆,差不多就要脫口叫出“梅總”了。沒想到“梅總”主動走過去,叫他“李木哥”,他才醒過神來:“你都這么大了,你姐姐還好嗎?”
梅蘭的父親在世的那幾年,因為工作關(guān)系,李木曾經(jīng)是梅蘭家的??汀W龇康禺a(chǎn)的父親很得意自己的這個下屬,認為是生意場上的奇才。他到梅蘭父親公司之前,和人合伙搞一個廣告公司,因為背景不夠深厚,業(yè)績一般,但在一次合作中,他被梅蘭父親看中,就下大本錢把他挖過來了。梅蘭看不出這個中等個頭、長相有點像劉德華的李木有什么特殊之處,他被父親視之為閃光的那些優(yōu)點在她看來其實什么都算不上,她只知道他有些小氣,有些油滑,甚至有些自以為是,遠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墒歉赣H硬要說這個人能干,并且暗示說自己的眼光絕對錯不了,似乎是,在起初的時候,他便有過將這個人納為女婿的想法——當然,他是以生意人的思維在看待自己的同類,事實也確如他所料,李木成為梅總的助理之后干成了好幾件大事,梅山地產(chǎn)的發(fā)展勢頭因此一下子變得很足。兩年之后,他就升任副總經(jīng)理了。
可禍不單行,自從五年前父親出車禍去世,梅山地產(chǎn)一下子就塌了。整個家族里沒有一個人能夠撐得起局面。母親料理完父親的后事之后病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之后,除了李木直接分管的售樓部還有十幾位員工,其他人都作鳥獸散了。李木眼巴巴地望著梅蘭一家人,尤其是梅蘭的母親,他希望她能挽留他,那樣的話,他一定會竭盡全力把公司做下去。當然,他更加希望能以女婿的身份接管公司??墒?,梅蘭的母親看看梅蘭,梅蘭看著眼前一片狼藉,早就哭成了淚人似的。
她根本不信任李木。
母親終于說算了吧。公司就這樣散了。李木走了。
李木是拿著二百萬到深圳的。這二百萬幾乎是他在梅山地產(chǎn)的全部收益。他在深圳投資做了一個小文化公司,折騰了幾年下來,資產(chǎn)沒有增加多少,人卻弄得一身疲憊。他暗嘆自己只是給人打工的命,恰好這邊有個房地產(chǎn)公司高薪邀他加盟,他便打道回府了。梅豫看見他時,他將要就職的新公司正為他舉辦一場隆重的接風宴。
目送著梅豫離開后,李木有些恍惚。新公司的老總略知李木的過去,戲謔地說:“還惦記梅老板的女公子啊?兄弟啊,聽老哥哥一句勸,不要再去想了,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來,喝酒!”
在李木聽來,這都是些無用的廢話。有誰真正知道他心里的苦呢?
要細說起來,開始的時候,他并不特別留意梅蘭。只是禁不住三天兩頭見面,梅總又總是在旁邊敲著邊鼓,日久生情——當有一天他倆終于站在了一起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是那么般配。當時他們在華聯(lián)超市的電梯間里,他一直在靜靜地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但神色淡定。緩緩上升的電梯把兩個人送到了半空,卻突然停住了,按電梯按鈕的時候絲毫沒有反應(yīng)。她有些緊張了,問:“怎么回事?”他說:“可能出故障了?!彼聊藥酌腌娬f:“我還是頭一次遇到,會不會有事?”他說:“不要緊的?!比缓缶蛽艽驁缶娫?。十幾分鐘后,他們就出來了。她的面色潮紅,在出電梯的時候身子朝他側(cè)了一下,這一下就斜斜地靠在他的身上了。他緊張得手心里都捂出汗來了??梢矁H只那一次,以后碰面時,她裝做渾若無事一般,他也再沒提起過。就是在那一次,購?fù)晡锍鰜?,他提議送她,也被她搖頭拒絕了,然后沒話找話地說:“對了,你總提起你那位在國外留過學的同學,什么時候介紹我認識?”
直到現(xiàn)在,李木都在恨自己。如果沒有他的牽線,估計梅蘭和林子銳這輩子都不可能認識。到他們真正開始接觸的那一天,其實離梅蘭父親出事和李木出走就不遠了??雌饋?,前兩樁事并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可有一段時期,李木總覺得并不能排除林子銳就是罪魁禍首的嫌疑。在那半年中,他幾次三番想挽回一下敗局,都未能成功。他非常熟悉林子銳,這個人和他的老子一樣,認準的事情不管不顧。兩個人都還小的時候,林子銳家里很窮,那年到縣城參加中考,連路費和住宿費都是他李木幫他出的呢。后來他老子發(fā)了財,這小子就跑到國外去了,待了十年才回來,說起來也算是深受異域文化熏陶了,但完全還是中國人的做派。做事土包子一個,還總愛充大爺。這一點就讓李木瞧不上眼。更讓李木瞧不上眼的是,兩個人本來通過他介紹認識,沒想到不過十來天就勾搭上了。如果他還真是徹頭徹尾的中國人,他最起碼應(yīng)該回避李木,中國有句老話叫“朋友妻,不可欺”嘛,盡管梅蘭還不是他李木的妻子,可梅總話里話外都透出玄機,他李木也是暗地里將梅蘭當成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林子銳的,你小子怎么就不掂量一下呢?
人確實是種奇怪的動物,即使看著他們好上之后,他也還在期望事情會有轉(zhuǎn)機。這種期望伴隨著他度過了好幾個月的光陰。直到他去深圳的前夜,他還約梅蘭出來,準備向她辭行。梅蘭果然來了,卻帶來了林子銳。那一夜,李木喝得酩酊大醉。醉眼矇眬中看著梅蘭,他覺得她很親很親,再看看林子銳,他又覺得她很遠很遠。
他終于沒有忍住,一個人鉆到衛(wèi)生間里,像個女人似的哭了大半天。
二
林子銳一覺醒來,透過沒有遮蔽的窗戶朝外面看看,天空有些灰,他就又小睡了片刻。半小時后他起了床,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蕩蕩的。梅蘭好久不來了。
他花了一千萬買下這套別墅,因為梅蘭喜歡。拿這一千萬的時候他豪氣干云,可事后就有點后悔。他回國后,父親除給他買了一部好車外,另外給他的錢也就一千萬,花完了就沒了。再要用錢就得自己掙。沒奈何,他只好找一個朋友擔保從銀行貸了五百萬,準備搞公司做點事情。而且,這房子也值不了那么多錢。幾個從事房地產(chǎn)的朋友過來看過,都說如果他要是再耐心等上半年,房子肯定會落價的。多的不敢說,降一百萬是沒有問題的。這樣的房價,在這個內(nèi)陸城市畢竟不算低了。后悔了不到一個月,梅蘭走了。
梅蘭走之前毫無征兆。他們從來沒有因為什么事情爭吵過,更不會因為芝麻大的事情鬧分手的,所以即使在他為生意上的事情整天東跑西跑不著家的日子里,梅蘭雖然屢有怨詞,但他從來沒有擔心過她會離開他。他也明白梅蘭是怎么喜歡上自己的,自打認識她以來,他一直出手闊綽,他知道富豪的女兒不喜歡小氣的家伙,李木吃虧就吃在這上面。在梅蘭面前,他坦誠無忌,所有的優(yōu)點缺點都一覽無余,他知道梅蘭不喜歡李木式的油滑。他熟悉李木,正像李木熟悉他一樣。李木的父親人稱“油嘴”,能說會道,在村里也屬于能夠撲騰的能人??删驮谛惺律险扒邦櫤螅@一點絕對不像林家父子。林子銳十歲的時候,父親只拿著一百塊錢扒火車就去了南方,四年后才回來。在那幾年中,林子銳一家沒少受李木家的接濟。出于感激,林子銳父親返鄉(xiāng)辦企業(yè)的時候曾邀李木父親合作謀事,被拒絕了。兩年后林家辦焦化廠初見成效,李木父親想入伙,這一次,林子銳父親沒有同意。但他硬是從周轉(zhuǎn)資金中拿出十萬塊錢給了李家,勸他開個飯店,做個小買賣。李木父親接受了。后來,林家大發(fā)了,李家小發(fā),每逢談?wù)撏拢钅靖赣H總是酸酸的。在這上面,李木深受其父遺傳。梅蘭曾經(jīng)恨恨地說:“最讓人難堪的是,有好幾回說是請我吃飯,結(jié)果卻都是我掏錢,他大概認為我是老板的女兒,這樣做天經(jīng)地義。可后來看我不高興,又給我買禮物,又給我打電話,嬉皮笑臉的,求我諒解。我最不喜歡這類人了,做事太不爽利?!?/p>
可是曾幾何時,自己也重蹈李木覆轍,變成了一個不爽利的人了呢?
自打那天打過一次電話后,不到一周時間,他又打過三次電話。每一次的結(jié)果都一樣,梅蘭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掛了,甚至有一回,他明明聽到她在說:“怎么又是你?”似乎是,她對他,早已棄之如敝屣。每每被拒,他就去找那幫哥們喝酒,公司里的事情也無心去打理。朋友們都勸他:“算了,算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咬牙切齒地說:“什么當初,說什么當初,跟你們說,老子就沒什么當初!”
朋友們都對他嗤之以鼻。球,現(xiàn)在不承認了,林子銳,你他媽的真是個王八蛋!
王八蛋。他也罵著,這些天,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每天往席夢思上一躺,都能制造出老大一個坑。床是好床,兩個他也壓不塌。虧是好床,要不他總擔心自己半夜醒來會赤裸裸地睡到木頭地板上,就像那一次,他借著月光看到自己。進而,看到待在床上抱著雙肩瑟瑟發(fā)抖的梅蘭。梅蘭,梅蘭,他喊她的名字。她扭頭看他一眼,抖得更厲害了。你別過來,她說。他掙扎著起身,渾身骨頭像散了架似的。他不想聽她的喊叫聲,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聲令他想到鄉(xiāng)下的烏鴉。他記得十二歲那年,母親去世的那天晚上就有烏鴉的叫聲。母親去世前的那幾個時辰,他睡得像死豬似的。可母親剛一咽氣,他就醒來了。外面的烏鴉叫得他既心煩又害怕。他試探著喊母親,“媽”,他甚至喊她的名字,聽老人們說,只有喊名字才能把母親的魂給喊回來,他也不知道喊母親的名字對不對,但他知道母親的魂丟了。以前他也試著喊過,都成功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怎么喊,都沒有把母親喊回來。黎明的時候,他早已喊累了。母親的魂魄散了。母親的身體冰冷。僵硬。母親死了。他的喊叫把鄰居驚動了,他們飛快地找來了村里的女大夫,她檢查了母親的身體,說,心臟病突發(fā),你當時往你媽胸口揍兩下興許就轉(zhuǎn)過氣了。你以前不是挺能和你媽動拳頭的嗎?村里的老人們說,真是造孽啊,這孩子自作自受,轉(zhuǎn)眼就變成孤兒了。梅蘭的叫聲還在繼續(xù)。他像是受到了提示似的,走到床邊去,“梅蘭,梅蘭!”他大聲地喊她的名字,然后,就把自己的一只拳頭舉起來,對準她的胸口使了一記老拳。梅蘭被她揍得暈了過去。他拽住她的頭發(fā):“蘭子,你醒醒啊,我媽沒了,你不要再丟下我不管啊?!彼了臉幼幼屗ε隆K嗌砺泱w抱她起來,雙手抱緊她,然后使勁把她往床上一扔。梅蘭被這種劇烈的動作弄醒了,她睜開眼睛看著他。他的眼睛發(fā)紅,像一頭狼似的?!傲肿愉J,你瘋了嗎?”她大聲嚷著,雙手四下里亂抓,終于摸到了一個硬物,混亂中就朝他砸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摸一摸額頭,有些血跡,已經(jīng)結(jié)痂了。再一看腳邊,還掉著一只煙灰缸,上面也糊著一點血跡。他腦子有些發(fā)蒙,不能確定發(fā)生了什么。給梅蘭打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當天下午,他去了梅蘭家。進門的時候聽見屋子里正在吵。
“我說蘭子呀,你就不要包庇他了,咱們還是報案吧?!?/p>
“我不同意,報案的話就把他毀了。我感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p>
“照你這樣說,他的腦子有問題?難道他的腦子出了問題?”
“你別問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蘭子,你要去哪里?”
他緊接著聽到一陣腳步聲近了,趕緊躲到門后去。梅蘭氣咻咻地跑出來,滿面淚水在暈黃的陽光下,格外揪他的心。他追過去。
“蘭子?!?/p>
她站住了??匆娝呓臅r候,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盡管早有預(yù)料,但她的反應(yīng)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蘭子,你怎么了?是我傷害你了嗎?真是這樣的話,你去告我吧。我不會埋怨你的?!?/p>
她搖頭。后退。搖頭。后退。直到離他十來米遠了,才撒腿疾跑起來。他目送她到了巨大的人流中,他漸漸地感覺到,她真的離他遠去了。她終于離開他了。
一連好多天,林子銳都被一種巨大的恐懼包圍著。他對付恐懼的辦法有好幾種,一種就是看恐怖片。他接連看了十幾部片子。最殘忍的一部片子里,有殺人的分解鏡頭,他看到一個人在垂死前的掙扎。他的喘息。他的頭被砍下來,脖子里冒出血柱。他被這些鏡頭弄得渾身顫抖。他抖動著手指剝葡萄吃,不小心捏碎了葡萄,他覺得那葡萄如同人的腦漿一樣。他突然感覺惡心得吃不下去了。他赤腳跑到陽臺上去。陽光濃烈地穿過樹木,正照射著他的雙足。他看到自己的雙足腫起來,像幾天前保姆從超市里買回來的清明供祭用的晉南子福大饃。
還有一種就是猛吃猛喝。他坐到陽臺上,眼前放了一大盆燉排骨。排骨是保姆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燉好的。據(jù)她事后告訴他,她實在饞得不行,就偷偷地吃了兩塊。說完還吐了吐舌頭。他寬容地沖她笑笑。她是舅媽的一個侄女。在他吃燉排骨的時候,她在廚房里燒水。用不了一刻鐘,水開了,她泡了一大壺茶水給他端到陽臺上來:“哥,你這樣吃,會弄壞肚子的?!彼犓兴案纭保杏X到溫暖。他說:“沒事,你也一起吃吧?!彼龘u搖頭,掉轉(zhuǎn)身走了。
但是沒有辦法,他還是感到恐懼。有一個夜晚,他被自己的奇思怪想弄怕了,就跑到保姆的房間里去。保姆已經(jīng)脫衣服睡了,聽見他進來后嚇了一跳,但睜開眼睛看見是他,卻并不害怕,而是羞澀地沖他笑笑。他被這一笑弄蒙了,愣怔了一會兒說:“不?!比缓缶统鲩T去了。
他開上自己的白色寶馬朝梅蘭家馳去。其實,他的別墅和梅蘭家離得并不遠,沿著星河路直行,五分鐘后,他就到梅蘭家門外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他能夠看見屋子里的燈火。他甚至看得見窗口那里閃爍的背影。他試探著打了梅蘭家的電話。
那邊接起來后“喂”了一聲,他聽出是梅蘭的聲音?!笆俏?,”他說。
然后,電話被掛掉了。
這一夜,他一直沒有離開。凌晨兩點的時候手機響了。他一看,是一條短信息:“你不用等了,沒有用的。如果你聽我的話,就回去睡覺吧。我們之間,什么可能都沒有了。梅蘭?!彼]上了眼睛,淚水流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想梅蘭。
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他們認識有多久了。和梅蘭在一起的這幾年,好像把大半輩子都過完了。如果他堅持結(jié)婚,她一定會同意的。但恰恰因為他從來不提,所以她就誤以為他是無所謂的。他原本以為自己真是無所謂的,婚姻對他和她只是一張皮罷了,披上還是甩掉似乎都是輕而易舉的。那么,有沒有這張皮,又能說明什么呢?但他終于懂得這里頭的區(qū)別了。如果有這張皮,他可以不顧一切地闖到梅蘭家里去,如果有這張皮,他甚至可以賴在這里不走。這個世界上,似乎不會有比這里更加誘人的地方了,他想??墒菦]有這張皮的遮蓋與呵護,他覺得自己連在這里逗留片刻的理由都不夠充分。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一盤圓月從云層里透出一大片光來。他看見月光在走,片刻間穿透了一層層黑云。小時候聽過母親講嫦娥奔月的故事,后來母親不在了,連講故事的人都沒有了。在國外的時候,每逢月圓夜,他總會大哭一場。有時想打個電話給家里,可想起和父親無話可說也就作罷。至于和父親后來的妻子更是無話可說——以前她是他小姨的時候尚好,自從當了他的后媽,他就開始替她難過。他們成親后他仍叫她“小姨”,被父親呵斥了,他就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天快亮的時候他在車里睡著了。他竟然夢到梅蘭到他的身邊來了。他在睜眼的時候看見身邊多了個人。這個人如此之瘦,簡直不像他的梅蘭了。再仔細看,身形輪廓都像,就是整體縮小了似的,他用手一抓,這個縮小了的梅蘭往旁邊一躲,他的手就抓了個空。他輕笑一聲,扭過身子坐正了些,等他再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座位上的梅蘭不見了,而是去世多年的母親在坐著。母親還是多年前的樣子。他一個激靈就醒來了。
梅蘭正站在車外面看著他。熹微的晨光中,他推開車門出來,突然聞到一陣沁人心脾的花香。
三
為了不讓自己閑下來,李木總是把生活安排得非常緊湊。他連續(xù)工作了一個整月,連一個休息日都沒有過,老板有些過意不去,主動提議給他三天假期。李木這才想到梅蘭。
上次碰到梅豫的時候,聽他講起梅蘭。他這才知道她和林子銳已經(jīng)分開了。當時他的腦子里還晃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墒潞缶陀X得荒唐。他算是徹底想明白了:以前沒有林子銳的時候,梅蘭同樣沒有給予他一絲一毫的念想,自己怎么能保證現(xiàn)在的梅蘭會一反常態(tài),對他好起來呢?可時間過去了這么久,她都快變成一個老姑娘了——想到這一點,他的心里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感,似乎是歲月替他復(fù)了仇。
這天上午,他拾掇了一下自己,帶著滿腔的好奇,去找梅蘭。
車行到星河路口的時候,紅燈亮了,他將車停了下來,突然一扭頭,看到旁邊的天客隆超市。他一拍腦袋,才想起自己出門的時候忘帶禮品了。他覺得奇怪,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在為梅蘭挑選禮物的時候,李木的心里泛起一絲苦澀的柔情。他仔細回想了梅蘭的愛好,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她喜歡什么都記不起來了。既然無法確定,他就干脆狠下心來,花三千塊買了一瓶香水。只是為一個很可能已經(jīng)將他遺忘的女人花三千塊,到底值不值得?下樓的時候他一直在后悔。
這悔意將他出賣了。
在看到梅蘭的時候他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家門,他甚至差點兒多了句嘴,“我找梅蘭。”這話被硬生生地憋在了胸口??烧麄€過程中他一直在想,她為什么變得這么瘦啊?好像一次愛情,就把她的生命全都榨干了。
梅蘭在看到他的一瞬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驚奇,她還是視他為無物,這使他暗暗覺得不快。他猶豫了很久才把香水掏出來,然后說:“梅蘭,打開看看,喜不喜歡?”她仔細看了他一眼,說:“李木,你不應(yīng)該為我破費。說實在話,你能來看我們,我覺得就挺好的。”她把它推給他:“你應(yīng)該把它送給你的女朋友。”
他用手擋住,微微地笑著搖頭:“我哪里有什么女朋友呢?這就是特意給你選的。你看看,不喜歡的話我再去換?!焙竺孢@句話倒說出了幾分真心。他猛一抬眼,看到墻壁上掛著梅蘭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風姿綽約,如依依楊柳,面龐,身材,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讓他動心。而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就是讓他曾經(jīng)覺得高不可攀的梅蘭?
她想了想,還是說:“我真的不能收你的禮物。你留著它吧。會有用的。”
這話比扇了他一巴掌還讓他覺得難受。多年來的屈辱感一下子涌了上來,他說:“如果是他,如果是林子銳,你就不會拒絕吧?”
他看到她的面色迅速變冷了。她沒有說話,而是轉(zhuǎn)身進了屋子??蛷d里一下子靜了下來。
從梅蘭家出來,李木狠狠地折了一截花枝,然后隨手往花圃里一扔。他想,這個鬼地方,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早知道這個女人今天會如此對他,那年趁她父親去世,就不應(yīng)該手下留情。以他李木對公司的掌控和了解,如果稍微動點手腳,最后梅家到手的家產(chǎn)得打好幾個折扣。而他李木,也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了。如今的他,雖然表面看起來風光,可到底受雇于人,得看別人臉色行事,怎比得自己舒舒坦坦當大老板來得痛快?可真要說起來呢,當年倒也不是沒有過野心,只是這野心終于因為梅蘭對自己的不喜歡而變成了一廂情愿的美夢。
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她為什么單單會喜歡林子銳。如果他的記憶不差,他們是在梅蘭父親出事的前半個月就偷偷地同居了。當時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她從他的車里抱出來,像抱新娘子似的抱進了他新購的別墅。他心里嫉妒得發(fā)狂,開著車圍著他們的新家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像條發(fā)情的公狗似的。他最后從車里鉆出來,坐在路邊,想象著他們在房子里的情形,這情形使他的心如同被槍彈擊中似的一陣陣窒息。
那個別墅離梅蘭家不遠。他現(xiàn)在依舊可以找到它的位置。
突然決定了去看林子銳的時候,李木的心狂跳起來。幾年中,每逢想到林子銳,李木都會恨得咬牙切齒。他買了好幾把瑞士軍刀,有時候,他真想用最長的那把刀結(jié)果了這個人的性命。隨著時間流逝,這種仇恨才慢慢地淡了。但梅蘭對他的蔑視把這種仇恨重新點燃了。他從坐墊旁摸出刀子——那閃閃的鋒刃讓他興奮得手掌發(fā)抖。
林子銳的家門敞開著。他大老遠就看到陽臺上坐著人。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在上臺階的時候他高聲喊著:“老林?!北舜朔Q“老”,是他們中學時期的流弊。
聽到他的聲音,林子銳從陽臺上立起身來。他看了看下面,說了聲:“是老李啊,你個狗娘養(yǎng)的,從哪里鉆出來了?”
這個開局不錯。也許接下來他會讓自己嘗嘗那些法國香檳,也許他們會像中學時代那樣,喝得東倒西歪。也許他會跟自己吹吹他和梅蘭的故事,就像十幾歲的時候,他們談?wù)摫舜硕枷矚g的一位女老師。也許他還會罵罵女人的狼心狗肺,就像他熟悉的那樣。他們都曾經(jīng)是粗魯而放肆的。
但是,在真正看到林子銳的時候李木吸了一口涼氣。他已經(jīng)胖得不成人形了。跟他相比起來,李木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往大長似的。林子銳走路的時候,像一只巨獸在向他撞來。他甚至喘息著,像剛剛做過了什么劇烈運動似的。在李木的眼睛里,滑過一幅奇怪的圖像:他俯身壓向梅蘭,完全把她遮沒了。他之所以這么胖,像是吞噬了一個人似的。
李木握緊了褲兜里的刀子。
“他媽的,我以為你死了呢。這幾年,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绷肿愉J在沙發(fā)上坐下后替他開了一瓶礦泉水:“不好意思,保姆回老家了,要不就可以給你泡杯我剛從福建買回的新茶。我自己真是懶得動,都好幾天不出門了呢。”李木愣了一下。
“你給我講講,這些年在外面折騰些什么?”
李木沒有接腔。他的臉上浮起微笑。他估計,如果要賽跑的話,十個林子銳也比不上他李木了。中學的時候跑越野賽,他們可都是冠軍的料子。十幾年的光陰,白云蒼狗啊。
他確實有些渴了,一口氣“咕嘟咕嘟”喝了半瓶,然后才說:“我估摸你這體重,過二百了吧。怎么搞的?”他皺起眉來,像老子看兒子似的看著林子銳。這種對話的聲腔酷似十幾年前。
林子銳歡快地笑了起來:“你爺爺?shù)?,老是跟哥哥我裝大。你個龜孫子,說說,娶老婆了吧?我有侄兒了吧?”李木笑了一下,說:“球?!?/p>
說著話的時候聽到有人開門。李木直起身子一瞧,看見一個姑娘提著一大塑料袋菜蔬走了進來。
“哥,來客人了?”
“嗯,這是李木,我的中學同學,鐵哥們兒。你咋這么早就回來了?”
“家里沒啥事?!?/p>
林子銳說:“那你去忙吧——老李啊,你可別學我,這樣不好?!?/p>
說話間就到了吃飯的時候。林子銳說:“不走了啊?不用走了?!崩钅菊f:“不走了。”
“老林,喝。”
“喝。”
“說說你和梅蘭,怎么不說你和梅蘭?老實講,我還是對梅蘭感興趣。”
“狗屎?!?/p>
“球?!?/p>
兩個人喝了兩瓶高度汾酒。李木爛醉如泥。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屋子里漆黑一團。他的腦子像一團糨糊似的,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這是在什么地方了。他試著動了動自己的手腳,還好,都能動。他試著支棱著腰坐起來,眼前卻一陣暈眩,還是酒精在作怪。他試著張了張嘴巴,突然覺得一陣惡心。屋子里沒有人,他“哇”“哇”“哇”地吐了出來。大吐特吐。他的響動終于把外面的人驚動了。
“你怎么了?看看,喝那么多?!?/p>
這個突然闖進來的人推了推他,他渾身軟綿綿的,索性賴在床上不動。一動也不動了。
“你們怎么那樣喝酒,會喝壞身子的?!彼u著他,把燈打開了,然后一陣風似的出去了。刺眼的燈光在他的眼睛里晃了晃。他試著睜眼,有些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她再次進來的時候帶來了清掃的工具。他聽到她在床前忙活。
“告訴我,你,你是誰?”
“你躺著,不要說話,你倆都喝多了,他剛吐完,這不,你又吐了。”
李木一下子清醒了。“老林不要緊吧?他,他的酒量比我大。他什么都比我大?!?/p>
“他更不行,都吐兩回了?!?/p>
他聽著她輕輕地出門去了,順手把燈關(guān)了。屋子里再度暗下來的時候李木感到一陣無來由的恐懼?!皝砣耍彼执俚睾傲艘宦?,然后又是一陣酒意上涌。身子一側(cè),胃里的東西就又吐了出來。這一回,弄得床單上也糊了不少。
她進來的時候掩著鼻子。太難聞了。她嘀咕著:“怎么又吐?”但還是耐心地幫他清理床單。
“你不要走,就坐這里陪著我吧。燈也不要關(guān)?!?/p>
說完這幾句話,李木覺得僅存的一點兒力氣也用完了。
她覺得很好笑。
“你隨身帶著刀,也是因為害怕嗎?”她突然把他的那把刀拿出來,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給我?!?/p>
“不給。你差點出了禍事,要不是我給你抽出來,你就要扎著自己的大腿了。你瞧瞧,這么鋒利的刀?!?/p>
“笑話,那,那是用來對付老林的?!?/p>
他氣息懨懨的,胸口處難受得厲害?!拔液孟裼忠铝??!?/p>
她終于不耐煩了?!澳氵@個人,臟死了?!比缓缶团艹鋈チ?。他的刀也被她帶出去了。
半夜的時候,李木醒來一次。他聽到屋子里有細碎的聲音,好像老鼠跑動的聲音,咀嚼的聲音。他掙扎著下床,這次居然成功了。雖然還有些頭重腳輕,可到底站起來了。他扶著床往窗戶那里走,想拉開窗簾看看外面。奇怪的是,根本沒有窗簾。外面漆黑一團。沒有星光和月光。他的心再次被恐懼占滿了。他摸索著想把屋子里的燈打開。他貼著墻壁走了一大圈,最終把燈找著了。燈光亮起的時候他幸福地閉上了眼睛。等到他睜開眼睛轉(zhuǎn)過頭來的一瞬,他突然看到了赤裸著上身的林子銳。
他正面對著他,身后就是他剛才躺過的床鋪。
李木看見他的手中拿著他的那把瑞士軍刀。在燈光下,刀鋒如此明亮。
“我剛才到處找你。你的床上真臭。你這個人太臟了,到處亂吐?!彼f。
李木看出林子銳的目光有些奇怪。他沒有直視自己的眼睛,而是望向自己的右側(cè)。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面部糊了臟物。這樣想的時候,他就抬起手來,想把它們擦掉。但林子銳的反應(yīng)似乎比他還快?!安灰獎印!闭f完話,他一個箭步跑過來。他的身形突然變得如此輕巧,令李木吃驚不已。
“再動,我就殺了你?!?/p>
林子銳已經(jīng)拿刀尖抵上了自己的咽喉。李木感到渾身一陣發(fā)冷。
“……我都快被凍死了,老林,你拿開刀,我要回到床上去?!?/p>
“不行,你竟然偷看我和梅蘭。我得殺了你。”
“我沒有啊,快把刀拿開?!?/p>
“不?!?/p>
林子銳突然聲嘶力竭地叫起來。叫完之后,他把刀子一扔,然后整個人撲向李木。他抓住李木的頭發(fā)使勁朝墻壁上撞。求生的本能讓李木的力氣一點點地恢復(fù)了。他用胳膊肘使勁頂了一下他的身體。這下子,林子銳更加生氣了。他把他攔腰抱起來,然后朝地上一摜。
李木感到骨頭被摔碎了。
這還不算。他突然被林子銳拽了起來,好像準備找個地方把他掛上去??墒遣怀桑肿愉J又放下了他。然后,李木感覺自己的頭部被他的雙手使勁地夾住。
他在一點點地用力,把他一點點舉得離開了地面。
李木感到自己的頭部被拉得伸長了。他想起了小時候殺雞時那被拉長了的雞脖子。
他呼吸急促起來。
門“咚”的一聲被撞開了。進來的人看見他們倆的樣子,似乎嚇呆了。但在片刻之后,她就做出選擇。隨著一道弧線閃過,林子銳應(yīng)聲倒地。
李木看見掉在地上的是一只缺了角的煙灰缸。
她先去看看林子銳,確定沒什么大礙之后才扭過頭來,沖他驚魂未定地一笑。
但這一笑,卻讓李木心窩里熱了一下。
四
上完了最后一堂課,這個學期就該結(jié)束了。梅蘭收拾好教具,從教室里走了出來,迎面碰到弟弟梅豫。
看樣子,弟弟是專程來找她的。他滿頭大汗,像是跑著過來的。他倆所在的學校僅一墻之隔,可大事小事,他們只通過手機聯(lián)絡(luò)。像這樣的情形,真是不多見。
梅豫說:“姐,出事了?!泵诽m最不喜歡看他慌張的樣子:“著什么急,慢點說?!泵吩フf:“是李木和林子銳,他們打起來了?!泵诽m有些不相信地看著他:“你說清楚些,他們怎么會打起來了?”梅豫說:“具體情形我不知道,是林子銳家的保姆打電話到咱們家里。媽接了電話后打你手機關(guān)機,就找了我。要我趕緊告訴你,兩個人都受傷了,已經(jīng)住到了醫(yī)院。林子銳傷得重些,聽說流了好多血。”
梅蘭呆了呆,說了聲:“荒唐。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梅豫看了看姐姐:“你不去看看?”
梅蘭頭也不回地走了:“你回學校吧。我到家問問媽再說?!?/p>
回家的路上梅蘭一直擔著心。其實她此前已經(jīng)有預(yù)感了。那次林子銳在她家外面守候了一夜,她最終也沒有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她記得他當時神色黯然,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按照她對他的了解,總有一天,他會把自己的不快發(fā)作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和李木打起來。
梅蘭到家的時候母親正滿臉焦慮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見她進門,她的臉色舒展了一下:“蘭子,前天聽說李木來找你了,都說些了什么?”梅蘭說:“沒說什么。”母親嘆了口氣:“也難怪他心里憋氣。真要說起來,這孩子也怪委屈的?!泵诽m有些生氣:“媽你說些什么,他有什么委屈的?總不能因為他想娶我,我就非得嫁給他呀?”母親說:“我也不是光指這個。我就是想起你爸在世時,可是向他說道過的,結(jié)果呢?你中意的是林子銳。后來怎么樣?還不是分開了。想想你都多大年齡了,二十九了,難道要一直待在家里不成?”梅蘭說:“在家里怎么了?你見我心煩,我就自己搬出去住?!蹦赣H說:“哎,兒女大了不由娘,我也就是說說罷了。想想那幾年,你做的那些荒唐事,娘又能拿你怎么著?”梅蘭聽了心里一堵:“媽你不要再說了,我知道該怎么做了?!?/p>
這一天,梅蘭沒有吃晚飯。她關(guān)在自己房間里待了整整兩個小時。等到她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弟弟梅豫剛從學?;貋恚缸觽z坐在沙發(fā)上正在低聲嘀咕她的事,可都苦無良策。母親一抬頭,看見她腫脹的雙眼,知道她剛才又哭過了。回家這段時間,她都哭過好幾回了。
母親心疼起來:“蘭子,趕緊吃飯吧,你看你最近瘦成啥樣了?!?/p>
梅蘭沒有接腔。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出來后問母親:“有沒有說住在哪個醫(yī)院?”
母親說:“你現(xiàn)在要去嗎?先吃過飯再走。”
梅蘭說:“我吃不下?!?/p>
母親給兒子使了個眼色。梅豫說:“姐,說在市二院。我和你去吧?!?/p>
梅蘭說:“不用?!?/p>
母親說:“不吃飯喝點湯也行。今天煲的菌湯,鮮著呢。”
梅蘭喝了點菌湯,面色泛紅。然后她穿上外套、鞋子,她的衣服似乎一下子又變寬大了,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看,心里一陣陣地發(fā)酸。她叮囑說:“早些回來?!泵诽m說:“媽你不用等我,晚的話我就去學校住,明天要準備期末考試了?!蹦赣H埋怨:“你這孩子?!泵诽m沒再說話,她一個人出門了。
在車庫里取車的時候她的頭有些暈。才出家門,來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時,她的頭暈得更厲害了。她想起以前和林子銳在一起的時候從不用她開車,盡管連林子銳自己都承認她的車技確實不錯。她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甚至有些大男子主義。只要他在家,他從來沒有讓她在夜里獨自出門,無論多忙,他都要陪著她,即使是她去赴一個女朋友的約會。后來呢,連這樣的約會也就沒有了。他不僅僅是她的男朋友,更是她的哥哥,父親。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被寵得像個公主。他不僅可以為她購買價值千萬的別墅,更可以為她在深夜里跑到小區(qū)外面的小賣鋪里去買一袋五香瓜子。他從來沒有在她的面前說過賺錢的艱難,盡管在生意最緊張的時候,他連續(xù)一周中就有五天是在飛機上度過,資金周轉(zhuǎn)出現(xiàn)問題的時候,他明知道只要和她言語一聲,就可以獲得援助,但他從來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而寧肯借高利貸暫渡難關(guān)。在她面前,他需要保持一個成功而自尊的男人的形象,為此不惜和他的父親翻臉。那一次,他的父親對著他在電話里咆哮,說:“如果你再不回來幫我,以后就休想再從我這里拿走一分錢?!彼谷粓笾酝瑯拥呐叵?“你別以為你是我老子就可以威脅我,說實話,我還真不稀罕。”然后就搶先摔了電話。事后她才知道,如果他回去,他的父親會逼迫他和當?shù)匾粋€煤礦主的女兒成婚。他說,他不會做離開她的傻事。他們在一起的幾年中,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作為回報,她可以為他做一切看起來非常瑣碎的小事。譬如,只要在家,他的胡子從來沒有一次是他自己刮的,只要有空,她會為他做每一頓飯,甚至為他剪指甲和理發(fā)。在她為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快樂而享受的。她喜歡看著他舒服地躺在自己的懷里,那么高大壯實的一個男人,在她的摩挲下像個孩子似的酣睡,甚至會流口水。她覺得自己是愛他的。從來沒有一個時候,她懷疑過這種愛。她一直不能想象,他們可以彼此離開對方。五年中,他們幾乎為對方傾盡了所有的感情??烧l能知道,他會對她施以暴行呢?
一想到那個夜晚,梅蘭的頭就如同針扎一般疼。她急忙打了一下方向盤,車子在路邊緩緩地停了下來。
手機突然響了,是弟弟打來的。
弟弟說:“姐,你往后邊看?!彼龔暮笠曠R里看到弟弟在不遠處站著。一輛出租車緩慢加速,從他的身邊駛了過去。
她下了車。路邊的青草散發(fā)出芬芳的氣息。她覺得很累,突然想躺到草地里睡一會兒。
弟弟上了車,坐到駕駛座上。梅蘭說:“弟弟你覺得冷不冷?姐老覺得冷。”梅豫已經(jīng)把車發(fā)動了,一扭頭看了看雙手抱著肩的梅蘭,說:“姐你的氣色不太好。你心事太重了,有些話你說出來會好些?!?/p>
年僅二十歲的弟弟說她心事太重,當真把她嚇了一跳。不過,要讓她與一個小自己近十歲的毛孩子談?wù)撔氖?,她確實做不到。在弟弟開車的時候她干脆仰靠在座位上養(yǎng)起了神。
車開得很慢,而且時間也久,好像弟弟為了讓她多休息一會兒,故意繞了僻靜的遠路。下車的時候她親昵地拍拍弟弟的肩膀,說:“梅豫你開車回去吧。姐一會兒打車走。”弟弟不同意,說:“你晚上打車不安全,我還是把車給你留下吧?!?/p>
目睹著弟弟坐上了一輛紅色的士,她才向二院住院部走去。走了幾步,她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著一個問題:“怎么和他們聯(lián)系呢?”她在一團樹影里站定了,有風輕輕地吹過來。
她終于撥了林子銳的電話,他接起來。她的心跳明顯地加快了。
“是我?!彼f。
“我知道是你,梅蘭,你是不是回心轉(zhuǎn)意了?”
“不,我來看看你們,聽說你們都住院了?”
“誰說的,怎么可能啊?蘭子,別聽他們瞎說。你是不是跑到醫(yī)院里去了?”
梅蘭有些恍惚起來?!拔乙呀?jīng)到了二院,你怎么不讓我去看你?”
林子銳哈哈大笑:“我說蘭子啊,你怎么能夠相信我會住院呢?你知道,我最討厭醫(yī)院那種地方了,真要我住進去,沒病也保準被弄出病來。我就在家里呢,你肯來看我,我會高興死的……”
她沒聽他說完便掛了電話。她感覺自己受到了愚弄。這個愚弄自己的人是誰呢?難道會是他?林子銳?她越想越氣。難道為了試探她,他真會想出這樣的餿主意嗎?
她干脆發(fā)了短信給他:“我現(xiàn)在就過去。你等我?!?/p>
好久沒有這么暢快地開車了,星河路上車輛已經(jīng)很少了,她加大油門,黑色奔馳像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僅僅用了不到十分鐘,她便到了。
是保姆開的門,看到是她,驚奇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梅蘭沒有說話,而是像一只貓一樣沉靜而快速地上樓。她懷著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他真的騙了她,那么她就可以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嫁掉了。無論他是李木,還是王木,哪怕他身無分文,是一個窮光蛋也好。
她確實無法做出判定,如果放到從前,她確信他絕對不會騙她的,但自從那個夜晚之后,她所有的信念都丟失了?,F(xiàn)在就是他跪下來向她求婚,她大概也只會感覺荒唐。她現(xiàn)在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感覺到寒冷了,可是絲毫沒有辦法。那曾經(jīng)可以供她取暖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在推開那扇門的一瞬,她的悲傷達到了頂點。身后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是保姆跟在她后面上樓來了。她前所未有地喊了一聲“梅蘭姐?!币郧八唤兴懊防蠋煛?。
她看到林子銳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穿著睡衣,一切都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
梅蘭在門口呆立了半天,眼睛如盯著死魚一般盯著眼前的這個人。他那么夸張地胖著,肚子圓滾滾地向外鼓著,像一個孕婦似的。她向前邁了一步,正好可以借著墻上的鏡子看到自己。
站在他的面前,她顯得更瘦了,以前所有豐滿突出的部位都羞澀地縮了回去。她搖了搖頭,現(xiàn)在即使他們再度在一起了,也沒有人會相信他們是一對了。她的淚水肆無忌憚地涌了上來。
他向保姆揮了揮手。她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下樓去了。
他走到她身邊來。想了想,伸出手去,準備把她抱起來了。她的肩頭突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澳銊e靠近我,”她說。她的聲音中帶著顫音。她隨之往后退,似乎準備奪門而逃。
林子銳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停止了自己的動作,而是專心致志地看著她。
“那一天,你就是這樣跑出去的,對吧?你有那么害怕我嗎?”他說著話,眼神變得異常柔和。
“蘭子,我不相信你會真正害怕我,畢竟我對你那么好。這么多年了,我也從來不覺得你能夠狠下心來離開我。”他感嘆著,目光不僅柔和,而且變得迷離起來。
“這些天里,你難道沒有想過我嗎?”他喃喃著,身體突然傾斜過來。梅蘭朝旁邊一閃。他一個趔趄,幾乎就要栽倒了。
“蘭子,”他喊,“看來你是厭倦我了。”
“看來你是真的厭倦我了?!?/p>
她搖搖頭。有那么幾分鐘,梅蘭突然想不起來,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是誰。她在使勁地強迫自己走神。所謂靈魂出殼,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她想,她和他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他的喜怒哀樂,全是他自己的。她甚至用那么一種木呆呆的目光看著他,就像一個癡呆兒似的。她看起來清純而無辜。
可是,在他又一次說出“看來你是真的厭倦我了”的時候她毫不含糊地阻止了他:“你別說了,我不想聽?!本o跟著她又補了一句:
“我得走了?!?/p>
她下樓的時候聽到樓上的房間里傳出玻璃碎裂的聲音,椅子倒地的聲音。保姆正在樓下打掃房間,看見她要走,連忙走過來阻止她:“梅蘭姐,你就留下來吧。你再不管他,估計就沒人能救他了?!彼读艘幌?“你說什么?”保姆突然看了看樓上,然后神秘地靠近她:“他這種病,在我們鄉(xiāng)下,叫神經(jīng)病。在你們城里,應(yīng)該叫精神分裂癥吧。梅蘭姐,我早看出來了,他是因為你不要他才得了這種病的,只是還不算嚴重??晌乙恢睕]有弄明白你為什么會不要他了呢?”
梅蘭生氣地呵斥了她:“你到底在胡說些什么呀?”
五
梅蘭一直猶豫了四五天才主動找了李木。為了表示歉意,她給他買了好多補品。李木看起來已經(jīng)好多了。她進門的時候他正在和屋子里的人下象棋,“將,”他大喊了一聲,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有人看見了梅蘭,問:“你找哪位?”他才扭過頭來??匆娛撬?,神色卻冷淡下來。
“李木,我來看看你,本來早該來的,這幾天一直瞎忙?!?/p>
李木說:“你不用多心,我已經(jīng)沒事了。只是老林病了,真讓人痛心。你已經(jīng)去看過他了吧?”
她點頭又搖頭。他裝做寬容地笑了笑。
“我確實不知道他已經(jīng)病成這樣了。他家祖上也沒聽說有這種病啊。不過這倒好,沒有遺傳基因的話應(yīng)該很好治。在這個時候,你確實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他。”
她尷尬地笑著,看著李木叨叨不休的樣子,覺得自己有點兒荒唐。怎么就會想到找他討主意呢?
“李木,你安心養(yǎng)病。我要走了?!?/p>
“別急,別急,這才多大一會兒,你也不至于忙成這樣吧。再說,我一會兒就辦出院了,中午咱們一起坐坐?!?/p>
“不用了,你病剛好,應(yīng)該多在家里休息,我真的不打擾了?!?/p>
“這么說,你真的要走了?”
“……李木,我替林子銳向你道個歉。他這個人,做事總是毛手毛腳的?!?/p>
目送梅蘭出門的時候,李木恨得牙癢癢的:“怎么能說是毛手毛腳呢?我倒想毛手毛腳給你看看?!?/p>
林子銳最近有生意要出一趟遠門,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給梅蘭打來電話。梅蘭心里說:“能不能不去啊?”可急切間又說不出口,放下了電話,正急得心急火燎的,恰好有一個學生家長前來拜訪。
這個人不僅來了,而且提了一大堆水果。香蕉,蘋果,金橘,梨,葡萄。簡直快能擺一個水果攤了。
對于這個冒昧而至的王主任,梅蘭本能地有些反感,可對于他的兒子王勇,梅蘭卻是很喜歡。王勇長得眉清目秀,十分帥氣,他叫著“梅老師”,雙眼滴溜溜亂轉(zhuǎn),很顯然,他為梅老師住在這么奢華的小區(qū)里感到吃驚。吃驚的顯然不只是他,還有他的父親。自始至終,他都帶著疑惑的目光看著梅蘭。他差不多已經(jīng)把自己上門的初衷忘記了。
梅蘭首先打破了僵局:“王勇,讓你爸爸坐呀。來,給你水果刀,自己會削蘋果嗎?”
王主任多少有點局促:“梅老師,你看我說來就來,哎,活這么大把年齡,竟然做了一回不速之客。這孩子硬說你住在這里,起初我還不信……不過,其實,我們離得真不算遠,我和小勇散著步就過來了?!?/p>
梅蘭微微笑著:“這也沒什么呀,王主任喜歡喝什么茶?”
王勇說:“梅老師,我爸爸不喝茶的,他只喝咖啡?!?/p>
梅蘭遺憾地說:“不好意思,我自己不喝咖啡,所以從來沒有備過。不過,我有個朋友也是只喝咖啡的?!?/p>
王主任說:“出國幾年,喝習慣了。弄得自己不中不洋的?!?/p>
梅蘭仍舊微微笑著。王主任欲言又止?!懊防蠋?,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梅蘭說:“你說呀?!?/p>
王主任說:“我原本想請你在假期里輔導(dǎo)王勇,可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和你開這個口了?!?/p>
梅蘭說:“我記得你說過這事的,但王勇的底子蠻不錯的,根本用不著專門輔導(dǎo)。”
王主任說:“我明白,梅老師,恕我再多一句嘴,幾次見你,你都這么瘦,應(yīng)該多注意保養(yǎng)……”
梅蘭抬手阻止了他:“謝謝。我知道的?!?/p>
送他們出門的時候,梅蘭仍舊憂心忡忡的。手機突然響了,是林子銳,他說:“蘭子,我剛才一直覺得你有心事?!泵诽m慌了一下:“沒有?!绷肿愉J不相信地說:“是不是連你也認為我有病?”
梅蘭說:“你在說什么呀?”
他仍舊在說,而且聲音提高了,簡直就是在嚷:“就是全世界的人以為我有病,你梅蘭也不能認為我有病啊,你說是不是,蘭子?是不是,蘭子?”
梅蘭搖搖頭,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為,從來沒有,你別急,別急,會有辦法的……”
可是電話已經(jīng)掛了。
王主任扭過頭來:“梅老師,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嗎?”
梅蘭一直在搖頭,使勁地搖頭:“他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王主任說:“梅老師,我不是說虛話,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的,你一定告訴我!”
梅蘭說:“真的不用。謝謝,謝謝你。”
送他們走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一想到林子銳,她就覺得孤立無援,以前他是她的天,可現(xiàn)在似乎大廈將傾,他如此暴躁易怒,她到底該怎么辦呢?這么多年里和他待在一起,連個知心的朋友都沒有。如果他真的病了,完了,她將依靠什么活下去呢?
她心里憋悶,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母親說身體不舒服,早早兒就睡下了。梅蘭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只聽見嗡嗡亂亂一片,什么也看不進去,索性就把電視關(guān)了,一個人跑到陽臺上,發(fā)起呆來。弟弟回來,喊了聲“姐”,突然看見她在陽臺上站著,嚇了一跳。
她回過神來,說:“梅豫,我出去一趟。”
弟弟走近她的身邊,看了她一眼:“都這么晚了,你去哪里?”
她無來由地有些生氣:“別管我。還輪不到你來管我呢?!?/p>
弟弟被他噎住了,罵了句神經(jīng)病,她聽得真真切切,只覺得分外刺耳。
林子銳還沒有睡,正在收拾行李呢,衣服亂紛紛扔了一床。以前她在的時候,這些事情都是她來做的。
看見她進來,他歡快地跑過來:“梅蘭。梅蘭?!边@一次不容分說,他就把她抱起來了。她說:“怎么不讓保姆幫你收拾呢?”他說:“她不行,丟三落四的。”
林子銳說:“蘭子,你瘦多了?!?/p>
梅蘭一陣心酸:“你才發(fā)現(xiàn)啊,你現(xiàn)在卻是這么胖?!?/p>
他說:“是啊,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你離開,我至少重了二十斤,現(xiàn)在二百都不止了。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她不說話了。過了好久才問:“一定要去嗎?”
他正在刮胡子,聽到他的話轉(zhuǎn)過身來:“蘭子你怎么了?”她說:“你最好別去了?!比缓笏龔乃氖掷锬眠^刮胡刀:“我來給你刮。”他說:“快好了。”但還是遞給了她。
在為他刮胡子的時候,她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淚水說流就流下來了。他說:“蘭子?!彼龥]有理他,抬手把淚水拭去了。
刮完胡子后,林子銳照照鏡子,說:“蘭子,今晚留下來好嗎?”
梅蘭說:“你洗頭嗎?”
林子銳扭過頭來:“你說什么?”
“你的頭發(fā)臟了?!?/p>
她說著話,就站起來了:“我給你洗洗頭吧。你坐著,我先看看有沒有熱水。”
在梅蘭燒水的時候,林子銳躺下來了。晚上應(yīng)付完一個飯局,這會兒,他覺得很累了。剛躺下,睡意就一陣陣地襲來。等到梅蘭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梅蘭看見他睡得沉,就沒有叫醒他。
她也累了。在他的身邊一躺下來,嗅著他熟悉的體味,她突然有些傷感。
夜里她沒有關(guān)燈,只把燈光調(diào)暗了些,可總也睡不踏實。好幾次,她爬起來看他,他一直都是仰躺著,睡得很好。梅蘭覺得他睡覺的時候像個嬰兒——雙手舉過頭部,投降似的。她忍不住親親他的面頰。
林子銳似乎感覺到了,他伸過手來,把她抱在了懷里,身子也傾斜過來,一條腿壓住了她的身子。他太瓷實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以前他確實不像現(xiàn)在這么沉。
她慢慢地推開了他的腿,然后讓自己像只小貓似的,縮進他的懷里。她想,明天一定要告訴他得趕緊減肥了。還有,什么時候,一定得問問他,他小的時候,是不是經(jīng)常做噩夢?以前聽他講到母親早逝的時候,神色總是黯然的,可當時自己并未特別在意。也許,他心里的陰影太深了。
她也查過醫(yī)書了。醫(yī)書上解釋:人在睡眠中無意識地起來并完成復(fù)雜動作的癥狀,如上房、爬樹等——所有這些活動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大腦皮層機能發(fā)生障礙造成的。醫(yī)學上叫夢行癥,也叫夢游癥。
也許,那天夜里,她就是和一個夢游癥患者睡在一起?
她不知道有什么藥物可以治療夢游癥,也許留過洋的王大夫應(yīng)該知道,明天就去問問他吧。現(xiàn)在想起那個人來,突然覺得并不那么可憎。
明天要做的事情簡直太多了。梅蘭想,不能再拖延了,天一亮就告訴林子銳吧:她已經(jīng)決定嫁給他了,只要他還愿意娶她。另外,如果來得及,一定讓他補辦一張機票,她準備和他一起出這趟遠門了。
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說服他帶上自己。
看他睡得那么香甜,她又忍不住親了親他。然后,她就躺在他的懷里,靜靜地等待黎明。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