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dāng)老大說搞錯了讓他滾蛋的時候，他立刻就崩潰了，癱坐在地上，自卑、可憐的樣子難以用語言形容。我們都感到奇怪:還有這樣的人?當(dāng)不成人質(zhì)竟然傷心成這樣!

就在這個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緩慢地扶著墻壁爬起來，朝沒有欄桿的陽臺走去。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他要做什么，正愣在那里。當(dāng)反應(yīng)過來他要跳樓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就像平地上走路一樣，一抬腳，身子一歪就下去了。

三樓，雖不算高，但還沒有竣工的建筑工地上，到處都是腳手架、鋼筋、水泥、磚頭什么的，不死也要折胳膊斷腿。大家立刻蜂擁到陽臺上往下看，只見他臉朝下背朝上痛苦地抽搐著，都在心里暗叫一聲大事不好，趕緊作鳥獸散。因為剛才打通老板的電話，他不耐煩地說這個人根本不是他們公司的，并警告我們說要報警。這時我們意識到確實是搞錯了，如果真的報警，警察會馬上來抓人的，再不散伙就都跑不脫了。

沒有人去管那個被我們錯當(dāng)人質(zhì)的跳樓人。

估計他是活不成了，我們手上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攤上了一條人命，我們第一次搞綁架，就遇到這么倒霉的事情。

說也奇怪，我們這幫烏合之眾散伙之后，就好像雨點融入海水里，跟蒸發(fā)沒什么兩樣?？傊浇裉鞛橹?，我還沒有被抓，事情已經(jīng)過去快半年了。或者這個人沒有死，公安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尤其是知道他是想自殺以后，也就不想管這事了。

以上是一個化名“熱血殺手”的網(wǎng)友在QQ聊天時講給我聽的故事。開始我沒有當(dāng)真，以為是玩笑，畢竟在網(wǎng)上認(rèn)識不到兩個月。但是顯然對方知道我的記者身份以后，開始認(rèn)真對我傾訴了，或許將我當(dāng)成教堂懺悔的神甫了?！盁嵫獨⑹帧边@個農(nóng)村打工仔，盡管見識了不少陰暗面，但還沒有完全喪失對于生活的理想和希望，對記者仍然抱有好感和信任。

他希望得到我的幫助，讓我利用記者身份去了解一下，這個“人質(zhì)”到底死了沒有。如果沒有死，他當(dāng)然寬慰、心安了。我問他，假如死了呢?他說，還沒有想好，但至少要對其家人給予一定的補償。我說，你一個打工仔，能夠養(yǎng)活自己就不錯了，還談什么補償。他沉默了。暗淡了頭像，下線。一連幾天沒有露面。

以我的人脈，打探這樣的案件并不難，刑警隊有我最好的哥們兒，以前是文友，愛讀書，善于思考，兄弟一樣，無話不談。我只要一個電話，就可以了解整個案件的經(jīng)過。

一打聽才知道，在東城區(qū)一個未完工樓盤工地上，真還發(fā)生了這么個事件。

刑警隊接到110指揮中心命令，前往現(xiàn)場解救人質(zhì)時，爛尾樓已經(jīng)人去樓空，只剩下那個被綁架者躺在一堆用來養(yǎng)護(hù)混凝土地面的草墊上，卻沒有受什么傷。他坐起來看著眾人發(fā)蒙，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問他什么都不回答，站起來就想走。哪會讓他走呢?他被帶到刑警隊作了詢問。

從警察掌握的情況看，就是一幫農(nóng)民工干的。他們是這個叫做“河濱花園”樓盤的勞務(wù)工，由于包工頭拖欠工資玩人間蒸發(fā)游戲，他們就糾集一伙人找到工程方，工程方稱，這棟三號樓通過招投標(biāo)方式分包給了“鳳凰建筑工程公司”，老板叫朱新華。

說起朱新華，在本地算得上大名鼎鼎的人物。早年靠殺豬起家，經(jīng)營過歌舞廳，后來組建了建筑公司，據(jù)說是一個不論白道、黑道都玩得轉(zhuǎn)的帶點黑社會性質(zhì)的老大。我曾經(jīng)為了一個軟廣告采訪過他，他為了標(biāo)榜自己是個“儒商”，將采訪地點定在他經(jīng)營的一處山莊，充當(dāng)文化元素的，是本地產(chǎn)的一種石頭雕刻的各種硯臺，有大有小，大的狀如浴盆，可容人躺;小的更是形狀各異，有掛件，有擺件。這是本地政府近年來著力打造的文化旅游產(chǎn)品，各種宣傳使得它名聲在外。有中央或省里的領(lǐng)導(dǎo)前來視察，均作為禮物奉送。朱新華之所以好這一口，估計是看重其收藏價值和升值潛力。其實是一種投資行為。但他偏偏要與文化掛鉤，這跟他潛意識里渴求文化有關(guān)。

關(guān)于他，有一個流傳很廣的經(jīng)典笑話，說是他靠殺豬發(fā)財以后，決定買一輛寶馬車來揚眉吐氣。為此，他專程去了一趟省城。賣車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見他穿著打扮土氣，就不拿正眼看他。他伸手摸車的時候，小姐呵斥道:這是你摸的嗎?摸壞了你賠得起嗎?你知道它值多少錢嗎……朱新華終于爆發(fā)，他指著小姐鼻子尖說:老子就摸了，咋了?你開個價，老子連人帶車一起買!吵鬧聲驚動了保安和經(jīng)理，紛紛圍攏來，又是好話又是勸解，朱新華就是不依，說這輛車他買定了，不要任何優(yōu)惠和折扣，但這個小姐，要么跟他走，要么立刻從這里卷起鋪蓋卷兒滾蛋。經(jīng)理為難地想了半天，只好讓小姐自己拿主意，小姐雙手蒙面哭著離開了。

刑警隊的哥們兒私下告訴我，案件的經(jīng)過并不復(fù)雜，朱新華最近牽扯到好幾樁案子，建設(shè)局的窩案牽扯到他行賄，事情還沒有了結(jié)，東城區(qū)檢察院又以偷逃稅的罪名起訴他，據(jù)說被處以上千萬的罰款。哥們兒玩笑道:看來，這次朱老大不死也要脫層皮了。原先，仗著跟副市長的舅子是穿開襠褲就在一起玩的發(fā)小，可以輕松拿到工程，飛揚跋扈，誰也不放在眼里。眼下，副市長、建設(shè)局的一圈人紛紛落馬，變天了，收拾他是遲早的事。他也許是真的拿不出什么錢，或者根本無暇顧及這幫農(nóng)民工的工資問題，整天惶惶不可終日，忙著拆東墻補西墻、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凈，自保猶恐不及，哪還有心思考慮其他的事情呢?農(nóng)民工在他眼里算什么?盡管他也是農(nóng)民出身，但恰恰因為這個，他才知道在社會生態(tài)中，農(nóng)民處于生物鏈的最底端，即使算一回事兒，也不用急。

我問:朱老大到底人在哪里?總得讓他給農(nóng)民工們一個說法嘛?

哥們兒搖頭說:搞不清楚。

我也開玩笑說:你們這叫不作為。

他驚訝地瞪著我，半天才說:你別亂扣帽子，我們怎么就不作為了?

我說，人家明明報案稱有人被綁架了，你們?yōu)槭裁床灰徊榈降?現(xiàn)在，中央這么重視“三農(nóng)”問題，這牽扯到社會穩(wěn)定的大局。

他笑道:又來了你。早曉得你用記者的腔調(diào)跟我說話，我就跟你打官腔，用外交辭令:對不起記者同志，目前案件還在進(jìn)一步偵破中，具體細(xì)節(jié)暫時無可奉告……

我忙笑道:跟你開玩笑的，你請繼續(xù)講。

他說:完了。

我問:完了是什么意思?

他說:這樁你所謂的“綁架案”了結(jié)了嘛。我們不這樣定性，這其實就是一起由勞資矛盾引起的民事糾紛案件，資方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在先，農(nóng)民工扣押了一名資方員工要求其給個說法。雖然我們接到110指揮中心命令去解救人質(zhì)，但現(xiàn)場沒有發(fā)生任何暴力和對抗行為，連人影都沒有一個。

我打斷他道:不是說人質(zhì)自殺未遂嗎?

他反問道:誰說的?所謂的“人質(zhì)”完好無損，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從地上爬起來就想走。我們將其帶回來作詢問，他根本就沒有提跳樓自殺的事情，我們憑什么要節(jié)外生枝?問他扣押者都有哪些人，他也說不清楚。其實是不想說，大家都在工地上干活，他作為材料管理員，不可能不認(rèn)識這些人。

我問:他也許怕這些人事后報復(fù)?

他說:也許?；蛘咭灿兴约旱睦嬖诶镞?。

我說:你的意思是說他們使用的是“苦肉計”?

他說: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呀，他畢竟也是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的嘛，目的非常單純，就是掙錢。他自己都沒有提什么“綁架”以及之后發(fā)生的事情，你說，換了是你，還會如何作為?

我想了想，說: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糾正道:我不知道你從哪里聽說的“自殺未遂”。在我們看來，這只是一起民事糾紛，沒有造成任何后果。對于我們公安機(jī)關(guān)來說，事情就到此為止了。其他的，不屬于我們的權(quán)限范圍。包括我們剛才議論那些關(guān)于朱老大的事情，即使要調(diào)查，那也是檢察院的事情。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點頭說，看來，農(nóng)民工的事情僅僅是冰山一角啊。

他贊同地微笑道:說到人質(zhì)，在我看來，他朱老大在一定程度上，也不過是另外一些人的“人質(zhì)”，別看他以前飛揚跋扈、吃不完要不完那副德行，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其實，他也僅僅是在前臺表演而已，在比他更有勢力的人那兒，他不過是人家掙錢的工具而已，不是“人質(zhì)”是什么?

我說:你指的是副市長、建設(shè)口那幾個?

他點頭說:現(xiàn)在沒有誰不知道了，說一說也沒有關(guān)系。原先，其實誰都清楚，只是不敢說、不想說而已。與這些人相比，朱老大又不算什么了，要說生物鏈，他又處于相對低級了。

我欣賞地笑道:看來，你最近水平見長啊，開口閉口都是“生物鏈”。

他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等我退休以后，我寫點東西給你看看?，F(xiàn)在一些所謂反腐題材的小說或者電視，實在是太小兒科了。

我說:這方面你當(dāng)然見多識廣。

他黯然、厭倦地打著呵欠說:從本質(zhì)上講，人人都是人質(zhì)。要么是權(quán)力更大者的人質(zhì)，要么是自己欲望的人質(zhì)。如此而已。

我渴望見到兩個人，首先是這個自殺未遂的所謂“人質(zhì)”，其次是與我僅有文字交往的“熱血殺手”。前者比較容易，在刑警隊有他的原始身份記錄，要么仍在城里打工，要么回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去了。而“熱血殺手”卻不是這么容易找到的，在我的感覺中，他是如此漂浮不定，時而離我很近，時而又非常遙遠(yuǎn)。這完全是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全新體驗。一個人，可以隨時通過網(wǎng)絡(luò)跟你交流、傾訴，可是，你卻搞不清楚他究竟身在何處，也許近在咫尺，也許遠(yuǎn)在天涯。

他居然還在“河濱花園”工地上。

年關(guān)將近，工地上一派冷清。塔吊、混凝土攪拌機(jī)、腳手架等仿佛被打入冷宮、蒙塵已久的遲暮女人，無望地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期盼著，等待一個沒有結(jié)果的結(jié)局。遠(yuǎn)處傳來稀稀落落的炮竹聲，回聲起伏，寥廓而寂寞。

僅僅一街之隔，這里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

林學(xué)志，四十歲上下的年紀(jì)，過早歇頂?shù)念^上依稀附著幾許帶卷兒的亂發(fā)，宛如寒風(fēng)中呼號、顫抖的荒草。他臉呈灰色，眼袋浮腫，左臉頰上有幾道指甲的抓痕。他蜷縮在一把破藤椅里，腳下是一堆不死不活的篝火，燃料是工地上揀來的糊滿水泥的木材。由于通風(fēng)不暢，滿屋子煙熏火燎。他不停地咳嗽，朝火堆里吐著釅痰。對面墻角處一張破桌子上有臺破舊的黑白小電視機(jī)，正播放著信號極差、畫面痙攣并伴隨著強(qiáng)大電流聲的節(jié)目。電視機(jī)旁邊，隨意扔著瓶瓶罐罐和破搪瓷碗，一個罐頭鐵盒子里放著半塊肥皂和一只老式的刮胡刀。

我自我介紹說，我是報社記者，想了解他被綁架的事件經(jīng)過。他抬起眼皮瞄我一眼，不耐煩地嘟囔了句什么。我問:我可以坐下嗎?他這才抬起屁股，朝吱嘎作響的床架移去，也不叫我坐。

我自作主張地在破藤椅里坐下，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蜷曲起來。

我關(guān)切地問道:“聽說你從三樓上自己摔下來，受傷了嗎?”我故意回避了“自殺”這個字眼，是考慮到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自尊，我不想一來就引起他的反感或敵意。

他仿佛不以為意，面無表情地瞪著我。

我又說:“工地上人都走光了，你為什么不回家過年?聽說老板幾個月沒有露面了，又沒人給你發(fā)工資?！?/p>

他眼珠這才動了一下，火光反射在他眼中，有淚光。我這才注意到，他浮腫的眼袋里內(nèi)容豐富，一旦觸動某根敏感神經(jīng)，沖決而出也是完全可能的。而我所希望的正是這個。

我趁熱打鐵說:“我知道你們非常艱難，掙幾個血汗錢很不容易。之所以要采訪你，就是想替你們主持公道，將黑心老板繩之以法，為你們討回被拖欠的工資，還社會以正義?！?/p>

他嘲諷地“哼”了一聲，問道:“有莫得錢?”

我不明所以，愣怔地看他。

他說:“采訪可以，你耽誤我時間，要付錢。你又不是公安局的，我沒有義務(wù)回答你的問題。”

我明白了，問他需要多少錢。他說，也不多，一瓶酒一包煙的錢總該給吧。我放心了，問一百夠不夠。他說行，但讓我先付給他。我說你必須答應(yīng)我，要講真話。他點點頭。接過錢，他讓我等幾分鐘，說到門口小賣部買酒回來再說。

果然不出五分鐘，他提著一瓶江津白酒和一塑料袋零食回來了。將東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撕開一袋油酥花生米，直接提著袋子往嘴里倒。然后旁若無人地咀嚼起來，很吃力地咽下后，又用牙齒咬開酒瓶的鐵蓋子，對著瓶子灌下一大口，這才一屁股坐下，夸張地吐出一口濁氣，說，你想聽什么?

我說，你想說什么都行。

他一邊喝酒一邊講述，我很少打斷他，因為在他整個講述過程中，我被故事本身吸引、震撼著。最后，他喝醉了。一瓶白酒差不多被他“吹”掉七八兩。到我走的時候，他完全是在說醉話了，他居然猥褻地告訴我他老婆是暗娼，要我去照顧她的生意。并在地上撿起一張破紙片，給我留了她的手機(jī)號碼。

林學(xué)志的講述:

我老家在川北山區(qū)的農(nóng)村，自古出美女，但不出莊稼，地少人多，養(yǎng)不活人。我快三十歲的時候才討上老婆，也算一個美女。為修房子結(jié)婚欠下一屁股債，莫得法還，只好出來打工。婆娘在屋頭帶娃兒，開始的時候還好好的，等娃兒上學(xué)以后，她開始不安分了，每個月寄回屋的錢都喊不夠用。我心想這還了得?之所以出來打工，就是想快點把欠人家的錢還了，早了早安心。你倒好，賬不還還喊不夠用!

老子就偷偷回去，看她到底在咋個過日子。

這婆娘真的會過日子。她天生的好吃懶做不說，還學(xué)會了打麻將，每天只要娃兒前腳去上學(xué)，她后腳就去打麻將。從一塊、兩塊，打到五塊、十塊。我每月寄回屋一千多，當(dāng)然不夠她輸嘍。老子就把她按在地上捶，這是結(jié)婚八年來第一次跟她動手。我是請假回去的，時間有限，她當(dāng)我面表示不打麻將了，好像改邪歸正了，我就又出來繼續(xù)打工。不到一個月，屋里老漢兒給我打來電話，說我婆娘把娃兒甩給屋頭自己跑出來了，說是來找我，也要到城里來打工，問我她到?jīng)]到?我問出來多久了，老漢兒說出來有十四五天了，因為一直沒有接到我給屋里打的電話，他們很擔(dān)心，才給我打的電話。我氣慘了，也很擔(dān)心，她一個婆娘家，第一次出遠(yuǎn)門，這么多天不跟我聯(lián)系，也不來找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會不會出了什么事?那段時間，我過的簡直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日子，又不曉得她在哪里，找也莫法找。白天還要上班，建筑工地上的活路你是曉得的，累人不說，還容易出安全事故。莫得法啊，只有干著急，干等，別的莫法做。

就這樣提心吊膽地又過了十多二十天，才接到婆娘從廣州打來的電話。她說跟她表姐一起出來，先到的成都，等了幾天，見不好找工作，就往廣東跑，她表姐的一個同學(xué)在那邊，吹起好找工作，掙錢容易。我當(dāng)時心頭就想，你連小學(xué)都沒球畢業(yè)，又是個女子，要力氣莫得力氣，說吃苦也吃不得苦，哪兒這么容易找工作?還掙錢容易，除非賣B。這個話我沒有說出口，只是心頭這么子想。她在電話那頭嘻哈打笑的，根本莫得丁點兒體諒人的意思——老子在這邊個打個月吃不下、睡不著，擔(dān)心她這樣，擔(dān)心她那樣。老子當(dāng)時巴不得生出翅膀飛過去，把她按在地上朝死里捶。唉。但聽她這么一說呢，心頭又軟了。她說，修房子欠賬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她也有義務(wù)出來掙錢，大家一起掙錢，一起還賬，爭取早點把事情了結(jié)了，好一起奔小康。她就是這么說的，還用了“比翼雙飛”這個字眼。我說，掙錢是男人的事情，你一個女人家，把娃兒帶好就功德圓滿了。我還算初中畢業(yè)，她小學(xué)只上了三年級，我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莫得文化上，就是再苦再累，也要把娃兒盤出來，好好讀書，過像模像樣的日子。她說，娃兒在學(xué)堂里有老師管，再說，她連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就是留在屋里也輔導(dǎo)不了娃兒。并且，她不想呆在那個又窮、風(fēng)氣又不好的地方，除了打麻將格外就找不到別的事情做。我說句實話，兩口兒結(jié)婚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這么交心，我覺得她也是有志氣的人，以前不大了解她。她有這樣的心，我當(dāng)然高興，還有就是，這么多天的擔(dān)心，總算可以放下了。也就沒有多想。問她在那邊做啥活路，她說在一家臺灣老板開的制衣廠干縫紉工，一個月掙兩千來塊錢。我心想，這個活路還不算太累，收入也還可以，當(dāng)然高興。

過后我給屋里老漢兒掛電話，說了婆娘的事情，請他不要擔(dān)心，幫我們把娃兒照顧好就行。老漢兒不滿地嘟囔了句:“你就這么聽她的?”就把電話掛了。我這才隱約覺得老漢兒是話中有話，他大概曉得些啥子，只是不想讓我曉得，免得分心。在我們家鄉(xiāng)話里，“聽她的”就好比“相信她”的意思。未必我婆娘說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里多少就有不好的預(yù)感，或者說猜疑。男人心頭有事情，日子就不好過，說是“難熬”更準(zhǔn)確些，覺得時間特別漫長，掙錢也莫球得意思，為哪個嘛?想來想去，還有個娃兒在屋里，上頭還有老漢兒嘛。這樣想想，就又埋頭掙錢。

工地上有個叫吳興貴的老鄉(xiāng)回去奔喪，他們村跟我們村挨著的，我托他給屋頭老漢兒、娃兒帶錢、帶東西。他回來以后我找到他問屋頭的情況，就覺得不大對頭，他答復(fù)我的時候躲躲閃閃、吞吞吐吐，反正不那么干脆、爽快。沒有過幾天，周圍的老鄉(xiāng)些看我的眼光和表情里，就多了些內(nèi)容，意味深長、陰陽怪氣的。我慢慢意識到，一定是婆娘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拿給人家到處說，傳到了我老鄉(xiāng)的耳朵里，人家礙于面子，不愿意當(dāng)面給我說。人家既然不說，我只好裝傻，該干啥干啥。

后來，我的一個姑婆到這邊的煤礦幫娃兒帶孫子，喊到屋里吃飯，才原原本本地說了我婆娘在屋里的表現(xiàn)。

我出來打工以后，婆娘開始是在村里伙起幾個婆娘打麻將，打打打的就升級了，越打越大不說，還越打越遠(yuǎn)，從村里打到鎮(zhèn)上，最后又打到縣上。聽說，在縣上欠別人一屁股賭債，莫得法還，就陪別個睡覺抵債，或者跑到賓館發(fā)廊賣屁股還債。簡直羞死先人嘍。幸好姑婆一家不是外人，要不然，我巴不得一頭撞死在墻上。難怪工地上周圍的人看我的眼光那么陰陽怪氣、意味深長!在人家眼里，我簡直連烏龜、王八都不如。

看來，這個工地我是不能回去了，只要是個男人，哪個受得了這樣的蔑視和嘲弄呢?

正巧，我姑婆的兒子，我喊幺爸，在煤礦工作了這么多年，有一些關(guān)系。他馬上就跟朱老板聯(lián)系，我幺嬸是朱老板的侄女。朱老板是個痛快人，當(dāng)場就表態(tài)，讓我過去當(dāng)材料員，工作輕松不說，這樣的崗位是不會輕易讓外人干的，算是要害崗位。

就這樣，我換了工地，離開了那些老鄉(xiāng)和熟人，日子稍微好過一點。但仔細(xì)一想，這是自欺欺人。自己的婆娘是那么一個人，這個現(xiàn)實是莫法改變的。這邊剛剛安頓下來，我就跟婆娘聯(lián)系，說要到廣州去找她。她緊張了，吞吞吐吐、躲躲閃閃半天，無非就是想阻止我過去。她一會兒說正準(zhǔn)備換地方，到深圳、珠海，一會兒又說，實在不行就過來找我，讓我在這邊替她找工作。在電話上，我就劈頭蓋臉地給她打燃火。我說，你媽那個B，少在老子面前充好人，你以為你那些B事老子不曉得?在老家、在廣州臊皮還沒有臊夠，還要過來在我眼皮子底下臊?你媽的要是這會兒在我跟前，老子就一刀子捅了你信不信?天下竟然有你這么不要臉的，當(dāng)真是書讀少了嗦，不曉得“廉恥”兩個字咋個寫嗦?老子這邊話還沒有說完，她那邊就把電話掛了。再打過去先是不接，后來干脆關(guān)機(jī)。老子氣得差點跳金沙江，你說，我咋就這么倒霉，攤上這么一個不要臉的貨呢?我想不通啊!

從此，我就當(dāng)她死了。但我還得繼續(xù)工作，屋里還上有老，下有小。

當(dāng)晚，她給我發(fā)來短信，真難為她哦，一個小學(xué)都沒球畢業(yè)的人，寫了這么多字，意思還表達(dá)得很清楚，也不曉得是不是找人幫她寫的。她說，她也曉得對不起我，對不起娃兒，是離婚還是繼續(xù)目前這樣的關(guān)系，由我決定，她莫得意見。如果不離婚，就要接受她目前的生活方式，她是改不過來了，也不想改了。她說，她看透了一切。如果不離婚的話，她會盡量多掙錢，寄回去供娃兒讀書。末尾，還來了句“靜盼佳音”。日她媽的，老子就覺得她是躺在一個有文化的男人懷里給我發(fā)的短信。

我還能說什么呢?離婚嗎?娃兒這么大點就沒有完整的家庭，肯定對他成長不利。不離吧，夫妻關(guān)系名存實亡，但起碼還有這么一層紙糊的面子在。最起碼，娃兒還是父母雙全的。為了娃兒，為了老漢兒在村子里不至于抬不起頭，我只好忍了。

半年前，就是出綁架案前二十來天，老漢兒突然打來電話，說娃兒下堰塘洗澡被淹死了……我二話不說就趕回去……婆娘也回去了。回去有啥用?人都莫得了，哭死也莫得用……本來是不想再出來的，老漢兒也七老八十的了，需要人照顧。但一想起婆娘在屋里的表現(xiàn)，周圍鄰居看我的眼光，我實在是呆不下去。更何況，欠人家的賬也還沒有還完。這樣，把娃兒一埋掉， 就又出來了。這回跟以往不同，心里頭空撈撈的，真的是覺得活著莫球得意思，僅有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點掙錢把賬還完，然后把老漢兒養(yǎng)老、送終。其他的，不想了……

我插話道;你還年輕，可以再生嘛。

他笑了，是那種讓人覺得恐怖的笑。然后閉上眼睛，厭倦地嘟囔道:婆娘都不是自己的了，還生個錘子!

我試探著說，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考慮離婚，重新找個好點的，開始新的生活。

他看著我，似乎在思考我所說的，又像是在回憶往事。過了一會兒，才說，莫得意思。

我們都陷入沉默之中，在我，是想盡量體諒他的處境和遭遇，覺得說什么都顯得空洞，無力，也顯得詞不達(dá)意。畢竟，他所遭遇的，是常人(尤其是一個男人)難以承受也無法想象的，所以，最好的做法就是沉默。

他顯然醉了，但仿佛又是一次難得的釋放。我相信，一個正常的男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將自己這么深刻的痛苦和恥辱輕易示人的。我也因此得出結(jié)論，他的心已經(jīng)死去。既然如此，還談何尊嚴(yán)與恥辱呢?因而，他當(dāng)時的自殺也就不難理解了。一個如此失敗的男人，在失去一切之后，被告知，連作為人質(zhì)的資格都沒有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但當(dāng)他采取行動以后，沒有死成，既是天意，也可以看做是又一種失敗。到了現(xiàn)在，他連再死一次的想法都沒有了。就這樣萬念俱灰、行尸走肉般活著。我于是也知道了，他其實是無家可歸，難怪即使沒有人付給工錢，也依舊滯留于此的真正原因。

我問，你欠的賬什么時候能夠還完。

他眨巴眨巴眼睛，心算了一下，囁嚅道:最先借的是兩萬，陸續(xù)還了一萬多，要不是娃兒出事花了些錢，加上朱老板拖欠的這幾個月工資，都差不多還完了。

我問，你老婆呢，她不是表示跟你一起還嗎?

他毫不含糊地說:哪個要她一起還?她不嫌臟，我還要嫌呢。她，掙的夠不夠花都成問題。

我問，她現(xiàn)在在哪里?

他說，娃兒死后，跟我一起出來的，就在西城區(qū)，跟另外一個婆娘合租了一套房子，就在一個小區(qū)里，公開拉客，周圍鄰居都曉得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著他愣了半天。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這樣的觀念，在我們是難以接受的，而對于他們來說，就跟平常的事情沒有什么兩樣。最后，他從地上撿起一張稀臟的紙片，撕下二指寬，給我寫下一個手機(jī)號碼，告訴我，這就是那個婆娘的電話，你想的話，也可以去照顧她的生意。

然后，他猥褻地笑了。

我不懂他的真實想法，是當(dāng)真沒有把這當(dāng)回事呢，還是惡作劇?

為了印證，也出于好奇，一走到大街上，我就按照紙片上的號碼撥過去，彩鈴是“天空的快樂是萬里無云，陽光的快樂是沐浴大地，我的快樂是你收到我溫馨的祝?！睙o人接聽。

大約二十分鐘后，這個號碼回?fù)苓^來。我接聽，對方果然是女的，她膽怯、試探性地“喂”了一聲，就再不說話。我也“喂”了一聲，她問:“哪位?”

我回答:“哦，是一個朋友給我的號碼，請問你在哪里?”

她答:“你沒來耍過啊?我在西城區(qū)，來耍嘛，來不來?”

我支吾道:“哦，這么遠(yuǎn)啊，改天吧……”匆忙掛了電話，心跳聲連自己都能聽見。

她的口音跟林學(xué)志一模一樣。

一回家，我就打開電腦上網(wǎng)。

“熱血殺手”沒有在線，我只好給他發(fā)了一封郵件。

“熱血殺手”你好嗎?

受你之托，我剛剛?cè)チ恕昂訛I花園”工地看望了林學(xué)志(就是被你們扣押過的“人質(zhì)”)，他很好，沒有外傷。他墜樓屬于意外，你不必為此而背上思想包袱。另外，你們?yōu)榱擞懸沸?，所采取的行為盡管不合法，但是可以理解的，并且沒有造成后果，也沒有采用暴力等過火行為，公安機(jī)關(guān)已經(jīng)沒有進(jìn)一步追究的打算，你們可以放心了。今后，望遇事冷靜，多動腦筋，學(xué)會在法律的框架內(nèi)主張權(quán)利，保護(hù)自己。

新年將至，愿你一切順利。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