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從2010年第一期開始，本刊推出“耕讀漫談”欄目，特邀活躍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的職業(yè)或業(yè)余作家，以輕松活潑的漫談方式，講述個人的閱讀及寫作體驗，同時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的獨特視角，對中學(xué)生讀者的課外閱讀和文學(xué)習(xí)作給予一些有益的建議。

我想，每個人寫作的目的和過程都不一樣。

我的寫作，其實就是與別人分享經(jīng)歷和體驗的過程。也許因為從事記者職業(yè)，我的虛構(gòu)能力比較弱。我的很多小文章，多是為報紙版面的空缺而寫的。我有很多的零星時間，零星時間產(chǎn)生了很多的零星想法，報紙有很多的零星空缺，我的很多零星的想法就有了這樣的去處。

我和讀者，就是在報紙的零星空缺處認識的。每天，陽光下總有發(fā)亮的東西。我像一個拾破爛的，在太陽底下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總覺寶貝遍地，讓我滿心歡喜。

騙 子 行 徑

他走在路上，迎面過來個陌生人。

陌生人就如一般的騙子那樣，從懷里拿出個形狀怪怪色彩舊舊的東西給他看?？谥姓f:這個古董，至少值2000元，因來此地做生意被騙了，想用它抵押200元回家的路費。見他猶豫，陌生人又補充說:在你之前我問過9個人，都以為我是騙子，你肯幫助我嗎?

他那天心情不錯，想做個測試，或者做個傻瓜。他說:古董我不懂，我就借你200元好了，你日后還我。

事后周圍的人都笑他白白把錢送了騙子，沒想一個多月后，陌生人循著地址將錢送還了他。

正當(dāng)他熱心為“騙子”平反之時，陌生人又找上門來，這次帶了一大堆古董字畫。陌生人說，他將去遙遠的地方闖蕩，也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也許永遠都回不來，家中沒別的人，這批祖?zhèn)鞯膶氊愊朕D(zhuǎn)讓給一個信得過的人。他問總共值多少，答曰至少30萬。他笑說，我總共3萬存款。對方說那就3萬。他心中暗暗叫苦，原來是大騙子!

陌生人走了，他不懷多大希望地請來行家做鑒定。結(jié)果是，那堆寶貝遠遠不止30萬。

他是個社會學(xué)講師。日后他在課堂上對學(xué)生敘述完這段故事后說:

10個看上去像騙子的陌生人中，只有一個是真騙子，其余9個是好人。

但10個常人中卻有9個把陌生的好人當(dāng)騙子，只有一個相信他是真好人。

這來自我一個朋友—一個大學(xué)心理學(xué)教授講的事兒。有天他在路上走，碰到一個人向他求助，說有急用要借兩百塊錢。他想干脆就做個實驗吧，就借了?；貋砗笕思夷阏f肯定碰到騙子了。然而一個月后，那人把錢還了他。兩人還做了朋友。想不到過了不久，那人說他要出國，想把自己屋里的一些古董低價賣給他。他一想，嘿，釣魚了。但他還是買下了那一屋子的東西。后來找專家一評估，遠遠不止他出的價。

這是件真事。有人說社會上騙子這么多，你不去揭露騙子行徑，反而寫這樣的故事，不是麻痹人嗎?

我說，我選擇寫這樣的不受騙的故事，是因為受騙的故事已經(jīng)太多，報紙上，雜志上，充滿了不信任。你說這世上已經(jīng)有很多的防范和不信任，我投一張票給信任方，不去助長不信任的勢力，不是挺好嗎?培養(yǎng)人和人之間的一種信任，學(xué)會以經(jīng)驗和知識去識別騙子，并不妨礙我們信任好人。

即使真是一個騙案，我也希望挖出深層原因，播灑和建立信任。

其實我們渴望交流

最近杭州所有的媒體都報道了一件事情:

某住宅小區(qū)，一個中年婦女在欠下了20多位鄰居的50多萬元錢之后，忽然遁形了。

面對記者，大家七嘴八舌地拼湊出一個騙子的形象:

她是兩年前搬來的，自稱老公在上海做生意，25歲的兒子在杭州工作，有個準兒媳。

她經(jīng)常在小區(qū)里遛狗，說起養(yǎng)狗的經(jīng)驗頭頭是道。

她經(jīng)常為出差的鄰居照看寵物，經(jīng)常打掃樓道，順手為別人帶走門口的垃圾袋。

她豪爽，熱心，愛結(jié)交朋友。如今鄰里之間最多見面點個頭，不大會串門的，她是個例外。

總之一句話，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人，是個很好相處的人。否則怎么都把錢借她?

騙子心狠，債主中不僅有小區(qū)的居民，10萬20萬的，她連清潔工、保安、賣菜小販，3千5千的都不放過。有對清潔工夫婦懊喪地說，她分幾次向他們借了一萬元，總說馬上還馬上還，結(jié)果……半年的辛苦錢啊。

欠條倒是寫的，可她聲稱自己的身份證丟了還沒來得及補辦，用的是準兒媳的身份證，復(fù)印在欠條上。警察看了，說是假的。

她的房子是租的，最后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警方和媒體在提醒市民“提高警惕，識別壞人”的同時，支了許多招，比如借錢時找擔(dān)保人啊、抵押貴重物品啊、關(guān)注對方經(jīng)濟狀況和償還能力啊等等。

我在認同上述提醒的同時，生出一些別的感想。

其一，其實我們渴望交流，我們很看重鄰里友情。別看現(xiàn)在鄰居疏于交往，但你看，一個稍微熱情一點的鄰居，竟然獲得了那么多人的好感和信任，騙子就是利用了我們渴望交流這一心理。

其二，但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不習(xí)慣交流。騙子如何能同時向那么多人借錢而不露餡的?就是拿準了我們這20多個債權(quán)人之間均無聯(lián)系，如果稍微有一些溝通的話，她能得逞嗎?

再看一篇關(guān)于美的文章。

手中的芹菜

早晨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路上，一個年輕姑娘迎面走來，手里舉著一把芹菜，那一大蓬細細碎碎的葉子在陽光下綠得發(fā)亮，在風(fēng)的撫弄下簌簌落落地搖晃，姑娘的手中猶如擎著一束花。

再往前走，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婦人迎面走來，手里也有一把芹菜，她拿芹菜的手卻是下垂的，一大蓬葉子倒拽著幾乎及地，老婦的手中猶如捏著一個掃把。

是16歲和60歲的區(qū)別吧。16歲的姑娘，可以把所有的東西，花、芹菜、歡樂、痛苦，都擎在手里，擎成一束引人注目的花;60歲的老婦，可以把所有的東西，痛苦、歡樂、芹菜、花，都倒捏在手里，捏成一柄不使人注意的掃把。

然而她們的姿勢都極自在，16歲是驕矜美麗的自在，60歲是輕松隨意的自在。

這是早年寫的。我出去演講，題目叫《在陽光下拾寶貝》，我更喜歡采擷人世間的美好的鏡頭、瞬間。我有一次去買菜，看到一個女孩抱了一把芹菜，就像捧了一束花的樣子走出來。我想多美呀。在女孩的年齡，她可以把所有的東西—芹菜、鮮花、痛苦、歡樂都捧成引人注目的鮮花;而老婦人拿芹菜的姿勢就像拿著一柄掃帚，這同樣是美的，因為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的她已經(jīng)把生活中所有的東西，包括歡樂、痛苦、鮮花、芹菜都已淡然處置。

幸福的名字

那一天，這個名字毫無緣由地被我所遇到的每一個人所提起，讓我忍不住心生妒意。

那一天我身處遙遠的北方邊陲，一個白天有農(nóng)人上白樺林里采薇，夜晚有黑熊下莊稼地里掰苞米吃的小山村。

挨家逐戶，小山村上些年紀的人無一例外地對我說起—20多年以前，有一個南方女孩，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換汽車再換馬車，來到小山村。她唱歌，她笑，她哭……

她的名字也很好聽，讓他們?nèi)嘀鴸|北韻味兒念出來，聲聲繞梁。

我知道數(shù)年后女孩回到了她的出生地，也就是如今我工作和居住的南方城市。我急切地詢問知情人:她是誰?是誰當(dāng)?shù)闷疬@個幸福的名字?

回答是:她就在我們的辦公大樓里做臨時工嘛?；叵胍幌拢莻€總是默不作聲，來了就干活，干完活就走的中年婦人，就是她呀。

據(jù)說她來此好幾個年頭了，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在千余人進進出出的大樓里，你既無求于她，她也無求于你，有什么必要知道她的名字?

現(xiàn)代都市記得一個人的名字，是需要充分理由的。

只有邊地的小山村可以毫無緣由地記住一個人，哪怕是事隔多年，人隔千里。

發(fā)現(xiàn)美好的同時也會感到慚愧，因為我曾忽略了它們。我跟一位同事到北大荒邊陲的一個小山村去，是她三十年前插隊的地方。我們在小山村的每一戶人家都聽到他們在念叨當(dāng)年一個知青女孩的名字，聽得我心生妒嫉，誰能當(dāng)?shù)闷鹑绱说男腋?她究竟有多少可愛呢!我對同事說，回到杭州，介紹我認識她行嗎?同事說:你不知道嗎?她和你在同一幢大樓里工作好幾年了，是我們報社校對組的。

慚愧之余我想到，在現(xiàn)代都市，你記得一個人的名字是要有充分理由的啊，他若不是個名人，你又無求于他，他也無求于你，你憑什么要記得他的名字?哪怕近在咫尺，也如同天涯路人。只有邊陲小村才可以毫無理由地記住一個人，只因她在那里哭過笑過唱過歌。

都市人因為忙碌，因為目標太清楚，因為欲望太多，錯失了多少美好啊。

日復(fù)一日，倘若這一天有一件事情讓我的眼前一亮，倘若這一天有一個念頭在我的心里一亮，這一天可能就很好。我的要求不多，只求你在忙碌的間隙里，聽我說一分鐘—倘若你也“一亮”，這一天就真的很好。

這就是我的小文章。

它是我對生活小小地品味的結(jié)果。

作者簡介

莫小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祖籍浙江嘉善，現(xiàn)居杭州。1985年畢業(yè)于浙江廣播電視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任《杭州日報》編輯至今。80年代中期開始大量發(fā)表作品，90年代起在多家中外報刊發(fā)表作品160余萬字，并曾多次開設(shè)專欄。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心意闌珊》《在沙發(fā)的懷里》《永不言別》《門后的風(fēng)鈴》《左手握右手》《遠走高飛的女人》。其中《在沙發(fā)的懷里》獲浙江省1996年度優(yōu)秀創(chuàng)作成果獎;《門后的風(fēng)鈴》獲浙江省1997-1999年度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左手握右手》獲浙江省2000-2002年度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

每天，陽光下總有發(fā)亮的東西。我像一個拾破爛的，在太陽底下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總覺寶貝遍地，讓我滿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