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看久了，就會有一種感覺，一種意蘊，慢慢地從泛黃、黯淡的畫面里幽幽溢出，或懷舊，或感嘆，時光悠悠，遐想不斷。閱讀古人古事，尤有此感，歷史的真實已隨流年風(fēng)塵遠去，留下模糊的背影，憑書吊古，更多的是我們自己的喟嘆。那已不可知的言行舉止，在你的臆想中漸漸真切，迤邐而來，隨你的思緒演繹出幾許不曾有過的風(fēng)姿和意蘊?？础稇?zhàn)國策》，如觀舊照，時間的滄桑已淘盡當(dāng)年的功利處地、決絕心境。對那些因遙遠而瘦硬的人、事，豐腴的只是我們自己的理解和體悟。

生命的主題總是那些，不管歷史離我們多遠，當(dāng)年發(fā)生過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也一樣地流淌過我們。從感同身受的心態(tài)去看歷史，看到的往往是自己，反觀和醒悟的是自己的處境?！稇?zhàn)國策》中有許多片段，讀著讀著你就迷失在其中，恍然醒來，主角就變成自己，滄海桑田只在一念之間。

從《戰(zhàn)國策》中摘取一二片段，做一臆想，觀照人生。

蘇秦刺股

蘇秦，洛陽人，游說之士，第一次到秦國游說就吃了閉門羹。當(dāng)時秦惠王車裂了商鞅，反感說客。蘇秦在講了一番道理之后，惠王厭倦地說:“還是改天再說吧。”這是一種客氣且冷漠的拒絕方式。也許，蘇秦還真的等了一些時候。在《戰(zhàn)國策》中，有一句“說秦王書十上”，那肯定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但“十上”還是失敗，蘇秦“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滕履蹻，負書擔(dān)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歸色”。“狀有歸色”即感到很羞愧?；貞涀约弘x家之時志氣揚揚，博取功名的宣言，看看自己現(xiàn)在面色憔悴，衣衫襤褸，背包提囊，狼狽不堪，蘇秦的羞愧也是能理解的。

還有更讓蘇秦難堪的事情，“歸至家，妻不下纴，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在外面受到失敗和屈辱后，家應(yīng)該是一個溫暖的安慰，然而妻、嫂、父母都冷漠地不與理睬，用一種冷諷刺的方式來迎接他。蘇秦感嘆萬分，于是我們講的這個“刺股”便出現(xiàn)了。

蘇秦喟然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 乃夜發(fā)書，陳篋數(shù)十……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

也許在困境中，人更能深刻地思考自己的生命意義，思考自己一生應(yīng)該怎樣去過，到底要不要堅持理想，要不要在人生的路上有所轉(zhuǎn)向……被逼到絕境反倒能看清自己的處境，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剔除了往日的繁華和輕浮，更接近生命的覺悟。什么是覺悟?就是意識到自己該干什么，在這條路上絕不能回頭了，只能咬牙往前。司馬遷曾列舉了文王，孫臏，屈原，孔子，乃至他自己就曾遭遇到這樣的生命困境。那天晚上，在失敗和嘲笑的海洋中，蘇秦肯定仔細地反省過自己的人生，肯定對自己的現(xiàn)狀和未來有過一番認(rèn)真的比較。之后，蘇秦決定繼續(xù)自己的游說之路。這是一種恥辱中發(fā)憤圖強，立志成事的心態(tài)。在其背后有著一種百折不撓的堅韌力和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巨大動力。于是在讀書欲睡的時候，蘇秦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給人觸目驚心、艷麗異常的感覺，更是一種精神、決心、意志所溢出的震撼人心的顏色。不甘于恥辱，不甘于平庸，狠下心來，立志成功，蘇秦這種血性的精神在兩千年后也是熠熠生輝的。這種精神下的生命也開得格外的絢麗燦爛。

……

當(dāng)然蘇秦后來成功了，那是后話。那刺股的錐也永遠地懸在歷史長河中，懸在你我的心上。我們或先或后都曾遇到蘇秦的困境，為什么我們不能像蘇秦那樣燦爛地開在歷史的長河中呢?也許因默默無聞我們便曾免去了錐刺之苦?或幸或不幸?

狐假虎威

《戰(zhàn)國策·楚策》中荊宣王問寵臣江一，北方人怕昭奚恤是什么原因，江一講了這個寓言故事:

老虎餓了，尋找食物，突得狐貍。狐貍說，你敢吃我?上帝讓我來統(tǒng)帥百獸，你吃了我，不是違反天命嗎?你肯定不相信，那好，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走，看看誰敢見了我而不畏懼奔跑?

最后，江一說，虎不知道百獸真正害怕的是自己，被狐貍所愚弄了。接著說，今“北方之畏昭奚恤也，其實畏王之甲兵也，猶百獸之畏虎也”。

江一和昭奚恤有矛盾，江一不失機會地誹謗他。《戰(zhàn)國策》中后面幾次和宣王的談話，江一都是惡昭奚恤。這次也是一樣。這個寓言把老虎的愚笨和狐貍的狡猾，宣王的糊涂和江一犀利的眼光，展現(xiàn)得生動異常。北方人怕昭奚恤，也許有著昭奚恤的個人魅力，獨到卓越的作戰(zhàn)才能，而江一的回答抹去這方面的東西，只是說，昭的威風(fēng)是建立在大王的強兵之上，北方之國害怕的只是君王的軍隊而已，哪里是怕昭恤呢?從而，讓楚王感覺到昭奚恤能力不過一般，恩寵下降，同時也許還有點不高興的味道。因為寓言中，那只老虎是被利用和愚弄了，站在老虎的角度看，那只狐貍實在是可惡之至了，宣王絕對不可能站在狐貍的角度。那種憤憤然的心態(tài)便悄然而生了。這次談話也微收效果了。

歷史的意義已被消磨，但有趣的是，寓言中老虎、狐貍、百獸的關(guān)系令人玩味不已。這三者間的利用與被利用，聰明與愚弄，畏懼與識勢，刻意與懵懂……只要我們的生活存在，這些關(guān)系總是不斷地出現(xiàn)，千變?nèi)f化，層出不窮。在生活中四處張望一下，你會發(fā)覺來來往往的不過是些狐貍、老虎、百獸而已:有些人便是借勢的狐貍，知道利用什么，憑借什么，達成其意，這些人太聰明，狡猾乃至狡詐;有些人便為老虎，對己認(rèn)識不足，觀不清別人意圖，這些人糊涂，單純，自以為是或死不瞑目;有些人便當(dāng)百獸，看清了表面和本質(zhì)，畏懼著本質(zhì)，順帶也畏懼著表面，一旦失去了老虎，它們也許就向狐貍下手，這些人表里不一，人話鬼話隨勢而定，目賊面猥。

其實再慢慢想想，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仔細回顧交往種種，一種冷漠而偽善的“假”會慢慢地呈現(xiàn)出來。生活中也許每個人都有著那么一些“狐假虎威”的做法和心態(tài)。在乎你的在乎你什么呢?是你的權(quán)力，錢財，美貌，還是你本人呢?他們表面上注視著你而目光乜斜處乃是身后那只“老虎”。或許你也如是，要得到的是身后之物，而曲意逢迎卻是眼前人事。在那虛假的千言萬語之后是不為人知的苦衷還是故意為之的權(quán)宜陰謀呢?人間萬事細如毛，誰又能時時處處分清呢?也是分不清的，糾結(jié)雜糅，一旦赤裸，誰都會無地自容的。我們既是那只狐貍又是那只老虎，要不就是百獸。你是，別人也是。也許悲從中來，哀從中起，那些純潔明凈的情感總是遙不可及。

狐假虎威，本來是不存在的寓言，卻看出了我們的虛假和偽善，還有我們深深的羞愧，對真善的羞愧。

畫蛇添足

《戰(zhàn)國策·齊策》:楚國的昭陽攻下魏國的幾個城池后，準(zhǔn)備進攻齊國，齊國派陳軫到楚紓難，陳軫對昭陽說，功勞再大，就危及楚國令伊，而你不能居此位，功大以威上，那不是多此一舉嗎?于是講了畫蛇添足的寓言。

那個自以為是的人最終失去了獎賞，究其原因，乃多畫了蛇足。蛇本無足，添上是自我臆斷，只是這個完美的一筆卻是一個不倫不類的錯誤。

陳軫游說技巧高超，常以寓言喻事，給人言盡而意無窮的感悟，以達成目的。這次也不例外，昭陽馬上就停止進攻，返回楚國。

講寓言的人都是很聰慧的，不光有言此而意彼的語言技巧，更讓人嘆服的是能剝離現(xiàn)實，卻又能深刻地洞察現(xiàn)實，對人事有著獨到犀利的觀照。虛言賦成，韻味無窮，即使千年之下，一有接觸，同樣會風(fēng)生云起。

陳軫看到的是，人事交往應(yīng)該保持一個恰當(dāng)?shù)亩?，超過此度便是危害之舉了。這是一個常道的問題。子貢和孔子有一段對話。

子貢問老師，子夏和子張哪個好。老師說，子張什么事都做得過分，而子夏什么事都做得不夠。子貢問，那子張應(yīng)該好點吧?老師說，過度了和不夠是一樣的檔次，不好。

孔子的話給出了做事的最好狀態(tài)，不過不及，恰如其分。

恰如其分，想想，這是不是一個很難到達的狀態(tài)?細細數(shù)數(shù)生活中的遺憾和悔疚，你就知道，基本上很難做到的。我們怎么知道到此就過了，到此還沒做足呢?怎么去尋找那個恰如其分的點呢?很難說清，要靠感覺嗎?感覺，那是縹緲虛幻，水月鏡花，無法落實的。恰如其分也是難以落實，春夢了無痕。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都太關(guān)注自己了，關(guān)注自己的感覺，關(guān)注自己的是非意念。自我都是飄搖的，難以確定的，因為自我都是無所定規(guī)，瞬息萬變的。

很多事情上，我們本自善意，以為多多益善，強求自己，強求他人……自以為得意，卻恰恰是鑄就了錯誤，造成了傷害?？纯次覀儗ψ优慕逃?，對愛人的苛求，對物質(zhì)的貪婪，對自己的刻薄等等就知道了。忽略對象，無睹客觀，我們把他們當(dāng)成了我們的意象和我們自己了，迷失在自我的迷霧中，當(dāng)然就難以看清那個正確的點，茫然無視。

我們是不是那個畫蛇添足的人呢?忽略了具體存在的人事，狹小在自我的好惡判斷中，難以跳出自我的天地來俯視人事的本來面目，自以為好之，便好之。作為越大，危害就越大。

世間人事都有一個度，要知其度，須對人事有個清楚的了解，對整體或前提有個明了，這一方面來自對人事的靜觀和洞察，一方面也來自我們的遠見和視野的寬闊。也許這難以做到，但是知道自己的狹小，天地會慢慢變大。跳出自我，便是一個完整的天空，自然便認(rèn)識蛇的無足之軀。

恰如其分，是一理想狀態(tài)，難以達成，惟其如此，我們才知道謙遜，才知道遠遠不足，才能在生活中保持對自我謹(jǐn)慎的審視，對存在真切的體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