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7月25日

出發(fā)

下午四時二十五分乘坐民航渡音707飛機自北京直飛成都，一路風(fēng)和日麗，但進入四川，開始起云霧，到達成都上空，窗外已是一片濃霧，似滾著無數(shù)陷阱，向飛機卷來。我心里著慌，暗自祈求佛的保佑。飛機似乎是盤旋著下降，終于騰騰兩下，著陸了。幾個老外嘩嘩拍起掌來，中國人只是吁了口氣。

從機場進城的路上，一路蔥綠，沿途小吃。下車后找住處可是費了周折，問路被亂指一通，三輪車夫蹬著敞篷三輪一路跟著你，操著拖腔很重的成都話由熱情到冷言到諷刺。我們不為所動，心情很好。公共汽車站牌很高。街上的姑娘都是風(fēng)景。我和我的同伴溫濤，中央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自愿參軍的總政歌舞團上尉創(chuàng)作員一起，在一道“風(fēng)景”前吞了根雪糕，然后鉆進一條無名小街的無名旅店。

成都小吃聞名天下，而且便宜。我晚飯的食譜：一碗抄手，二兩蒸餃，一碗擔(dān)擔(dān)面，共八角錢。

7月26日造物主拍出個成都平原

第一次到成都，到杜甫草堂、青羊?qū)m、武侯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分批吃了十幾種小吃。我說：蜀地多能人。溫濤跟了句：天府好吃多。

從地圖上看這塊地方很有意思，就像在一片崇山峻嶺中，遺物主的大手往下一拍，就拍出速成都平原。

晚上看電視，一外國小孩問仆人：你看過《仲夏夜之夢》嗎?仆人答：哦，那個莎士比亞，人家用一個字能說清楚的，他卻用十個字。

真不知是仆人的悲哀，還是莎翁的悲哀。

7月27日 川藏線大滑坡

一覺醒來，我們突發(fā)奇想，改變原定直飛拉薩的計劃，從川藏線坐汽車進藏。溫濤是總政系統(tǒng)的軍人，我們決定找成都軍區(qū)想辦法找車。軍區(qū)一干事接待我們，說半個月前川藏線發(fā)生一次罕見的山體滑坡，達數(shù)十里地，現(xiàn)掌握的情況已有九十多輛車埋在其中。

我們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西藏，多少人向往的地方，除了它獨特的文化資源外，其艱難險阻，連“抵達”都是件極不容易的事，這也許也是其魅力的重要因素。

干事還在給溫濤介紹情況，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一個上午，我沒說一句話，也沒任何緣由，一個人站在辦公室墻上那張巨大的軍事地圖前看著。人真是渺小。

只好到民航簽票。在北京買的聯(lián)票原本是三十日的，給提前到了二十九日，大概雙日是吉吧，我們的吉數(shù)不知被誰頂了去。但吃午飯時，我的滿滿一盒煙落下了，破財免災(zāi)啊。溫濤雖沒破財，但他的錄音機外接插頭被擠壞了，沒修好，也算一“災(zāi)”吧，我們都很高興。面對那巨大的“存在”，我們的心底開始充滿虔誠。

這次進藏，我基本上是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一個星期前，溫濤打來電話，說他要進藏收集民歌，問愿不愿同去，我馬上就答應(yīng)了。直到起飛的前一天，我才忙完手頭上的活，匆匆上街買了個帆布挎包及一些必備物品，從集體宿舍的紙箱里找出一本《簡明中國地圖》帶上。直到現(xiàn)在才意識到，我對西藏竟是一無所知。跟著感覺走吧，也許這正是進藏最好的狀態(tài)呢。

7月28日 別扭的一晚

下午一時搬到成都雙流機場住。人滿為患，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房，雙人床，倆大老爺們兒同床而臥，別提多別扭啦。

7月29日 落地西藏的第一

生理反應(yīng)是尿憋

陰天。

早七時三十分飛機準(zhǔn)點起飛，往西南方向，飛向那神秘的佛地。在飛機騰起的一瞬間，我感覺飛機身輕如燕，耳朵竟也沒有脹痛的感覺。

機上不滿員，是因為單日嗎?

我開始翻看那本簡明中國地圖。西藏于我，只是兩個概念：高原和宗教。它基本上是個空間，由無數(shù)道聽途說的碎片構(gòu)成。我要通過這幾頁說明，簡明地填充一點實在的概念，算是臨時抱佛腳吧。

突然溫濤叫了一聲：“雪山!”我趕緊朝下看。真的，在一層薄薄的云彩下面，隱約顯露出覆蓋白雪的山峰，山峰上的雪閃著亮，比那潔白的云多了一點銀色，像在燃燒。漸漸地，云層更薄了，露出一塊一塊褐色的群山，上面飄著一層云霧，宛若潔白的輕紗，撫弄著那連綿的、男子漢般的峰巒。在飛機飛過的地方，云層的薄厚不一，在視覺上，那藍色是慢慢地往下淡，如透明的海，而時隱時現(xiàn)的云絮和雪山，就像一片神秘的海底世界。飛機繼續(xù)往西，白云漸漸消失，最后展露出來的就是一堆一堆的山了，那氣勢排山倒海，在麗日的照耀下，有些地方，看到雪融化后慢慢順著溝壑往下流，形成一條條白白的細(xì)帶。有時，在山的一些凹處積著雪，上面留有如腳印一般的坑坑洼洼，我想，只有仙人才能如此超然閑適地在此駐足。不，且慢，我看到了一戶人家，兩戶，更遠(yuǎn)處還有一戶，在一片光禿禿的群山之中，他們真是仙人嗎?

我真的聞到了西藏的氣息，它那么堅硬而強有力地?fù)涿娑鴣?，在毫無精神準(zhǔn)備的情況下，你完全被懾服。我甚至慶幸是坐著飛機進來的，只有在高空中才能領(lǐng)略到青藏高原的雄奇，也只有在飛機上，才能找到人的位置。

我舉起相機瘋狂地拍著，取它的任意。取它的無限。當(dāng)拍到最后一張時，才記起膠卷已隨行李托運，甚是遺憾。

這時飛機開始下降，然后看見了順著山脊散散落落居住的人家，看見了散散落落的綠色，看見了雅魯藏布江。這條被藏民族祖輩歌唱的江，似乎靜止不動，彎彎曲曲地纏著綠色調(diào)皮地爬行。飛機朝江扎下去，扎下去，在速度和轟鳴中，我們抵達。

這是海拔三千七百米的拉薩貢嘎機場。

地面溫度十四度，有點涼颼颼的感覺，除此外沒有任何不適。天藍藍的，我像扎嗎啡一樣興奮，顛著跑著四處亂看，突然想起這是高原，馬上放慢腳步，屏息斂氣，我們哈哈大笑。通往拉薩的路是柏油馬路，坐在班車上不時與路邊的藏民揮手，他們也報以熱情的回應(yīng)。車行半道，突然，應(yīng)該說突如其來，膀胱憋得難受，沒過多長時間，尿尿的感覺排山倒海，我大叫著上廁所，司機立即在路邊青稞地里停了車。男左女右，車上人紛紛竄出車去，對著藍天白云釋放痛苦。據(jù)說這是坐飛機落定高原的第一反應(yīng)。一個半小時后，到達拉薩市。

到西藏軍區(qū)招待所住，一人一間屋子，后面一墻之隔就是拉薩河。用餐也在軍區(qū)招待所食堂，伙食是七角六分一餐，有米飯，但菜大都是罐頭食品。很少有新鮮蔬菜。自來水冰涼刺骨。

電視劇《文成公主》劇組也在同一樓里。

晚上有點冷，睡覺時感到頭有點脹痛。這是正常的高原反應(yīng)，沒多大影響。

7月30日 拉薩街頭插曲

拉薩的藏文意思為“圣地”或“佛地”，時間比北京錯后一百分鐘左右，這里晚八時太陽還沒落山，早七時了天才亮。拉薩是個四面環(huán)山的城市，據(jù)說已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海拔三千六百五十米，年平均氣溫八度，冬無嚴(yán)寒，夏無酷暑，雨多在晚上下。市區(qū)里幾乎看不到高層建筑。今年九月一日，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二十周年的慶典，國家給西藏也搞了個十大建筑，如體育館、拉薩賓館等，已基本建成，夠氣派的。

在街上碰到一件趣事：三個四川小伙子吃完東西，把一串鑰匙落在桌子上了，后被一高大藏民撿了去，當(dāng)這三個小伙子知道后追來索要，那藏民卻很生氣地哇哇比劃著，不還鑰匙。后一婦女翻譯，說那藏人說的意思是，他不是偷的，而是撿的，你要討還，必須先謝謝他。于是三個小伙子雙手合掌道謝，藏人才還鑰匙。這段插曲有意思，似乎有思維方式和判定標(biāo)準(zhǔn)問題，與我們通常的不一樣：首先確定不是偷的，東西在我手里，你要拿去，決定權(quán)就不在你手里了。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但條條道路也通羅馬。

中午吃飯時巧遇作家扎西達娃，下午他到我們住處聊天。

重慶電視臺正拍他的小說改的電視劇《巴桑和她的弟妹們》，導(dǎo)演是潘小揚，音樂正好是溫濤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同學(xué)郭文景。要拍上下集，只有幾萬元經(jīng)費，所以他們只好盡可能用非專業(yè)演員。幾個人騎著自行車在拉薩的大街小巷挑演員，就沖這些執(zhí)著和玩命，我說肯定會成功。(補記：將近一年后，我在單位傳達室的電視上，碰巧看到了這部電視劇，給我印象深刻的是它的節(jié)奏和光線，是那么契合我對西藏的現(xiàn)場感受。我同時也給溫濤打了電話，他看后打電話說郭文景的音樂“長”了。果然，該劇獲得了當(dāng)年度電視劇“飛天獎”單劇本一等獎。)

扎西達娃近兩年的創(chuàng)作實績，確立了他西藏文學(xué)領(lǐng)軍人物的地位。拉美“爆炸文學(xué)”的引入，有一個詞，叫“魔幻現(xiàn)實主義”，真像魔鬼一樣吸附著中國文壇的全部熱情。

記得去年在北京的集體宿舍里，同屋的畫家李曉軍正給《十月》要發(fā)的一個長篇小說畫插圖，他穿著一條褲頭興奮地跑過來，說你看看這小說。我接過校樣，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幾個晚上就看完了。我真的一時不知如何評價，只感到它對我們已有的文學(xué)理念是一種顛覆。這一年多時間，文壇像庖丁解牛般，一點一點地剔開、解剖、展示出那魔幻的魅力。

今年的《西藏文學(xué)》第一期刊發(fā)了扎西達娃的《西藏，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今年第六期，更是精心組織了“魔幻小說特輯”，其中有扎西達娃的中篇《西藏，隱秘歲月》。扎西達娃說，西藏的作者前幾年就開始注意拉美小說了，因為根基與西藏相似。

“魔幻現(xiàn)實主義”實際就是一種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對現(xiàn)實神秘的探究和反映。一些神話、幻覺、傳說甚至迷信等等，人們自然而然地當(dāng)作現(xiàn)實的組成部分，成為現(xiàn)實不可缺少的內(nèi)容，就像宗教崇拜。馬爾克斯主要創(chuàng)作并不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他受喬伊斯、?？思{影響較大，所以如果從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要跳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是較難的，因為中間隔著一個現(xiàn)代派層次，一不留神就會寫成《西游記》。拉茭小說，其實占主要地位和大量的，還是一些土著小說，就是一些民俗民情的東西，類似我國的“山藥蛋”，這是國貨，但都沒走向世界。而“魔幻”小說一出來，立即轟動世界。關(guān)鍵是這類小說不局限于對地域地貌民俗民情的簡單再現(xiàn)，而是超越了，抽象化地對人、人性、歷史、社會進行富有民族特點又具有人類共通特性的概括，他們成功的秘訣在這?，F(xiàn)在很多作者也意識到了這點，中國的儒、道是國貨，影響了幾千年，還有《易經(jīng)》，很多作者都想從這神秘玄妙的古董中悟出些人類的道理。近兩年這類書籍的暢銷也可見一斑。

7月31日 德慶老師的身世

陳輝和張忠來，他們都是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自愿進藏的。我們一起到德慶卓嘎家，她是文聯(lián)的民俗研究專家，五十多歲了，開朗，隨和。我們喝著甜茶(就是紅茶、奶粉、糖放在一起的飲料，很好喝)聊大天。她稱我賓堂啦(啦，是尊稱)，我州她德慶老師。

德慶老師的身世可讓我們大飽耳福。她貴族出身，從九歲到十六歲當(dāng)尼姑，后偷跑出來到部隊，然后上中央民院，后與民院的老師結(jié)婚，生了三個孩子，但丈夫早逝，她再嫁，生了一女孩?！胺从摇睍r她被勞教六年，“文革”時，丈夫突然提出離婚……坎坷的經(jīng)歷。使她覺得這世上沒有溫暖，沒有她所依戀的東西。生活上惟一的寄托就是民間文學(xué)。她說退休后就全國流浪，直到死，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她說這一切時，不斷抽著煙，但臉上帶笑。她當(dāng)尼姑時曾修過密宗，她說，這是科學(xué)，人體的經(jīng)脈有自己走的路線，從左上到頭，然后從右下，形成一個循環(huán)系統(tǒng)。尼姑或喇嘛修行時，對著書，書上有多種性交的圖案和說明，然后到密宗殿里對著男女雙修銅像念經(jīng)，要達到一種無任何感覺的麻木程度，然后派出廟去送東西，回來后老師傅問有否遇到漂亮的喇嘛，如果回答說遇到過，那必然遭到師傅臭罵，然后重新回到山中寺廟里修行，天天對著書和銅像修行，三年五載不許出來，這樣才能摒棄情欲。宗教面對的兩大禍害，一是情欲，二是享受，都要通過修行摒棄掉，四大皆空。

佛教的上層人物本身是個學(xué)者，他們與一般信徒修煉的目的是不同的。一般信徒主要是修來世，消除煩惱，但如活佛，他們修煉是要達到一種悟性，一種物我一體、萬事皆空、與萬物融為一體的境界。

8月1日 酥油的味道

上午，德慶卓嘎陪我們逛大昭寺、八角街。

大昭寺是尼泊爾公主主持修建的，外表有尼泊爾、印度的風(fēng)格，比較矮、壓抑，與西方的教堂不一樣，教堂較高、闊大、肅穆，而且自然采光充足，有一種升華感，不壓抑。

小昭寺是文成公主建的，有明顯的唐代風(fēng)格。

進大昭寺，濃烈的酥油味讓人喘不過氣來。低矮的門框、斗拱，一間接一間窄小的供佛間，酥油燈一明一滅，信徒們口中念著六字真言，或念經(jīng)文，排著隊一間一間去朝拜，遇到酥油燈，就把手中提著的酥油壺往里倒一點，有的把錢往佛像前扔，有的端坐在佛像前念經(jīng)。我?guī)缀跏窃跊]有意識的狀態(tài)下跟著走，不覺中轉(zhuǎn)到了寺的二層平臺，三面是金黃色的琉璃瓦蓋頂，還有各種精美的木雕。然后又轉(zhuǎn)到下一層，有很多大轉(zhuǎn)經(jīng)筒，上面就是六字真言，據(jù)說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一圈，就相當(dāng)于念了一遍經(jīng)。于是我們把所有轉(zhuǎn)經(jīng)筒都轉(zhuǎn)了個遍，在吱扭吱扭的聲響中，我還是一片空白。寺內(nèi)供的佛很多，正中據(jù)說是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的等身銅像，而大昭寺的藏語叫法，意思即為供奉佛祖釋迦牟尼的殿堂。四周走廊和殿堂四壁滿布壁畫，繪有歷史人物和神話故事，長達千余米。

走出大昭寺，我們長久地站在寺的門前，看著磕長頭的人群，他們雙手舉過頭頂，彎腰，下跪，雙手往前伸，整個身體趴在地面，然后站起來，周而復(fù)始。據(jù)說，多少信徒都是從數(shù)百公里外磕著長頭到此，他們變賣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買上酥油，為的就是到大昭寺前磕個頭，到寺內(nèi)給每盞酥油燈倒上一點，然后心滿意足乞討而歸，死而無怨，他們把一切寄托于來世。佛教經(jīng)典認(rèn)為：享受和痛苦是兩極，同時產(chǎn)生同時存在，越貪戀享受，接下來痛苦就越大，就像鐘擺。不如靜止在中間，超塵脫俗，摒棄一切誘惑，就能達到極樂天堂。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他們內(nèi)心充實，精神不敗，由信仰而進發(fā)出的巨大能量，能吞噬_切，改變一切。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像被打了封閉，抗拒和進入于我都已是奢侈。置身于這“場”中，你會感到一種強大的覆蓋，完全繳械，同時，那巨大的精神擁有又讓你無地自容。

逛八角街。東西應(yīng)有盡有，有古董、法器、藏刀等，也有流行歌帶、牛仔褲等現(xiàn)代物品，古今雜糅，中西合璧，但也并沒顯出不協(xié)調(diào)。生意人有尼泊爾人、印度人、內(nèi)地人、藏人，并不吆喝，曬著太陽愿者掏錢。鋪面都很小，后面的建筑多是藏式建筑，一般兩三層，門框都用黑色，據(jù)說是對原始宗教——笨教的一種懷念。窗上大都用紅藍作底色，繪有各類花草神像等圖案，窗的上部有個像檐子樣的凸出部分，都用紅藍邊的白布垂下四分之一，不知是為了遮陽還是有別的講究。

到德慶老師的姨媽家小坐，她家里掛著各種佛像，供案上有各種器皿，都盛滿潔凈的水。主人盛情地端出酥油茶，喝第一口差點沒吐出來。酥油是藏族人家里上等好的東西，它是從牛、羊奶中提煉出來的。首先將奶汁倒入桶里，再用力上下抽攪，來回數(shù)百次，攪得油水分離，上面漂了一層淡黃色的脂肪，將其舀起，冷卻后變成酥油。而酥油茶是將茶磚用水熬成濃汁，倒進木桶，放入酥油和食鹽，再來回抽攪。使之水乳交融，再倒進鍋里加熱，便是今天喝的酥油萘。酥油可御寒，而荼可生津止渴，是高寒地區(qū)極佳的飲品，可惜我實在消受不了。

德慶卓嘎又帶我們找到一個天葬師，想讓他帶我們看天葬。但說有自治區(qū)文件，不許看，除非有政府證明。

回來又路過大昭寺，時已黃昏，大昭寺周圍八角街的商攤都收起來了，取而代之的，是繞著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的人流。他們手里拿著轉(zhuǎn)經(jīng)筒或長串念珠，口中念念有詞，重復(fù)著“唵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據(jù)說是觀音的咽喉、身體、腦袋(惠想)之意，就是觀世音的全身，他們堅信心中所念，必然得到回報。夕陽斜照著大昭寺的金頂，交叉于樹上、房頂上的經(jīng)幡，據(jù)說經(jīng)幡被風(fēng)吹動一次也等于念過一遍經(jīng)。八角(貝噶)即為圍繞寺廟之意。

8月2日 布達拉宮

要說起來，過去對西藏最明晰的概念大概就是布達拉宮了，但它只是一個符號，沒有內(nèi)容。所以今天特意約好與德慶老師一起到布達拉官，但沒碰上，只好自己走。布達拉宮建在山上，前面的廣場很小。怎么也拍不下全景，我們只好翻越鐵欄桿，到勞動人民文化宮里面拍下全景。

布達拉意為觀世音普救眾生之意，為歷代達賴的居住地。它依山而建，相當(dāng)于三十層樓房高，你必須勻著氣，一步一步踩著青石臺階往上爬，而那巨大的宮殿群則在俯視著你，擠壓著你，使你不由自主摒棄一切，行尸走肉般臣服。

據(jù)說一千三百年前的布達拉宮，就建房一千間。規(guī)模十分了得，后大都?xì)Я?。宮內(nèi)的珍藏，每一件都是無價之寶，比如，有一件用二十多萬顆珍珠串編成的珍珠塔，看一眼都值。不巧，今天各殿都關(guān)門。據(jù)說布達拉宮的每一塊磚、每一個殿都有深厚的來歷，可惜注定與我們無緣。到了松贊干布殿堂，我們扒在門縫里看，左為尼泊爾公主，右為文成公主，這位被世人稱道的公主塑像竟是這般樸實無華。據(jù)說這是最早的公主塑像。

我在殿外轉(zhuǎn)了一圈，心有所不甘，就將腦袋抵住一根大柱子，閉上眼睛，就算心里“有”啦，不致于只是“到此一游”。

色波來。他是西藏文壇中的一位重要作家，從小浪跡四方，青少年時曾在全國惟一不通公路的墨脫縣工作過，經(jīng)歷豐富。

我們暢談，不知不覺又談到拉美文學(xué)。沒辦法，文壇盛行流感，全國都在談“爆炸”，似乎這些第三世界國家的文學(xué)爆炸能使我們沾上什么。但在西藏談魔幻好像還是有心靈感應(yīng)，在我的老家廣西的作家們，也熱衷于從掛西北地區(qū)尋求魔幻，但總覺氣場不足。

色波說他正寫一部中篇，手法有魔幻的，也有嚴(yán)格現(xiàn)實主義的，把新聞報道、評論、自己對理論的闡發(fā)等等都拼湊起來寫進去，以表達一個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fù)過程。

色波問：你到八角街轉(zhuǎn)了一圈，沒感到魔幻嗎?我說：還沒能力感覺。

8月3日 康巴人

到軍區(qū)宣傳處落實車的問題，元果。

與軍區(qū)創(chuàng)作組的詹仕華聊天，他說康巴人很善經(jīng)商，聰明開化，高大勇武，但性情暴躁，不順心就動刀子。在大街上看到頭上纏著紅布，昂首橫著走的，必定是康巴漢子，多集中于昌都一帶。

下午無事，到街上隨意亂轉(zhuǎn)。

拉薩飯館不多，偶有幾家，一問都是四川人開的。川人從小精明，哪里有機會，就必定有四川人。

似乎也沒看到公共汽車。一個下午，我們基本上把拉薩走過了。

8月4日

生肉的四種吃法

到軍區(qū)歌舞團任洛敏處聊天，他一九八三年到西藏，是個活寶，什么事情到他那兒，總要被拌上笑料。

他說八角街真有好東西，明代香爐、芬蘭刀、瑪瑙首飾等等，只要識貨，準(zhǔn)能撈上幾把?，旇цb別的方法是放在水里不往下沉即為真貨(可備一說)。

下午到軍區(qū)落實車，還是沒有結(jié)果，就到德慶老師家喝甜茶，我對那味道有點上癮。德慶老師說了很多民俗的東西：

佛教徒在每月八日、十五日、二十五日不吃肉。因這是釋迦牟尼的生日及念經(jīng)的日子。

吃生肉有幾種吃法：一是割下來帶血吃；二是清膛后把血放進肚里，縫上，吊起來一年發(fā)臭后，再在火上烤著吃；第三種吃法與二相似，只是改吊起來為壓在石磨下一年；四是風(fēng)干吃，一般在十一月底做，掛在陰涼處，讓其冰凍風(fēng)干，既去水分，又保鮮，到了第二年三月以后，即可入食。這種吃法較普遍。說著拿出一些風(fēng)干牦牛肉，我們掰開入口，如糟了的木頭，味同嚼蠟。德慶說她也不喜歡吃。

藏族有句話：向三寶起誓。三寶即佛、法、僧。

在藏族人飯桌上敲桌子是極不禮貌的，與廣東人雙手敲桌表示尊敬和感謝正好相反。

《格薩爾王傳》是一部神奇的史詩，它的中心思想是為民除害，主要內(nèi)容是戰(zhàn)爭。但它無源無終，據(jù)說甚至有目不識丁的小孩，大病一場后張口就能唱出新的格薩爾，看來除了神靈的旨意，別無他解?，F(xiàn)正在搶救之中，聯(lián)合國還專門給錢，西藏文聯(lián)就有專門的研究機構(gòu)，在藏族人中極有市場。

這兩天無事可干，有點煩躁。“去西藏”的概念不是到拉薩，盡管拉薩相對于內(nèi)地已是另一種世界，但城市的感覺在心里總是不到位。我們渴望再出發(fā)，去哪里并不重要，我們要“在路上”的感覺，去顛一顛身子骨。

8月5日 再出發(fā)

一大早楊星火(部隊詩人，西藏五六十年代的代表性作家)就敲門說要出發(fā)，車已在樓下。我們?nèi)挛迦ザ帐皷|西，上車就走。我喜歡這種突然行動隨叫隨到的軍事化。

北京212吉普車。除了我們倆，還有《中國民兵》雜志的副主編，一位花白頭發(fā)的副軍級干部，還有一位《西藏民兵》的藏族編輯土登赤烈陪同。我們一看，老實啦!人家是主角兒，我們成了蹭車的。這就意味著車不歸我們指揮，我們進藏的設(shè)想諸如深入民間，收集民歌等等都成了空想，幸好我們哪都沒去過，車開出去就是新天地。

我們在車上迅速編好坐次：老首長當(dāng)然至尊，司機小張為二首長，土登為三首長，溫濤為四首長。我為地方干部，不編入序列，如遏爭執(zhí)不下的事情，看地方黨的法碼。

一路嘻嘻哈哈就過了曲水橋，這是出拉薩的必經(jīng)之地，系雅魯藏布江與拉薩河的匯合處，也是喜馬拉雅山脈與岡底斯山脈相匯的谷底。第一站目的地是西南方向的后藏首府日喀則，三百八十公里。

一路雪山相迎送，我們心情很好。老首長是軍級干部，擱解放前，身后也是千軍萬馬的人物，這次專門給他配了個氧氣袋；土登赤烈，去年西藏大學(xué)剛畢業(yè)分配的大學(xué)生；司機小張，青海人，剛轉(zhuǎn)成志愿兵，話不多，但老愛說一句：媽那個皮。這不，車開始爬山，那檔換了兩次才到位，他又“媽那個皮”。

爬的這山叫崗巴拉，山為土山，山石一捏就碎。車從兩座山脈的谷底盤旋而上，山勢筆直陡峭，從山下海拔三千六百余米，一路風(fēng)光到達山頂已接近五千米，羊卓雍湖突然撲面而來，湖色深藍，靜靜地躺在山的環(huán)抱中?！疤焐舷删?，人間羊卓”，二首長都知道民間的贊美。神山圣湖，山為男，湖為女，留下很多美麗的傳說。

我們停下車，看山鷹翱翔，趕緊操起雙臂，生怕一不留神也飛將起來收不住。山頂有壘起近一人高的瑪尼石堆，上面掛滿經(jīng)幡，也稱風(fēng)馬旗，上面印有各種祈禱的經(jīng)文，獵獵作響。我也拾些石塊往上壘，據(jù)說也算修佛。山披著一層綠色，不茂密，有點稀落。山上有牛羊，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螞蟥一樣貼在山的皮血上。

我們下山，沿著湖走。據(jù)說湖面有八百平方公里，是喜馬拉雅山北坡最大的淡水湖，海拔四千四百米，被稱為圣湖，深不可測。據(jù)說水基本保持在一定的水位，很奇特。湖面野鴨、天鵝成群結(jié)隊，湖周圍水草豐美，是天然牧場。湖中盛產(chǎn)一種無鱗魚，藏民視為神魚，不敢吃，所以有時一網(wǎng)打下去就能撈上幾千斤。車開了足有兩個小時。才繞過湖去。湖面隨著車的移動，不斷折射出高原太陽光線的變化，像個萬花筒，寧靜，寬容，和諧，這是我感受到的境界。

在浪卡子兵站吃午飯，這是成都軍區(qū)有名的紅旗兵站。

車?yán)^續(xù)前進。大概二首長打了個瞇瞪，把路邊一藏民毛驢上的酒壺剮壞了。我們下車，藏民一副害怕的樣子，好像他反而對不起我們，我們給了他幾塊錢，他還有點莫名其妙。

一路上雪山時隱時現(xiàn)，凡是有水流的地方，一般都能找到它的源頭。

突然，車內(nèi)的水開了，二首長下去換水。土登說高原的水八十度就開，所以一般煮東西是半生不熟的。

五時許路過英雄城江孜縣。晚七時到達日喀則，太陽還老高。住軍分區(qū)招待所。

西藏有五個軍分區(qū)：日喀則、山南、昌都、林芝、黑河(那曲)，現(xiàn)正籌建江孜軍分區(qū)。

8月6日 扎什倫布寺

到街上走走，這地方很大，空曠，沒什么商店。在自由市場買了些零碎。

日喀則位于雅魯藏布江和年楚河的匯合處，海拔三千八百米，建城已有五百多年歷史。日喀則的藏文意思為“土質(zhì)最好的莊園”，難怪人口還不到四萬。

下午到扎什倫布寺參觀。此地為歷代班禪的駐地，依山面水，樓宇敞麗。值得一記的有三：一是寺內(nèi)有一尊據(jù)說是世界上最大的彌勒佛鍍金銅像，高達二十六米多；二是該寺特設(shè)一室，供祀乾隆皇帝的畫像，像前還有一塊“道光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牌位，以示對清廷的臣服之意；三是扎什倫布寺中，五世至九世班禪的靈塔祀殿被毀，所以十世班禪正開始為他們修建一座合葬靈塔祀殿。我們還看了印經(jīng)書和念經(jīng)的地方，匆匆而過。

晚上日喀則軍分區(qū)宴請，喝茅臺酒。進藏以來，第一次開白酒戒。

8月7日

亞東

九時從日喀則出發(fā)，往亞東方向走。一路上是平緩的山勢，土山，幾場暴雨后，水土流失，裸露出一塊塊石頭，遠(yuǎn)望去，若千軍萬馬，又似一場大地震后的廢墟。

路況很好，車甚至能開到九十邁。路兩邊那才叫風(fēng)景，一會兒是大片的油菜花，黃燦燦的，疑是到江南；一會兒深埋于青稞地里。二首長叼著煙，揚眉吐氣般地踩著油門，我們只感到芬芳撲鼻，氧氣蒸騰。路過一個村莊，一群婦女在壘墻建房，隨著木杵舂泥的節(jié)奏放聲唱歌，節(jié)奏感很強，簡單，短促，真是無法描述那種美妙。車過的一瞬間，我們已經(jīng)記住了歌的旋律，一路不時哼著。

中午在嘎拉兵站吃面條，還有一些罐頭食品，這一路可以說罐頭就是當(dāng)家菜。這里是有名的風(fēng)口，冬、春、秋刮起大風(fēng)來，白天都要點燈。這里海拔四千六百米，按規(guī)定，四千五百米以上地區(qū)，可以享受四類地區(qū)待遇，錢和休假時間都多些。

二時多，到達帕里鎮(zhèn)。這是世界上最高的鎮(zhèn)，海拔四千八百米，喜馬拉雅山的第七高峰就矗立在這里。我們在土登的一個親戚家喝了甜茶，他家養(yǎng)了三十多頭牛，全是妻子一人照管(丈夫是小學(xué)教師)。這里是亞東的入口處，經(jīng)常有錫金人到這里做生意，甚至一雙解放鞋就能換兩條較新的喇叭褲。亞東地區(qū)與印度通商時，這里很繁華，所以當(dāng)?shù)乩习傩蛰^富裕，開化而好客。但后來由于中印關(guān)系的原因，這里變得冷落了，街上除了幾個擺地攤的以外，就是墻上糊滿牛糞(做燃料)的民房，再沒有別的生氣。

從帕里到亞東，都是一路下行，由四千八百米一直下到二千九百米，耳膜嗡嗡地脹痛。這段約一百多公里的路段，草木隨著海拔降低而逐漸長高、茂盛，然后完全是江南氣候，兩邊是高大的灌木叢，百鳥歡歌，河流奔瀉，似一道道白線犁開綠色。車下到半山，下起大雨，但下到山底時，發(fā)現(xiàn)這兒根本沒下過雨。山風(fēng)呼呼，很涼。

五時多到亞東，藏語的意思為“急流的深谷”，真是名副其實。

日喀則到亞東約四百公里。

這是由上亞東、下亞東、仁青崗三個自然村組成，縣委和部隊某團團部在下亞東。這里的人很開化，三十五歲以下的都不穿藏服，上街只看到上了年紀(jì)的人穿，人也較白，大都會說漢話，穿著洋氣，而且據(jù)說跳舞成風(fēng)。建筑也很有特點，均為二層木質(zhì)小樓，刷以各種顏色的油漆，二層多為長廊，著實別有風(fēng)味。

團長姓白，一九六三年的兵，原是日喀則軍分區(qū)副參謀長，是個幽默風(fēng)趣的四川人。他說，我這個團四千多人，號稱天下第一團。他說，我上過電視，成都、西藏都出了名，還會攝影，能寫文章，省級報刊不投，要投就投中央級的，軍報發(fā)了兩篇，《人民日報》發(fā)了一篇，以后轉(zhuǎn)業(yè)，弄個《四川日報》某科副科長還可以吧。他說，這里的戰(zhàn)士苦哇，但干部戰(zhàn)士都有責(zé)任感，堂堂正正，我經(jīng)常早六點到曉兩點在連隊跑，在車上睡，還經(jīng)常背菜上山。我知道，不打仗的兵跟地方一樣，都是柴米油鹽問題，解決好了就行。我是個急脾氣，得罪了不少人，上面光調(diào)查我就花了不少汽油，我不吃那一套。還有軍區(qū)的張司令員，在視察一個高原哨所時心臟病突發(fā)死了，才四十九歲，死時還沒解決家屬隨軍問題。他那么大的官，稍微的不正之風(fēng)就解決了，太正，但威信高哇。死后身上只有三百塊錢，開始只算因公犧牲，后多次打報告才給了個烈士。他說，軍人嘛，就是奉獻。

白團長對亞東的情況了如指掌。亞東原只是個荒河灘，不時有印度、錫金、不丹等鄰國商人到此經(jīng)商，發(fā)展成一小村，清朝有駐藏大臣曾在此村住過。一九零四年英軍入侵拉薩后，脅迫西藏地方政府簽定《拉薩條約》，開亞東等地為商埠，從此各地商人云集于此，而今已有二千多人口，為日喀則地區(qū)重要的邊境城鎮(zhèn)。

8月8日 萬元戶的家

從白團長處綽了本內(nèi)刊，上面有一篇論西藏壁畫的文章。

“三世佛”，即過去、現(xiàn)在、未來佛，分別為燃燈佛、釋迦牟尼佛、強巴佛(也是彌勒佛，是格魯派最崇敬的佛)。

“三部主”，即觀音、文殊、金剛手菩薩，常以蓮花、寶劍、金剛?cè)N物象來代表，前二者為女性。后者為男性。

度母像，以白、綠、藍、紅度母為多，眉毛修長，高鼻秀口，雙目流盼，容貌姣艷，神態(tài)嫵媚。豐乳細(xì)腰寬臀，多做“三道彎”式扭曲，造型比較接近常人，加強了佛教的世俗氣息和生活感。

釋迦牟尼業(yè)績圖，主要情節(jié)有：乘象入胎，花園降生，七步生蓮，比武伏象，五子出行，夜半逾城，六年苦修，樹不成道，傳經(jīng)說法，歷經(jīng)十難，佛祖涅槃，分取舍利等。

下午由武裝部長陪同到上亞東一位萬元戶的藏族民兵家里。主人果然開化大方，老人出來招待客人，有說有笑，盡主人之意。房間里陳設(shè)簡單，但有特色，一面是有年頭的藏式柜子，上面掛著馬恩列斯毛的像，在一個很窄的角落里，有一個長七寸寬四寸左右的小鏡框，是班禪等大師的像。我不知道這能說明什么，但可以肯定，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現(xiàn)代生活的進入，肯定能改變什么。

這里的老百姓經(jīng)濟收入主要有：地里的農(nóng)作物、做買賣、賣木材等，后者是大項，一車木材在亞東可賣一千七百元，到了日喀則一帶則翻番，每年可運三四車。這家還花了六七千元買了輛卡車。

回團部，給干部們照相，他們都說開了洋葷。目長很有威信。

土登說現(xiàn)在拉薩的人還把手表當(dāng)成顯示錢財和身份的標(biāo)志，包括有文化的人。他說朋友聚會時，上海表都戴不出去。其實內(nèi)地也一樣，只不過可能旱幾年。

8月9日

乃堆拉山口

上午到離鎮(zhèn)三十多公里的乃堆拉山口哨所，由鎮(zhèn)的海拔二千九百米一直上到四千五百米，道路險峻，坑洼不平，有一段路甚至是大石塊鋪成的，不少地方只能將將過車。這里是軍事禁區(qū)，是離鄰國(錫金)最近的觀察哨所，只有二十五米，用肉眼能清楚地看到對方。我們用英語向他們喊話，揮手，對方也報以友好的回應(yīng)。邊境是平靜的。據(jù)說印度正與中國協(xié)商開放乃堆拉山口(一九六二年中印戰(zhàn)前一直是開放的)，一九六七年又發(fā)生過一次炮戰(zhàn)，才形成我軍現(xiàn)在的陣地格局。一般雙方的人都在坑道里，平時看不見人。凡有校級以上軍官上來，都要報告，有些當(dāng)官的還帶太太上來，甚至往我方哨所扔裸體撲克，但一律收繳團部。

在乃堆拉山口的正面是印軍的一個加強營，亞東正面的印軍是兩個師，裝備很好，甚至配備直升飛機，上山的路也是柏油馬路。一條鐵絲網(wǎng)為雙方的邊界，我們拿高倍望遠(yuǎn)鏡看，在前面幾米遠(yuǎn)是尼赫魯碑，我方的控制區(qū)有個國際郵政，據(jù)說星期四、日中午十一點鐘對方來收交郵件，不許超過五分鐘，簽完字拿東西走人。

我們在山上拍照，在鐵絲網(wǎng)前撒了泡尿，也算出國了。

中午飯在哨所吃，連長作陪，他是湛江人。這里的戰(zhàn)士紀(jì)律嚴(yán)明，訓(xùn)練有素。

山上的天氣像嬰孩的臉，變化多端，剛剛還是太陽天。一會兒就天陰下雨。這里是霧氣表演的舞臺，滾過來的，飄過來的，有時甚至從你腳下漫起來，帶著各種造型，魔幻一般。

下午都沒好天，吃完飯就往回撤，但還是沒躲過去。我們在雨中提心吊膽，只看著二首長手忙腳亂。

下到半山腰，看了座噶舉教派的寺廟，解放前被大火燒了，現(xiàn)國家撥款六萬元重修，壁畫也是新繪的。“噶舉”藏語意為言傳，因這個教派都是口授密法的傳承，又因該教派的僧人都身穿白衣，故又俗稱白教。新繪的壁畫人體渾圓，多為人頭骷髏、怪獸等，與原壁畫多男女調(diào)情、裸體人像等不盡相同。

吃完晚飯到上亞東一位藏族小學(xué)教師家里，請他給我們唱本地民歌，他欣然答應(yīng)，唱了很多首，又拿起六弦琴邊彈邊唱。聽不懂其中之意，感覺曲調(diào)較平、簡單，像兩人之間的聊天。我的印象中，地處遼闊的地方民歌，曲調(diào)大都悠長嘹亮，如內(nèi)蒙，否則不足以抒發(fā)胸臆；地處山地的民歌一般都短促，少拖腔，大概是因了大山的擠壓，如廣西；而此地的民歌較平和。是否因了朝佛的寧靜?

8月10日高原洗溫泉

吃完早飯離開亞東，到四十六公里處的頂嘎兵站，海拔四千三百米，這里有一個天然溫泉。我們在一名排長的陪同下，去洗溫泉澡。

這一片地方，天然溫泉很多，部隊和老百姓都在溫泉周圍修了一些簡易的房子，但凡是來洗溫泉的都不收費。大自然的賜予，是不應(yīng)該附加什么的。很多老百姓不遠(yuǎn)百里，來這里住上幾天，專門洗溫泉。據(jù)說能治多種疾病，洗上兩次就開始有效果。一個大池子，溫泉涌流不息，水溫約有六十度，硫磺味嗆鼻。

自到了西藏以后，就沒洗過澡，這一路風(fēng)塵仆仆，每天平均在路上達十個小時，身上臟得可想而知(但居然沒有難受之感)。我脫光衣服，唱著顫抖的歌(御寒)，在露天的池子邊狂洗起來。洗完后方覺渾身乏力，像被挑了筋般綿軟，頭重腳輕，吃飯不香，只想睡覺。據(jù)部隊同志說，一般人洗完澡后都有高山反應(yīng)。試著打開氧氣袋吸了兩口氧，涼絲絲的沒什么特別的感覺，更談上不緩解高山反應(yīng)的癥狀，所以我認(rèn)定高山反應(yīng)多半是心理的作用。

原計劃要到一個全西藏最高的哨所察谷拉去，因大家都有高山反應(yīng)就取消了(現(xiàn)在想起來很是后悔)，而是翻過山，走二十六公里極其顛簸的山路，回到亞東入口處帕里鎮(zhèn)。土登帶著我們到一些商人家里買衣服，敲開一家人的門，他們并不驚訝也不興奮，面無表情地把我們領(lǐng)上小閣樓，上面堆滿花花綠綠各式各樣半新舊的衣物。我們開始討價還價地挑挑揀揀，最后我買了一條腈綸直筒褲，六元；一件花格襯衣，三元。真便宜，每人都有收獲，也不知是哪國的貨。

從帕里出發(fā)已是晚七時，走夜路奔江孜縣，一路很少看到燈火，日落而息。我們一路逗著二首長說話，為他分擔(dān)駕車的疲勞。半夜十一時半才到江孜，順著一些稀落的燈火找到江孜軍分區(qū)籌備組，他們剛成立，無法安排住處，只好住兵站。西藏的部隊兵站星羅棋布，像一個個碼頭，讓你歇息，使你溫暖，給你安全感。兵站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接待和補給，在西藏這個地廣人稀的地方，它像一張張網(wǎng)，每一個結(jié)扣都能感受到整體的力量。

8月11日

宗山城堡想象戰(zhàn)場

上午逛江孜城。它位于雅魯藏布江支流年楚河的東岸，海拔四千米。年楚河兩岸土地肥沃，地形平坦，氣候濕潤，是西藏著名的糧倉，也是西藏腹地的交通樞紐，它北通拉薩，南接亞東，西至日喀則，而東可往山南地區(qū)。江孜建城早于日喀則，已有六七百年歷史，傳統(tǒng)產(chǎn)品是江孜地毯和卡墊，大的稱地毯，小的稱卡墊。十四世紀(jì)末建成白居寺及以后的白居塔，更是商賈穿梭，信徒云集。著名的白居寺印象深的有三：一是各教派可同居一寺，黃教、白教、花教、紅教等，各打各的鑼，各念各的經(jīng)，這種兼收并蓄，共存一寺的現(xiàn)象在西藏極為罕見；二是寺里的各尊銅像身上都有刮痕，據(jù)說是一九零四年英軍占領(lǐng)江孜時用刀斧砍刮的；三是寺中心的白居塔，高三十多米，分九層，塔體造型奇特，五層以下呈八角形，中間上收，呈寶瓶形，頂端再收，呈圓錐體。塔內(nèi)有非常壯觀精美的雕塑和壁畫，據(jù)說有十萬尊(幅)，故又稱“十萬佛塔”。

在江孜城，所有介紹者都稱其為英雄城，這是指白居寺對面的懸崖上，聳立著著名的宗山城堡，一九零四年藏人抵御英軍的江孜保衛(wèi)戰(zhàn)就發(fā)生在那里。最后是弱不敵強，寡不敵眾，藏軍拼盡最后的彈藥石塊，跳崖殉國。

我對戰(zhàn)場遺址素有興趣，那地形、布陣、火力配置，最、雙方廝殺的場面等等，你盡可以發(fā)揮想象，那是智者和英雄們較量的地方。去年我就專門到廣西的昆侖關(guān)戰(zhàn)場遺址，那是杜聿明軍團狙擊日軍精銳部隊的戰(zhàn)場，雖付出沉重代價，但硬是把幾千日軍按趴在昆侖山的滿溝遍野上，其悲壯和慘烈，蒼天可鑒。我長久地在那想象著復(fù)原當(dāng)年的情景，內(nèi)心一片感動。

我力主去體會那八十年前的戰(zhàn)場，無奈無人呼應(yīng)，他們熱衷的是趕路和看寺廟，我說你們都徒有軍人之表。(補記：十年之后，看了號稱國產(chǎn)大片的《紅河谷》，說的就是這場保衛(wèi)戰(zhàn)，據(jù)說有的還是實地拍攝。我努力希望導(dǎo)演能給一個全景遺址鏡頭，但沒有，有的全是色彩化了的山包，丑陋無比。)

下午往曲水方向原路返回。一路先是強烈的陽光，把小車烤得氣喘吁吁，車內(nèi)摸什么都燙手。然后天陰下來，雨嘩地就跟來了，但沒過幾分鐘，又見太陽。行至羊卓雍湖，大太陽下居然下起了雨夾冰雹，小酸棗般大，砸在手臂上生疼，十幾分鐘后一切結(jié)束。我回過頭去，想逮住那調(diào)皮的什么，但滾滾的塵土抹去了一切。

車到曲水橋，停下，我們要作選擇。實際上是老首長在作選擇。往北是拉薩，一踩油門即到；往東是山南，又是一片天。老首長身體不適，但我們極力說服他，終于使二首長一打方向盤，東走。先到貢嘎縣武裝部住下。讓老首長喘口氣。

貢嘎縣因機場而聞名。千百年來，西藏在青藏高原的呵護下，生長起自己獨有的、充滿魅力的生態(tài)和文化，多少渴望“探秘”的人因了高原的阻遏而卻步。而令，在雅魯藏布江一片難得的平坦灘涂上，建起的拉薩貢嘎機場，使西藏?fù)肀Я耸澜纭?/p>

8月12日 澤當(dāng)

上午聽縣武裝部的同志介紹情況。

貢嘎縣城原本在幾十公里外的山上，據(jù)說現(xiàn)在還殘存著一些老房子，四十年前才遷到此地。貢嘎也有一些寺廟，也許是因了機場，開放程度高，所以寺廟里的香火似乎沒別處旺，看來經(jīng)濟和開放也能逐漸改變?nèi)藗兊木駹顟B(tài)。

下午往澤當(dāng)趕。雅魯藏布江伴我行，但這條路可沒那么迷人，沿途大都是從江里撈上來的沙石鋪就。顛簸不說，灰塵滾滾，好在路程短，兩個小時就到了。

澤當(dāng)是山南地區(qū)所在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街道整齊，樹林較多，還有不少樓房，像個城市樣子。這里也是個較富庶的地方。

住下后，離晚飯尚早，難得有那么多時間。換洗衣服，換上在帕里買的衣褲，感覺挺美。(補記：回到北京后，說起買衣褲的事，人說那都是從國外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嚇得我趕緊賣了廢品。)

8月13日 玩兒青春的小伙子

原計劃到離這不遠(yuǎn)的乃東縣看昌珠寺，相傳是文成公主進藏后同松贊干布居住過的地方，但二首長要送兩位小姐回拉薩，只好作罷。而且據(jù)說原昌珠寺已被毀，現(xiàn)在是剛修的，就更沒了興趣。

到街上閑逛。東西比較貴，一瓶小香檳酒兩元。不帶嘴的前門煙一元。這里的人全都喜歡抽上海不帶嘴的前門煙，從部隊到老百姓都如此，看來也是“流行感冒”。我們這一路，吃住行靠部隊，否則真玩不起。

路過澤當(dāng)飯店，外觀豪華，進去肴了一下。這是廣東建筑隊修建的，最高級的套房二百元一天，廚房全是燒油和電(我們這一路看的都是燒木材和牛糞)。與一廣東小伙子聊天，他也在這里打工，每月平均收入五百元。他的生活觀念較西化，沒有家的概念，搞完一個工程，攢上一筆錢，就去旅游，他叫“玩兒青春”。多么響亮的時尚。他到西藏也是邊玩邊干。我們說到北京玩，他說早玩過了，北京太土。我馬上與他握手。南北方的差距，從這個年齡段就開始啦!

這里也有水葬，即將尸體墜以石塊，在一固定地點投入江河之中，也有將尸體切開投入江河中。讓魚吃。所以據(jù)說這里的魚肥得膩人，但肉不細(xì)。

回到招待所，隨手操了一張十天前的《中國青年報》，從第一版看到最后一版。這些天我們幾乎是與世隔絕，即使殞星撞擊了地球，我們也一無所知，沒有參照沒有溝通和交流。孤獨是否就是這樣生成的呢?

這張報紙有一篇文章，分析了中國人一般的心理狀態(tài)：被動狀態(tài)、平靜安逸的狀態(tài)和怯弱的狀態(tài)。就是沒有進取的狀態(tài)。我看藏民的狀態(tài)，是人與自然的對舉中，無法改變現(xiàn)實只能安于現(xiàn)實，但要為來世奮斗(修煉)的心態(tài)。令生潦草度過，為了來世輝煌。

8月14日

窮結(jié)藏王墓

上午跟二首長修車，當(dāng)助手。他說昨天送人回拉薩，來回三百多公里，炸了五次輪胎。媽那個皮!我替他發(fā)泄一句。二首長笑笑，他已習(xí)慣了，在高原上跑車，這是家常便飯的事。車上有個女的，就是愛炸胎。二首長又補了一句。我問真有這說法?二首長說靈得很。在西藏，我真的相信一切說法。部隊自愿兵是不容易轉(zhuǎn)的，除了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還要有過硬的技術(shù)。二首長熬了十幾年才轉(zhuǎn)上。雖然苦點，但錢較多，老家窮呢，他很滿足。

下午到離澤當(dāng)四十五分鐘路程的窮結(jié)縣，半道上車炸了一次胎，幸好有備用胎，沒費多長時間。

據(jù)介紹。山南的澤當(dāng)是藏族的發(fā)祥地，后來逐漸發(fā)展到雅礱河上游的窮結(jié)一帶。公元七世紀(jì)以后，這支部落崛起，逐步統(tǒng)一了西藏，建立起強盛的吐蕃奴隸制政權(quán)，隨后將其都城遷往拉薩。為了不忘根本，吐蕃王的陵墓都選在窮結(jié)的木惹山。

這可是風(fēng)水寶地，背靠山，臨著水。據(jù)說這里曾埋有十三個藏王，但墳塋只有九座，民間的說法是，當(dāng)時天上掛下一條軟梯，當(dāng)?shù)厝私刑焯荩八膫€贊普都順梯到了天堂，后來天梯收上去了，以后的贊普就留下這九座墳塋。我們找了半天角度，也沒能拍出一張有特征的照片，因這里沒樹沒草，光禿禿幾個大墳包，與小土丘無二，只好作罷。

我們先到第一代藏王松贊干布的陵墓，是他第一個統(tǒng)一了西藏。知道這位藏族歷史上最有名的英雄名字，是與娶唐朝文成公主有關(guān)，中學(xué)歷史書上是大書特書的，藏漢以后甥舅相稱，百年和好。

早先，松贊干布的陵墓上，有一座古廟，是守墓人居住的地方，后毀了，現(xiàn)已重修。寺廟內(nèi)有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尺尊公主像，還有強巴佛、釋迦牟尼佛等，因是重修的，所以很多飾物金銀等都是仿制品。文獻記載墓內(nèi)是一個宮殿群，共有五個神殿，極盡其豪華，如此隆重的盛殮，可見出墓主無以倫比的功績和威望。但要真正揭開這一千三百多年的古墓秘密。只能留待以后的科學(xué)挖掘了。

據(jù)介紹，文成公主、尺尊公主死后也合葬于此墓中。文成公主進藏后，修廟造寺，大力推行佛教(大昭寺和小昭寺的建造文成公主均起了很大作用)，還把很多醫(yī)學(xué)、歷算、紡織、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等帶到拉薩，深受尊崇。

隔不多遠(yuǎn)就是金城公主的丈夫赤德祖丹的墓，墓前有一塊功德碑，高達三丈。這塊千余年的古碑過去被泥沙埋去三分之二，當(dāng)?shù)乩习傩赵谶^幾次都沒挖起來，直到一九八三年才由政府組織挖了出來，上面有古藏文，已難分辨，但為赤德祖丹的功德碑無疑。奇怪的是在這墓群中，惟有這里立著一塊巨碑，所以就有了各種說法。一說當(dāng)藏歷四月十五日零時，月亮升起來后，就能從碑前看見一條線。這條線就是指向墓群的鑰匙，或是墓碑的門，還有說這條線指向的是一條通道，可直達山上，可誰也沒去證實過。但這墓碑是解開墓群之謎的關(guān)鍵，這是誰也不懷疑的。據(jù)說蘇聯(lián)等國還專門訓(xùn)練警犬來探測過。

相傳金城公主進藏并不是嫁給赤德祖丹，而是給他當(dāng)兒媳婦，但唐中宗派人速女兒進藏的半道上，赤德祖丹的兒子不幸騎馬摔死，金城公主抵達西藏，只好轉(zhuǎn)嫁赤德祖丹。這位藏王大喜，修書一封給唐中宗，正式提出了甥舅關(guān)系。現(xiàn)在乃東縣還保留有赤德祖丹給金城公主修建的花園式山莊，藏語稱為“頗章”，即宮殿之意。

在窮結(jié)縣的山脊上，還殘存著一片古城墻、古城堡，據(jù)說這是吐蕃王朝的遺跡，是為了抵御各部落的侵?jǐn)_而修建的。

山南地區(qū)，西藏的又一糧倉，也是藏民族的祖籍、藏文化的源頭。我們兩個小時，千余年的歷史就匆匆走過。

回來后窮結(jié)縣武裝部隆重設(shè)宴款待，上了二十多道菜，吃了雅魯藏布江的魚。據(jù)說這里有水葬，所以感覺這魚真是鮮美無比，酒也喝暈了。

晚上武裝部放露天電影，很久沒享受這節(jié)目了。放的《黑蜻蜓》，講服裝模特的事兒，美女加時裝，倒也飽了眼福。

8月15日 第一宮殿

今天要到山南錯那縣的某團去，二百多公里，為了保險，到軍分區(qū)借了個內(nèi)外帶。

車行到乃東縣東南部，在雅礱河?xùn)|岸公路旁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藏族歷史上的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崗(原還要去看西藏的第一座寺廟桑耶寺，就在離澤當(dāng)不遠(yuǎn)的扎囊縣，因時間太緊張，而且還要渡過雅魯藏布江，則作罷。寺廟必須要法師、佛堂、僧人三者皆備，否則不能成其為寺廟)。雍布拉崗是第一代贊普(王)的王宮。傳說原始宗教笨教徒牧人偶然在山上發(fā)現(xiàn)一小孩，后請回部落，將其神化，并為他建立了宮室。從此，西藏有了第一代贊普(藏語即為“英武之主”)，并有了專為贊普修建的宮殿。雍布拉崗遠(yuǎn)看去上窄下寬，好似一頂大帳篷罩在那里。前部為一幢三層樓房，后部是一座碉堡式高層建筑，里面既有松贊干布、文成公主等塑像(據(jù)說文成公主進藏后，曾在此稍住，作為夏官，冬宮則遷往昌珠寺)，也有彌勒佛等大小銅像。雍布拉崗藏語為“母鹿后腿上的宮堡”，因該寺所在的山，形似母鹿后腿。

匆匆看過繼續(xù)趕路，突然二首長把車停下，說又跑氣了。這回我們是全體下車，二首長把內(nèi)胎抽出來補，我看內(nèi)胎已滿是補丁。補好后我們幾個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用自行車氣筒給汽車輪胎打氣，每人打三十下，就累得直喘。這真是高原行路的一大景觀。

西藏的公路多為“搓板”路，柏油馬路只有貢嘎機場到拉薩的一百公里及青藏公路的一段。夏天雨水多，很多地段都能看到被水沒過的痕跡。一場大雨，則會山洪暴發(fā)，山上奔瀉下來的水把公路沖得七零八落，一坑一洼的，甚至齊刷刷順山根把路切掉，常常公路就是河床或河灘。車是逢山過山，逢水過水，橋根本架不過來，這也形成西藏旅行探險的一大特色。

我們路過一座山，上面有一大塊石頭，刻著五千零一米，我們下來照相。風(fēng)很大，涼，還夾著雨，我狠吸了幾口氣，體會一下風(fēng)中氧的含量。除了濕潤，沒別的感覺。感謝身子骨，這一路沒給我找麻煩。聽說與我們同機進藏的一位名人，一下貢嘎機場就直接拉到醫(yī)院搶救，沒面子不說，還耽誤了好些事。

一路上，看到過四次雪兔，不是四腳著地，而是立著奔跑。我們幾次下車抓，根本徒勞，只看一道白線，眨眼間就沒影了，或鉆進了洞里。據(jù)說逮野兔只有晚上，車燈一打，雪兔就會迎著燈柱跑來。

直到下午四時才到達日當(dāng)兵站，一早吃的東西，現(xiàn)已餓得前肚貼后肚。下車后站長和值班的又不在，好不容易找回站長，老首長給他一頓訓(xùn)。部隊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一個副軍級。

吃了兩碗面條，又繼續(xù)趕路，八十公里走了兩個小時。途中，我們停車解手，看見路邊有一座孤零零的低矮泥土房，進去看了一下，里面有一位老太太蜷縮在一堆干草中。看見人進來，老太太無動于衷，麻木地捻著佛珠。我說了一句嘹嘛呢叭咪哞，老太太渾濁的眼里閃了一下，瞬間的溝通?我不敢有此奢望。因為在這荒無人跡的地方，她如此強大地存在著，而我們只是匆匆過客。

這一路都有雪山，基本是在海拔四千六百米的高地行走。沿途湖淖隨處可見，蒸騰著神秘的霧氣，牛羊肥壯，空氣濕潤，景致美得失真。七時，趕到錯那縣的邊防某團，早已備好餃子，我們風(fēng)卷殘云。

這里海拔四千三百六十米。我們是第一次在那么高的地方過夜。

8月16日 “麥克馬洪線”

上午聽團部領(lǐng)導(dǎo)及錯那縣武裝部的同志介紹情況。

這里是中印邊境。本團防線長二百一十公里，縱深七十多公里，正面有印軍的四個旅及各種武裝警察。一九六二年的中印反擊戰(zhàn)就是從這里打過去的。這里地勢較平坦，利于大兵團作戰(zhàn)。

團里的干部說，這里的干部戰(zhàn)士都有一種祖國哨兵的責(zé)任感，在這里是要作出很大犧牲的，分居、缺氧、艱苦、教育問題等等，沒有安定感，與內(nèi)地的安居樂業(yè)不能比。有些在藏工作二十余年，回老家后，到農(nóng)村看看，覺得自己是傻子；看看內(nèi)地的文化，自己成了盲子；看看內(nèi)地的經(jīng)濟發(fā)展，自己又成了瘸子。現(xiàn)在是安心工作，態(tài)度不明，服從分配，有點想法。這是很真實的心態(tài)。

下午到離團部三十七公里的六連，路況極差，團領(lǐng)導(dǎo)說，你們這輛北京吉普開進去恐怕要散架，所以專門給我們開出兩輛日本三菱吉普，據(jù)說這是日本三菱公司援助的一批車，給西藏的部隊裝配上了。坐上去真是另一番感覺。跑得快，減震性能極好。一路秀色，坐在飛跑的車上，窗外的景致就像變化著的萬花筒。

團政治處副主任介紹說，這里每年十一月封山，直到第二年四月，如患病，只有等著死。有一年冬天，大雪把六米高的電線桿都埋了，六連連長到下面哨所視察，翻率受傷。消息傳到團部，團部人員及連里的戰(zhàn)士四十多人，就是在這條三十七公里的路上，組成八個梯隊，六部電報機，每人輪流背著受傷的連長，連爬帶走二百米后換人，就這樣爬行了整整兩天四十八小時，才把連長背回團部，很多人都凍傷了，那真是可歌可注啊。還有一個戰(zhàn)士，年前背著凍肉，要給山上連隊的戰(zhàn)友過年，但卻凍死在路上。在這條三十七公里的路上，全團就死了二十多人，大部分都是凍死的。

全車啞然。這秀美景色的另一面，原來是個鬼門關(guān)啊。較量，我腦子里蹦出這個詞，這是責(zé)任與“魔鬼”的較量，它進發(fā)出的是一種壯美，任何人都不能不為之動容。

六連是直接與印度接壤的連隊。我們到最前方的觀察哨所，用二十倍的望遠(yuǎn)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對方哨所的情況。這里沒有固定居民，只是季節(jié)性的，如夏季的幾個月，才有一些放牧的臨時居民，其他季節(jié)都沒有老百姓。我們登上山上的一個哨所，看到了“麥克馬洪線”，一條沿山脊走的線。一九一四年，英國人為了解決藏印間領(lǐng)土問題，在地圖上用鉛筆畫出一條“國境線”，這就是著名的“麥克馬洪線”，把我國九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筆劃了過去。是英國殖民者與西藏地方政府私下簽訂的，中國政府始終沒有承認(rèn)過這條“國境線”(事實上，這也是一條沒有任何法律依據(jù)的臨時分界線，中印之間一直為領(lǐng)土問題進行談判，我方稱這條線為“實際控制線”)。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片地區(qū)就成了中印兩國間有爭議的地區(qū)。一九六二年中印反擊戰(zhàn)就是從這里打過去的，當(dāng)時從六連處修過去一條國際公路，大部隊沿著這條公路推過去，所向無敵，一直打到我們的老國境線，然后單方面撤回全部軍隊。我們不占別人的一寸土地，也不許別人侵占我們的一寸領(lǐng)土。撤回軍隊，騰出一片緩沖地帶，再談判解決領(lǐng)土問題，這是明智而有誠意的姿態(tài)。

六連控制區(qū)海拔四千二百米，據(jù)說五月份開始，滿山遍野的杜鵑花，可惜我們已錯過季節(jié)。老首長心血來潮，弄了幾根杜鵑樹根，說回去要做根雕藝術(shù)，我看是幾不像。

在六連吃晚飯，還是餃子。這也是招待客人最好的食品之一了。

邊境很平靜。

返回團部，還是那條三十七公里路，但全無了來時的觀賞心情。起霧了，一片朦朧，似藏著無數(shù)兇險。車行至一道山谷間，忽然飄過來一團霧，非常奇怪地懸在兩車之間，隨車飄浮，像一團白色的山魂，揮之不去。

一路上我莫名地小心著。

8月17日

高山采雪蓮

一早出發(fā)到某團七連，七十多公里，路況比六連的還差。所以二首長及北京吉普繼續(xù)休息，我們分乘兩輛日本三菱吉普往下走。路確實糟糕，有二十公里干脆就是大石塊鋪成的，車波浪著前行。這一帶湖特別多，但不大，遠(yuǎn)遠(yuǎn)看擊，一汪一汪的，不時有礁石立在其中，使秀美中多了一層粗礪和陽剛。汽車拐過一個山口，兩邊的山勢呈鋸齒般的垛口，堆著白云，一團一團，有些“垛口”溢出的云團順著山勢垂掛下來。像一條條飄著的哈達。車子一路下行，漸漸有了草木，再往下，就聞到了森林的氣味。以后，車簡直就是在樹蔭中穿行，古木參天，很有年代的松樹一層一層往上疊，從山上掛下來的瀑布甚至有十余丈高。車行至山底，一條洶涌的大河倏然出現(xiàn)，在山谷里打著旋，吼聲震天。一座老木橋架在河中，正好有一農(nóng)婦背著水經(jīng)過。老橋，背水的藏婦，很有層次的森林，野鴿子野斑鳩成對成群上下紛飛，還有樹叢隱約下的幾幢泥房，真像一派世外桃源，缺少的就是牧童的笛聲了。

路兩邊隨處可見砍下的木材，一根根橫臥在路邊，看來這是木材產(chǎn)供區(qū)。老百姓上山伐木，干脆就從山上將木材順溜下來，所以不時看到在一片綠色中，劃出一道道深溝。這是山上加速度滑落的木材犁出的軌道，遠(yuǎn)看去就像痢痢頭，慘不忍睹。而山谷間流下的河就成了最便捷最省錢的運輸手段了。這里的公路里程短而差，這些木材資源只能鎖在深山中，但也許正因此，這片森林才能完好地涵養(yǎng)這一方水土呢。

中午到達七連，這里海拔二千七百米，比亞東還低，真是西藏的西雙版納。七連的一個山口哨所，正是釀成一九六二年中印反擊戰(zhàn)的導(dǎo)火索。我們吃完午飯，就往七連的一個前沿哨所爬。雖只有三里地。但路很陡，從連部的海拔二千九百米，上到這哨所，已是三千五百米以上，累得渾身透濕，但風(fēng)一吹，痛快極了。印軍防地在山腳下，我們通過四十倍的望遠(yuǎn)鏡可以看到一切。

照了幾張相，汗?jié)竦囊路哺闪耍覀兺刈?，一路小跑，半個小時就到了山底，山水嘩嘩，非常清凈。我和溫濤索性脫得一絲不掛，跳下去洗將起來。高山雪水，一下把全身冰透了，急得一旁的千事直叫喚。我們?nèi)砜s緊，與大自然融合了幾分鐘，趕緊起身披衣，也奇怪，全身立馬暖烘烘的。事后連里的干部說，在西藏的高原地區(qū)，千萬不要逞能，只要得土普通的感冒，如不得到及時救治，很快會轉(zhuǎn)成肺氣腫，那是有生命危險的。看來我們太冒失了。但愿沒事。

這里主要居住的是門巴族，屬于錯那縣勒布區(qū)，整個勒布區(qū)都是原始森林。門巴族是一九六四年國家才正式確認(rèn)的，人口不到五萬，主要居住在藏南，據(jù)說六世達賴即是門巴人。我們到門巴人家里看看，陳設(shè)簡單，沒看見供奉什么。他們的膚色比藏族人白，有自己的語言，但無文字，一般通用的還是藏語。據(jù)說男女均嗜好喝酒和吸鼻煙，能歌善舞，歌聲高亢、短促，山歌味十足。建筑多為石塊砌成，人字形屋頂，多為二三層，樓上住人，樓下關(guān)牲畜。屋內(nèi)有火塘，吃、喝、取暖、聊大天都圍坐于此。

五時半開始往回趕，車到半途拋了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在西藏跑路最怕的就是出現(xiàn)這種情況，為此我們從拉薩出發(fā)時還特意帶了些糖果餅干之類的備用干糧。但此時我卻優(yōu)哉游哉。有解放軍在，就有安全感。經(jīng)過商量，陪同的團政治處副主任決定折回十多里地的營部給團里打電話求援，但車沒修多長時間就好了。

車行到一面山坡，上面長滿雪蓮花，在生命幾乎凝固的高原上，這種潔白的燦爛真是讓人感動。老首長童心大發(fā)，執(zhí)意要上去采。我也很有興趣，有一首歌，好像叫《冰山上的雪蓮》，那美讓我在這里看到了，豈有不下車之理?我和老首長爬上山坡，沒想到滿是淺水澤，一踩一窩水，滿坡的涓涓細(xì)流，鞋都濕透了，索性當(dāng)水靴，亂踩上去，摘了幾朵雪蓮花下來。它外形酷似蒲公英，在頸頂長著一簇簇白色絨毛似的花瓣，這才是真正的西藏味兒。據(jù)說雪蓮與麝香、冬蟲夏草并稱為西藏三大名貴藥材，主治婦女病及關(guān)節(jié)炎，日喀則制藥廠就生產(chǎn)一種雪蓮花酒，名氣很響。因為它生長在海拔四五千米以上的高原，孤獨寂寞地“修煉”，藥效之純厚強勁可想而知。人也一樣，在荒無人跡的山中面壁修煉，才能得道成佛。

回來的路上，天已黑透，大霧降臨，車燈的能見度只有十幾米，司機只敢掛二檔開。世界一片寧靜，只有我們的車在這片巨大無邊的霧網(wǎng)里掙扎著向前拱動，有一種撕破的感覺。

路邊翻著一輛卡車。

迎面射來兩柱光，是團部派來接應(yīng)的車，一起拱動著返回。

8月18日 驚心動魄的一天

原要到隆子方向的某團，因路況不好而取消。上午從錯那某團出發(fā)，往加查方向，中午又到日當(dāng)兵站吃午飯。站長因上次被老首長魁過，這次招待得特別好，幾乎傾盡所有。老首長矜持地表示滿意，我則是猛著給兵站能見到的人發(fā)煙。

今天是八月十八日，發(fā)了還要發(fā)，可這是我們?nèi)氩匾詠碜铙@心動魄的一天。

一開始，路況很好，一腳油門跑到底。到了半途，路面塌方，約一百米的路段齊著山根塌掉。我們停下車正不知如何應(yīng)對，看見對面駛過來一輛軍用卡車，要送炮團的官兵到內(nèi)地學(xué)習(xí)，他們簡單地查看了地形，竟然把卡車開下河道，幸好水不多，十幾個人連推帶拉，硬是把卡車拽出了這片沙石灘。沒別的選擇，路面距河灘有數(shù)米高，我們?nèi)w下車，在前面趟路，車從一片荊棘中開下河灘，到處都是大石塊，二首長選擇一條沙石溝往前開，我們剛要慶幸時，一塊半人高的大石塊把沙溝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好用車的搖把杵、砸，用手刨，開出一條新路，然后全體在車后推，用石塊墊，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折騰了一個半小時，好不容易才開出河灘上了路。

剛喘了口氣，又聽對面過來的司機說，前面有幾座橋斷了，過不去。這可是考驗人啦。折回去，從曲水繞道走，但這一繞就是好幾百公里不說，剛從河灘上爬出來的那一幕還心有余悸。我們幾個在車下議論著，老首長獨自在車上一言不發(fā)，最后只吐出一個字：“走!”說實在話，我立馬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臨危亂方寸，遇事猶豫不決。這一路我們對老首長是有失恭敬的，他呆板，固執(zhí)，擺譜。但這一聲“走”，我頓生敬意，這是將軍與士兵的距離。童年時就有當(dāng)將軍的夢想，十年前有了一次機會，但體檢時因眼睛色弱被刷下來，這種遺憾使我日后酷愛看戰(zhàn)爭片。現(xiàn)在，我像一個士兵執(zhí)行命令一樣，第一個跳上車。

這一帶都是土山土路土橋(一般都是三四米長的簡易橋)，一下大雨就沖得稀里嘩啦，這段路不是干線，也沒有組織搶修。所以這里的路況是隨著天氣瞬息萬變，不可預(yù)測。夏季雨水多，路和山體都被泡得稀松，聽說一位干事，在錯車時與對面車上的熟人握手，還沒說上幾句話，路外側(cè)的車就陷下去了，無聲無息，生命就是一瞬間的事。

這一路，我們過了四座橋：第一座，一道大裂縫割開了橋的大半部，我們?nèi)枷萝嚵镏鴺蜻呑哌^去，小車后退數(shù)十米，然后踩死油門沖過來，車剛一過，后面的橋順著裂縫轟然塌下，二首長從車上跑下來，臉都白了。我們在對后面的車輛說對不起的同時，也清楚地意識到已沒了退路，只有向前，向前；第二座橋塌了，只好下溝，車從橋下溝里艱難地爬上來時，已被劃得一道道痕；第三座橋塌了半邊，一輛武警卡車從溝里過時陷在里面，我們只好從將將能過小車的另半邊橋面開過去；第四座橋已被雨水沖泡得松軟，一輛卡車開上去時陷在橋中間，把路都堵死了，我們只好退回去，找一低矮的土丘開上山，從山上繞下去。

一路上，全車人都沒說話，神色嚴(yán)峻。退路已絕，前程未卜。我的心態(tài)已進入一種規(guī)定情境：一支特殊的行動小組，到一個未知的地域去執(zhí)行重大任務(wù)，無論如何要在當(dāng)天趕到目標(biāo)位，軍令如山倒，只有逢山過山，逢水涉水，逢強盜妖魔，則橫刀立馬取首級，有一種悲壯感。

五時多，終于到達曲松縣城，雖然不是目的地，但已進入安全地帶，這才長吁一口氣。繼續(xù)趕路，全車人又熱鬧起來。溫濤說，西藏真是冒險家的樂園，不歷點險不算到西藏。我給了他一拳說，別酸文假醋的啦，兩個小時前你怎么不抒這情?

西藏不能預(yù)支，只能面對。比如預(yù)支歷險，險真來了，他肯定是第一個逃跑的人。

路上遇到幾個藏族婦女盛裝從縣城回來，我們下車要照相，她們躲著，用手擋著臉不讓照。又看見一漢子趕著毛驢過來，我過去示意要騎毛驢，他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騎上毛驢走一段，這里地勢平緩，路邊有一塊巨大的石壁，足有三四層樓房高，寬只有五六米，真是一片飛來石，我翻身下驢，拍下這怪石。

我們沿著雅魯藏布江一路東行，翻過一座海拔五千二百米的加查山，到了山頂，真是一把就能抓住天。山風(fēng)很大，有七八級，我們都把車窗拉上，據(jù)說這風(fēng)要吹在外露的皮膚上，就會變黑，幾天都恢復(fù)不過來，這是真正的高原風(fēng)。我這才知道，西藏的“高原紅”膚色除了陽光照射外，還有高原風(fēng)的勁吹。然后一路下行，一邊是萬丈峭壁，車子飛機般俯沖而下，真有點頭暈?zāi)垦！５搅松降椎募硬榭h，海拔三千三百米，找到縣武裝部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

發(fā)要發(fā)，西藏不相信數(shù)字，只要一心向佛，每天都是吉日。

8月19日 掛在山崖上的房子

昨晚住加查縣武裝部招待所，虱子把身上咬得一個個包。奇癢難耐。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招虱子，也算一種經(jīng)歷。一夜沒睡好，困累交加。

一早就從加查出發(fā)，往米林方向。這段路也是多災(zāi)地區(qū)，尤其在夏季，塌方、泥石流隨時發(fā)生。路很窄，一側(cè)是山壁，一側(cè)則是深達數(shù)十丈的雅魯藏布江，稍不留神就被收走。一路上看不到一輛車，但?？吹角捅谏系拇笫瘔K周圍的土層裂開大縫，似乎喊一聲就會應(yīng)聲而下。有幾次我們車過時真就震落一些泥石，有幾次看到前面路面上有塌落下來的石塊，我們就下車，躡手躡腳溜著路外側(cè)走過去，然后車再快速開過。所以一路上，奎車人眼都不敢眨，緊盯著兩邊的山壁，一有異常，也不敢大聲叫喊，只是捅一下二首長，讓他往外側(cè)靠，跟地下黨似的。這段路也怪，常常是掏進山體，形成山壁蓋著路面，隨時可能掉下石塊，或者干脆就轟然一聲成了墳?zāi)?，真是提心吊膽。人并不怕已知的打擊，最怕的是不可預(yù)料。

一路上還看到這樣的奇特現(xiàn)象：一些村莊就建在離雅魯藏布江面二三米高的地方，大水一來，肯定會被淹掉的。而且一路上也確實看到江邊一個個廢棄了的農(nóng)舍村莊，遠(yuǎn)看去像年代久遠(yuǎn)的古城遺跡。我想，惟一的解釋只能是遵循佛的旨意，只要是佛的旨意，不論何地都視為福地。如遇天災(zāi)水惠，再換地方，從頭開始。今生今世，都是臨時過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生潦草匆匆而過，惟一要攢的，就是善德，所以要虔心向佛，為的是來世幸福。路上還看到一些村莊，則建在山的峭壁上，一層一層的，像懸著的一樣。難以想象，這些房子是如何建造的，他們的出行呢?難道每人都有飛檐走壁之本領(lǐng)?想起作家彭見明說過，在湘西一帶的大山里，找一小塊平地種東西都困難，有的甚至在峭壁的頂部開出一小塊土地，然后從峭壁上垂下藤編的天梯，日復(fù)一日，山民們荷鋤挑擔(dān)，上下攀爬著絕壁的天梯，辛勤地耕種和收獲那一小塊金地。人腦能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科學(xué)技術(shù)，而人的體能為了生存也能爆發(fā)出無限的可能性。而在西藏這片神秘的土地上，看著這些在峭壁上懸掛著的人造風(fēng)景，我們也只能贊嘆復(fù)贊嘆了。

上午到達仲達鎮(zhèn)的某師炮團，馬上就被告知前面七公里處發(fā)生大面積塌方，把五十多米的路段全埋沒了，電話線也斷了，正在搶修，我們只好在炮團住下。但一會兒老首長把土登叫去，讓他跟炮團領(lǐng)導(dǎo)說，給加革的某師師部打電報，讓師部派車到塌方處的另一頭接他。老首長真有一種勇往直前的勁頭。戰(zhàn)爭年代他肯定是開路先鋒。而令，他也有那份兒，他說的話就是命令。這樣，土登陪著老首長先行一步，而二首長的北京吉普就成了我和溫濤的專車了，各得其所。

踏踏實實地吃了餐午飯，還喝了三兩白酒，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大覺，把昨晚的覺也給補了。這里海拔三千一百米。

8月20日 數(shù)字的概念

上午還被困在炮團，修了一下車。這里的空氣很好，望著窗外云霧繚繞，山上披著一層薄薄的綠色，山頂是與天相接的白雪。門口是蘋果樹，上面結(jié)滿了青色的、黃色的蘋果，個兒挺大，可能是嫁接的品種。常不時聞得雞鳴聲，讓人想起南方老家那溫潤恬靜的鄉(xiāng)村。

據(jù)說這里離墨脫比較近了，早就聽說過這地名，是西藏惟一不通公路的縣，走那一百多公里路，恨不得就可以嘗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艱難困苦。山螞蟥，變化無常的天氣，鐵索橋，一年中有五個月是封凍期。但那里海拔低，氣候好，是個盆地，據(jù)說還能種亞熱帶的橡膠，就是路難行。

仲達鎮(zhèn)沒什么可逛的，幾間土房，擺攤的都很少，最好的房子就是部隊的營房了。

當(dāng)?shù)夭厝藢?shù)字好像沒有概念，不會數(shù)數(shù)，比如用一雙軍鞋可換五百個核桃，你自己數(shù)，翻來倒去數(shù)他也不知道，但你必須一個一個拿出來數(shù)，他只盯著你手上拿出的核桃，要拿出兩個他會制止；買香蕉，一角錢一個他不賣，但一元一串則賣，一串肯定多于十個。

麝香、蟲草、貝母是這里的特產(chǎn)，蟲草國家收購價是一百七十元一斤，貝母老百姓賣是十七元一兩。都是珍貴藥材。

在西藏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山灌木叢或原始森林中，有一種動物叫獐子，在雄獐的肚臍部位與生殖器之間有一個香腺囊，分泌著一種芳香濃烈的物質(zhì)，就是稀世之寶麝香。它對通經(jīng)絡(luò)、消腫止痛、興奮神經(jīng)等都有奇效，舊時民間還用它來墮胎，可見藥效之烈。蟲草即冬蟲夏草，是一種蟲和茵的混合體，冬天蟲入土冬眠，植物茵便滲入蟲體，來年開春，便從蟲的口中長出一根草來。蟲草補精氣，主治咯血、陽萎遺精、止咳化痰等。據(jù)說蟲草用開水浸泡幾次，仍能還原蟲體，能看到腸肚足根，這真是大自然的奇妙杰作。貝母主治肺熱咳嗽、虛癆痛腫等癥，主要生長在四五千米的高原。這還不算，據(jù)說采挖極要功夫，那細(xì)線般的根莖一斷就不值錢了，而且加工技術(shù)也是一道關(guān)卡，所以更顯其珍貴。這些在生命禁區(qū)的高原上尚能生長的動植物，必是物華天寶，應(yīng)是供神的物品，凡人能享用，真是一種造化呢。

中午吃飯時，陪同的一位干事說了一件事：山南的原始森林里有熊活動，有一次部隊的一名戰(zhàn)士與熊狹路相逢，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被逼到絕路時，那戰(zhàn)士不知哪來的一股邪勁，回身一拳砸在熊鼻子上，熊的威風(fēng)立刻掃地，趁熊發(fā)懵時戰(zhàn)士得以脫身。小時候聽大人說熊其實很笨，它逮著人后，并不急著吃，而是抓著人的雙手，閉眼笑，直到太陽落山才下嘴。所以這時如果手上戴著鐵箍，就可以悄悄褪掉溜走。還聽說熊皮非常堅韌，槍打不透，惟一的薄弱點是胸前心臟的部位，那部位呈白色，所以獵人打熊就瞄準(zhǔn)那塊白色，一槍即可斃命。

吃完飯我們決定不能死等，到塌方處看看，能走則走，不行再回來。到了出事地，看見藏民們正肩挑鋤挖，要完全平整好還有時日，我們決定試著通過。在民工的幫助下，我們跟在車后挪出了這片亂石堆。先到加草的某師停一下，然后直奔米林，共一百七十公里，晚八時多才到米林兵站。站長很熱情，還拿出用蟲草等名貴藥材泡的酒。喝之，沒白來西藏。

8月21日

高原蘋果園

米林海拔二千九百米，不知是海拔低還是喝了蟲草酒的原因，昨晚睡得特別香。覺能養(yǎng)人，一早醒來，渾身舒坦。

上午先到米林街上轉(zhuǎn)了一下，建筑物較多。但就一條街，已是西藏較好的縣城了。這一帶是珞巴族的居住區(qū)，是一九六五年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zhǔn)確認(rèn)的，人口三十多萬。珞巴族男子喜歡穿羊毛織的長到腹部的坎肩，而女子穿圓領(lǐng)窄袖短衫，下身是緊身筒裙，小腿扎襄布，挺時尚。據(jù)說無論男女，煙酒都好生了得。珞巴族說的也是藏語，但無文字。狩獵是其重要的副業(yè)之一，善狩獵的民族一般占卜盛行，無論出行或狩獵，占卜念經(jīng)是必不可少的。占卜的方式很奇特：殺雞取肝看紋路。所以珞巴人飼養(yǎng)大量的雞，主要用于占卜。這里實行的是土葬，但禮數(shù)極其繁瑣，而且綿延一年方才結(jié)束悼念活動。

專車真好，走走停停，自由自在。車行至四十公里處，有個噶瑪蘋果園。由于這里海拔較低，陽光充足，雨量充沛，土質(zhì)好，所以蘋果個大脆甜，遠(yuǎn)近聞名。進藏的這些日子，最稀缺的應(yīng)該是“時令”：鮮肉、鮮菜、鮮米。我們吃過最有年頭的大米是一九六五年的，而很多罐頭食品也是短則七八年，長則十幾年。開始數(shù)天，還沒什么感覺，半個月過后，缺維生素的感覺比缺氧更難受，皮膚發(fā)緊，嘴唇干裂，手出倒刺，大便干燥，渾身不自在。所以讓二首長一打方向盤，進了蘋果園。

這里原是軍墾農(nóng)場，六十年代建起來的?，F(xiàn)在成熟的蘋果有三種：祝光、紅桂和大白蘋果，以前者為佳，后兩種是好看不好吃。我們要買一百斤祝光蘋果，六角一斤。但果農(nóng)們亂摘一氣，三種蘋果全摻一塊兒，而且大小不一。場部陪同來的同志很仗義，幫我們好說歹說，但果農(nóng)們非要一百斤祝光搭上百分之二十的其他蘋果。相持不下，只好回場部搬來一位副經(jīng)理，最后重新給我們摘了一百斤漂亮的祝光蘋果。我們說了幾句好話，一溜煙走了。一路上我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咱算哪路的?人家有何求于你?憑什么?

中午飯也沒吃，就直奔林芝的八一鎮(zhèn)。在途中看到有水稻田，非常親切，西藏大多數(shù)地區(qū)都種青稞等旱地作物，對于我這樣的南方人來說，看見了水稻就如同聞到了家鄉(xiāng)氣息。自從到北京工作后，每當(dāng)回老家，一過長江，就心清氣爽，因為看到了大片的水稻田。老牛、犁耙、一片如鏡般的水光插著滿眼的綠，鄉(xiāng)情立刻彌漫全身。我們下車，給水稻“施肥”，與地頭的幾個小伙子打招呼，他們竟是四川過來的人，說是在這里承包水稻田。真新鮮，四川人的吃苦耐勞及經(jīng)濟意識讓人佩服。反過來，西藏人雇內(nèi)地人打工，這也是沒想到的?？磥磉@一帶除了豐饒，還挺開放。我們互道再見后，二首長一踩油門，往北，就從雅魯藏布江拐上了泥洋河，搓板路一直顛簸到八一鎮(zhèn)。這里有西藏農(nóng)牧學(xué)院，有野戰(zhàn)某師，有用方石塊鋪成的整齊街道，還有內(nèi)地人(主要是四川人)開的一個緊挨一個的各類商店。

師部好的招待所已被北京軍區(qū)戰(zhàn)友歌舞團包了，他們是西藏大慶請來的客人。我們只好住師部的“大招”，還算干凈。因午飯沒吃，一路顛簸，餓得兩眼昏花，只好躺在床上等待吃飯的號聲。晚餐足足塞進三碗干飯，公共米飯，隨便盛，農(nóng)業(yè)大國菜不好，飯管夠。

打著飽嗝，腆著肚子，出去遛彎兒。這里海拔三千一百米，環(huán)城的是蔥綠的山，馬路兩邊排著高大的樹。這里雨水多，陰睛在一瞬之間，一場大雨不期而至，典型的南方雨林氣候。我們按南方的生活經(jīng)驗，不急不忙地在屋檐下避雨。沒想到經(jīng)驗主義是多么有害，這里的雨大且持久，耗得實在不耐煩了，只好沖將回來，渾身落湯雞一般。

8月22日 熱巴歌舞

這兩天都下雨，天公不歡迎我們。

吃完早飯，就開始?xì)g送中央代表團藝術(shù)團(戰(zhàn)友歌舞團)。一大早就有兩輛卡車的戰(zhàn)士全副武裝在等待。八點半，從師部傳出鑼鼓聲，然后夾道歡迎的戰(zhàn)士群眾拉出了三里地。天下著小雨，人們敲鑼打鼓興高采烈。師里還用炸藥包當(dāng)禮炮，放了幾十響。戰(zhàn)友歌舞團五十人，加上陪同的共八十多人，由自治區(qū)政府一位副主席及西藏軍區(qū)政治部一位副主任陪著，浩浩蕩蕩接受軍民的迎送，然后魚貫鉆入豪華大轎車。

今年九月一日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二十周年的日子，中央政府派出了戰(zhàn)友歌舞團及民族歌舞團作為中央代表團藝術(shù)團，在大慶期間赴藏慰問演出。藝術(shù)團兵分兩路，一路往西北，一路往東南。據(jù)說兩位歌舞團團長新近提成中央代表團正式成員，藝術(shù)團的規(guī)格一下提高了。我們一路聽說戰(zhàn)友歌舞團每到一地都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前呼后擁，每頓飯都數(shù)十道菜，有些演員嬌滴滴或抖威風(fēng)，影響很不好。一九八三年總政歌舞團也曾進藏演出，一路反映極佳。這里的部隊關(guān)鍵是理解他們，其他一切都好說。

上午原本要到著名的林芝毛紡廠，早就聽說這里的毛毯貨真價實。但車?yán)习l(fā)動不起來，只好修車。八一鎮(zhèn)是西藏東部新興的工業(yè)城鎮(zhèn)。一九六零年以前，這里還是亂石遍地：野獸出沒的荒涼河灘，如今已有人口約二萬人，大小工廠等企事業(yè)單位三十多個。

師政治部主任帶著一位于事來看我們，他們都是音樂和文學(xué)愛好者。在一個閉塞的地方，文學(xué)往往成為首選的愛好，說得文一點是精神需求，實在點說是排解孤悶。因為它不需要太多額外的條件，認(rèn)點字兒就行。我們很真誠地聊著，一興奮，中午一起下了一瓶白酒。

下午四點鐘，車修好后我們到了林芝毛紡廠，周關(guān)根副廠長接待了我們。西藏是全國五大產(chǎn)毛區(qū)之一，但沒自己的工廠。這是一九六六年由上海援建的，把上海的一家毛紡廠都搬進來了，全廠一千二百多人，藏族占百分之六十多，工人平均年齡僅為二十六歲。拳頭產(chǎn)品是毛毯、毛呢絨雙面大衣呢及海軍呢。廠里的計劃性很強，批出一床毛毯都要指標(biāo)，而且這指標(biāo)只有廠長級的領(lǐng)導(dǎo)才有權(quán)批一兩床。我們提出要買毛毯，周副廠長很為難，說現(xiàn)正在整黨，控制得很嚴(yán)，讓我們明天來看看再說。只好如此。如是內(nèi)地的企業(yè)，你要買他的產(chǎn)品還不高興壞啦?送我們出來時，廠辦的一位上海人無意中說，上午來了一位白發(fā)首長，弄走了一床毛毯。不用問，必是老首長無疑，看來計劃也扛不住官大的。

回去后聽說林芝縣有個專業(yè)文藝隊，是西藏縣級惟一的專業(yè)文藝團體，叫熱巴歌舞隊，昨晚戰(zhàn)友歌舞團的人還看了他們的演出，大感興趣。溫濤一聽就興奮了，這次他說是收集民歌來的，但一路行色匆匆，一無所獲。所以晚飯也不等了，直接找到歌舞隊的領(lǐng)導(dǎo)，他是四川人，隊里的演員全是藏族，從十二歲左右入隊，現(xiàn)大都已是十七八歲。他們上午學(xué)文化，下午和晚上學(xué)藝。這支只有十四人的輕騎隊，幾年來走遍了全縣各地，主要以民間舞蹈民間音樂為主，搞土的。十四個人自編自演，或改造一下民間的東西，現(xiàn)已闖出了一條路子，幾年來的演出深受當(dāng)?shù)乩习傩占皩I(yè)人士的歡迎和注意，內(nèi)地的電視臺、報社都來采訪過。現(xiàn)在還有一些老藝人，八十多歲了，他們能傳授正宗的熱巴歌舞。

據(jù)介紹，熱巴是一種地方藝術(shù)種類，一開始由西藏東南部察隅的藝人演唱，后由黑河地區(qū)寺廟的喇嘛們傳開來，以后流傳到西藏東部地區(qū)及云南、四川的藏區(qū)。一般是以家族為中心組成，一家人組成一個隊?；蚴且患野l(fā)起幾家聯(lián)合，個別吸收有一技之長的人參加，由德高望重者當(dāng)領(lǐng)班。過去的熱巴藝人就憑著這種簡單的組織形式扶老攜幼，流浪天涯，所以實際上。熱巴也是流浪藝人表演的雜藝歌舞。有的熱巴隊甚至去過印度、尼泊爾、不丹等國，凄風(fēng)苦雨，賣藝為生，類似于歐洲的“吉普賽”人。

熱巴是包括鈴鼓舞、雜曲、民間歌舞三個主要部分組成的綜合表演藝術(shù)。在廣場、街頭、村鎮(zhèn)里，它的表演程序大體分為七個段落：第一段是搖鈴擊鼓以招徠觀眾，然后演員上場圍圈作慢步舞；第二段是類似快板式的致語，根據(jù)不同場合不同對象即興編詞。比如：今天是吉祥的日子，我們從云里飛來表演熱巴，我們旋轉(zhuǎn)起來像金山一樣穩(wěn)當(dāng)，我們飛舞起來比大鷹還要矯健，朋友們，快來看吧……第三段是集體鈴鼓舞，主要是女子表演，如纏頭鼓、正反轉(zhuǎn)等；第四段是男性技巧動作表演，如單腿跨轉(zhuǎn)、甩辮子、躺身蹦起等；第五段是表演雜曲，一般除表演藏戲片斷外，還要演一些啞劇，如烏龜爬沙等取笑逗樂娛樂觀眾，還有一些表演氣功尖刀刺腹之類驚險動作；第六段是跳地方民間舞；第七段是結(jié)尾，全體上場表演快節(jié)奏的鈴鼓舞，然后向觀眾施禮揖拜，致“扎西德勒”的祝賀。觀眾則獻哈達、獻酒、獻錢財食品酬謝演員。這是民間熱巴的全過程。林芝縣的這個專業(yè)熱巴隊有所不同的，是縣里給撥一定的款項，下去演出的程序也沒那么復(fù)雜，大都短小精焊，主要是服務(wù)性的演出，但基本的表演內(nèi)容還是全的，而且有老藝人的傳承。較正宗。

據(jù)說這一帶要過三個年：藏歷年、春節(jié)，還有工布年，這是個歌舞節(jié)。在西藏，“歌舞”不完全是舞臺上表演的概念，而更多的是一種群眾性的愛好和娛樂。西藏確實是歌舞的海洋。

8月23日 泥石流

吃完早飯后先到林芝毛紡廠找周副廠長批條子買毛毯，周廠長只批了一床，無論怎么要求，毫不通融。溫濤說，我單身漢一個，給你吧。承讓啦!挑了一種提花毛毯(另一種是熊貓毛毯，質(zhì)量價格一樣)，一百二十元，質(zhì)感果然好。

把油箱加滿，經(jīng)工布江達縣，當(dāng)天就可趕到拉薩。因西藏大慶，所以規(guī)定八月二十五日以后，所有車輛沒有特別通行證，一律不許進入拉薩。這一路我們基本是順風(fēng)滿帆，有驚無險，各種路況地貌也基本領(lǐng)略了。而令，一路是尼洋河風(fēng)光，水很大，雖然天還下著雨，路顛得全身都要提著氣，否則非得岔氣散架，但心情舒爽。我問二首長這一路跑了多少公里?二首長說。二十公升汽油可以跑一百公里，一共用了六百多公升?；氐嚼_就是三千五百公里了。真是千里咫尺!在西藏，每天都是新的，所以沒了時空距離。

下午兩點到工布江達縣，看到停在街上的戰(zhàn)友歌舞團的車隊，他們昨晚在縣里演了一場。我們朝車隊敬了個禮，拜拜，先走一步啦。直開兵站，吃了午飯才聽說前面二十一公里處又塌方了。我們的心涼了一半，但還不死心，開到出事地點，果然，情況比想象的還要糟糕：泥石流!從山上流下來的石塊泥土草木等，覆蓋了五十米左右的路面，都是軟沓沓黑油油的肥沃泥土，是今天凌晨四點塌的?？h里正組織人用石塊木板墊一條人能走過去的路，然后讓拉薩派車到另一頭，把戰(zhàn)友歌舞團的人接過去完事，這可是政治任務(wù)。要清理完這一大攤稀泥沒有半個月拿不下來，炸藥炸不行，只能人挖肩挑，而現(xiàn)在正是秋收季節(jié)，民工不好請，還有經(jīng)費問題。所以惟一的希望是想辦法蹭上戰(zhàn)友歌舞團的車。我們在泥石流現(xiàn)場照了一張無可奈何的相，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趕，一路上堵了數(shù)十輛車，到縣里好不容易找到了陪同歌舞團的西藏軍區(qū)政治部張副主任，請求他把我們捎上，他說看看車的情況?，F(xiàn)在我們才無限想念老首長，他要在一切都不成問題。溫濤比我還急，我安慰他，你也是總政的人，上級機關(guān)，他們不會不給面子。

到兵站好不容易才找到住處，實際上是找到了一個能躺下的地方。人滿為患，兵站院里院外停有二十多臺各種部隊和地方的車輛。西藏的兵站是由上面拔錢拔物，專門接待軍人吃住及給軍車加油的機構(gòu)(軍車加油需要交軍用油票)，地方的人要住得付錢。我們這一路受益不淺，只在住西藏軍區(qū)一招和加查縣武裝部時付了錢。

這里海拔三千七百二十米，但樹木蔥綠。

由于路途不通，所以戰(zhàn)友歌舞團在縣里加演一場，都是按單位人數(shù)比例發(fā)的票。我們無心看了，早早睡下，靜靜地等待明天的運氣。

8月24日 藏獒

一大早，我們還沒起床，張副主任的司機及軍區(qū)一位副處長就開著豐田小車來敲門，說馬上走，整個代表團都在等著我們倆。我們一骨碌爬起來，臉也沒洗拎著背包就走了，留下兩葙蘋果，拜托二首長等路修通后再帶回去。辛苦啦二首長，這一路我們已成了朋友，原本應(yīng)該有福同享有難同擔(dān)，但我們卻像懦夫似的逃跑了，真對不起。二首長光著脊梁送，我們緊緊擁抱，上車離去。

剛到交叉路口，代表團的車也到了，我們上了一輛大轎車，滿車的香水味兒。我們找了兩個加座坐下，我能感到這幫脂粉男女鄙夷的神情。這一個月以來，我們都沒刮過胡子，滿身灰土胡子拉碴，像個乞丐吧?旁邊一位小白臉主動與我們聊天，他說西藏人民對黨中央的感情實在太深了。我說你們代表中央啊!他哈哈大笑：“不能這么說，不能這么說。”

到了塌方處，已用石塊和木條墊好了一人能過的小道，我們提著背包小心走過去，被安排在一輛工作人員坐的豐田中型面包車上。這時突然感到有了便意，看到歌舞團的人還在泥石流處大呼小叫地磨蹭，趕緊閃進樹叢里，蹲在一塊懸崖上往滔滔江水排泄。拉完歷險大便趕緊回車上占座，此時人和行李已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三百多公里，一路下雨顛簸。

中途休息，發(fā)了點面包香腸和兩個蘋果，隨便填了點肚子?？匆娐愤呌袀€帳篷，提著相機就要進去，兩條藏獒狂吠，主人友好地牽開來，把我們讓進帳篷。當(dāng)中放一爐子，燒著干牛糞，上面熬著奶渣，像豆腐一樣。帳篷據(jù)說是用牦牛毛制成的，非常結(jié)實，抗風(fēng)雪，還保暖。它的頂部露一天窗，光線透亮，四周圍著一圈墊子，男女老幼各有其位，就是這么個窄小天地，也沒忘了供案的位置。我們轉(zhuǎn)了一圈，男主人微低著頭站在一邊，卡墊上坐著的老太太和顯然正在玩耍的小孩保持著一個姿勢看著我們。我搜遍了所有口袋，也沒能留下點什么。出來時。兩條藏獒又一陣狂吠，嚇得我們緊跑了幾步，再回頭給它們照相。

藏獒也是狗的一種，尾巴長，四肢較短，高大兇猛，俗話說：萬狗一犬，萬犬一獒。據(jù)說一奈藏獒能對付四匹狼，而且極其忠于職守。藏族牧民幾乎所有的財產(chǎn)就是牛和羊，富與窮，數(shù)一數(shù)便知，一目了然，而藏獒便是他們財產(chǎn)的保險柜。(補記：十多年以后，我在南京的城墻上散步，又聽到了這種狂吠。我們循聲過去，看見城防工事下的鐵柵欄里，一條威猛的藏獒，其聲在地下城防工事里如陣陣炸雷滾過，懾人心魄。我拿一塊三四厘米厚的木板逗它，競被一口咬透，野性十足。)

這里的氣溫低，大太陽底下，不知為何還有涼颼颼的感覺。西藏是個永遺都不要問為什么的地方，真正是存在即是合理的。我鉆進車?yán)?，朝外大叫一聲：上車?yán)?所有人竟以為是指揮者的召喚，紛紛上車，我們大笑。車隊開拔，翻過一座米拉山，山上是沒完全融化的雪，白光點點灑在山峰上。車爬到山口，又看到那白點均勻地往下掛，車下到山腳，山上流下的水，往西是泥洋河，往東則是拉薩河。途經(jīng)達孜縣城，這是離拉薩最近的縣，拉薩河流經(jīng)其間，水面很寬，一座吊橋飛架南北，據(jù)說跨度之大為亞洲第一，世界第二。

在離拉薩四十多公里處，有一座甘丹寺。它與拉薩的色拉寺、哲蚌寺并稱為三大寺院。此寺為黃教始祖宗喀巴所建，并圓寂于此，為三大寺中歷史最長，現(xiàn)大部分為重修的。在寺院的山上，有一個天葬臺。據(jù)說非一般人所能享用。

過了這地方，再往前，就看到布達拉宮山頂尖了，這是世界上最高的宮殿。五時整，車隊駛進拉薩市區(qū)。建筑物掛滿彩旗，街頭已有節(jié)日氣氛。我們滿身疲憊，但心清氣爽。藝術(shù)團直開拉薩飯店。我們也凱旋般走回軍區(qū)一招。

吃完晚飯，由于沒什么娛樂活動和場所，我們又到軍區(qū)歌舞團任洛敏處侃大山看錄像。任問，看什么片子?我說千里凱旋看《巴頓》。真過癮l巴頓，一個職業(yè)軍人，一個偉大的詩人，一個真正的人!激情、幽默、大氣、獨斷、暴躁、虛榮……巴頓進射出的這些個人魅力，甚至改寫著局部的歷史，是兩軍對壘的殘酷戰(zhàn)場成就了他。他命中注定是活在戰(zhàn)場上的。他趟過多少槍林彈雨，卻趟不過和平時期大街上的一輛馬車。嘆乎，悲乎！

8月25日門檻

睡了一個大懶覺。這一路基本是晨發(fā)夜宿，幾乎一半的時間在車輪上度過，顛簸歷險。為抗顛簸，“內(nèi)功”不能泄，為防險禍，心弦不能松。所以除了旅途之苦，還加上了身心之疲，如今大放松，一覺睡到十點鐘。

到德慶卓嘎家喝甜茶填肚子聊大天。

藏族人都要戴裝飾物，男的喜歡戴一個象牙圈在右手拇指上，據(jù)說身上中什么毒，斷開手鐲?？晌練猓让玫?。

有一種藥叫“珍珠七十”，是由七十種原料配制而成，而每種原料又由九種藥材合成，所以十分名貴。

“格?！北臼瞧呤肋_賴的名，當(dāng)時世事太平，百姓安富，所以后來老百姓都喜歡用這個詞，甚至給喜歡的植物起名，如格桑梅朵等，是一種吉祥的意思。

聊到中午，到德慶老師的母親家。她是自治區(qū)政協(xié)常委，經(jīng)歷坎坷，非常博學(xué)，可惜不懂漢話。她年輕時很風(fēng)光，善騎馬，槍法準(zhǔn)。第一位丈夫是貴族，在抗戰(zhàn)時期就是藏軍的團長，帶兵與四川軍閥打過仗，后留學(xué)印度，中毒而死。然后又嫁給了原丈夫的傭人，就成了德慶老師的繼父，也是政協(xié)的。

又到隔壁德慶的姐姐家，她姐夫也好生了得，過去是阿沛·阿旺晉美的秘書，參與擬定著名的西藏和平解放十七條協(xié)議，現(xiàn)為政協(xié)副主席。他們住的也是平房，獨院，房間是一字排開，很不合理。這么大的官，住房陳設(shè)都極其普通。

又到德慶姐姐的大女兒處，她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學(xué)院，丈夫是西藏人民出版社的藏文編輯，聊起來很親切。西藏出版社只分社會科學(xué)和自然科學(xué)兩個編輯室，又各有漢文部和藏文部，分工不專，基本是一鍋燴。

匆匆而過，都是禮節(jié)性的，并沒留下更多印象。而且都是城里有地位的藏族家庭，與民間肯定有不小距離。而真正的民間在哪里呢?民間應(yīng)是鄉(xiāng)村，真正要了解民間，融入民間，沒有一年半載、五年八年，肯定還是浮皮潦草，這是社會學(xué)調(diào)查的一個門檻。

8月26日 哲蚌寺

在一招巧遇劉春光，他參加過《青年文學(xué)》的旅順筆會。原是山西某部隊干事，現(xiàn)已調(diào)成都軍區(qū)《戰(zhàn)旗報》社。今天他到某團采訪一位一九六八年入伍、安全行駛幾萬公里的自愿兵。那部隊就在哲蚌寺邊上。離城七公里，我們正好蹭車前往。

哲蚌寺是格魯派六大寺院中最大的，額定的僧人人數(shù)也是最多的，達到七千七百人。為藏傳佛教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囑其高徒絳央曲杰所建。該寺依山而建，遠(yuǎn)看鱗次櫛比，鋪滿山坡，入內(nèi)則巷道縱橫，猶如一座小城鎮(zhèn)。值得記的有六：一是宗喀巴贈給絳央曲杰的象征吉祥的右旋法螺；二是大殿二層供奉的由宗喀巴親自開光的強巴佛像；三是寺內(nèi)珍藏宗喀巴三師徒等所著的幾百部佛教經(jīng)典手抄本；四是寺內(nèi)那可容納七千到一萬名喇嘛的大經(jīng)堂；五是各大殿精美的壁畫及回文詩，這些詩可從不同的方位吟誦，成為不同內(nèi)容的詩；六是為第二至第五世迭賴?yán)锏木幼〉?，幾世達賴?yán)餁v任過哲蚌寺的住持。

一起參觀的還有香港大亨霍東閣的兒子一行人。

中午在團里吃飯。這里建了一座有二千五百座位的俱樂部，夠氣派。

今天較累，早早上床，關(guān)燈睡覺。

聽見門吱扭一聲開了，我起身一看，一束手電光打在一張吊著長舌頭的臉上，我啊地大叫一聲，真嚇得魂不附體。是溫濤，他收起鬼臉哈哈笑著，我翻身下地朝他屁股飛起一腳，真的怒了。

記得很小的時候，一個瘦弱老頭每天晚上給我們講鬼故事，雖然“文革”時，已上小學(xué)的我們將那老頭狠狠揪出來批斗過，但不好意思地說，打那時起，就落下了怕鬼的毛病，直到現(xiàn)在，恐怕以至未來。都說童子功扎實，我這“童子功”算是把“男子漢”的夢給廢了。(時至今日，那刻骨銘心的一幕仍能鮮活呈現(xiàn)。我堅信，“嚇破了膽”這句話決不是一句形容詞。)

8月27日 三大歷史事件

參加西藏自治區(qū)成立二十周年慶典的中央代表團今天抵達拉薩。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胡啟立任團長，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wù)院副總理李鵬、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班禪額爾德尼·卻吉堅贊任副團長。

一九四九年以后的西藏，有三個重大的歷史事件應(yīng)該提及：

一是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正式簽訂的《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guān)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一九四九年底，祖國領(lǐng)土除西藏地區(qū)和臺灣省外，均已獲得解放。進軍西藏，和平解放西藏，是中央人民政府的方針。經(jīng)過反復(fù)較量，一九五一年二月，西藏地方政府派出以阿沛·阿旺晉美為首的五人談判代表，四月下旬抵迭北京，中央政府的首席談判代表為李雛漢。五月二十一日結(jié)束談判，一致通過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協(xié)議，簡稱“十七條協(xié)議”。五月二十三日，朱德、董必武、李濟深、陳云等主持和出席簽字儀式?！皡f(xié)議”的簽訂，宣告了帝國主義對于西藏的侵略和控制的失敗和結(jié)束，西藏成為祖國統(tǒng)一的大家庭的一員。

二是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日，中國人民解放軍西藏軍區(qū)部隊奉命對旨在要求“西藏獨立”的叛亂集團進行討伐，只經(jīng)過兩天的戰(zhàn)斗，就平定了拉薩地區(qū)的叛亂。四月上旬，又揮師南下，分東、中、西三路對叛亂分子進行追剿，只經(jīng)過十多天的戰(zhàn)斗，就取得了平叛斗爭的重大勝利。然后緊接著，在平叛斗爭勝利的基礎(chǔ)上，進行民主改革，開始了徹底埋葬西藏封建農(nóng)奴制度的一場歷史性革命。

三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西藏和平解放后，又經(jīng)歷了幾年尖銳、曲折的斗爭，直到一九五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才成立西藏自治區(qū)籌備委員會，中央政府派出了以國務(wù)院副總理陳毅為團長的中央代表目前往拉薩祝賀。代表團成員及工作人員共八百人左右，攜帶大量慰問品，分乘三百輛汽車，浩浩蕩蕩，規(guī)?？涨埃灰痪帕迥昃旁?，西藏自治區(qū)正式成立，中央派出了以國務(wù)院副總理謝富治為團長的中央代表團前往祝賀；一九七五年九月，西藏自治區(qū)成立十周年，中央派出了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wù)院副總理華國鋒為團長的中央代表團前往祝賀。

今年的二十周年失慶，是中央代表團級剮最高的。

上午無事可干，又去逛八角街，往日人流如織，而今冷冷清清，據(jù)說都去歡迎中央代表團了。

中午到德慶老師家吃飯。有一藏族婦女。帶著女兒要給德慶卓嘎當(dāng)保姆。那婦女有三個孩子，丈夫拋棄了她，她就向佛主發(fā)誓，要修行，不吃肉，然后天天念經(jīng)，口從沒停過。

德慶卓嘎同意那婦女的女兒來當(dāng)保姆，明天舉行一個儀式。在西藏，承諾一件事都是很莊重的。

因西藏大慶，飛往拉薩的普通旅客航班從二十五日起全部停飛。

8月28日 面見龔巧明

上午去參加德慶卓嘎的請保姆儀式，但又去晚了。聽說《西藏文學(xué)》的編輯龔巧明住樓上，我去看她。她是一九八二年四川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自愿到西藏工作的。這是一個筒子樓，我敲門，龔巧明禮貌地把我讓進屋，然后用一把大葵扇把屋里的蒼蠅往外轟，再關(guān)上門。夏季的拉薩蒼蠅很多，她要創(chuàng)造一個好的談話環(huán)境。我有點感動。她向我介紹了一些西藏作者和創(chuàng)作情況，并推薦說，有一位北師大畢業(yè)的進藏大學(xué)生，叫張宇光。在藏北的一個縣作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民俗考察，寫出了六萬字的紀(jì)實報告，很精彩。我馬上讓她幫忙約作者下午來。我們聊了近兩個小時，告辭時，她說明天要到山南地區(qū)采訪。我說我剛從那里回來，路況不好，讓她注意安全。她笑了一下，是那種見怪不怪的神情。(補記：半個月后，我回到北京，才聽說龔巧明遇難的消息。他們的車翻下泥洋河，同車的還有兩位記者，都不會水，但都活下來了，龔巧明會水，卻被浪卷了去。生命無常，在西藏最能體會到。據(jù)說她在西藏的幾年，培養(yǎng)、扶持了大量文學(xué)青年，人品文品俱佳。她死之后，同學(xué)朋友們無不痛惜，在拉薩烈士陵園下葬的時候，隆重異常。人生一世，足矣。)

下午張宇光果然如約而來，一個云南小伙子，書生氣十足。說了許多藏北的風(fēng)土民情，說了藏人的幽默，比如，對一個要和你好的姑娘，你難道會跟她作政治報告嗎?

我的直感，這是一部有價值有趣味的紀(jì)實報告。我說，現(xiàn)在中國不缺作家，缺的就是像你這樣身體力行、扎扎實實進行社會文化學(xué)調(diào)查的文字報告。這是大地的報告，具有不可替代性，希望能帶走稿子。張宇光面露難色，說已交給西藏人民出版社，恐拿不出來。

我仍未放棄。短暫的西藏之旅，收獲的僅是許多碎片式的感受，我希望讀到這部“塊狀”的調(diào)查文字。哪·怕也是膚淺的記錄。

8月29日 尋找機會去阿里

原要與《中國青年》雜惠的夏岱岱和小劉去見馬原，但又沒聯(lián)系上。到西藏后一直想會會這位文壇的風(fēng)云人物，卻始終無緣。

夏岱岱他們一心想到阿里，至少到定日看珠穆朗瑪峰，定日是看珠峰的最佳地方。聽說最近阿里軍分區(qū)司令與拉薩軍分區(qū)司令對調(diào)，準(zhǔn)備找關(guān)系蹭他們的小車走。如要坐卡車，沒有一個禮拜到不了，而且必須要有五六臺以上的車隊才敢走。一兩臺車斷不敢走，遇到車出毛病，必死無疑。我們都躍躍欲試，一起多方尋找機會。我們都沒目的，只覺得這一路的過程會成為日后的財富。

通嘎來。他是地道的西藏本土作家，拿來一篇好像已發(fā)表過的短篇小說《天葬生涯》，寫一個青年天葬師的人生命運。題材不錯，只是文字表述稚嫩了些。西藏蘊藏著深厚的資源，對于寫作者來說，要把這些資源化成寶，還有距離。

8月30日 購物八角街

與任洛敏夫婦一起逛八角街，這里每天都有新風(fēng)景。今天看到四個幾歲的孩子在路邊念經(jīng)，黑黑的小手，不時伸出來向路人行乞。真鬧不清他們是為了行乞而念經(jīng)，還是為了念經(jīng)而行乞，因為在我看來，行乞和念經(jīng)本不該屬于他們。還有一個人全身趴在路中間，頭埋在地，雙手朝上乞討……

買了一個銅酒壺，由七十元砍到五十元。古色古香，壺把細(xì)長，壺身雕飾繁復(fù)。任洛敏說至少是清代的，值啦。還買了四個木碗，三塊錢一個，不知何木，輕板，上了漆，透出原木花紋。我曾到過的錯那縣門巴族地區(qū)是木碗之鄉(xiāng)。這是藏族人特別喜歡的日常用具，在家里自不用說，外出勞作旅行，懷里揣個木碗，喝水、吃酒、爭糌粑，無一能離開它，而且攜帶方便，不易破損，不燙手，不燙嘴，確實美觀實用。還買了幾把藏刀，九元一把，挑了各式造型，包銅刀鞘，其中一把已開過刃。比起蒙古刀，藏刀加工更精細(xì)，刻的裝飾圖案更豐富。藏族男人幾乎人人佩帶腰刀，不僅是為了裝飾，更為了生產(chǎn)、生活及自衛(wèi)防身用。我想，即使什么也不為，掛著它，就提氣。八角街最多的還是各種項鏈?zhǔn)罪棧疸y鋼鐵，玉翠木石，五花八門，造型奇異，應(yīng)有盡有。風(fēng)吹過，叮鈴當(dāng)啷，滿街招搖，也正因為此，這行當(dāng)“水”就深。我小心翼翼地買了兩串瑪瑙項鏈，一串十五元，一串二十元。還買了印度頭油尼泊爾餅干之類，異國情調(diào)，回家交差吧。

看見一內(nèi)地人(四川人?)大包小包塞得鼓鼓囊囊。如果是販運，坐汽車或飛機，肯定得不償失；如果是為了送人，倒可以向他致敬。

到菜市場買了牛肉雞蛋土豆青椒，價格由高至低依次為：青椒牛肉雞蛋土豆。夏季的菜比肉貴，以前聽說，今日得見。這里缺乏維生素是顯而易見的，但似乎也沒像一些較真兒的大夫說得那么嚴(yán)重，他們忽略了人體有驚人的適應(yīng)力和自我調(diào)節(jié)能力。

中午在任洛敏宿舍用電爐做飯，每人炒一個菜，吃得特別香。晚飯是軍區(qū)歌舞團大會餐，又混進去吃，喝了五瓶啤酒，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一通亂干杯。

在西藏，人與人的心特別容易接近。

8月31日 精神沐浴

今天特別熱，中午沖了個冷水澡，爽爽地到德慶老師家蹭完午飯蹭晚飯。

德慶老師不愧為民俗專家，說起來滔滔不絕。

藏族沒有姓氏，但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古代西藏就有十八大姓。自佛教興起后，人們普遍不重視姓氏，只請活佛給孩子取一個宗教上吉祥的名字。如：扎西(吉祥)、次仁(長壽)、德吉(幸福)、平措(圓滿)等等，所以重名者眾，就是貴族，也僅是在他們的名字前面加上自己莊園名，以此區(qū)分。沒有姓氏。自然就沒有宗族組織，每個家庭就是一個小小的獨立單位。而且由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平均人口也只有六七_口人，很少有幾世同堂的情況。家庭均以婦女為中心，既操持家務(wù)、掌管經(jīng)濟，又是家中的主要勞動者。所以她們喝酒、抽熠、唱歌、嬉笑怒罵，瀟灑得一踏糊涂。“西藏小男人”，這句流行語證實了婦女的地位，這一點大大出乎我的意外。

過去西藏等級森嚴(yán)，分三等九級，即上等、中等、下等，每等又分為三級。達賴、班禪、大小活佛及貴族屬上等人；商人、職員、牧主和農(nóng)村中的大戶為中等人；勞動人民為下等人，而一切工匠、屠夫、送尸者更被視為下下級人。見了迭賴班禪，任何人都得行跪叩禮，連他們的父母也不例外；官員活佛出門，路人皆回避，避之不及，則退于路邊，脫帽彎腰，低頭吐舌，表現(xiàn)敬畏的樣子；貴族對平民每說一句話，平民都要伸一次舌頭，表示無條件順從。拉薩地區(qū)流行三種語言：一是普通語；二是敬語；三是敬敬語。地位相同的，他們之間就用普通語，也用敬語；對地位高的人說話則必須用敬語；如地位差距過大，就要用敬敬語，十分講究。

藏族禁忌中，最大的禁忌是殺生。遇到寺院、瑪尼堆、寶塔等宗教設(shè)施，必須從左往右繞行，如果走反了，不僅沒有功德，還會有罪過。藏族人認(rèn)為，每個人都有兇日和吉日，是按生辰算出來的，人們相信藏歷的每一個地支終了，第二個地支開始時是一個兇年。比如每個人的十三歲、二十五歲、四十九歲(以此類推)，都是兇年或“年關(guān)”，要特別小心，只有多念經(jīng)，放布施，少同人接觸，才能避免災(zāi)難。

葬禮方面也是很講究的，一般人去世后三四天，親友們前往吊唁，四十九天之內(nèi)，每過七天為死者念經(jīng)行善，這期間不請客，不跳舞。四十九天一過，一切恢復(fù)原狀，一年之后，回請各位親友，程序才算正式完成。

在德慶老師這里，總能有收獲。精神沐浴，是我此時的感受。

9月1日

大慶日

今天是西藏自治區(qū)成立二十周年大慶日，在布達拉官下的勞動人民文化宮廣場隆重集會。開會的人都要在早上七點鐘前到場。胡啟立、李鵬、班禪、阿沛·阿旺晉美等都講了話。開完會后舉行慶祝游行，原計劃拉薩的主要街道都要過游行隊伍，西藏各種民間藝術(shù)都要在游行中亮相。但由于情況復(fù)雜，為了安全起見，只有幾個游行方隊，象征性地走了一段路。但有一個喇嘛方隊吸引去大多數(shù)人的目光，喇嘛們頭戴法帽，吹著法號，陣容整齊，一直從文化宮走到大昭寺才解散，這是最有特色的亮麗風(fēng)景。

對于旅游者的我們來說，能趕上大慶是一種緣分，也是機遇，提供了很多領(lǐng)略風(fēng)情的可能性。

與任洛敏夫婦到西藏大學(xué)的白瑪家，他們也剛參加游行回來。白瑪是藏族，文走老徐則是天津人?？蛷d的擺設(shè)是藏武，藏式家具、卡墊、藏毯及墻上的裝飾物，是我們見到的最講究的人家，但臥室則是內(nèi)地常見的，席夢思、床罩、衣柜、沙發(fā)等，都是天津人家。看來這家藏漢的融合是切割式的，在空間轉(zhuǎn)換中相互擁抱。公正點說，我覺得還是客廳更悅目舒適。

在白瑪家吃晚飯，一桌的漢人飯菜。我提出能不能做點糌粑什么的，白瑪非常高興。

藏族人的主食和飲料主要是糌粑、酥油茶和青稞酒，牧區(qū)還有各類奶制品。糌粑是用青稞或豌豆等炒熟后磨成的面粉，食用方式主要是拌和酥油茶，用手在碗里不斷攪勻，捏成團吃，也可以調(diào)以鹽茶、酸奶或青稞酒。講究一點的還用蘿卜、油菜葉加一點糌粑煮成粥，以代替主副食。糌耙比冬小麥營養(yǎng)豐富，又?jǐn)y帶方便，出門時只要懷里揣上木碗，腰束糌粑口袋，再解決一點茶水就行了，用不著生火做飯。青稞酒的制作也很簡單，先將青稞洗凈煮熟，待溫度稍降，便加上酒曲，用陶罐或木桶裝好封閉，讓其發(fā)酵，兩三天后，加入清水蓋上蓋子，隔一兩天。便成青稞酒。色淡酸甜。約十五至二十度，藏人當(dāng)飲料喝，不上頭，不易醉，為此西藏人還落了個“豪飲”的美名。藏族地區(qū)牛羊多，奶制品也較豐富，最普遍的是酸奶子和奶渣兩種。酸奶子又分兩種，提煉過酥油的叫奶酪，沒提煉過酥油、的藏語叫“俄雪”。酸奶子都是經(jīng)過糖化作用以后的食品。而奶渣則是牛羊奶提煉酥油后剩下的物質(zhì)，經(jīng)燒煮，水分蒸發(fā)后，剩下的即是奶渣。奶渣還可制成奶餅和奶塊。在高寒地區(qū)，奶制品可增加熱量，又有足夠的營養(yǎng)。

白瑪拿出糌粑，在碗里倒上少量酥油，拌和成團，我吃了一口，實在不習(xí)慣那酥油味。白瑪改用茶水，加一些糖，我自己拌和成團吃，味道不錯，一下吃去小半碗。席間還喝了青稞酒，果然清爽甜潤。白瑪心地善良，她很少吃，看客人吃得高興，她就滿足。在這個藏漢結(jié)合的家庭里，祥和一片，我們表達感激的方式，就是多吃。酒足飯飽后，白瑪還給我們抓了一大把奶制品，我們充滿孩童般的感動。

吃完飯后九點往回走，正好放焰火，據(jù)說在西藏是第一次。我們一路走一路觀賞，有紫、黃、紅、白等顏色，拉薩像樣點的建筑物上都掛上了彩燈，街上人也不少，因此有了節(jié)日氣氛。

晚上在小任處看錄像《現(xiàn)代啟示錄》，我是第二次看，仍感震撼。在拉薩這些天，晚上都沒處去，基本都在小任家看錄像，算下來也看了近二十部片子，這是最好的夜生活了。

9月2日 天才沒商量

無所事事，索性躺床上聽小澤征爾。在電視上看過他的指揮，動作張揚，總像頭暴怒的獅子。跟他的師傅卡拉揚形成鮮明對比。這位小個子原本是一個旁愁潦倒的日本公民，到法國后遇上指揮比賽，連報名費都付不起。但他竟然奇跡般地獲得了法國一個國際大型指揮比賽的大獎，后成為卡拉揚的學(xué)生，以后又獲得卡拉揚指揮比賽的大獎，從此揚名世界，入主著名的波士頓交響樂團，與卡拉揚的柏林交響樂團爭俏。

天才!這是惟一的解釋。

晚上聽說食堂有會餐，溫濤穿上他的軍服，我也換上沒有領(lǐng)章的草綠軍服，大搖大擺混進去，才知道是為新到的戰(zhàn)旗歌舞團接風(fēng)。規(guī)格還挺高，有茅臺酒。

前來給西藏大慶助興的文藝團體，我們知道的有：中央民族歌舞團、北京軍區(qū)戰(zhàn)友歌舞團、成都軍區(qū)戰(zhàn)旗歌舞團，還有西藏軍區(qū)歌舞團以及許多專業(yè)或民間的藝術(shù)團體。

其實西藏原本就是歌舞的海洋。據(jù)說這兩天各式林卡都有組織的活動，但都要票。我們都沒去，主要是不想往人群里扎。

9月3日 賽馬射箭

上午小任借了四輛自行車，一起到拉薩北部看賽馬。藏人也是驍勇善騎，他們一年中就有兩個賽馬射箭活動，一是藏歷元月下旬的跑馬射箭比賽和跳神驅(qū)鬼儀式；二是藏歷八月的豐收節(jié)，藏語叫“望果”節(jié)。田野收割了，人們聚集在田間地頭歌舞，同時舉行賽馬射箭活動。這是張揚個性能力的最好舞臺。

今天的賽馬是為大慶活動組織的。這里是一片空闊地，滿是人，我們到時，正是五千米的比賽，騎手大都是青少年，只有兩個歲數(shù)大的，但被甩下了兩圈?？磥碣愸R除了騎術(shù)及良馬的條件外，體力也是個重要因素。兩個歲數(shù)大的騎手揮鞭的頻率明顯少于青少年。馬加速時最威風(fēng)，四蹄交錯，馬鬃立起，騎手弓著腰，一手抓韁一手甩鞭的姿勢，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促愸R的確是一種享受，人與馬的默契，在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速度中融為一體的造型，元以倫比。騎手的投入，觀者的呼叫，激情四溢，如果再加上賭注，那真是頂級刺激。

接下來是跑馬射箭。兩個靶，相隔約有三十米，騎手身挎一支步槍，手提著弓，身背著箭，騎著飛奔的馬，到第一個靶前打一槍，然后立即抽出身后的箭搭在弓上，跑到第二個靶時射箭，最后計算兩個靶的環(huán)數(shù)。但絕大部分騎手只是完成了第一個靶的射擊，到第二個靶時，箭都沒搭上，有的剛抽出箭就跑過去了，只能耍賴般地用手拍靶，但似乎也不覺得尷尬，昂首甩鞭從人群前呼嘯而過，馬蹄濺起的沙土瞇了眾人眼，然后是一陣唿哨聲。這時，突然出了事故，一騎手射箭時，已過了第二個靶，他還回身用力射箭，靶沒射著倒命中了人群中一位十幾歲的女孩，當(dāng)場倒地，馬上搶救，但估計沒有生命危險。組織者立即停止了這項活動。接下來是騎馬撿哈達，騎手必須側(cè)到馬肚子下才能撿起地上的哈這，但只有一位騎手真正是用手撿起來的，其余的不是用馬鞭挑起，就是根本夠不著。

這次賽馬表演水平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為大慶增添了喜慶。我們也是平生第一次不是在銀幕電視上而是在現(xiàn)場看到了這行當(dāng)?shù)谋硌荨?/p>

回來后拐到德慶卓嘎家，想讓她明天帶我們?nèi)フ馨鏊驴疵茏诘睢ＫR上就跟文聯(lián)聯(lián)系車，文聯(lián)的車是出租的，一天二百八十元，但如果單給司機的話，七八十元即可，我們當(dāng)然選擇了后一種。

晚上在小任處一起動手做飯，全是素菜，都叫好。這些日子不缺葷的，就缺維生素。

小任說不要文聯(lián)的車去哲蚌寺，讓老徐開三輪摩托去。近十一點鐘了，還下小雨，我又到德慶處退文聯(lián)的車。進屋時正看德慶在屋里獨斟獨飲。我韻到來她非常高興，一起把兩瓶啤酒喝光(拉薩的啤酒兩元多一瓶)，又喝了一些青稞酒(米酒)，有點酸味，但感覺還好喝。德慶說這酒時間長了些，我立馬感到了一種酸腐。真不知道是酒還是心理起了反應(yīng)。

十一點半過后，穿著德慶的風(fēng)衣冒雨回來。街上空無一人，隔老遠(yuǎn)才有一盞路燈，想起了鬼怪之類。心跳加速，缺氧，出汗。唱歌吧，壯膽，聲還不能太大。但竟想不起一首歌的詞，哼了一路不知名的小調(diào)。拐進軍區(qū)大院時，才蹦出一句歌詞：我們都是神槍手……

9月4日 美酒加歌聲

一個上午老徐的三輪摩托都沒來，還是《中國青年》雜志的小劉找了一輛豐田面包車，拉上德慶卓嘎，加上《中國機械報》的記者，一行七人到哲蚌寺，德慶老師找關(guān)系讓我們進了密宗殿。都是壁畫，畫上是密宗修行的各種姿勢，據(jù)說有四十二種姿勢。但真正的歡喜佛像不讓看，規(guī)定得較嚴(yán)。密宗是佛教中最高級別的修行。后回到市里，到了一個尼姑庵，很小，尼姑們都不在，不知上哪兒去了。廟里有一個深洞，據(jù)說是當(dāng)年松贊干布修行的地方，在太空曠的地方修行思想集中不起來，難以入定，所以深挖洞。后來又蓋了房子，成了廟。

晚上在德慶卓嘎家吃飯，她女兒女婿都來了。六個人喝了五瓶啤酒及兩大塑料壺的青稞酒，足有二十來斤。他們唱歌，我們喝酒，溫濤沒帶錄音機，緊著記譜記嗣。我連干了好幾杯?？匆姕貪谀撬嵛募俅?，一把奪過本子，喝酒!于是我們給他們反唱，請他們喝酒，然后輪流唱，輪流喝，我們?nèi)集偭耍治枳愕浮５聭c他們一家把老底全唱了，我們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語錄歌也拿出來湊數(shù)。美酒加歌聲，狂歡，飛翔，血液賁張，把那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掀翻。我不是我，人不是人，一切都融入那燃燒的氣氛中。我喝了二十多碗酒，撒出三四泡尿，全身生理結(jié)構(gòu)密切配合，竟也沒有那種叫醉的感覺。不知因了什么事，陳輝暴怒起來，砸東西，我上去把他抱住，他的身子輕飄飄，一把按在沙發(fā)上。瘋狂結(jié)束，一看手表，已凌晨一點多。

難忘的高原一夜。

9月5日 敦煌的誘惑

昏睡了一個上午，小任煮了綠豆粥，讓我們?nèi)コ浴?/p>

昨天聽德慶卓嘎的女婿說，他們武警有十臺東風(fēng)卡車到柳園去，路過敦煌。從拉薩到柳園，大東風(fēng)車也要跑三天三夜。我們幾個商量，溫濤堅決要去；小任夫婦要回內(nèi)地，且已訂了票，在猶豫；我也拿不定主意，身為公家的人，出來近兩個月，有點于心不忍。順其自然吧，如果現(xiàn)在車開過來，我肯定無力拒絕。

晚飯小任自己做烙餅，他是河南人，不僅能侃，而且能干。

9月6日 旦夕禍福

小任夫婦拿到了兩張八號飛成都的票，也恰在這時，德慶卓嘎的女婿來電話，說去敦煌可能有兩個時間，一是十日，一是十三日。這可作難了，大慶結(jié)束后，飛機票非常難買，如果退了票，又去不成敦煌，那可就冤到家了。約好晚上再通電話，最后敲死出發(fā)的時間。

下午到搬了新址的西藏文聯(lián)，幾排平房，《西藏文學(xué)》雜志也在這里，平房與平房之間是菜地或雜草。在張宇光辦公室聊天，一漂亮小姐一陣風(fēng)進來，把墻上的報紙一撕，說大便去，又一陣風(fēng)飄了出去。嗬，我問這是誰，張宇光說她是《西藏文學(xué)》的編輯田文，也是內(nèi)地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補記：兩年后，她也死于一次山體滑坡。據(jù)說他們的車停在滑坡出事地點前，從山上滾落下來的一個不次的石頭正好砸在她頭的要害處，當(dāng)場斃命，真是天有旦夕禍福。)

晚上德慶卓嘎的女婿還是沒來電話，小任夫婦決定按計劃走，我則讓老叢訂十號回北京的機票。

9月7日 西藏不相信抒情

因小任夫婦要回內(nèi)地，白瑪和老徐要給她們舉行送行儀式，我們一起把行李運到西藏大學(xué)。

備好青稞酒。白瑪用銀碗倒?jié)M一碗酒，用手蘸一下，往上彈，又蘸一下，往下彈，再蘸一下平著輕輕一彈，意為敬天敬地敬人，然后讓小任夫婦各喝了三杯酒。又分別給她們獻了哈達。小任夫婦與白瑪夫婦很熟，平時嘻嘻哈哈，此時小任也一臉莊重，一絲不茍地喝完酒。老徐用攝像機記錄下了這場面。藏族人很重感情，我們站在一旁都有點感動。

然后合影。吃飯。席間說了很多惜別的話，一舉手一投足一句普通的話語，都飽含著他們之間難忘的友情，組接著過去歲月歡樂的生活碎片。我突然覺得我們成了多余的人。西藏與內(nèi)地；峰巒重重，雖然有了現(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但心理距離是很遙遠(yuǎn)的。所以每一次出行，都不是一件小事。

一起到民航局，小任夫婦要從那里坐車到機場住一夜。碰巧卓越也來送行，他是拉薩有名的大律師。我馬上想起了哪部電影里的施洋大律師，在西藏聽到大律師的稱謂還是較新鮮的。

車開動了。白瑪哭了。重別離，輕生死，這是古已有之的人間至情。

晚上跟車到色拉寺的某部隊駐地看戰(zhàn)旗歌舞團的演出，戰(zhàn)士們?nèi)缤^節(jié)一般。

李鴻章的多少代孫在西藏電視臺，他拍了一個反映藏北牧民的電視劇，節(jié)奏把握得很好，景色、角度、人物心態(tài)都捕捉得到位。有一種感覺，反映西藏的文藝作品，抒情色彩太重，而理性敘事不足。這也難怪，西藏是一個深厚無比的空間，又是人們經(jīng)驗世界以外的神秘之地，感性的抒情既可討巧，又可障眼藏拙。而這部電視劇的主創(chuàng)人員，卻是較深入地體現(xiàn)了他們對西藏的理解和詮釋，這應(yīng)該是未來的方向。西藏不相信抒情。

9月8日 沐浴節(jié)

今天是藏歷七月二十四日，藏族的沐浴節(jié)從今天開始，持續(xù)七天。

據(jù)文字記載，公元前一百多年，西藏便有了自己的歷算法，當(dāng)時是以月亮的圓、缺、朔、望來計算月份的。直到一零二七年，藏歷才正式開始使用，那一年中原“皇歷”的新年初一，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藏歷十一月一日，所以就以藏歷的十一月一日為新年。直到現(xiàn)在，在目喀則一些地區(qū)，還按照這種推算法過年。從宋仁宗天圣五年開始，藏歷與皇歷(即陰歷)逐步統(tǒng)一。

沐浴活動在西藏，至少已有七八百年的歷史。自從十一世紀(jì)星象學(xué)傳入西藏后，人們知道根據(jù)日月星辰運行的規(guī)律來推算時序和季節(jié)。在拉薩地區(qū)，每當(dāng)用肉眼看得見天南邊出現(xiàn)一顆棄山星(金星)，便說明入春或入秋。每當(dāng)藏歷七月棄山星出現(xiàn)時，全城人都涌向拉薩河歡度七天的沐浴節(jié)。民間的說法是當(dāng)棄山星出現(xiàn)時，它的光輝投入水中，便神秘地起了反應(yīng)，水就有了諸多療效作用，洗后能祛病消災(zāi)，甚至比“圣水”還靈驗。

撇開迷信說法不談，據(jù)藏文天文歷書記載，初秋之水有八大優(yōu)點：一甘、二涼、三軟、四輕、五清、六不臭、七飲時不損喉、八喝下不傷腹。現(xiàn)在看來，這種歸納，從西藏的自然環(huán)境與季節(jié)變化角度看，是有一定道理的。西藏高原冬長夏短，春水刺骨，夏天雨季，河水混濁，只有入秋時節(jié)，水溫較高，水流中的污物也被夏季洪水沖得一干二凈，真是最好的沐浴季節(jié)。

下午四點以后與張宇光翻越軍區(qū)后墻到拉薩河過沐浴節(jié)。說實在話，心里有些好奇，又有些半信半疑。走在大堤上，人不太多，三三兩兩地或是坐在堤上喝酒聊天，或是在水邊洗衣服。直到看見一婦女只穿著一條褲頭正旁若無人地洗澡，她丈夫穿著衣服為她搓背時，才確信無疑。我們走到另一位中年婦女洗澡的地方，她兒子(大約六七歲)朝我們?nèi)邮瘔K，但遭到了母親的制止。我們一看，挺友好，就下去跟她聊了一下。我們繼續(xù)往上游走，天已臨近傍晚，人越來越多，開始有年輕女子下水，但似乎有點羞澀。天漸漸黑下來，拉薩河是一片節(jié)日，身體的節(jié)日，它們在大自然中盡情釋放。我們索性坐在河堤上，一面與一位正喝酒的藏族干部聊天，一面欣賞著這片“烏托邦”似的世界，浸泡在這物我天成的氛圍里。我也試圖脫掉衣服下水，最后還是被冰涼妁河水嚇回來了。看著滿河的男女老少，我想沒有信念的支持那是不可想象的。

今天上午戰(zhàn)友歌舞團在軍區(qū)大院搭臺專為拉薩駐軍演出，我們出去看了一下，感覺聲樂較強器樂一般。

晚上民族、戰(zhàn)友、戰(zhàn)旗歌舞團舉行聯(lián)歡活動，也預(yù)示著西藏大慶活動告一段落。

9月9日 小偷林卡

班禪大師這兩天在大昭寺講經(jīng)摸項，據(jù)說信徒們從早晨四五點鐘起來排隊，到下午六點鐘才摸上頂；信徒們還讓班禪給起名字，以求得祥和平安。

上午溫濤去老徐那里借長鏡頭，說要拍洗澡節(jié)照片。我和張宇光借了兩輛自行車，沿著一條小河往郊區(qū)走。我們猜想郊區(qū)肯定要比城里保持著原始狀態(tài)。但一路行去，直到哲蚌寺，穿過某部駐地，又回到拉薩河，都沒看到下水的人。太陽當(dāng)空照，我們像兩個傻帽兒，大汗淋漓，毫無所獲。據(jù)說這兩年，形形色色的“文明人”，各式各樣的照相機攝像機闖了進來——當(dāng)然也包括我等，洗澡節(jié)已經(jīng)變成了匆匆過場，人們只有在隱蔽處或夜幕降臨才悄悄出沒。

這確實是個復(fù)雜的問題。獵艷和采集民俗的表面形式并沒多大區(qū)別，都是要身臨現(xiàn)場。問題是，你那衣冠楚楚的“采集”，是以別人的付出(觀念上的失去)為代價，即便你也光著身子(付出)，但最終還是為了獲取。無論如何，你先就處于一種不平等狀態(tài)中，人家為什么要陪你練呢?

但是，假如——但愿永遠(yuǎn)是假如——挑兩桶拉薩河水回家關(guān)起門來“沐浴”又如何呢?結(jié)論很快會得到，那就是留下的是形式，失去的是文化。

嗚呼，永恒的悖論。

拉薩河上有個江心島，叫小偷林卡，據(jù)說是小偷們在城里偷了東西，經(jīng)常跑到此地分贓而得名，后又俗稱太陽島。走過一座吊橋，就進入這片雜草蘆葦并茂的小島，這是拉薩人特別喜歡游玩的去處。今天的人也不少，男的在帳篷里或草地上，喝酒、打牌、唱歌、聽音樂，玩得投入、放松、本色。女人們在水邊洗衣服，不多時，樹枝上草地里就鋪滿五顏六色。沐浴節(jié)也是大洗的日子，從內(nèi)到外?？匆娨蝗喊氪蟛恍〉暮⒆樱心信庵ü纱蛩?，一派童趣。我忍不住過去照相，女孩子們不好意思起來。笑鬧聲戛然而止，我立馬有一種犯罪感，好像掐斷了什么東西。在這片天地里，我是局外人，是“入侵者”，擾亂了別人的生活秩序。我處于一種好奇又自責(zé)的矛盾中，任何理由都蒼白無力。

晚上到軍區(qū)歌舞團叢才德處取票，直飛北京的機票已被包掉，只買到十一日飛成都的，已經(jīng)非常不容易。老叢兵團插過隊，進過監(jiān)獄，練過“手藝”(在肥皂沫里反復(fù)練過夾錢動作)，考上東方歌舞團又被人頂?shù)?，后參軍憑本事進西藏軍區(qū)歌舞團，抽煙喝酒照樣唱男高音，堂堂一條漢子。他教我一種預(yù)測兇吉的方法，說是當(dāng)年諸葛孔明發(fā)明的，他的神機妙算靠的就是這一招，是“掐指一算”的那種。我不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馬上用來算十一日的行程，是小吉。

9月10日 羅布林卡·天葬臺

收拾東西，托運行李。下午四點鐘前我必須乘車到機場住一晚。溫濤要繼續(xù)留下來，他說要死等機會，到不了阿里，也要到定日看一眼珠峰。他是搞音樂創(chuàng)作的，大概早已在心中構(gòu)思過《珠峰之歌》，現(xiàn)在就缺這最后一眼了。(補記：我走后幾天，他真的遂了愿，到定日看到了珠峰，但至今也沒聽到珠峰的旋律。若干年后，他創(chuàng)作出了電影《大決戰(zhàn)》的音樂，很風(fēng)光了一陣。后又去了美國，我想，西藏之行也許能成為他人生的終身財富和資本呢。)

今天是教師節(jié)，德慶卓嘎搞到了幾張到羅布林卡的票，這機會難得。

羅布林卡位于大昭寺西二三公里處的拉薩河畔，始建于十八世紀(jì)中葉。這里原是荒蕪之地，但卻有一眼泉水，七世達賴在哲蚌寺學(xué)經(jīng)時，便時常到此搭帳消夏，療養(yǎng)身體。七世達賴參政后，駐藏大臣秉承清廷旨意，為他修建了休息室(帳篷宮）以后又在旁邊修了第一座宮殿，并命定為“羅布林卡”。以后經(jīng)過歷世達賴二百余年的修擴建，形成了占地三十六公頃，有三座主體宮殿(內(nèi)有大量珍貴藏品)、三百七十四間房屋，蒼松翠柏，名花異草，湖亭水榭，還有十?dāng)?shù)種飛禽走獸的“珍寶園林”(藏語之意)。以后這里逐漸成了逮賴的夏宮，每年藏歷三月選一吉日，從布達拉宮遷來度夏，藏歷十月又擇一吉日，搬回布達拉宮過冬。

可惜今天各宮殿門都不開，我們只見其表未知其里。

拉薩各學(xué)校的老師們在此歡聚，每個單位自圈一片草地，掛上帳篷吃喝玩樂，項目有：打牌、搓麻、下棋、吃喝、跳舞、“侃山”。西藏大學(xué)圍起一個巨大的帳篷，我們鉆了進去，自己動手，喝甜茶青稞，吃點心水果。來的都是客，“扎西德勒”就是“國際歌”。后來阿沛·阿旺晉美進來了，眾人擁上去，我們就悄悄溜走了。外面還有幾個文藝團體在演出，其中一處有唱藏戲的，隨便扯了塊帆布就當(dāng)了舞臺，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門道，但德慶介紹藏戲的起源倒有點意思：說是白教僧人唐東杰布立志修橋，但煞費苦心也募籌不到經(jīng)費，后發(fā)現(xiàn)在虔誠信徒中有生得美麗聰明、能歌善舞的七姊妹，便召來組成戲班子，以佛教內(nèi)容自編自導(dǎo)成有簡單故事的歌舞劇，各地演出，募集資金，果然大受歡迎，這就是藏戲的雛型。這樣，藏戲的起源跟行善有關(guān)，與美相連，以致得以長盛不衰。

拐過一個大殿，看見幾個男女藏胞并排踩在木板上，在六弦琴的伴奏下，跳著在拉薩很流行的踢踏舞。這是一種以歌和腳下的不同節(jié)奏變化為主來表達情緒的舞蹈，據(jù)說它產(chǎn)生于雅魯藏布江上游一帶地區(qū)，幾十年前人們流浪賣藝或求佛來到拉薩，沿門乞討時，手執(zhí)六琴弦在一塊木板上跳著這種舞蹈，于是流傳開來。跳得好的，甚至頭頂上放著一杯酒，熱烈舞蹈而酒不灑一滴。

逛林卡是藏族人較經(jīng)常的活動，與他們能歌善舞的快樂本性有關(guān)。藏歷五月十五日，就是林卡節(jié)，藏語意為世界快樂日，人們邀朋結(jié)伴，帶著佳肴美酒到林卡野宴歌舞，常常延續(xù)一月之久。

因約了通嘎一起到天葬臺，所以匆匆與眾人告別。走到羅布林卡出口，回頭看了一眼五顏六色的各式帳篷，無端生出眷戀之意，掏出相機，扎西德勒。

回到城里，通嘎已等候多時，我們騎車往北郊走。一路上我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天葬，對于大多數(shù)內(nèi)地人來說，最是經(jīng)驗以外的世界，這個世界存有一個巨大的觀念空間，神秘而莊嚴(yán)。半個小時后，到了一條河邊，河寬約五十米，很淺，我們趟過河去，走上一個土圩子，就看到一片不高的土山，光禿禿的，一派荒蕪之地。走到山腳下，一塊巨石橫空出世，這一帶的山都土質(zhì)松散，除了“飛來之石”，別無他解，老百姓說得更具體，說是印度的飛來石。我們爬上這塊高約兩米的巨石，石面平展，約有三四個平方米，上面有十幾個小坑，這是天葬師天長日久留下的，坑里有酥油、血水等混合物，石面上還放有刀、錘子、鏟、繩子、尸布等工具。通嘎說老百姓到這里來，都要用這根繩子捆幾下脖子，靜靜躺一下，其意是：想想死去的這個樣子，就更加珍惜現(xiàn)在活著的時候；還有一層意思是，活著的時候要多行善，否則即便在天葬臺上也不能升天(被禿鷲吃完肉和骨頭的，才能算完全升天)。我毫不猶豫就躺在石上，用繩子繞著脖子，口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在這靈魂升天的地方，你完全沒有別的感覺，只能不由自主。

藏族喪葬分天葬、火葬、土葬、塔葬及水葬五種，以天葬最為普遍。天葬有天葬場，各地有各地固定的地點，藏人死后停尸數(shù)天，還要請喇嘛念經(jīng)并擇定日期送葬，由各地專門背尸人或助殯人，將尸體送至天葬場。這時司葬者先煨桑供神，而禿鷲一見煙火，立即云集到附近的山巒等候，然后開始升天(輪回?)的過程。

生與死，于天地之間，一縷青煙而已。

回到河邊，看見一頭野牦牛從河上游狂奔而來，毛很長，黑得發(fā)亮，奔跑的姿勢剛勁優(yōu)美。跑到我們跟前，突然停了下來，表情愕然。我拿起相機抓下了這個鏡頭。然后，它轉(zhuǎn)身又飛奔而去，猶如從天而降的精靈，與我們瞬間對接，真是神奇。

路過通嘎家，喝了杯牛奶，他還送我一小捆印度孔雀毛，漂亮之極。

回到招待所，二首長開著車和土登赤烈把我送到民航局乘班車。二首長說，我們走后的第三天，他也回到了拉薩。旅途中的朋友，最是難忘。車快開時，張宇光匆匆趕到，把一個西瓜遞給我，還為我請了一尊銅佛。謝謝啦，朋友們!在以后的日子里，“相聚西藏”肯定會成為長久的回憶。

車上多是到內(nèi)地上大學(xué)的藏族學(xué)生，一路唱著時下的流行歌曲。我問其中一位，上完大學(xué)回來嗎?她說當(dāng)然。

永遠(yuǎn)的西藏。

住貢嘎機場賓館，天下起雨來，我開始感到疲乏，一下睡過去了。做了個夢，我在隊列前喊口令，有一人嘲笑我，我委屈得哭起來。醒來時發(fā)覺滿臉淚水，真是童心大發(fā)了。抬表一看，已是晚九時，屋里沒有電，索性和衣而眠。

9月11日 向西藏致敬

上午九點起飛，4492航班，波音707。飛機拔起的一瞬間，我卻有一種莫名的空落。

飛機似乎拼命在往上躥，誓與山峰試比高。這回我吸取教訓(xùn)，帶足膠卷準(zhǔn)備拍雪山，但又是一次遺憾。我七月二十九日飛進藏時，全是雪山，今天卻都融化了。群山干凈如洗，青藏高原雄性般的堅硬峰巒，似汪洋的排浪，向東卷去。

飛機虛無地飄著，我向群山致敬。

責(zé)任編輯：劉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