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與“離開”

新年前的一個晚上，和曾經一起走過大漠高原、享受過牧場炊煙的朋友在一家豪華自助餐廳提前慶祝圣誕，這一刻，這座城市顯得非常寂靜，似乎所有的喧囂離我們遠去，簾幕低垂，燭光闌珊中，一位可能是大學生課外“打工”的女歌手在小提琴的旋律下認真地唱著許巍的《旅行》——“看那晚霞盛開在天邊，有一群向西歸鳥，誰畫出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讓我們的世界絢麗多彩，誰讓我們哭泣又給我們驚喜，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遇， 總是要說再見相聚又分離，總是走在漫長的路上?！?/p>

“誰畫出這天地又畫下我和你——”，是啊!誰呢?

那女歌手過于年輕，長長的劉海遮著她的眼睛使我們無法看到她的欲望和思想;淺嫩的面孔和單薄的身體尚無法詮釋出女人成熟的閱歷和風情，而且聲音過于尖厲，沒有“走在漫長路上”的那種韌性和綿密，她不知道我們此刻更希望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優(yōu)美、渾厚、纏繞如水的低吟來侵潤我們眉梢低頭間，埋在內心深處清澈高遠的自由世界中那朵白色的蓮花。

一朋友端著紅酒問:明年去哪兒呢?

我手機里有幾張照片——納木錯、額爾其斯河、烏鎮(zhèn)、鳳凰城、鄂爾多斯?？吹竭@些照片，我又有了路上的感覺——紅酒很淡，遠不及在長白山夜晚抵御嚴寒的白干來得濃烈，似乎有一點烏鎮(zhèn)的麥芽糖的滋味——記得烏鎮(zhèn)的麥芽糖不是很甜，但不粘牙，放進嘴里綿軟生香，記得我靠在船頭隨它慢慢地游著，恍惚間，烏鎮(zhèn)的煙柳畫橋，斜云夕陽，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撲面而來?，F(xiàn)在想:雖然烏鎮(zhèn)看起來清素而消瘦，寂靜而沉穩(wěn)，但這其實才是她自古天然的模樣，是最真實最自然的風景。我們所有的妄加和想象其實是一種精神上的浮躁，面對自然，人應該有一份真實的敬畏和膜拜。當時離開時，我在濕濕的雨中再次撫摸烏鎮(zhèn)，覺得手心手背都很溫暖，肩上背了一年的挎包落在雨地上，水珠滾落，我也沒有撿，只想就在這種自然隨意的地方獨自靜靜地佇立一小會兒，任時光靜靜的流淌。如果還有一點點奢望，那就是能有一支燕子銜著筑巢的春泥飛來。

這是我的一種常態(tài)的期盼，無論是精疲力竭的奔波還是無所事事的歇著。

在這時的自助餐廳里，想看一下蒼穹下的星星已是很難，更不可能會有一只燕子攜帶一筐桃花梨花穿云破霧而來。

那燕子一定在春雨中已經筑成巢了，但它的靈魂一定還會在秋的紅葉和冬的雪花中剪著雙尾飛舞;我們雖然經常在城市的逼仄中停下來，但我們的背包還捆得結結實實，我們一定還會走，因為生命不可能在手指尖上怒放，只能在雙腳的行進和奔跑中盛開。

我一直尊崇一個在馬背上馳騁追尋千古霸業(yè)的成吉思汗——在鄂爾多斯他的陵前，我們知道了蒙古帝國疆域已將近3500萬平方公里。公元1260年蒙軍成功攻克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之后，蒙古汗國的勢力范圍已經抵達西南亞。同時，漢人大將郭侃還成功奪取了小亞細亞半島和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島。當時，我在成吉思汗的“皇宮”內照了一張相，那是穿了仿照他的妻子蒲兒貼的衣服，長長的綠松石、紅、黃瑪瑙和細密的銀飾珠鏈像劉海一樣緊緊地貼住我的額頭再垂向腳面，我以一個很舒服的少女的姿勢斜靠在一個金碧輝煌的王座上喝馬奶茶，而不是雍容華貴地做端莊威嚴狀，主要是想，那個站在這位偉岸男人身后的從年輕到暮年的游牧女人應該是溫潤而自然的，是像奔跑的母馬一樣濕漉漉的，是帶著牧草的香味和蒙古包的舒適和溫暖的。

看到這張照片，就像觸摸到千百年來草原深處的那份屬于人類棲息的寧靜，于是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亞歐版圖”，表示心已經野了，路已經遠了，只能像成吉思汗那樣，任馬蹄下的花瘋長著，隨著一路即使坎坷，也走那兒就那兒了。

在新年之際，也“深沉”地思考一下這活動的核心價值，人文精神?一位走過萬水千山的資深驢友叫我上黑可可西尼音樂網聽一首歌，說別人早就搞明白了還用想?我心潮澎湃地聽了以后卻變得沉默了——那首《旅行的意義》主要是說一個跑遍全世界的旅行達人無法向他(也可能是她)的愛人表達——旅行的意義是什么?那愛人(而且所有的愛人)便幽幽的一針見血地嬌嗔發(fā)帖:其實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

原來旅行的意義并不復雜，簡單明了就是離開!想離開什么呢?家?親情?單位?周圍的人?責任?內心?世俗?那一份情感?開初想斷然決然地否定這些字眼，但又覺得有一種真實和潛意識在挽留它們，于是在情感上掙扎，并承受掙扎時的鉆心疼痛!

疼痛來自于情感，其實我的生活是牢牢依附于這些方面和內容的，我不可能離開它們，除非我“羽化”，但這種妄想顯然是無稽之談。

“尋找”或“橄欖樹”

電影院里開始放映美國科幻大片《阿凡達》，我是個愛到電影院享受視覺效果的人，自然要去看一下。男主人公前海軍陸戰(zhàn)隊員杰克是地球上的人，又是潘多拉星球上的阿凡達，二者利用高科技而靈魂合一。在地球上，他傷殘、抑郁、遭人歧視、面對各種人際關系不知所措，走在路上也險情不斷，沒有安全感。而作為阿凡達，他健康、快樂、單純、有愛、有恨、有力量，還有騎著五彩飛龍翱翔在天地之間的充分自由。在影片的情節(jié)中，他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羽化”出竅;一次又一次地離開他的軀體。在那個遙遠的星球上，他看到了無數(shù)攝人心魄的自然風光，他在綠野仙蹤中得到所有納威人的信賴，還獲取了一個漂亮的土著首領的女兒的芳心。他一直奔跑在叢林和高山峻嶺之中，經常隨心所欲地飛行在藍天白云之間，像一個孩童回到了故鄉(xiāng)。這種可以自己主宰自己一切喜怒哀樂的世界，是我們的最高向往和想象，雖然是一個簡單的童話，但又是大多蕓蕓眾生一個永遠的神圣夢想。突然記起，我們經常仰望星空，每每莫名發(fā)呆，覺得不安，覺得燥熱，那可能就是我們的靈魂在很遙遠的地方游走，像阿凡達一樣，高挑柔韌，細腰盈握，貓臉，馬耳朵，對著蒲公英一樣漫天降落的樹精靈含情脈脈地說——I see you!

在片尾，不僅他的靈魂，而且他的軀殼也選擇了——離開。也許“離開”實際是一種尋找，是尋找夢中的家園。所以我們一遍遍上路，一遍遍像阿凡達一樣靈魂出竅，一遍遍讓我們的心像箭一樣射過河流。我們異想天開地祈禱:想長一對翅膀，輕盈地在我們的精神世界里飛翔，這應該和逃避沒有關系，和消極沒有關系，和出世沒有關系，和責任、輕佻、情欲都沒有關系。這是一種人類從娘肚子里帶出來的天性，只有觸及到大自然才能使之激動和為之蘇醒，以至于我們生命終結時也是回歸泥土、河流、雪山，只有這樣，死去和活著的人才能得到安寧。在羅布泊，樓蘭遺址和小河墓地中那些千年古尸躺在人跡罕見的荒沙大漠中保持的楚楚動人和永恒的微笑就能給人諸多啟示。

臺灣女作家三毛的《橄欖樹》寫得很感人，那首歌也悠揚動聽?！安灰獑栁覐哪睦飦?，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為什么流浪遠方?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輕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為了夢中的橄欖樹”。她和男友荷西住在撒哈拉大沙漠是離開了她臺灣的家，她寫了許多膾炙人口的文章，充滿了流浪天涯的滄桑和掙脫羈絆后的極致快樂——于是揣測，即使她突然自殺了，我們也不必悲傷，她一定是找到她那棵夢中的橄欖樹了。

她的棄世詮釋了她徹底的“離開”，可以說:那催使她離開的不僅是心靈的別處更是生命的別處。這棵壓在她心里沉重的“橄欖樹”到底是什么呢?我們已經沒有機會問問她，但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橄欖樹”，佛眼慧明，紅塵滾滾，一切的結局在某個夏天或許已經注定，應該不必過于傷感。

“牽手”及“回歸”

“牽手”按閩南講法應該多指夫妻恩愛、白頭到老。但我喜歡一首刀郎的歌里有這樣的詞句:“你在我身邊把我的手牽，牽著我手心不變的誓言，高高的雪山祝福我們，愛在這一刻永恒永遠 ，愛到什么時候要愛到天長地久，兩個相愛的人，一直到遲暮時候，我牽著你的手，我牽著你到白頭， 牽到地老天荒，看手心里的溫柔”。

婚姻是最容易枯竭的，但新人們還是每每在婚宴上宣讀和朗誦“白頭偕老”，這沒有錯，但茫茫人海，你到底想和誰白頭到老?你到底能和誰白頭到老?

毋庸置疑，在雪山、草原中的牽手是指“離開”后的牽手，是旅途上擦出的火花，是別處遇到的愛，是兩個陌生人(包括原本熟悉但心靈沒有過溝通)走在路上發(fā)生的不是“父母包辦、媒妁之言”而是自己找到的情感，是人與人命運中那條冥冥中神秘的交叉線。上輩子分成兩半的靈魂一定是要千里追尋、萬里跋涉地找到一起，哪怕一路跌跌撞撞，遍體鱗傷;哪怕是歷經千年的守候才等來的一個轉瞬即逝的回眸;哪怕是金石相撞燃燒后飛揚起的一路灰燼。

細想，這很叫人沉重，要離開的東西卻希望在路途上重新獲得，這實際是一種心靈上的遷徙和騷動。天涯芳草和岳母的菜園只有人們在“不安分”的時候才會去過分關注它們的區(qū)別，而且這樣回過頭去探討我們第一片段的“離開”好像有些理虧氣短。因為這個“離開”并不是往賢圣人大徹大悟后，對于仁山樂水的那種種豁達和超然的人生境界，而是一種困居紅塵的煩惱，或是對世態(tài)炎涼的無奈，久而久之，自然積聚而出“三心二意”和“叛逆”的情緒需要釋放和逃避。記得我們小的時候，很不愿意被父母關在家里，一有機會就想逃跑出去;在學校也希望早點下課，好到操場上去，我們不喜歡家長和老師日復一日的瑣碎嘮叨。那一扇扇家里和教室緊閉的門窗，似乎關閉了我們的童年、我們的快樂、我們的自由。

如今那些孩子長大了，但仍然還是“孩子”，門外面的世界仍然比門內如出一轍的精彩，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召喚著他們。他們知道，那路上，將會有許多其實是從自己以往充滿了油鹽柴米的內心里爬出來的非分妖嬈和柔情蜜意，辛棄疾寫過一句著名的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在這里，“嫵媚”一詞應該絕不僅僅指女人，還指紅花綠樹、日月星辰，指我們與大自然緊貼著深深呼吸時，相互產生的那份浪漫、愛意以及由此產生的相見恨晚的急促心跳和暢意快感。當然，在這種時刻鉆進心里的女人必定是“嫵媚”的、“姿色”的。哪怕“萍水相逢”也是情人眼里的西施。

去過西藏的人都知道，有一位達賴曾經寫過這樣攝人心魄、萬古流芳的詩句:“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乞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為修來世，只為路中能與你相見?！?/p>

在菩提樹下，眾生顯得渺小。佛且如此，何況人乎?阿彌陀佛。

關鍵是，也許守候一生，也不能得以相見，前方也許黃沙彌漫，但我們仍然為之乞福、為之企盼。也許這就是一種生命的過程和輪回。從起點跑到終點，又從終點回到起點。

所以，無論是佛的世界還是人的家園，其實人生如同旅行，漫漫長路不知道將通向哪里?但這過程中有離開、有沮喪、有迷茫;但更有等待、有執(zhí)著、有守候、有悸動、有相遇、還有心中的那個愛——所有的一切，都像候鳥一樣遷徙和起飛、像動物的“尋偶”和“適者生存”。一位偉人說過，“萬類霜天盡自由”，它涵蓋的是大自然的最高境界和人類的天性。一個人呱呱落地生下來，第一件事情就是面臨“離開”，那是離開了母親的子宮，而最終，還是渴望一路磕磕碰碰再回歸她的懷抱，于是尋找、徘徊、痛苦、歡欣，所以心靈的飛揚和生命的怒放都來自于母親的血脈，可以說，旅行很像一條熱辣辣的桃紅李白的青山綠水的人生的軌跡。

寫到最后，我要坦白，在這篇散文中，我似乎寫旅行，這其實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借著它的“殼”偷偷寫一些內心里別的東西，別的思考，但愿我的這篇文章不會因此而變得晦澀難懂和“悶騷”，因為，在新的一年，在以后的日子，人與自己、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將更加高山流水、琴瑟相和、地久天長。

最后，2010年了，邁開腿上路吧，祝福大家!

就此打住。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