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弄來一堆泡沫箱子,在底部各鉆幾個洞,裝上泥,擺在陽臺角落,種起了綠色植物。這綠色植物,不是花草,而是芫荽。在鄉(xiāng)下呆了一輩子的父母,來城后,仍不忘自己的本行。想必,他們血管里早已涌流著泥土和莊稼的因子。
起初,真不習(xí)慣這大箱小箱的,覺得有煞風(fēng)景,但看著兩位老人這般兢謹(jǐn),不忍掃了他們興致,沒有勸阻。不曾想,竟有意外收獲——除了在鋼筋水泥鐵柵欄的空間里平添一抹綠意,還可讓女兒在澆水、觀察、期待中認(rèn)識另一種生命的成長;最實惠的是,一周半月還可嘗到綠色美味。原來,高高的心放下來,快樂唾手可得。
但凡美好的東西都是有故事的,芫荽也不例外。史載:公元前119年西漢張騫從西域引進,初名胡荽,后來在南北朝后趙時,趙皇帝石勒認(rèn)為自己是胡人,胡荽聽起來不順耳,下令改名為原荽,后來演變?yōu)檐据?。好一個芫荽,創(chuàng)造這名字的人,該有一份怎樣的情懷?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講,“芫”字為“魚毒也”、“荽”字為“香口也”,竊以為煙火氣息過濃。猶記第一次讀到這兩字,是在吳伯蕭的《菜園小記》,課本里是將其列為生詞來重點教授的,輕輕念著,珠圓玉潤,仿佛瞧見細(xì)雨微煙處款款踱來一位江南女子,說不盡的清麗婉約,竟至于疑心不是村里人通常說的同音的菜。經(jīng)查證,答案為“是”?;腥灰惑@,原來,客家話與普通話如此接近,粗臉糙皮的鄉(xiāng)親們天天叨著的方言,可以如此高雅。
知道它的別名叫香菜,感覺里,這名字普通俗氣,過于簡單、直白,遠(yuǎn)不及“芫荽”來得清淡含蓄、素潔典雅。一個冬日的下午,陽光融融,沒有風(fēng),芫荽枕著藍(lán)天睡覺,女兒坐在陽臺,折了一株芫荽問:它叫什么名字?我漫不經(jīng)心地答:香菜。她將芫荽探到鼻前聞聞,一臉狐疑地抗議:哪有香?臭臭的!帶著孩童的無邪率真。我不知該如何解釋,難道對著三歲稚童這樣說:芫荽是很辯證的植物,香者香臭者臭,香和臭全在于一個人的好惡和感覺?不,這話太繞,女兒并非天才。我遲疑了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它也叫芫荽。女兒拍手大叫:這名字好聽,我喜歡這名字。并一個勁地重復(fù)著“芫荽,芫荽……”,音韻柔悅,仿佛在親昵喚著鄰家的小伙伴。
女兒對芫荽二字的喜歡,與我竟驚人的一致。生命的傳承真是奇妙,我向來是注重名字的,不曾想這種趨向與嗜好也遺傳給了女兒,她居然會在香菜和芫荽間,毫不猶豫地悅納后者。也許,名字確是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種東西,所以我們會去比較和選擇。
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芫荽是有性格的。它矜持嫻雅,不卑不亢,纖細(xì)的外表下有一顆孤高的內(nèi)心,要不然,為什么荒郊野地難覓其影蹤?——它生命的置放是那么的不肯茍安與含糊。而且,它從不在現(xiàn)實與夢幻之間搖擺不定,只圖安定,不求冒險,你看它細(xì)莖齒葉,卻從容淡定地守望某個陽光都照不到的陰僻的角落;你看它碧玉無暇,卻又幽幽散發(fā)出刺激性氣味,大有力壓群蔬之勢,可定睛細(xì)看,它又是那么合群,配什么菜都那么得體適宜。它渾身上下老遠(yuǎn)就能聞到的氣味,并非輕浮和招搖,相反,是克己和慎獨,是生命在歲月長河的淘洗下,修煉出的護身秘笈,阻截惡蟲浪蝶靠近。這下,連農(nóng)藥都不勞主人噴灑,亦保立身之地一個清清朗朗的世界。
蝸居里有一句臺詞:文學(xué)是魚上的香菜,返轉(zhuǎn)讀之,不難得知香菜是適合做配角的,且是充滿文化味的配角。如果說一日三餐是舞臺劇,芫荽無疑是最出彩的配角。它獨特的形狀、色彩、味道、氣質(zhì),你叫它襯托哪個主角:魚、肉、羹、湯、冷盤,它都恰到好處??刹皇?,一盤魚一碗肉,缺那么一點芫荽,就不能畫龍點睛,再肥葷油香都變得慘淡寡味;要是撒上一小撮,整盤菜立馬帶上雅氣,倏忽間,完成從浮華到升華的轉(zhuǎn)變,就好似才子遇上佳人,兩相配伍,相得益彰,芫荽的清逸之氣消解著葷菜的腥膩之味,葷菜的浮奢之氣凸顯著芫荽的清遠(yuǎn)之味,令人咂舌回味。
一直以來,芫荽就這樣甘于扮演一個名副其實的配角——盡管內(nèi)心洶涌著那樣濃熾的芳香,默默地讓日子有居家的味道,生動、豐潤。就像種植芫荽的父母,他們被時代拂拭到邊緣,已回不到他們的光輝歲月,即便在小小的家里,都擺不上主角的地位,但缺了他們,我們的生活又會這么舒坦滋潤嗎?我們下班一回到家就有熱氣騰騰的飯菜嗎?我們的孩子會有人按時安全接送嗎?誰能忽視這樣的配角和點綴?誰能說這樣的佐料不能提味?
記不清什么時候喜愛上芫荽的?!侗静菥V目》上有它的身影,李時珍的語言權(quán)威簡略:“可消谷,補虛,治五臟”,讓人絲毫不懷疑它的藥用價值,不過,可以肯定自己絕不是因為這個而傾心的,因為青蔥蓬勃的生命,不會過早過多關(guān)注疾病與健康,人往往是在與時間拔河的過程中,當(dāng)時間的大手把年輕變成年輕過,把健康變成曾經(jīng)健康,才突然醒悟到健康的重要性的。依稀記得,這菜第一次出現(xiàn)在家里的餐桌時已讀初中,埋首書堆不問五谷的自己,當(dāng)時還誤以為是芹菜。但就是如此陌生的菜,不知什么時候自己已悄然接納并日啖不厭。也許,愛一道菜和愛一個人一樣,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記不清最初的緣起和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忘記具體的相遇場景和過往細(xì)節(jié),竟走到一塊了,且這般的情深意重,繾綣相守。
陽光遲遲,隔著陽臺的防盜網(wǎng),透過芫荽,灑下斑駁細(xì)碎的光,一如流年,影影綽綽……
2003年,寒冬,夜晚,泉州狀元街,在一家貴州砂鍋店吃著砂鍋粉絲,滾動的老湯,紅亮亮的辣椒油上,浮著細(xì)細(xì)碎碎的芫荽末子,濃釅的香氣從芫荽翠色微微的莖葉中裊娜浮動,眼里竟逼出微星的淚。我?guī)状斡蚶习逶儆懶┸据?,恐老板虧本,都忍住。我一邊吃得鼻涕撲哧哧流,一邊替老板?dān)憂,那么繁華的街面,一天要賣多少碗砂鍋,才能付得起店租?現(xiàn)在想來,那時滾動的湯面、浮動的芫荽香,以及心底深處翻動的濤聲,就像那晚閃動的淚光——是一個外鄉(xiāng)人對另一個外鄉(xiāng)人的感懷罷了。
多年前的每個冬季,母親早早就在屋后竹叢下把地翻得松松的,但不急著撒種。母親算好了時間,要讓芫荽長到春節(jié)時正好不老不嫩不長不短,為的是讓一個人好好享用,這個人便是姑媽。姑媽,一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在苦難中創(chuàng)業(yè),好不容易發(fā)家致富了,克服來自姑丈的阻力,不計報酬主動接濟娘家五兄弟的所有孩子讀書,自己卻克勤克儉、隱忍負(fù)重。她沒理由不被尊重和感激。母親種植芫荽,就是表達(dá)方式之一吧,因為母親知道姑媽愛吃芫荽。除了口袋空空,有土地,有種子,有力氣,有心思,母親堅信這土地能成就她的愿望。雖說“一畝園十畝田”,多費些工夫在所難免,可是看著母親掐指算好下種時間、留意早晚的氣溫、殷情澆水、精心施肥、勤健除草,一副百般用心的樣子,我便情不自禁地感嘆:這幾畦芫荽簡直是母親心頭的詩行,她細(xì)細(xì)雕琢,編織錦繡。
母親快樂的付出,緣于姑媽慷慨的付出。姑媽多年前突然掏出票子給我,那是苦巴巴等錢讀書的日子,這場及時雨,我能不在意和珍惜?生命中善意的突然和良性的意外,只有自己知道有多么喜歡,因為當(dāng)初我是那樣的努力,教室熄燈后的蠟燭應(yīng)該見證過奮斗的光陰故事,只不過,蠟燭流著淚向下,我流著汗向上。姑媽的支援經(jīng)年累月不曾中輟停頓,漸而成為習(xí)慣和必然,她掏錢的背后是掏心、掏肺,是飽滿淋漓的愛,有這樣承享和感受的不止是我,還有我可愛的一溜堂兄弟姐妹,他們誰也不肯辜負(fù),踩著姑媽鋪設(shè)的人生轉(zhuǎn)好的臺階,接力般地成為大學(xué)生。
春來芫荽香啊!芫荽香了,姑媽就來了。確切說,姑媽來了,芫荽就香了。因為我們一直等著姑媽,芫荽也按照母親的把控不疾不徐地赴約,沒有早一天沒有遲一天。母親凍紅的手在細(xì)細(xì)挑揀,清洗,那是一莖莖嫩芽初碧,鮮嫩得仿佛呵口氣就會融化成綠汁,別說吃了,光光看著,就是一種溫暖與熨帖。母親不容許它們夾雜著一片黃葉、一根細(xì)草或一粒泥沙,手都僵了,也不肯用溫水來洗,怕破壞芫荽的口感和味道。芫荽承載著她細(xì)密的心思和全家人無法言說的感恩。熱氣騰騰的大屋子,一家人團團圍坐,桌子中間的火鍋咕嘟咕嘟開著,姑媽顯然是喜悅的,夾一把芫荽浸到火鍋里一燙,半生半熟脆生生地吃到嘴里吞到肚,接著又夾一把,又夾一把,連連說,就這好!就這好!暖意,宛如火鍋里的水紋一樣漂開來,漂開來,一點點漫過大家的心頭。
如今,隔山隔水隔著歲月,卻依然時常想起姑媽以及姑媽吃芫荽的樣子。于我而言,芫荽的意象往往與姑媽的形象重疊。芫荽是喜陰的植物,在寧靜、清肅中,在不被關(guān)注的角落里心平氣和地生根發(fā)芽,凝成那股青翠和芳香。素樸而又隱忍的姑媽,默默用雙肩挑起夫家和娘家,她用自己的真情和付出,點綴、襯托、成就著我們,她擁有芫荽一樣的品質(zhì)和胸懷,人生自是流芳滴翠、香遠(yuǎn)溢清。
姑媽用她的行動告訴我們:一個人不在于擁有什么,而在于付出了多少。而母親,亦以幾畦芫荽教會我們惜情知恩,并盡其所能地報恩,其實這是一種間接的愛。直接的愛與間接的愛,表達(dá)方式不同,本質(zhì)卻一樣,珍貴,溫暖,直抵內(nèi)心。浮生悠悠,這些細(xì)細(xì)密密的愛,絲絲滲入骨髓,浸潤著向前的生命,正如芫荽,一年年,青翠盎然……
責(zé)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