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從睡眠開始。那是一段半夢半醒的關(guān)于年輕的記憶,夢醒時分,你竟還以為自己仍然是花季少年。在今早的夢中,你又夢見了馬金貴。你夢見你和馬金貴正在打籃球,你攔他沒有攔住,他一個三步跨籃,“哐”一聲,就把球砸進(jìn)去了……在哪里呢?在盤古鎮(zhèn)中學(xué)的籃球場上。這一點(diǎn)即使在夢中也不容置疑。
五十歲,你不再年輕了。你變得越來越愛回憶往事。馬金貴,馬金貴,馬金貴……往事里總有一個馬金貴與你相伴。
在晨光熹微中,你朦朦朧朧地看見了兩個共騎一輛大“金鹿”自行車的少年。騎車的馬金貴是個大塊頭,而你則像猴一樣坐在后貨架上。
馬金貴說:我要是個布袋,就能把你裝了。
你說:我有一個雄壯的司機(jī)。
自行車上了一條柏油大道。兩個少年去追趕鮮紅的太陽。自行車越騎越快,馬金貴那雙白球鞋轉(zhuǎn)成了兩團(tuán)白色的朦朧,就覺得黑黑的路面油一樣滾滾向后流淌。馬金貴大撒把。馬金貴大撒把的姿勢就像《泰坦尼克號》上的男主角:把兩個手臂平伸開,仿佛一只飛翔的大鳥。你嚇得一聲聲尖叫,頭皮發(fā)麻……
那是你們第一次出遠(yuǎn)門旅行。目標(biāo)就是百里之外的昌州。日上三竿的時候,你們歡呼著進(jìn)了昌州城。馬金貴自豪地說:我們也到了大城市里了!
這是一個比縣城還要大的城市。人多、車多、馬路寬,還有大高樓。你們站在樓底下,仰起脖子往上看,看得脖子都酸了。馬金貴說:這要多少棵大白楊樹接起來才能頂它高呢……
回來的時候天氣悶熱。西邊的太陽在綠野上懸著,遲遲不肯落下去。周圍一片死寂。青蛙和小鳥沉默了,魚兒不再打濺兒,就連路邊上的樹葉也一動不動。馬金貴把背心脫了,讓你給他拿著。你看見他后背上汗珠滾滾。這時候樹林后面升起煙一樣的烏云,很快就把將要墜落的太陽遮蔽了。突然起了大風(fēng),路邊的小樹被吹得幾乎彎到了路面。馬金貴把車把撒開了,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真涼快呀!忽然響起一聲炸雷,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只覺得大雁河的河面上像是猛地顫抖了一下。
你說:雨來了!
馬金貴說:蛤蟆背著個鼓來了。
你們哈哈大笑。馬金貴更加使勁蹬自行車,像是要和暴雨賽跑。你知道他是想在暴雨追上你們之前,趕到盤古鎮(zhèn)中學(xué)??墒沁€有十五里路,能逃過這場暴雨嗎?
盡管馬金貴把自行車騎得像飛一樣,但終于還是讓暴雨趕上了。第一顆雨珠落在馬金貴光脊梁上的時候,馬金貴哆嗦了一下,馬金貴嘻嘻地笑著說:還挺涼呢。接著就有萬千雨珠在馬金貴的光脊梁上蹦跳。雨下大了,天地間像織了一道雨的珠簾。河面上升起一層煙霧。
你說:咱避避吧。
不!馬金貴把大手一揮——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馬金貴像是在高聲朗誦課文。然而話音剛落,忽然一聲炸響,亮起一道白光,雨嘩嘩地下得更急了。雨打得你睜不開眼睛。馬金貴也是過一會兒就用手在臉上捋一把??伤宦暡豢?,低著頭躬著腰,臉像是要貼在了車把上,一下一下地蹬自行車。
……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兒,雨終于停了,黑暗中亮起了一片燈光。
雨盡管停了,但遠(yuǎn)處仍然不斷地打閃,傳來懶洋洋的雷聲。借著電光你看見馬金貴的頭發(fā)變成一縷一縷的了,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嗒雨水。
海關(guān)鐘聲悠悠地傳來,你眼前的景象瞬間消失……
青春一去不復(fù)返。你清楚地知道有些變化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年大學(xué)畢業(yè)你分到S報的時候,才二十剛剛出頭,實(shí)實(shí)在在是個青年。那時當(dāng)這種景象第一次在你眼前出現(xiàn)的時候,你還笑話自己,覺得挺奇怪:怎么總是想起這事兒來呢……一路風(fēng)雨,一路坎坷,一轉(zhuǎn)眼幾十年走過來了。現(xiàn)在你的頭頂禿了,血壓高了,又常常失眠,感覺精神大不如前了。
但不管你遭受過多少災(zāi)難,生活中發(fā)生過多少悲劇,那個風(fēng)雨的傍晚,那場風(fēng)雨中馬金貴勇往直前的景象,始終印在你的心里,你把它看作是激勵人生始終向前的一個象征。
于是這個景象的每一次的出現(xiàn),你都感到像輪胎充氣似的注滿了力量。你記得有一次你躺在病床上吸氧,你沮喪的認(rèn)為你就快要死了,你望著天花板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可就在這時候,那個景象出現(xiàn)了,你仿佛還聽到了馬金貴的聲音。在你和死神較勁的時候,忽然涌來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幫你掰開了死神的爪子——于是你死里逃生。近幾年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景象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了。你知道,你那日漸衰弱的身體,越來越需要外來力量的鼓舞了。
有一天你決定要去尋找馬金貴,你收拾了收拾就搭乘上了火車?;疖嚰柴?cè)顼w,你望著窗外的天空和大地激動不已。幾十年沒見馬金貴了,很快就要見著了——還有那個久違了的盤古鎮(zhèn),你怎么能不激動呢!你心里說,金貴哥,我要把我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和你暢談平生,問問你還記不記得那個風(fēng)雨的黃昏?
火車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你在武陽縣下了車。武陽縣離盤古鎮(zhèn)還有十八里。一輛白色的桑塔納“轎的”風(fēng)馳電掣般地把你送進(jìn)了鎮(zhèn)子里。走在盤古鎮(zhèn)的大街上,你感到小鎮(zhèn)很陌生,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似的。你走著走著,漸漸感到迷惑和慌亂。心里的疑問一重一重的:這就是我和馬金貴當(dāng)年上中學(xué)的那個盤古鎮(zhèn)嗎?怎么越看越不像呢?還有這些人,怎么面孔這么陌生呢?你行走的腳步漸漸變慢了,變得遲遲疑疑。
你問自己:我這不是做夢吧!
你打聽馬金貴,有人指了指那個富麗堂皇的小樓,說樓門前面的那個婦女就是他老婆。他老婆牽著一個剛剛會跑的孩子。孩子說:姥姥,到那邊去!你過去一說,他老婆就把你領(lǐng)進(jìn)了家,接著就打了馬金貴的手機(jī)?!班粥?”車?yán)纫豁懀R金貴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高聲大嗓地喊:是夏惠兄弟吧!你可把我想死了!你們的手握在一起,搖晃了又搖晃,親熱得了不得。馬金貴端詳你半天,末了感嘆一聲:咱都老了……是呢,你說,這都好幾十年了。說著馬金貴就拉你進(jìn)了一家裝修得挺豪華的大酒店。在大廳里,馬金貴腆著個肚子,挺挺地走,很深沉的樣子。那些人一見馬金貴,都恭恭敬敬地站起來,異口同聲地喊馬總。一位小姐滿面春風(fēng)地迎過來,說:馬總樓上請。進(jìn)了樓上的一個單間里,你們坐下,小姐垂手而立,笑吟吟地望著你們。馬金貴先點(diǎn)一支煙。一口噴出來,就問:小邢在家嗎?小姐說:我們邢老板出去了,有什么事,馬總您盡管吩咐。馬金貴說:給我們弄幾個最拿手的菜,告訴“豆子”,就說我來了,讓他親自掌勺……說著回頭望你,問一句:咱喝什么酒呢?你說:隨便隨便。馬金貴說:要我說咱別喝茅臺了,醬香型的,那忒沖……咱喝五糧液吧!你說好好。馬金貴把手一揮:安排去吧。小姐轉(zhuǎn)身剛要走,馬金貴把她喊住了:喂,要一個陪酒的小姐,最漂亮的……喂,小羊在嗎?你慌了,你說可別可別,咱今天為的是說話。馬金貴壓低聲音說:兄弟,你不好這個嗎?你使勁兒搖搖頭。馬金貴就哼哼唧唧挺不情愿地說:……那就算了。
一會兒酒菜上來了,你和馬金貴就喝起酒來。喝了一會兒,馬金貴的臉就耷拉下來了。馬金貴說:還缺個菜呢!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了一下,站在一旁斟酒的小姐慌慌張張地就跑出去了,回來說:對不起!師傅說沒有金蟬了,問換一個菜行不?你心里說這怎么能不行呢!可是馬金貴說不行。馬金貴指了指你,問小姐: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小姐笑著說不知道。馬金貴又問她:你知道咱省里有個省委不?小姐笑著說:省委誰不知道。馬金貴接著又問:你知道咱省委有個馬書記不?和我同姓。小姐說:那誰不知道!接著馬金貴指指你:記者!我小時候的同學(xué),常跟著馬書記寫報道!你說說,他跟馬書記走南闖北的高接遠(yuǎn)迎的,什么沒有吃過?!你說:這就挺好,你別再麻煩了。不行!馬金貴脖子一擰:就咱老家的這個‘食根兒’(蟬的幼蟲),它還稀罕點(diǎn)兒,可你們又說沒有了。小姐一攤手,說真沒有了,很為難的樣子。你說沒有了就算了。不!馬金貴的臉一沉:讓“豆子”派人到鎮(zhèn)上挨家挨戶的給我找去……我就不信這么大一個棋盤鎮(zhèn),就弄不出來一盤子“水煮金蟬”!你覺得馬金貴過分了,小姐一走你就說他,馬金貴說你不在乎我在乎……不是你哥哥我喝了兩盅酒,在這兒說大話,我說讓它明天關(guān)門它就得關(guān)門……嘿,你別說,過了一會兒,“水煮金蟬”還真的上來了。馬金貴說:怎么樣?然后搖動著筷子又說:不能慣下他們這毛病!這還了得……他們就是不聽他爹的話也得聽我的話。
這就是那個馬金貴嗎?你覺得他是那么陌生,好像眼前這個馬金貴和當(dāng)年的那個馬金貴不是一個人似的。你很想把當(dāng)年的那一段找回來,于是你說:金貴哥,當(dāng)年咱倆共騎一輛自行車去昌州,回來的時候下了大雨……你還記得這個事嗎?馬金貴漫不經(jīng)心地說,噢噢,有這個事吧,我不大記得了……你剛想繼續(xù)往下說,喚起他的記憶,可是馬金貴很快就從腰里掏出了手機(jī)。馬金貴一邊撥著手機(jī)號,一邊說:光咱兩個喝沒意思,找個樂兒,叫小羊過來。馬金貴剛一打完手機(jī),小羊就笑嘻嘻地進(jìn)來了。小羊是個尤物,豐乳肥臀,面若桃花,眼中含情,是那種讓男人一見就有念頭的女子。馬金貴一見小羊嘴一咧,眼就瞇縫起來了,說:坐下坐下,幾天不見還怪想得慌呢。小羊說:我還以為你上回生了我的氣,從此不再理我了呢。馬金貴說哪能呢,就拍拍小羊那圓圓的屁股。小羊就扭扭身子笑了。小羊站起來,提起了酒壺:咱怎么喝呢?……我來晚了,先喝為敬。說著就一連干了三杯。隨后就讓你和馬金貴,你和馬金貴就把門前杯都干了。小羊繼續(xù)讓,馬金貴高低不喝了,馬金貴抓過來小羊的手,一下一下地捏搦著,笑著說:你唱個歌我聽聽,我就把這一杯喝了。小羊扭扭地走過去,拿起話筒就唱起來——
你的冷漠我不要/這真讓我煩惱/我輕輕地走近你/你卻要逃避/好像我真的犯了錯/你不要這么做/我要你靠近我抱著我/好好愛我/我會給你/我會給你所有的快樂。
小羊唱罷,笑指著馬金貴說:你把酒喝了吧。馬金貴說:你再唱個好的我就喝。小羊說:這還不好嗎?不好,馬金貴說,你沒把我的心唱癢癢就是不好。小羊就笑著捶馬金貴。
小羊說:咱們劃拳吧。小羊一說劃拳,馬金貴忽然嘿嘿地笑了。你問他笑啥哩?馬金貴說他想起了一個人。接著他問你:你還記得這鎮(zhèn)子上的郭六不?你說記得,不是那個疤瘌眼嗎?劃拳劃得挺好,當(dāng)年還教我們劃拳,那時候喝不起酒,誰輸了喝口涼水,輸?shù)梦覀兌祭亲印糜辛辶税伞l(fā)了,馬金貴說,大發(fā)了,少說也得有個五六百萬……可說著說著,馬金貴就笑噴了嘴,馬金貴說郭六進(jìn)大酒店一見漂亮小姐,他那疤瘌眼就笑瞇成一條線,光是巴咂嘴。人家問他巴咂嘴咋哩?郭六說,毛主席那時候不行,可咱行,如今行了,咱又不行了,唉……長嘆一口氣就搖頭,搖得像咱小時候那貨郎鼓一樣。哈哈,哈哈,你們都笑了,小羊笑得左搖右晃喘不上氣來,一下子倒在了馬金貴的懷抱里。
說笑了一陣兒,馬金貴忽然嚴(yán)肅了。馬金貴說:兄弟,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你說什么大事呀?馬金貴說:我把老人家的墳給修了,修得那個好啊,那就別提了……小羊也說修得好,還夸馬金貴是個大孝子??墒悄銓κ裁葱迚灥氖聝焊静桓信d趣,你還是說那個騎著自行車冒雨往家趕的事——我坐在后貨架上,你馱著我,你在風(fēng)雨中騎著自行車往家趕,那雨下得挺大……那不會吧……馬金貴說,我們會那么傻,下大雨了也不找個地方避避!你說是不,兄弟?他拍拍你的腿。你想進(jìn)一步說說當(dāng)時的情景,喚起馬金貴的記憶,可是馬金貴的心壓根兒不在這上頭。后來,馬金貴見你對這事兒不熱心,怕冷了場,于是就說:咱劃拳吧。他捋捋袖子把胳膊伸出來,就和小羊劃起來,五魁手呀八仙壽呀三星照呀的亂叫。小羊常好出個“蘭花指”,你說二她就變?nèi)?,你說三她就變成二,專為了湊別人的“點(diǎn)”,把個馬金貴弄得挺郁悶。馬金貴咕咚咕咚地一連喝了十來個,直喝得臉紅脖子粗,舌頭根子發(fā)硬,擺擺手說:不……不,不來了……小羊要跟你劃。你說你不會。小羊說:不會可得喝八個……說著就把你的門前杯斟滿了,端起來讓你。你說不會劃拳就罰酒這沒有道理。馬金貴也是喝得有點(diǎn)兒多了,仗著酒蓋臉,大呼小叫地說:小羊,他不喝你給他臉上“蓋鋼印”!再不就讓他喝個“口子酒”……你說別鬧了別鬧了。心里說這“五糧液”就夠好的了,還換什么“口子酒”呢?正在你愣神的時候,小羊端起你那杯酒就喝了,然后一騙腿兒騎在了你的膝蓋上,摟住了你的脖子。你慌了,你光一個勁的“唔唔”的驚呼。還沒等你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呢,小羊一下子就跟你親了嘴,把那一杯酒送到你嘴里去了。送完她還逗逗你——舌頭像“不棱不棱”的魚尾巴一樣,在你嘴里不棱了幾不棱。這一切來得如此迅速,讓你猝不及防,你覺得渾身不自在。馬金貴哈哈一笑,拍拍你的肩膀:夏惠兄弟,不是哥哥說你,別看你是省里的大記者,能跟省委書記說上話了,可是……可是思想不解放呢……
馬金貴喝多了,變得挺客氣,話也稠了。馬金貴握住你的手,很動情地喊了你一聲兄弟,然后說:你比我強(qiáng)啊……你有個兒子,俗話說,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呢,兩個閨女,沒出息!你說男孩女孩都一樣。一樣?馬金貴說,一樣怎么還有窮富呢?那怎么會一樣呢?!兄弟呀……馬金貴拍拍你的腿,哥哥沒有男孩,你說哥哥這個好幾百萬的大富翁當(dāng)?shù)眠€有什么勁?錢多……錢多又有什么用!錢又不會叫爹!還有那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啥的,也不過就是一頂紅帽子,花個錢就能弄一頂……你說是不?你說金貴哥你喝多了。不多一會兒,馬金貴的脖子擰了擰。這時小羊捅捅你,給你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你不要戧他。馬金貴搖晃了搖晃你的手,又說:……實(shí)事求是地說,兄弟,這沒有個男孩還真不行。前幾天你嫂子一出大門,從街對面“嘩”一聲潑過來一盆水,差一點(diǎn)兒沒有潑到你嫂子身上,你嫂子剛想發(fā)急,不料一看是我小叔。你嫂子就說:叔,你怎么往我家門前潑水呢?你說我小叔說啥?嘿,他說——媽的個×,往后還定不了是誰的呢!要是別人我能讓?我不拿大嘴巴子抽他,算對不起他……再說他們也不敢呀!可他偏偏是我小叔,你說你拿他怎么辦吧?!你說:告訴他,讓他往后別往門前潑水不就是了。沒有這么簡單!馬金貴說,關(guān)鍵是我沒有兒子……說完,就低下了頭,像是一個被雨淋了的雞,變得無精打采。你看他快醉了,就說:金貴哥,咱不說這個了,好不好……咱還是說說當(dāng)年咱們冒雨從昌州回來的事吧……那大雨下得像瓢潑的一樣,你騎著自行車帶著我,沖著天空高喊: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那時候你真勇敢呀……什么什么?馬金貴抬起了頭,瞇縫著眼瞧你,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下著那么大的雨,我還喊“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那我不成了二百五了嗎!這怎么可能呢?!金貴哥,不是說你二百五,你說,是說你當(dāng)時很勇敢……算了算了,馬金貴說,兄弟,咱別說這了,都過去這么多年了,老說老說,還有啥意思,再說也絮呀!咱說點(diǎn)兒別的……其實(shí)呀……看風(fēng)水的先生說我家那墳人煙旺著呢,保證有兒子……可是我尋思這風(fēng)水也管不了科學(xué)上的事……糟就糟在我已經(jīng)“結(jié)扎”了,這可怎么好?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就罵他老婆:熊娘們,那年叫“結(jié)扎”去,她說她怕開刀,非讓我去……你看弄成了個這!我日她娘,要在舊社會我早休了她了,可是現(xiàn)在我那閨女都成旗號了,你動不了她!小羊沖你擠擠眼,湊在你耳邊說:這些天他一喝酒就提這事,醉了還哭呢,你勸勸他吧。于是你勸他不要光想這件事,該多想想公司,想想家人和孩子。要不……你說,咱就再拉拉那回從昌州回來的事,我每一次想起它來,就會增添許多勇氣……馬金貴說:兄弟,你你……怎么凈提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呢,這這……這都多少年了……不說了,不說了……小羊摟住了馬金貴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像哄孩子似的哄他。這時馬金貴又握住了你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兄……兄……兄弟,哥……哥求你一個事……你說:你說你說。這時馬金貴眼里忽然放了光,說話也不結(jié)巴了。他說:兄弟你在省城大醫(yī)院里認(rèn)識的專家多,你讓他們把哥哥的“精索”給疏通了吧。哎呀,你說,這,這,這可不行!怎么能不行呢?馬金貴一拍肚皮,哥哥有錢……再說你我從小的同學(xué),好朋友,哥哥求你個事你不辦?!你看這樣僵下去無法了局,于是就說:我回去給你問問吧……馬金貴一聽高興了,踉踉蹌蹌地出去了。他一走你就問小羊:他老婆看上去也得五十多歲了吧,還能生嗎?小羊說:夏記者,這你還不懂嗎?!這年頭只要有錢,找個“娃娃模”還困難嗎!有愿意當(dāng)“代孕媽媽”的,十來萬塊錢就行……
話音剛落,馬金貴就進(jìn)來了,一見面就把一大疊百元的票子擺在了你面前。馬金貴說這是一萬塊錢,你先跟他們接觸接觸,不夠你打我的手機(jī),我開車再給你送去。你說可別可別,逃跑一樣出了酒店……
在鎮(zhèn)外上了汽車;汽車徐徐開動了,盤古鎮(zhèn)離你越來越遠(yuǎn),然而你卻并沒有多少留戀。忽然你覺得舌頭尖兒麻酥酥的,你大吃一驚:哎呀,這要傳染上艾滋病了可怎么好!那個小羊可不地道……于是你深悔來此一行;那失望和懊喪的情緒,像陰云一樣在你心里籠罩著,揮之不去,給你增添了新的煩惱。
路在向前延伸。這是一條新路。你抬起頭望了望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