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細微的聲響在屋子里來回搖晃,起初我以為是煤塊燃燒的聲音,頂棚上映出了兩塊橘紅色的光斑,它們互相追趕,不停地變幻著位置。揭開爐蓋,里面是滿滿的長條形火塊,細碎的火花從縫隙里鉆出來,歪著脖子擠進了煙道。長條火塊周圍包裹著沸騰的煤,它們緊緊擠在一起,不細看分辨不出,父親又在燒泥網(wǎng)墜了。
泥網(wǎng)墜是父親這一代才開始用的。父親年輕時就愛琢磨,那年剛開春,他推出獨輪車,架上兩只柳條扁簍,拇指粗的藤條擰成了麻花,透出一股精神勁兒。他站在車前喜滋滋地看了一陣,叫我坐在其中一只扁簍里,他推起了獨輪車,經過門樓時,門樓細長條的黑色投影猛沖過來,從我臉上飛跑過去,晃得我睜不開眼,這碩大的黑色猛獸過去后,去往南山的大道已經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了。
獨輪車碾在土路上吱吱響,不時碰到突起的石塊,我在車上來回直晃,父親脖子上挎著袢帶,隨著車的走動,磨來蹭去。土黃的條紋,已經分不清是雨水、汗水和陽光的痕跡。我注視著袢帶,它正打磨著父親并不粗壯的脖子。我第一次這么深情地望著父親,這一時刻,一股豪情在小小的身體里長大,水一般地漫溢,長長的路一下子變短了。當獨輪車停下時,父親的臉上滾動著一顆顆汗珠。
來到南山北坡,我從車上跳下來,滿山追兔子去了,回來的時候,父親正用鐵锨拍打扁簍里的土,拍得很賣力氣,兩簍土像條石一樣瓷實,父親還沒有停,細嫩的紅土變得鏡子面似的,他才讓我上車。我看看光滑的土面,不忍心坐上去。父親一把把我抱上車。我坐在紅土上,生怕從上面骨碌下來,雙手抓住纜繩入了死扣。
一進村,天就黑下來。黑夜沿著墻腳樹根咕嘟咕嘟往外冒,父親加快了腳步。我閉上眼,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我對父親說,閉上眼覺得車子在往后跑。父親哈哈大笑,提起車把往后倒退,問我:現(xiàn)在覺得向前還是向后?我說:向前。父親后退時絆在石頭上,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一個扁簍的土灑出一小堆,我揪得緊,才沒掉下去。父親下出一身冷汗,額角有一滴汗被月光照得晶亮,他囑我千萬不要告訴母親,我用力點點頭。
冬季的多數(shù)時間,父親都花在這些紅土上面了。他在院里堆了一小堆紅土,頂部挖開,像個火山口。倒進水去,小心地攪著,升起的氣泡被漩渦吸進去,緊接著,張開的巨口悄然倒塌了,一些干燥的紅土飛起來,在空中凝成了一朵朵紅絨花。
泥和好了,工作的地點就轉到了屋里。父親有一把短把兒的手錘,紅泥用一小片綠線網(wǎng)蒙好,開始了漫長的捶打。手錘忽上忽下,窗欞也跟著發(fā)出細微的顫音,手指放到上面去有些發(fā)麻。冬季近海封凍,不能出海捕魚了,父親心里憋著一股勁,也把所有的氣力全砸在泥土上。直到摁不透,泥土就算砸瓷實了。父親在光亮的平面上不住地撫摸,招呼我下炕來看,我在炕上賴著不愿挪窩。
窗戶上映進來半個月亮,周圍裹著一圈紅色的光暈。我指給父親看,父親說,明天要起大風。最后,泥塊變成了泥餅,父親拿刀割成細長條,然后斷成一塊一塊,攤在地上晾著,吩咐我不要踩著了。我蹲在旁邊看,只見這些泥塊大小相近,新割出的棱角直上直下,四面立陡,讓人望而生畏。
第二天早上果然起了大風,父親把爐火調旺,挑開燃燒的煤,在爐子中間掘開一個坑,他斂起半干的泥塊往爐膛里扔,忽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兩個泥塊變了形狀:一個變成了尖嘴叉尾的魚形,身上還有些交叉的斜道兒,像是魚鱗的樣子,另一個兩端翹起,頂部有凹陷的深槽,分明是條船。父親知道是我干的,一齊扔進了爐火中。一家人吃過了早飯,已經燒得透明的泥塊可以出爐了。它們和燃著的煤塊已經沒有什么區(qū)別了,通身是半透明的紅色,冒著不易察覺的藍火苗,扔在地上后,明亮的紅頓時暗下去,逐漸變黑,最后變成磚紅色。我一眼就望見了泥魚和泥船,先拿火筷子夾出來,擱在墻腳晾著。最高興的還是父親,他又收獲了幾十個泥網(wǎng)墜。它們已經逐漸冷卻,父親從我手里接過火筷子,把泥網(wǎng)墜擺成整齊的行列,橫著數(shù)了數(shù),然后又縱向數(shù)了數(shù),他心里早已算出了那個總數(shù),樂得合不攏嘴。這些泥網(wǎng)墜像磚頭一樣的顏色,或者說,他們就是一個個小型的磚頭,勻稱地碼在地上。
紅土燒制泥網(wǎng)墜是父親的發(fā)明。早年間人們用的是鉛墜或者鐵墜,拴在網(wǎng)上倒是穩(wěn)當,能把網(wǎng)的下擺牢牢進泥里,然而用不長久,就銹壞了。父親的泥墜一出,至少能用十年,這一帶的漁網(wǎng)紛紛改成了泥墜兒。那次父親帶著我去了趟南街,街面上晾著好多漁網(wǎng),咸腥氣和魚蝦腐爛的氣息堵住了街道。我們彎著腰艱難地走著,父親指著地上攤開的一掛網(wǎng)對我說:你看這些網(wǎng)墜,都燒壞了。我走近細看,網(wǎng)腳上的泥網(wǎng)墜青一塊紫一塊,是火候不到,禁不住也跟著揪心起來。那些網(wǎng)的主人見父親來,硬擠出一個笑,比哭還難看,有的人低頭忙別的,也有的人老遠望見父親,起身抱著漁網(wǎng)回家了。父親一路走一路嘆氣,從口袋里掏出兩個橘紅色的泥網(wǎng)墜,托到我面前:你知道嗎?好成色都是這個樣的!我心里嘀咕:終究都是往水里扔的東西,誰會去在意成色,還不都是閉著眼那么用?有幾次我要對父親說,可都忍住了。
父親口袋里開始揣著泥網(wǎng)墜,是在那次大戰(zhàn)之后。在黑風口那片灘涂,兩個外鄉(xiāng)人看父親這邊捕魚多,動手來搶,三個人在灘上用船槳打了起來,父親招架不住,漸漸落在了下風,可巧他那天剛補完網(wǎng),兜里還剩幾個網(wǎng)墜,他朝上揮槳招架時,沉重的衣角像一只小手,輕輕朝下拽了一下,這一拽提醒了父親,他伸手抓了一把泥網(wǎng)墜,劈面扔到其中一個外鄉(xiāng)人的臉上,那人疼得大叫,另一個也被鎮(zhèn)住,瞬間轉變了劣勢,居然反敗為勝。從那以后,他就網(wǎng)墜不離身,時常拿出來把玩,這些都是他的精心之作,紅土的芬芳在他的手掌心彌散開來。通常情況下,幾個網(wǎng)墜把他的上衣抻得筆挺,沒有一點褶皺,他兜里揣著網(wǎng)墜的時候總是衣服挺括,容光煥發(fā)。
以后的許多年,家里網(wǎng)墜已經多得用不完,可父親還是不停手。我看見院墻根堆著一大堆泥網(wǎng)墜,和一小堆蛤蜊皮混在一起,還夾雜著生火用的柴草,層層疊疊,眼看快要攀上窗臺了,它們來自父親臻于完美的流水線般的手藝,神旺氣足,堅硬無比,卻又輕而易舉地被棄置了,多像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以及與之相關的枝枝蔓蔓。
十八年過去了,我終于感受到了父親難以排遣的寂寞。長久的清貧生活下,似乎只有專心做泥網(wǎng)墜才能減輕他內心的沉重。許多個夜晚,他在切割泥塊,未動刀之前他已經算出了這次的數(shù)目,刀鋒的每處轉折都了然于心,順暢的直線從他的刀尖上流出來,綿綿不絕。那一刻,他仿佛逃離了瑣碎的生活,紫紅色的燈泡下,他在埋頭工作,那是他一生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