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是臉這塊柔軟的地皮上長出的黑森林。我這樣說,你就知道我指的是青年和中年的胡子。到了老年,胡子泛白了,像鹽堿浸泡透了,那是棲滿了鳥群似的雪花。
說到底,胡子和森林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森林越長越老,越老越稀罕,最后干脆成了原始森林,周遭遍插法律保護(hù)的藩籬;胡子越長越長,密不透風(fēng),沒有一根可以成材,有人害怕埋住了臉和眼睛,看不見路和人,慌忙斫了了事,卻不知幫了它的忙,它更加得寸進(jìn)尺地再生瘋長起來,最后迫使我們繳械投降,不得不每天拿出時間為它打工,修枝剪杈,像個不知疲倦的園丁。
我對胡子最初的記憶,來自大胡子叔叔。他是我父親的一位同事,生著滿臉的絡(luò)腮胡,一副浪跡天涯的虬髯客模樣。那時他還是個單身漢,喜歡逗著我們這些小孩子玩,見了面就將我舉過頭頂,用胡子扎我嫩嫩的小臉蛋,他的胡子又密又硬,來回摩挲過水豆腐似的臉蛋,又癢又痛,卻沒有任何聲響??梢韵胂?,一根堅硬如石的鋼針,一下子扎進(jìn)柔軟似水的豆腐中,是不會有任何聲響的,即使有,也極其輕微細(xì)小,就像微風(fēng)中頭發(fā)絲與空氣肌膚相親發(fā)出的響動,是你我的肉耳捕捉不到的,但最后終于出聲了,“哇”的一聲,長長的像晚會上那種拖地長裙,那是我憋不住的哭聲。大胡子叔叔得意地嘿嘿直笑,為了自己樂此不疲的惡作劇,似乎更為了自己男子漢的力量和硬度。
讀高中時,不經(jīng)意間照鏡子,我猛然窺到自己嘴唇上方和下巴間鍍上了一層茸毛,淺黃色的,又細(xì)又軟,像剛孵出來的小雞身上嬌嫩的毛兒,又像斜陽漏下的一抹無力的余光。我開始長胡子了,那一瞬間的感受就像一株小草似的秘密,終于在經(jīng)歷拱背彎腰后挺直身子站到了陽光下。很快有人告訴我這初生的茸毛不能刮,要任其生長,刮了再長出來就又黑又硬,而且越長越快,勢不可當(dāng),你也就要告別少年進(jìn)入青年了。那茸毛漸長漸多,打了卷兒,連成了片,我有些怕它這樣無休止地長下去,有一天會遮住我本已近視的眼睛,讓我像個摸象的盲人受人愚弄也自我愚弄,這樣想著忍不住要到理發(fā)店刮個干凈,落個“白茫茫大地”。修長靈巧的剃刀在師傅手中就像小李飛刀,貼面一趟趟地旋轉(zhuǎn)掠過,每一回刀光閃爍,一蓬茸毛就迎刃落下,無聲無息,也不覺得疼。等到師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聲“好了”,我看看鏡子里表情有些滑稽的自己,剃刀掠過的地方留下了些星星點點的毛孔,泛著青澀的痕跡,一次沒有硝煙的剿殺收兵了,我的少年時代被那些紛披如絲如縷而落地?zé)o聲的茸毛埋上了,就像雪落無聲埋上了那些人、鳥或獸烙在大地胸膛上的記憶一樣,我一下子覺得自己長高長大了。
刮過的臉不再是處女地,長不出初生的茸毛了,齊刷刷地躥起來的是又密又硬的黑森林,而且生長速度驚人,屬于那種再生速長林。我更加害怕它稠密而有力的手臂胡亂揮舞,封住了我的臉和眼睛,不得不頻繁地出入理發(fā)店,以一張張鈔票買通師傅幫助我伐倒它們,卻不擔(dān)心有人告我縱容毀林。每逢這時,師傅先將一塊熱氣騰騰的毛巾貼在我臉上,捂住我的口,他總是千篇一律地以這種方式來焐熱和感化那些桀驁不訓(xùn)旁生逸長的森林。熱氣氤氳盤旋上升,他冷峻如剃刀的臉如臨大敵,攥著剃刀用力地在墻上懸掛著的粗糙的磨刀布上下蹭了幾下,開始了一天第N次的收割。他是一個技術(shù)熟練的收割機(jī)手,神情專注地駕著機(jī)器,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為生活刪繁就簡,祛冗除雜。剃刀與臉親密接觸,攬著臉跳著貼面舞,舞步流暢而輕快,那些被熱情焐透和感化的森林在舞步到處應(yīng)聲倒下,我分明聽到森林不停地組織抵抗,有些甚至奮力拔起自己撞向刀刃,但舞步自負(fù)得就像踩在一毯柔軟的茅草上,森林這才發(fā)覺它們早已著了道兒,熱情讓它們喪失了警惕,滿腔悔恨地做了刀下之鬼。舞步越跳越快,它們不停地被席卷著倒下,抵抗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徒勞的,它們終于潰不成軍了,舞步毫不心軟地勇往直前,所至處寸草不生,夷為了平地。這情景有些像收割麥子或水稻,但我卻聽不到麥子或水稻被腰斬時的那種哭泣或嚎叫,或許那些森林已經(jīng)欲哭無淚,嗓子啞了。
被熱情焐透和感化的森林與剃刀之間的戰(zhàn)爭,是沒有懸念的抵抗,是絞肉機(jī)與肉之間的狹路遭遇,這總讓人有些失望,甚至喪氣。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幫著森林逃避了熱情的焐透和感化,剃刀同樣與臉親密接觸,攬著臉開始跳貼面舞,但這次舞步滯澀而艱難,拖泥帶水,像陷進(jìn)了沙漠和沼澤。森林頭腦清醒,意志堅定,頑強(qiáng)地組織抵抗,甚至用頭顱去碰擊刀刃,濺開了熱血似的火花。舞步每向前一步都很困難,它困惑地向刀刃求援,刀刃裹挾著舞步沿途不斷遭遇伏筆與懸念,刀尖叫著卷刃了,在它冷酷的鐵蹄下,森林們?nèi)匀粎⒉畈积R地挺直了腰桿。嗜血的刀飽吸了鮮血,那是我的血,它像一只貪婪的蚊子,扯一張砂紙赤腳打磨過我的臉,粗礪的感覺有些像走石飛沙摔打著我,幾乎同時,一塊玻璃在我體內(nèi)訇然炸碎了,紛飛的透明的渣子像星星嵌滿了我孤獨(dú)的內(nèi)心。
這是我唯一一次自虐式的試驗。從內(nèi)心開始,我背叛了自己的肉體,與誓不兩立的黑森林同謀抵抗刀鋒與舞步的圍剿,我們兩敗俱傷了,麻木讓我忘記了疼痛,刀鋒也在與肉體的短兵相接中,認(rèn)識到柔軟如宣紙的血肉有時也會變成一張粗礪的砂紙,奮不顧身地阻撓住狂妄與傷害,將內(nèi)心反復(fù)打磨得堅硬如鐵。
但,明天清晨,剃刀又將與我的臉跳起貼面舞,它圓熟的舞步優(yōu)雅放蕩,正在收割一頓豐盛的早餐。
掙脫夏天
兒子是個頑主。他的調(diào)皮搗蛋是一種天賦。當(dāng)?shù)厝诵稳葸@類孩子,說是搗出了花兒,意思是能,玩得出彩,與眾不同。
臨吃午飯前,他說下樓去玩一會兒,一轉(zhuǎn)身的工夫,他就回來了。這回,是聲音先進(jìn)門了,我說的不是他的聲音,而是真真切切近在咫尺的蟬鳴。他一臉晶亮地進(jìn)得屋來,高舉著一只蟬,興奮地說:“爸爸,我逮了一只知了?!蹦巧袂榫拖衽e著一張滿分卷子向我邀功似的。
兒子總是以這種方式出其不意地伏擊著我的想象,有時是一只左右搖擺著大肚子的螳螂,有時是滿滿一火柴盒各種顏色的瓢蟲(他能準(zhǔn)確地根據(jù)它們背上的星數(shù)辨出誰是益蟲,誰是害蟲),有時是三兩只轉(zhuǎn)動著大腦袋的蜻蜓,還有時是幾只舔過亮晶晶的涎線的蝸牛,這些將聲音隱藏得很深的小東西,在龐然大物似的兒子手下,乖乖束手就擒當(dāng)了“俘虜”。這次,他居然“俘虜”了昆蟲樂隊中的“首席歌手”。
我沒問兒子是怎樣捉住這只知了的。小時候,在夏天,明晃晃的太陽像項圈箍緊了天空,大地像一鍋攪不動的又黏又稠的粥,狗們耷拉下長長的舌頭,哈起熱氣騰騰的白煙,好像喘著一溜兒粗氣的火車頭。炎熱占據(jù)了生活的制高點,逼退了一切奔跑的聲音,譬如風(fēng)、雷以及雨。人像被塞進(jìn)了一列悶罐車?yán)铮恢稌r會被拉到啥地方去,想至此冷汗和熱汗一起刷了下來,甚至連身也不敢翻了。這時知了踩著炎熱的肩膀,站在它的頭頂,泊著陽光開始了自己的演出季。這是一場個人獨(dú)唱會,唯一的歌手是知了,它趴在幾乎被烤焦的枝葉間,不用誰報幕,也不要誰主持,旁若無人地歌唱不停;接著是集體大合唱,一棵樹唱了,另一棵樹也唱了,成百棵樹唱了,上千棵樹也唱了。從一棵樹開始,就像一粒小石子丟進(jìn)了水里,漣漪似的聲音探出千百條柔軟的手臂,抱住了千百棵樹,聲音的漣漪套圈似的越來越多,越來越遠(yuǎn),終于成波、成濤、成海洋了,天地的動與靜都一統(tǒng)在鋪天蓋地的蟬鳴中了。
說實話,我并不喜歡蟬鳴,以我淺薄的音樂常識,我知道有三種唱法,蟬鳴應(yīng)該歸于哪一種呢?民族嗎?這唱法似乎不是吾鄉(xiāng)吾土獨(dú)有的,就像天下烏鴉一樣黑,這兒的蟬鳴應(yīng)該與大洋那邊的是一樣的,這或許是知了家族聲音上的胎記,是一個老祖宗口頭代代傳下來的。通俗嗎?也許是。它的根扎在泥土下面,等到爬上了樹梢,身上還簌簌抖不掉土渣,張開嘴似乎誰都聽得懂,就是簡單而復(fù)沓的幾個音節(jié):“知——了”,但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聽了感受卻不同,沙漠中孤獨(dú)的旅人聽出了“我渴,我渴”,熱戀中戰(zhàn)栗的男女聽出了“我冷,我冷”,白發(fā)送黑發(fā)的慈母聽出了“我苦,我苦”,遭讒被誣羈押牢獄的駱賓王聽出了“我冤,我冤”,坐擁山林閱經(jīng)調(diào)琴的王籍聽出了“我靜,我靜”,可見這歌聲入耳入心后就要因人而異,不好等而概之了。美聲嗎?更扯不上,那是畫眉、百靈之類巧嘴靈舌的賣弄。它雖聲音高亢,是昆蟲樂隊中的帕瓦羅蒂,但音調(diào)簡單而枯燥,似乎就是那么一兩個音節(jié)的無限重復(fù),反復(fù)炒了冷飯的,聽多了耳朵沒了新鮮感,磨出了繭子,也就打心里厭煩了。
有一次我坐在白楊林下,因為我覺得那是塊陰涼地兒,可以躲避林外的滾滾熱浪,但我錯了,無孔不入的陽光潑了進(jìn)來,揚(yáng)起了熱氣和塵土,無數(shù)知了鼓噪著唱了,像無數(shù)把鋸條來回鋸拉著我,間或還灑下幾滴清涼的水兒,那是知了餐風(fēng)食露的尿液。我恍然覺得自己要被鋸成兩段了,不能忍受的是那些鋸條都已經(jīng)銹跡斑斑了,誰也想不起來去擦些油或打磨一下,就那么鈍鈍地鋸著我,“嘎嘣”——那是我的神經(jīng)首先斷了,接著是骨頭——“喀嚓”。我終于忍受不了了,發(fā)瘋似的踹了某棵樹一腳,高高彈起的疼痛驚飛了一兩只知了,它們撲棱著翅膀拍打著陽光另棲高枝了,但這支大型合唱團(tuán)卻不會因為個別歌手的臨場脫逃或中途罷唱而有所遜色,繼續(xù)進(jìn)行著它們排演了一冬和一春的演唱。我憋足了勁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嗓子,這聲音與蟬鳴接觸的剎那,很快泥牛入海無聲無息了,那是被蟬鳴一口吞下了,它們愜意地咂巴著嘴唱得更歡了。在這陣容強(qiáng)大的合唱面前,強(qiáng)者與弱者,正義與邪惡,洪亮與喑啞,這些平時涇渭分明的聲音,都被淹沒了。人是多么渺小和脆弱啊,不光肉體,還有聲音。帶著這點疲憊的感受,我逃出了林子,但那合唱卻追隨我生活了一個長長的夏天。
現(xiàn)在,兒子捏著那只知了,屋里空調(diào)咝咝地吐著涼氣,猝然與這人造室溫相遇,它猛地打了個激靈,以為深秋到了,一下子停止了歌唱。兒子壓了壓它的腹部,它又唱了,但這是一種謹(jǐn)小慎微、努力討好我們的聲音。兒子剪去了它的翅膀,將它拿到了陽臺,反扣到了盆下。起初還能聽到它撲棱著光禿禿的翅膀,撞得鐵盆嘭嘭地響,就像當(dāng)初它在黑暗地下叩打光明之門似的,當(dāng)它明白鐵盆不是給它庇護(hù)的漆黑的大地,而是一張牢不可破的鐵罩時,它放棄了徒勞的掙扎,很快也隨遇而安了,因為它又開始歌唱了。
隔著鐵盆和緊閉的門窗,它的歌聲遙遠(yuǎn)而縹緲,像從最深的地下發(fā)出似的,靠近不了我們的生活。它對著鐵面無情的盆歌唱,這是一個人的自娛自樂,沒有了狂熱的陽光,沒有了柔軟的聽眾,也沒有了默契的伙伴,或許它在等待著鐵盆長出耳朵或開出花來,但鐵會開花或長耳朵嗎?
我們生活在恰到好處的室溫里,一早一晚打開門窗透透氣,那時知了不是還沒醒來,就是已經(jīng)與蟋蟀交接班了,是嚴(yán)嚴(yán)的門窗,厚厚的窗簾過濾了蟬鳴,將那些絲絲縷縷傳入我們耳朵的歌聲兌換作了輕微的鼾聲。
許多天后,兒子想起來打開了盆,知了已經(jīng)死了。從歌唱開始,到歌唱結(jié)束,一只知了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歌唱。它終于掙脫了那個汗津津的夏天,留下了最后的絕響與顫動,這使我想起同村的車把式白二臨上路前精神抖擻地甩開手臂揮出的那一記響鞭。
第二天就立秋了。
一枚預(yù)言方向的鐵釘
要從黔十萬大山中開出一條鐵路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柔軟的身體得不可避免地與堅硬的石頭狹路針鋒面對。
但當(dāng)一列火車穿過石頭的心臟,扯起一陣刺耳的汽笛,身體隨著山的走勢蚯蚓一樣曲折迂回,最終喘著粗氣經(jīng)過我們的生活時,它就像一條目的明確的線索,沿路串起了山里山外的情節(jié)與細(xì)節(jié),那就是記憶的路徑,也是生活的全部。
各種各樣的火車,有時漆成了春天的綠色,車廂上黑色的文字和箭頭簡明地指清了開頭和結(jié)尾,許多表情曖昧的臉濕漉漉地貼在有些臟的車玻璃上;有時是深夜的黑色,還有一塊塊墻皮大的鐵銹,有秘不示人的悶罐車,有敞開內(nèi)心的“棚車”,牛們羊們豬們被圈進(jìn)圍欄里,像插上了翅膀從我們眼前飛過,撒下了一串或幸?;蝮@恐的叫聲。那時滇南邊境上正進(jìn)行著一場自衛(wèi)反擊的戰(zhàn)爭,經(jīng)常有“棚車”拉著在綠篷布和仿真草皮下偽裝得很好的大炮和坦克轟隆轟隆地奔向戰(zhàn)場,這時九歲的我和伙伴們站在山坡上,興奮地指著駛過的火車:“看,大炮,坦克。”卻不知這列越跑越遠(yuǎn)的火車越來越近地靠近了戰(zhàn)爭,越來越遠(yuǎn)地疏遠(yuǎn)了和平。它漆黑的廂體上沒有黑色的文字和箭頭簡明地指清開頭和結(jié)尾,但歷史常識告訴我們,任何戰(zhàn)車都從戰(zhàn)爭開始,到和平收尾,這列身上有銹的火車也不例外。
無論啥樣的火車,都有起點和目的地,都會義無返顧地沖向前方,將我們撂在原地不動,仿佛我們是某盞燈或某個站臺一樣,這就是旁觀者的結(jié)局和下場。對那一條條目的明確的線索來說,我們不過是一個個微不足道的省略號,沒有我們火車照樣可以憑著記憶一往無前。
鐵路粗暴地斬斷了山路,冰冷的鐵軌鋪展了我們的想象,許多目光追隨火車向遠(yuǎn)方跑去,但最終被半路甩下撞得骨折了,誰也不知道匆忙趕路的火車內(nèi)心的感受,每天準(zhǔn)時上路,到站偶爾晚點還要拼命追趕時間的它們在時間和空間的平面上擦身而過,根本無暇思考,上帝也不會因它們而發(fā)笑。
我們很快跟著大孩子們學(xué)會了一種危險的游戲,那就是將一枚長長的鐵釘放在鐵軌上,聽任火車將其軋成一柄又扁又薄的“劍”。那些鐵釘都是嶄新嶄新的,剛從油紙中取出來,渾身上下還沾著油兒,在空氣中泛著明亮而幽藍(lán)的光,它們注定要在生活的某些關(guān)鍵部位發(fā)揮某些作用,迎接生命中某些能夠承受之重,但到了我們手上,就只有接受火車和鐵軌的洗禮,盡管這也是一種錘煉與重?fù)?,但與酣暢淋漓地穿木或墻而過相比,已經(jīng)失去了生活的本真,蛻變成了一柄刺不中生活心臟的扭曲之“劍”。
我和勝利一人拿了一枚鐵釘,豎放在锃亮得可以照出影子的鐵軌上,長長的鳴笛自北向南破空傳來,狂野的火車頭水牛一樣仿佛要掙脫車廂的韁繩沖了過來。我們本能地跳離了軌道,我在這側(cè),勝利在那側(cè)。
一眨眼的工夫,火車駛近了,笨重的車輪接觸到鐵軌裸露的身體發(fā)出了激動的轟隆聲。它掀起的強(qiáng)大氣流鼓蕩著我,我的衣服、褲筒、頭發(fā)甚至身體都蓄滿了風(fēng),像一只大鳥,把持不住了,馬上就要追隨火車飛了。我不錯眼珠地盯著那枚有些顫抖的鐵釘,它似乎有些害怕,又有些亢奮,轟隆隆的潮水卷起颶風(fēng)沖擊波一樣推著它,它不由自主地要拔腿向前狂奔。近了,近了,終于來到了。車輪毫不猶豫地軋向了鐵釘,我快活地叫喊起來,但立刻被轟隆聲湮沒了。車輪僅僅疑惑了一秒鐘,心想今天是怎么了?鐵軌光滑锃亮的身體上啥時多了一顆痣,這讓它多少有些不舒服,它甚至聽到了有極其纖細(xì)的血管爆裂的聲音,但沒有血,只有明亮而幽藍(lán)的光。不容它想下去,它已被慣性帶動著向前狂奔,緊接著車輪滾滾來了,一共十九節(jié)車廂。鐵釘被一次次地碾軋,血管一次次地爆裂。大約一分多鐘后,火車開走了,將我、勝利和那兩枚鐵釘撂在了原地。
我拾起了鐵釘,攥在手里像剛從高燒病人腋下取出的體溫計,還留著火車亢奮的體溫,和一朵滾燙的火焰?;蛟S它也曾想跟著火車的腳步向前跑,但在突如其來的力量面前,它像生了根一樣被焊在了鐵軌上,成了鐵軌的一個零件或一顆鉚釘。車輪像一個鐵匠,一次次地將它錘打、碾軋成了一柄扁扁的“劍”,它的角色被一次偶然置換了,從一枚實用的鐵釘變成了一柄滿足我們虛榮的鐵“劍”,這讓它有些喪氣,也有些困惑,仿佛弄不清楚自己的性別了,覺得自己的身份可疑起來了。
我和勝利一人站一側(cè),就像被火車拋下的兩只罐頭,茫然不知所措。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他面朝著火車開走的方向,我則面對著火車駛來的方向,那是一南一北兩個永遠(yuǎn)射不到一起的箭頭。
那兩枚鐵釘也是一樣,一枚銳利的傷口指向南方,一枚指向北方。
仿佛是生命中的一個讖語,為我們長長如鐵軌的生命亮起了一盞信號燈。后來,我和勝利,沿著鐵釘?shù)姆较?,一個到了北方,另一個到了南方,都坐著箭頭一樣飛馳著追趕時光的火車。
面對一切,我寧肯相信,是那一枚鐵釘,為我預(yù)言了未來生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