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在一篇小說里寫道:咣的一聲,春天來了??蓪ξ业艿軄碚f,咣的一聲,黑夜來了。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猜測,無法向弟弟征詢,因為他已經(jīng)成了植物人。我想象植物人一定是腦袋在瞬間里壞掉了,所有的神經(jīng)通道都短路了。一個什么感覺都沒有的人眼前除了黑暗還能有什么?
把我弟弟撞入黑夜的是一輛白色桑塔納。事情發(fā)生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在酣夢中被尖銳的電話鈴聲吵醒。往常周末我一般要睡到午飯才起床,反正我也沒事情干,不睡白不睡。盡管電話像警報器一樣聒噪,我也懶得去接,肯定不是找我的,再說我正憋著一肚子臊尿要去放。我母親說電話,她是在告訴我父親,因為家里的電話十有八九是找老頭子的,她接了也是當(dāng)二傳手。作為資深中學(xué)物理老師,老爺子退休后忙活著呢,小區(qū)老年門球隊的隊長,老年大學(xué)書法班的班長,市“關(guān)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兼職輔導(dǎo)員(很方便他當(dāng)家教賺私錢)。我父親說你沒有看見我正忙著嗎,老頭子正在頑強(qiáng)地焊他的搪瓷茶缸,那是他當(dāng)年上山下鄉(xiāng)時在挎包帶上拴過的,上面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八個紅字,即使?fàn)€成漏斗他也舍不得扔掉。我母親猶豫著拿起話筒,這時我已經(jīng)在廁所里痛快淋漓地掃射了,電話里說了什么我沒有聽見。等撒完尿回到客廳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母親背靠著墻壁幾乎站不住了,眼睛瞪著話筒驚恐得說不出話來,好像捏在手里的是一條蛇。我趕緊把她扶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朝父親吼了一聲:你也不管一管!他老人家這才抬起頭來,哦了一聲。在家里也就我偶爾有這個膽量,別人不敢。其實我以前也是不敢的,近幾年我的脾氣越來越壞了,煩的時候曾經(jīng)給老頭子吼過幾聲,結(jié)果他翻翻眼皮也沒有把我怎樣。不過這也只是偶爾為之,太多也不敢,因為我知道那是老頭子在心里可憐我。
老頭子把他焊好的茶缸直接拿去倒了開水,給老太太擱在跟前,老太太怕冷似的趕緊雙手把它捧上,好像是恩賜。我把那個還在晃里晃蕩的話筒抓了起來,難道它里面會有鬼叫不成?我聽到的是一個男人沙啞的聲音:喂,喂,怎么不說話呢?我沒好氣地說:嚎什么喪,嚎!他說請問你是楚亮亮的什么人?我立即警惕了,問:你干什么?我是他哥哥。那個人說:他出車禍了,在東門醫(yī)院急救室。
這本來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春天早晨,我弟弟卻被一輛小汽車咣地一聲從陽光燦爛直接撞進(jìn)了沉沉黑夜。锃白锃白的桑塔納車頭上粘滿鮮血,就像雪地上盛開著一坨玫瑰,這是肇事的證據(jù),跑不了的;同樣跑不了的還有交警從那個開車人嘴里測出的酒精記錄,他大概昨晚上一夜都在歌廳或酒吧。所幸這個男人還算有良心,沒有駕車逃逸(或者是現(xiàn)場的目擊者太多)。也所幸這個男人是一家效益不錯的國營企業(yè)的頭兒,賠償起來很主動也很痛快(他不想因為打官司弄得滿城風(fēng)雨)。至于賠償多少,后來是老爺子去談判的,他對此守口如瓶。
那個男人是從我弟弟隨身所帶的身份證上知道他的姓名的,又從他的手機(jī)通訊簿里調(diào)出了所有儲存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打?qū)⑦^去,尋找楚亮亮的家人。也就是說,在我們趕到東門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多我弟弟的熟人圍在急救室的門前。我說的很多不是幾個、十幾個,而是幾十個,除了何琴,其他的我基本不認(rèn)識。我真佩服這小子,大學(xué)畢業(yè)不過一年,就有這么多狐朋狗友,不像我,雖然在社會上混了多年,卻基本上混成了一只獨狼。大約兩三個小時之后我弟弟被從里面推了出來,命算是保住了,但極度昏迷,暫時擱在走廊上,等著家屬和醫(yī)院商議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不久他就被推進(jìn)了特護(hù)病房,我父親揪著肇事者的領(lǐng)子怒吼著:操你姑表舅子,把人都撞成零件了,叫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那個男人本來已經(jīng)被嚇得臉色煞白,現(xiàn)在被我父親這么一勒,腦袋又漲紅得像一顆碩大的紅薯,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地雞搗米一樣點頭。我驚奇老頭子一把年紀(jì)了竟然還有這樣的力氣(看來我以后也不敢太放肆了),而且為人師表一輩子,還有這樣稀奇古怪的罵人話。弟弟被重新推進(jìn)去后,我父親朝我喊道,明明,你把這王八蛋給我看住,別讓他跑了。他把肇事者的衣領(lǐng)頓一頓,意思叫我也揪那個地方,我沒有,我只是象征性地牽著那人的領(lǐng)帶。領(lǐng)帶是金利來的,手感不錯。盡管只是牽牽,那人也很乖,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就連我上廁所,他也跟著,感覺就像一只聽話的巴兒狗。這個男人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基本上嚇傻了;當(dāng)然,我也知道他是跑不了的,因為他的身份證駕照等都被我父親沒收了,老頭子辦事滴水不漏。最后,我也就疏于職守了,連領(lǐng)帶也懶得牽,他忽然就像癱了一樣,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哼哼唧唧地哭了起來。
事后我才明白了我父親要讓我弟弟住特護(hù)病房的原因,病情危急當(dāng)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是為了給肇事者施壓。后來他曾得意地給我們說道起來,哼,都跟我學(xué)著點兒,不是當(dāng)時那么嚇唬那個王八蛋,他肯痛痛快快賠那么多嗎!馬上他又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噢,當(dāng)然了,他賠的也不多,是不多嘛。
特護(hù)病房里是不接納閑雜人員的,那里面氣派的立式空調(diào)、華貴的紫絨落地窗簾以及環(huán)墻而立的各種肅穆的精密儀器,一看就不是一個可以讓你隨便進(jìn)的地方。醫(yī)生說可以進(jìn)去兩個人陪護(hù),我父親當(dāng)仁不讓地進(jìn)去了,他是我們家的主心骨,我母親和何琴爭了一陣,兩個女人比試著眼淚和哭聲,最后何琴贏了??墒呛吻龠M(jìn)去不久我父親就氣沖沖地出來了,哭,哭,就知道哭,攪得人話也說不成,怎么跟醫(yī)生談?還好意思哭,我兒子還不是她給害的!
我知道我父親對何琴有看法。他看不慣一個整天站在星級酒店門口拉客的迎賓小姐怎么就粘上了他堂堂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兒子,看不慣她說話的嗲聲嗲氣(大概是她的職業(yè)病),看不慣她的彩色頭發(fā)露臍裝花趾甲……總之,他老人家一句話,什么玩意兒!我知道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怎么看都像發(fā)廊妹!可他寶貝兒子喜歡,他沒辦法。后來我明白了他之所以說都是何琴把他兒子害的,意思是指那天晚上何琴把他兒子勾走了,而且廝混了一個晚上,才導(dǎo)致他兒子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騎摩托車讓人給撞了。
出事的前一個晚上弟弟確實沒有在家過夜,至于他是不是跟何琴在一起,何琴說沒有,她加夜班,我弟弟又不能開口說話,這就成了一個不解之謎。按我的猜測,他們可能是在一起的,我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這里要簡要介紹一下我們家的住房布局:我們是一套兩室一廳,父母親住一間大的,我和弟弟住一間小的,客廳的沙發(fā)可以算是臨時的加床,我或者我弟弟偶爾在這里避難。我說的避難是指當(dāng)年我談戀愛的時候,我弟弟為了不當(dāng)電燈泡就在這里蜷到半夜三更,直到我精神煥發(fā)地把那個女人送走,他才哈欠連天地進(jìn)來睡覺,所幸那個時候我由于某個方面的原因沒有留女人過夜,否則他就慘了。我說的慘了是指那個沙發(fā)不夠長,坐下寬松一點,躺下就只能像蛇一樣盤成一團(tuán),可人不是蛇,因而盤成一團(tuán)絕對不是很爽的事。這是我后來體會到了的。我說的后來是指某一天弟弟把這個名叫何琴的女人帶到了家里,然后笑嘻嘻地對我說,哥,委屈你到沙發(fā)上盤一盤。我盡管很不愿意,但我弟弟已經(jīng)盤過了,我沒有理由不盤。
這里我要數(shù)叨我父親幾句,我們不是沒有機(jī)會換一套大的房子,他退休前單位新建了一批三室兩廳的宿舍,是集資建房。我父親不干了,他說,過去給地主打長工還給個窩棚住呢,我給國家賣了一輩子命,到頭來還得我自己買房?沒道理嘛!我們都去求他,說確實不夠住嘛,我們兄弟兩個,總得一人一間吧,現(xiàn)在湊合還可以,以后媳婦往哪里娶?我父親一聽這話就火了,說把你們供到大學(xué)畢業(yè)老子的油都榨干了,還要管你們?nèi)⒗掀?有本事自己找房子去!我們剛剛參加工作,哪有幾個票子?我知道老頭子是心疼錢,問題是你已經(jīng)老得有今天沒明天了,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沒道理嘛!老頭子不愿買房子也罷了,畢竟那是一筆大數(shù)目,可他連屋里的家具也吝得換,那張沙發(fā)總該換成一張大的吧,我比弟弟高過一個頭,盤起來要更加曲折。
那一陣幾乎每個周末的晚上我弟弟都把何琴弄回來,他們就在我們家吃晚飯,然后就鉆進(jìn)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這砰的一聲就好像是發(fā)令槍響了,里面的哼哼唧唧和客廳的電視聲音同時被open。不過你要仔細(xì)區(qū)分一下,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這其中的時間差:屋里聲音先響,客廳的聲音稍后。明顯的,后者是為了遮掩前者,否則我們?nèi)嗽谶@樣的聲響刺激中是很尷尬的。而且,就像是部隊上朝氣蓬勃的新兵蛋子相互拉歌一樣,里面的人越來越激動,那種曖昧的聲音就越來越響亮,為了抵制這種騷擾,客廳的電視不得不一路高上去,直到前后左右樓上樓下的人拍門扇敲樓板以示抗議。盡管我母親對何琴的到來興高采烈,晚飯日見豐盛,可我父親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了。其實我父親對何琴的臉色從來就沒有好過。我對何琴也沒有什么好感——這話說起來有些搞笑,何琴是我弟弟的女朋友,我不能也不應(yīng)該對她有什么好感——我的意思是說,我對何琴沒有什么感覺,只是對她到來之后我被趕到客廳有些惱火??蓯阑饸w惱火,我不能把它掛在臉上,因為這是一種公平的交換,我只是在我父親背地里給我母親數(shù)說何琴時不失時機(jī)地插上一兩句落井下石的話。終于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父親采取行動了,他讓我母親把已經(jīng)買回來的雞鴨魚蛋全放到冰箱里去,然后宣布:晚上我們下館子!這在老頭子可是破天荒的奢侈啊,我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我母親惴惴地問,那老二他們呢?我父親說我該管他們的晚飯嗎?當(dāng)我們從家里走出來快到胡同口的時候,正碰上我弟弟挎著何琴有說有笑地過來了,何琴那樣子簡直像是我弟弟胳膊上吊著的一只小巧玲瓏的坤包,一種被過度張揚(yáng)了的嬌滴滴。看見我們魚貫而出,他們有點兒驚訝,我弟弟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去?我父親氣宇軒昂高蹈闊步,理也不理他們,我也裝著關(guān)注一位過路女人的豐乳肥臀,看也不看他們——這是有意晾他們。只有我母親在后面小聲說:冰箱里有菜,你們自己弄一弄??晌覀兌疾粫霭?我弟弟委屈地說,他們就呆呆地站在馬路牙子邊,大概等我們招呼他們一起去,可我們誰都沒有開口。
從那以后,我弟弟再也不把何琴帶回來了,當(dāng)然,他自己也基本不在家里過周末。他能到哪里去呢?這似乎是個不究自明的問題。正因為這樣,我才能很有把握地斷定昨天晚上我弟弟肯定是跟何琴在一起的。何琴否認(rèn)這一點,該不是為了推脫責(zé)任吧?
我弟弟是一個星期之后被接回家的。本來按我父親的意思,我弟弟似乎應(yīng)該永遠(yuǎn)在特護(hù)病房住下去,那里有最好的醫(yī)生、最細(xì)心的護(hù)士和最精密的治療儀器,當(dāng)然也有最昂貴的住院費(fèi)用——這不要緊,反正不要我們出。我父親訓(xùn)斥那個男人說,錢是什么?多少錢可以買回我一個健康的兒子?可是就在拿到賠償金的當(dāng)天,我父親立即讓我弟弟出院了。我母親這次忽然膽大了,她堅決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父親嘆了一口氣說,你們以為我愿意放棄嗎?我已經(jīng)咨詢過這個醫(yī)院最權(quán)威的醫(yī)生了,他們說對這種深度昏迷目前醫(yī)學(xué)還沒有辦法;干脆明說了吧,咱們亮亮現(xiàn)在成了植物人,植物人只能靠心理療法或許還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住醫(yī)院只是白花錢了。我母親當(dāng)時就癱了,她身體一歪倒在床上,我慌了,趕緊去掐我母親的人中,我父親不慌不忙,涮了一條濕毛巾噗啦苫在我母親臉上,說不要緊的,是急火攻心,以前就犯過。毛巾是白色的,蓋在我母親的臉上讓人想起了太平間裹尸布什么的,我氣得想揍我父親一猛拳。
救護(hù)車把我弟弟送到了樓下。我抱著我弟弟上樓。我的眼淚忽然刷拉一聲流下來了。我想起了十六歲那年弟弟抱著我上樓梯的情景,那時弟弟多強(qiáng)壯啊,簡直就是一頭牛犢。盡管我比他高一個頭,但他卻比我寬一個肩,是典型的肉墩型的,十四歲的他把我扛在肩上就跟扛一根麻稈一樣輕松,而且還騰出一只手給我按摩屁股上的傷。其實我的傷并不在屁股上,而在褲襠里,這兩處位置差不多,可部件差老鼻子了。疤眼那狗日的,我躲也躲不過,被他拽到校門外的楊樹林里一頓胖揍,其實也不為什么,就是這小子手癢,找茬消遣人,這小子是校園霸王,瞧見誰不順眼算誰倒霉。別看我個頭高,可我是空心蘿卜,疤眼手腳并用,我躲閃不及,有一腳踢在我的褲襠里,我撲通一下就坐在了地上。恰好我弟弟放學(xué)路過這里,他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塞在書包里就掄了過來,疤眼被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在這地盤竟然還有人敢向他出手。其實我弟弟也不是疤眼的對手,他雖然出手很猛,很嚇人,但真要往人身上砸他卻沒有膽,不像疤眼能下黑手??砂萄圩詈筮€是被我弟弟給嚇跑了,黑手也沒敢用。我弟弟有股不怕死的愣勁和死纏爛打的韌勁,你把我打倒了我再爬起來,你再把我打倒我還爬起來,直到你打得心慌手軟,心里發(fā)虛,你只要不把我打死我就一直纏著你,疤眼最后只得撒丫子了。我弟弟勝利了我仍然不能站起來,褲襠里那個部件好像是琴弦的旋柱,把全身的神經(jīng)都拉緊了,我疼得舌頭都甩到了牙床的外面。我弟弟只好扛著我回家,那時他渾身沾滿塵土,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活像一個受盡蹂躪的土豆。他給我按摩著屁股,我給他按摩著臉蛋。盡管這樣,我弟弟上樓時仍然健步如飛,像一個凱旋的將軍打馬還朝。
可現(xiàn)在他在我懷里軟如面條。我的雙手托著我弟弟,以膝彎和脖頸為支點,他的身體曲折成一個相當(dāng)標(biāo)準(zhǔn)的M,很像麥當(dāng)勞的商標(biāo)。何琴捧著他的頭,以免這個晃里晃蕩的像葫蘆瓜一樣的物件斷了蒂巴掉到地下。我母親扶著他的兩條腿,那還能叫腿嗎?簡直就跟兩根柴火差不多。不用說你當(dāng)然已經(jīng)知道我弟弟現(xiàn)在瘦成了什么樣子了,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他每天只靠從鼻子插入胃里的一根塑料管子往里灌營養(yǎng)液,能不瘦嗎?不過這瘦起來的速度和程度也實在太駭人了,就說一根蘿卜吧,你把它風(fēng)干了,它怎么也還有一些纖維吧,我弟弟現(xiàn)在就剩一張人皮了!也幸好他現(xiàn)在瘦成這樣了,否則我們家還沒有人能把他弄上樓,包括我。
我弟弟被安置在我和他共同擁有的那間屋子里。五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煞白的臉上,脖頸、額頭和頭皮上的血管與經(jīng)絡(luò)像淡青色的蛛網(wǎng)清晰可見。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離開了,我父親出去當(dāng)家教了,我母親張羅午飯,何琴到酒店上班,只有我躺在我的床上靜靜地注視我弟弟。大家都好像終于把一件事情歸置妥當(dāng)了,各忙各的去了,我因為剛才的搬運(yùn)工作,氣兒還沒有喘勻,就躺著休息。我和弟弟的床是并排的,中間只有一米寬的過道,因此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弟弟的臉上竟掛著一絲甜蜜的微笑。這是一種在特定時刻(陽光照耀)、特定角度(躺倒平視)才可以觀測到的若有若無的笑意,怪不得別人都沒有注意到。我不知道這種笑意是他出事前就凝結(jié)在臉上的呢還是成為植物人之后才浮現(xiàn)出來的?如果是前者,那出事前他一定是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中;問題是,那是一件什么樣的讓他如此幸福的事呢?如果是后者,那正印證了萬事萬物,解脫是福,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可是一種禪定和佛陀的境界啊。但是此時此刻,我寧愿相信我弟弟是沉浸在甜蜜的夢境,就像以前我無數(shù)次起床后看見的情景一樣:他口里吊著涎水,眼角夾著眼屎,傻笑的樣子憨態(tài)十足,就像嬰兒逮住奶頭或者乞丐揀到錢包。
就讓他這么幸福地沉睡下去吧。我寧愿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和以后的處境。植物人是一種什么概念呢?植物人相對于死人而言是多一口氣,相對活人而言只不過是一根木頭。要讓植物人醒過來,我父親已經(jīng)說了,在目前的醫(yī)療條件下基本上沒有奇跡,或許情感療法還有一絲希望。對這種說法,我不知道是該信還是不該信。有權(quán)威醫(yī)學(xué)專家的證言,有無數(shù)現(xiàn)實生活中植物人永遠(yuǎn)沉睡的例子,我應(yīng)該相信;可是也有個把植物人清醒過來以致完全康復(fù)的例子啊,有一個名叫劉海若的女主持人,鳳凰衛(wèi)視的,被火車撞成了植物人,她就醒來了,而且還準(zhǔn)備再上屏幕呢。這樣的案例當(dāng)然是少之又少的,簡直可以被稱為奇跡。而且她是在英國和中國最好的醫(yī)院經(jīng)最好的醫(yī)生治療的,她多有錢啊,背后還有一個搖錢樹一樣的電視臺作靠山。我弟弟當(dāng)然沒有這樣的財力和物力了,跟人家劉小姐比我們差老鼻子了,可我們也不至于窮到卵子打腿叮當(dāng)響的地步吧?且不說我們家里多少還有些存款,就說人家給我弟弟的賠償起碼也夠他在醫(yī)院里再堅持一陣子吧?
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有點兒冒冷汗,我把我們、特別是我父親置于何種境地?我們是不是很殘酷?很沒有人情味?很勢利?盡管這樣的質(zhì)問尖銳刺心,我們最好還是面對它。我們得承認(rèn),是有這么一點點??墒欠催^來想一想,事情也可能完全有另外一番道理:既然醫(yī)學(xué)都沒有把握的事,讓我們怎么辦?問題不在于花錢多少,而在于即使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也不見得出現(xiàn)奇跡,劉海若的蘇醒你不知道到底是她的命硬還是得益于醫(yī)學(xué)治療?我們沒有人家殷實,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墁F(xiàn)實點,認(rèn)這個命,把有限的財力省下來解決一些活人很迫切的問題呢?明明知道那是個無底洞,還要無謂地去填充嗎?在這里,與其指責(zé)我父親的無情,不如去稱贊他的理智,在這樣的時刻要作出這樣的決定,他不知道要背負(fù)多大的壓力!
可是,他畢竟是我的弟弟啊,盡管他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可我們對他有感覺呀!父母對兒子,哥哥對弟弟,在他成長的二十八年里,有無數(shù)個快樂或者揪心的時刻永遠(yuǎn)地鐫刻在我們心底,我們怎么忍心就讓他這么慢慢地在我們面前萎縮、干枯、腐爛以至最后消失呢?說不定在醫(yī)院,他可能還有一絲希望。就算是僅僅的一絲吧,總比沒有強(qiáng)吧?這就好像是一場賭博,劉海若那樣的算是豪賭,我們本薄膽小,就小賭一把吧。有時候,賭博并不取決于賭資的多少,而是取決于運(yùn)氣的好壞,或者我弟弟可以碰上一個好運(yùn)氣?我們?yōu)槭裁淳筒毁€一把呢?
望著對面如嬰孩般平靜的弟弟,我心亂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一個頭緒。迷迷糊糊地竟然睡著了,一覺就睡到了天擦黑。在我睜開眼的一剎那,我嚇了一大跳,因為屋里沒有開燈,黑乎乎的,朦朧中我看見對面床邊坐著一個人!呀,我弟弟爬起來了!很難說得清我當(dāng)時是害怕還是高興,我呼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沒想到冷不丁的,反而把對方嚇了一跳,黑暗中的聲音有點顫抖:你醒來了,怎么一驚一乍的。噢,是何琴,她大概是下班后就直接奔這里了。
這時候我母親在外邊喊,喂,都出來,吃飯了。往常我母親都是這么喊我們吃飯的,一般情況下我們都不愿意待在客廳,那是我父親的地盤,下班回家我們就貓在自己的小屋里,我研究食療的書籍,我弟弟折騰他的電腦。今天我母親還這樣喊,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都”字已經(jīng)不適用了?我愿她老人家最好不要意識到這點,好長一段時間了我弟弟都在醫(yī)院里,那一段時間我們家慌慌亂亂的,沒有好好地吃過一頓飯,今天我弟弟回家了,在我母親的感覺里我們家又恢復(fù)了往常的生活,有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就在那個屋子里貓著,她一聲吶喊,他們就會應(yīng)聲而出,出現(xiàn)在香噴噴的飯桌前,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她的臉會笑成一朵老菊花——這是她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刻!
可是,今天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將只有一個蔫不拉塌的兒子,她老人家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將是多么地傷心啊。我對何琴說,走,出去吃飯。我知道她是一下班就趕過來的,肯定沒有吃晚飯。她說,我不去,我……吃過了。我知道她是在說假話。不久的以前她曾經(jīng)是我家飯桌上的???,不久的后來就不吃了。現(xiàn)在她不愿意出去吃飯,不是她不想,而是有點怕我父親。可是我必須讓她和我一起從這屋里走出去,這不是客氣,而是為了讓我母親產(chǎn)生錯覺,哪怕是短暫的錯覺也好。我給何琴簡單地說明了這個意思,她似懂非懂的,可還是跟我出去了。
我母親果然懵懂地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晌腋赣H發(fā)現(xiàn)了,他說,這頓飯我們開個家庭會議吧。我父親當(dāng)過無數(shù)回班主任,給學(xué)生開會開出毛病了,退休后就把我們當(dāng)成了他的學(xué)生,動不動就在家里開會。何琴的屁股剛挨上凳子,又遲遲疑疑地站了起來,明顯地,我父親的話是沖著她的,既然是家庭會議,當(dāng)然是不包括她的。她望望我,又朝小屋子走去,我母親說,亮兒,亮兒,你怎么能不吃飯就睡去了,吃飽了再睡,空肚子會夢見餓死鬼的!我父親說,你神經(jīng)了吧,那是亮兒嗎?你睜大眼睛看看!
我母親怔了怔,隨后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
我恨不得給我父親一個大耳刮子,他才神經(jīng)呢,怎么這樣殘酷!我選擇了一個忤逆他意旨的方式以示抗議:給何琴盛了一大碗飯送進(jìn)小屋。
等我出來坐好后,我父親清了清嗓子說,我們現(xiàn)在開會,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安排照顧亮亮的事。他其實一句話就把會議的全部內(nèi)容說完了:白天上班時間是我母親,晚上是我。嗨,就這么簡單的事,也值得鄭重其事地開個會?不過以前他開家庭會議也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相比較起來今天的還是大事呢。不過我總覺得他今天這么做是針對何琴的,他不喜歡她,在他兒子出事后他更不待見她。可我沒想到的是,何琴這時推門出來了,她說,還有我呢,只要有空,我都來。
我們都愣住了。
我狠狠地剜了我父親一眼,意思是譴責(zé)他對何琴的偏見??伤麉s理解錯了,以為是我怪他不以身作則,就對我說,你別瞪我,我不是不照顧,我得給這個家掙錢,出去當(dāng)家教,要打持久戰(zhàn)的,沒有錢堅持得下去嗎?明天我就給亮亮那個屋子裝空調(diào),天氣眼看熱了。
老頭子終于開始拔汗毛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開始了漫長的護(hù)理工作。每天早晨我母親早早起來,把牛奶溫?zé)?,把蛋黃煮熟再壓碎,細(xì)細(xì)地溶進(jìn)牛奶中,然后通過鼻飼慢慢地灌進(jìn)我弟弟的胃里去,中午是肉湯排骨湯,晚上是菜汁。飯后我母親總要給我弟弟翻翻身,這個時候她總是輕輕地呼喚著我弟弟的名字,給他哼兒時的歌謠。這樣的歌謠我聽著聽著就想掉眼淚,趕快夾上公事包逃出家門去上班。晚上輪到我值班的時候,我就給弟弟講故事,小木偶奇遇記啊,小蝌蚪找媽媽啊,布老虎游天下啊,豬八戒背媳婦啊……小時候他每天晚上都纏著我,我講著講著就睡著了,睡著了嘴還在吧唧著,就把木偶蝌蚪老虎豬八戒新媳婦燴成一鍋粥。這就是所謂親情呼喚吧,我父親就是這樣教我們的,讓我們天天在我弟弟的耳邊這么嘮叨著。
何琴幾乎每天晚上都來,她一來我就解放了。你千萬別誤會,以為我不愛我弟弟,我認(rèn)為愛是一回事,耐心是另一回事。小時候我是多么想睡覺啊,可我仍然堅持給他講故事,我知道他在聽,而且是專心致志地聽,講到快樂處他會哈哈大笑,講到傷心處他會掉小眼淚兒,一個說書的人能把聽眾講樂了講哭了那是他的能耐,有這樣的效果他會很高興的。可現(xiàn)在無論我怎么講,我弟弟永遠(yuǎn)都那么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傻笑,別人看見了還以為他聽呆了,只有我知道我面對的壓根就是一根木頭,你就是舌頭磨薄嘴唇磨破也別指望他有一絲呼應(yīng),就連呼吸他都一直那么勻稱。這對我來說不是一種刑罰嗎?
何琴一來,首先是把弟弟的被罩床單之類撤下來洗了。弟弟雖然深度昏迷,可他的排泄器官一點兒都不昏迷,該撒就撒,該拉就拉。我母親雖然可以為他接屎接尿,但她老人家整天有一大堆的家務(wù)要忙碌,而且身單力薄,難免有照顧不周的地方;再說了,我弟弟的排泄因為沒有意識控制,神出鬼沒,你很難逮住一個準(zhǔn)確的時間,往往是你把便盆塞到他屁股底下,他卻不拉,你剛把便盆撤了,他撲哧一聲就來了。感謝何琴,也感謝我父親的空調(diào),讓我的小屋子在那一段逐漸熱起來的天氣里沒有異味。
看到何琴忙得滿頭大汗的樣子,我母親總是感激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知道何琴僅僅只是他兒子的女朋友,而且還是一個不受歡迎的女朋友,沒有責(zé)任也沒有義務(wù)這么做。她如果勸何琴不要這樣受累了,一怕何琴見外,二更怕何琴把它誤為一種暗示:這人沒救了——這是她根本不愿想象的事;如果不勸吧,我母親又在良心上過不去,憑什么讓人家閨女受這份委屈!勸與不勸都不好,我母親就只能顛顛地把何琴跟著,瞅機(jī)會給她打個下手,幫不上忙也寧愿罰站,以此表達(dá)自己的謝意。
我父親看見了,也破天荒地沖一杯蜂蜜水凍在冰箱里,等足夠涼了,然后拿出來給我,示意我給何琴端過去。我知道老爺子還是放不下架子,不過能這樣已經(jīng)讓我很驚訝了。我把蜂蜜水端過去,何琴忙得顧不上喝,我就放在她身邊的茶幾上,我父親趕快又拿起放進(jìn)冰箱里,他怕一會兒就不涼了。
在一陣子洗洗涮涮忙完后,何琴就走進(jìn)小屋,這時我會知趣地退出來,給他們留下獨處的時間和空間??墒羌词谷绱怂麄冇帜茉鯓幽?在不久以前我盤在客廳的短沙發(fā)上時,聽著從小屋緊閉的門縫里迸逸出來的躁動聲,黑暗中的我對屋內(nèi)情景有著無數(shù)種描摹。那時的描摹雖然豐富多彩,極具想象力,可描摹和想象的內(nèi)容是確定的,可把握的,你想想,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兩具青春的軀體,在一個隱秘而且安全的環(huán)境里,他們還能干什么呢?作為他們的哥哥,我不該有這種帶有色情意味的想象,這幾乎可以說是意淫,可這種情景幾乎不是我想象出來的,而是它們自己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因為就在此前不久,我也在那個小屋做過同樣的事。不僅是做過,而且是和不同對象做過很多次。只是因為某種原因,我沒有把這種事情做得十分完美而已。
然而現(xiàn)在他們能做什么呢?這是實在不好想象但卻十分誘人想象的事情。往往在這個時候我父母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了,我熄滅了客廳的燈光,讓夜色像潮水一樣漫延過來,我盤踞的短沙發(fā)就像是潮水中飄蕩著的一葉扁舟。夜色浸染了我,暑氣在潮水中漸漸退去,黑暗中我思緒異?;钴S但終無所獲,最后我就被越漲越高的睡意漸漸淹沒了……直到很晚很晚的時候,咣的開門聲把我驚醒了,我才呵欠連連地爬起來,把疲憊的何琴送回家。
做這樣的猜測是不是十分無聊?也說明了我這個人心術(shù)不正?不,我不這樣認(rèn)為。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出于一種擔(dān)心:何琴很快就會從我們這里退出去。你想想,一對健康而愛意綿綿的男女獨處一室時,他們之間有多少有趣的事情可做啊,而且他們愿意永遠(yuǎn)把這些有趣的事情做下去;可是如果有一天他們之中的某一個忽然變傻了,變呆了,最糟糕的是像我弟弟這樣變成植物人了,另一個守著這樣木木的東西還會有什么樂趣嗎?即使出于良心和道義,他(她)也只能守護(hù)他(她)一段時間,他(她)不會、別人也無權(quán)要求他(她)奉獻(xiàn)一輩子。
可是,如果何琴走了,我還會有清爽的小屋和晚上替換我值班的人嗎?
我愿意他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是非??鞓返?,可他們真的能夠快樂得起來嗎?如果不是快樂的,何琴又怎么會相守這么久的時間呢,快半年了啊?;蛘呖鞓肥且环N無法客觀度量的主觀感受,如魚在水,冷暖自知;可是我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把誰擱在何琴的位置上,他都是無法快樂得起來的。那么何琴為什么還苦苦地守護(hù)著我弟弟呢?是她的道德品質(zhì)特別高尚?是他們的愛情特別牢固?或者是真如我父親懷疑的那樣,我弟弟是因為她而被撞的,她因此特別內(nèi)疚,以此彌補(bǔ);或者是我最不愿設(shè)想的:她另有所圖?
關(guān)于第一點,我實在不敢抱多大信心。我這倒不是特別針對何琴個人的,對她我不是很了解,無法作出斷然的判定。我是針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在一個利欲引導(dǎo)一切的年代里成長起來的我們,早已經(jīng)不相信什么道德情操之類的勞什子了。當(dāng)然何琴有可能是個異數(shù),是另類。可這年頭你說另類是哈日哈韓,是嗑藥紋身,是搖滾性亂,我都信;惟獨你說另類是道德楷模我覺得概率太低了。今天你要在公共汽車上找一個能給老人孕婦讓座的年輕人比當(dāng)年活捉一個特務(wù)都困難,更何況何琴現(xiàn)在面對的是終身命運(yùn)的選擇?
對于第二點我得承認(rèn)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想除了他們自己,誰也沒有這個發(fā)言權(quán)。牢固的愛情最終肯定會落實在婚姻上,越是牢固的愛情越是企求兩個人靈與肉的結(jié)合,難道何琴真的決定這輩子就嫁一個植物人?把一個形式上的男人供奉一生?封建時代有女人抱一只公雞結(jié)婚的,我覺得那也強(qiáng)過何琴,起碼公雞在拜過堂之后就扔掉了,不必像何琴一樣把一個沉重的包袱背負(fù)一生。當(dāng)然情況完全可能不會像我估計得那么悲觀,因為何琴相信他男朋友一定會醒過來的。這當(dāng)然不光是何琴的愿望,也是我們所有人的美好愿望。問題是,連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都沒辦法解決的難題,何琴憑什么這么蠻有把握?就憑那萬分、甚至是十萬、百萬分之一的僥幸嗎?這樣的賭博是不是太冒險了?
至于第三種可能,何琴早就聲明那天晚上她根本就沒有和我弟弟在一起,如果真的那樣,她疚從何來?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種可能了。可是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她會另圖什么。我們家有她好圖的什么?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家里看電視,接到了何琴從樓下打來的電話,讓我下來給她幫忙。我到樓下才發(fā)現(xiàn)了一輛輪椅,我和何琴把它搬上來。我當(dāng)時就想說這是沒用的,因為我弟弟渾身綿軟,腰撐不住身子脖子撐不住頭,是坐不起來的,可我忍住了沒說,怕傷了何琴的心。何琴好像也感覺到了我的疑惑,在我家客廳她給我們詳細(xì)講解這輛車,說這是特意定做的,她坐在車子上給我們演示起來,腰間有一條很寬的皮帶,可以把人的身子固定住,在脖子的部位有兩個半圓形的托兒,腦袋伸到那里可以被兩邊的托兒扣過來扶住。這個特制的輪椅在我看來很像醫(yī)院里的外科手術(shù)臺,或者更像日本A片中SM的道具。
我父親悄悄把我拽了拽,我隨他進(jìn)了臥室。要問清楚價錢,把錢給人家。他低聲說。我知道父親內(nèi)心的想法,他對何琴由最初的感激到現(xiàn)在終于產(chǎn)生疑慮了,在他如此精明的人看來,何琴對他兒子的善待已經(jīng)超出了他設(shè)想的限度,這不能不讓他懷疑她的動機(jī),他想及早在她與我們之間劃一條界線。我看了父親一眼,沒有吭聲,我們再一次回到客廳時何琴還在興致勃勃地演示著她的創(chuàng)作,不過現(xiàn)在坐在上面的是我母親。我一直沒有開口問何琴價格的問題,也不理會我父親對我的吹胡子瞪眼,他實在沒轍了,只好自己出馬。這車子……他摸著輪椅锃亮的扶手看似無意地說,該花費(fèi)不少吧?噢……啊,沒有多少的。何琴正忙著給我母親解皮帶上的扣子,隨口應(yīng)著。我父親從兜里掏出一摞錢,側(cè)過身子抽出幾張,說,這五百塊錢你拿上。我想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何琴忽然愣住了,她茫然地看著我父親。我父親把手伸進(jìn)兜里摸索了一陣,又抽出三張,八百塊,不會少吧?他說。
何琴的臉色忽然漲紅了,我看見她的眼角里盈滿淚水,晃悠晃悠地就要掉下來。我真想上去抽老頭子一個耳光,這也有點兒太不近人情了嘛。我母親還算機(jī)靈,她把錢從我父親手里接過來,說琴琴,這錢我先給你保存著,等你和亮亮結(jié)婚時我再給你壓在箱底里,啊。說完她勉強(qiáng)擠出一絲苦笑。我趕緊打圓場說,何琴,咱們讓亮亮坐坐新車子吧,車子就是給他做的嘛。我父親也訕訕地說,是啊是啊。
到底還是小姑娘,何琴的情緒一下子又轉(zhuǎn)憂為喜,她高興地說,我們把他抱出來吧。不用我們,我一個人就把弟弟抱到了輪椅上,何琴把輪椅上所有的機(jī)關(guān)都使了出來,弟弟被五花大綁在車子上??匆娝@個樣子我真有點兒心酸,這哪里還像是一個人啊,簡直就是被捆扎好的鋪蓋卷!
可是何琴依然很興奮,她說,把亮亮推到外邊去吧,我要讓亮亮?xí)裉?我說那就去陽臺吧,她說不,我要把他推到樓下去,去野外,對,野外!這丫頭很任性的,她蹦蹦跳跳地嚷嚷著,好像她還是一個小孩子,要帶著洋娃娃出去玩。
我和她把輪椅抬到了樓下。何琴說咱們?nèi)ス珗@吧,我們有快一年沒有去了吧?我不知道她的“我們”都是誰,反正不可能是我。我也的確是好幾年沒有去過公園了,不為別的,就因為那里摟摟抱抱的情侶太多了,看了別扭,讓我來氣,讓我傷心。我說不去了吧,挺遠(yuǎn)的,你看這樓前樓后草坪樹木的都有,咱們就在這里轉(zhuǎn)轉(zhuǎn)。何琴說你以為這里很美嗎?草坪是有,可上面全是狗屎,樹木也有,可沒有一棵是有葉子的,亮亮看見這些毫無生機(jī)的東西會生氣的。亮亮?xí)鷼鈫?我看了一眼被綁在輪椅上呈乙字形的弟弟,他永遠(yuǎn)是那副傻呆呆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由于更加消瘦,他的一雙眼睛出奇地擴(kuò)張,讓你覺得眼眶里裝的似乎不是眼球而是擱了兩只滴溜圓的鳥蛋,隨時都可能滾出來摔了。
但愿我弟弟能夠生氣。
我還是不想去,就對何琴說,要不你去吧,我有些累了。
我不嘛,我就要去,我就要你陪我去嘛。何琴噘起了嘴巴,身子扭來扭去的,這表情讓我當(dāng)下不知所措,我尷尬地呆住了。這片刻的沉靜也讓何琴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她的臉騰地紅了,而且紅得那么鮮艷。她趕緊補(bǔ)充說,楚明明,我是說你懶,公園門口是臺階路,我一個人怎么能把輪椅推上去。
不知怎么的,我痛快地答應(yīng)了。
這真是一個難得的冬日艷陽天,萬里無云,天藍(lán)得讓人心醉,微風(fēng)撫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情人的手。公園里有很多常青樹木,松柏冬青一片翠綠,在光禿禿的冬季這里就像是沙漠中的綠洲。我的心情忽然好極了,這是多年來少見的,在弟弟被撞之后更是絕無僅有。我不知道是因為這冬日的暖陽、公園的綠色,還是因為剛才何琴微噘的小嘴和蘋果一樣鮮艷的臉蛋。
畢竟還是冬日,公園里游人并不多,我們推著弟弟沿在松柏冬青夾持的甬道走了不遠(yuǎn),何琴指著前面的一座假山說,我們到那邊去吧。問題是通往假山的道路正在維修,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我說路不好,過不去了。何琴說以前我和亮亮經(jīng)常去那里,我想讓他再去看看,說著她自己推著輪椅走了。我趕緊跟了上去,推不動的地方我們就抬著輪椅。到了假山腳下,那里有一叢茂密的竹林,何琴推著輪椅徑直朝竹林深處走去,我也跟了進(jìn)去。哼,這是典型的戀人幽會的地方,在石椅石凳的上面和下面,隨處可見骯臟的避孕套、衛(wèi)生紙以及煙盒、口香糖殘渣什么的。
何琴高興地大喊,亮亮,到了,我們到了。我弟弟依然傻傻的,似笑非笑。我無望地看著他,何琴卻看著我,見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她說,明明,我想……和亮亮單獨待一會兒。
我醒悟了,從竹林里退了出來。可我并沒有走遠(yuǎn),這里太僻靜了,我擔(dān)心他們的安全,報紙上已經(jīng)登過消息了,說大白天也有歹徒在公園襲擊游客。我登上假山給他們守望著。從假山上看下去,那簇竹林就像是一頂龐大的蒙古包,我不想也不該朝那個方向看的,可我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那里。
我不知道他們在里面做什么。我不是想入非非,而是感到奇怪。
在假山頂上我待了很久,后來竟然靠著山壁睡著了。
后來是何琴把我喊醒的,我們把亮亮從竹林里推了出來。在外面光線明亮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何琴臉色潮紅,有細(xì)細(xì)的汗粒。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還是沒有一點兒反應(yīng)啊。
是啊,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我當(dāng)時以為何琴把我弟弟帶到他們曾經(jīng)約會的地方,想讓他觸景生情,進(jìn)而喚起他的意識。我知道這也是情感療法,而且是比親情強(qiáng)度更大的愛情療法。我得感謝何琴。可半年多的實踐讓我對情感療法越來越?jīng)]有信心了。我的體會是,所謂情感療法只不過是一種精神安慰而已,不是對病人,而是對家人,是把一種冷酷的等待親人死亡的過程裝扮得更有人情味些而已,說白了就是且隨他去吧!望著身邊日漸憔悴的何琴,我真想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她。
我說,何琴,你……相信情感療法嗎?
何琴說,我信,真的,我請教過很多醫(yī)學(xué)專家,還翻閱過許多這方面的書,他們都說,只要方法得當(dāng),有耐心,會成功的。
我無話可說。我很慚愧。作為亮亮的親哥哥,我有何琴為他做得多嗎?
在回家的路上,何琴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她說,你們男人身上到底什么地方最敏感?這下輪到我臉紅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那……還用問嗎?
是啊,何琴說,可是……她沒有把話說下去。
我忽然明白了,明白了剛才在竹林以及每天晚上他們單獨待在小屋里時,何琴都在做什么。
我不由得對何琴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意。為了我弟弟,她真是費(fèi)盡心機(jī)了。
轉(zhuǎn)眼就到春天了。春天是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草地泛綠了,樹木萌芽了,田里凍僵的蟲子也在遠(yuǎn)方唱起歌來了,可我弟弟依然昏睡不醒。已經(jīng)一年多了,按摩推拿、中藥偏方、針灸火罐、甚至降神驅(qū)邪(我母親偷偷搞的),我們都試過無數(shù)遍了,至于真情呼喚,我弟弟的兩只耳朵即使是無底洞,恐怕也被我們的甜言蜜語灌滿了??墒沁@一切的效果,除了我弟弟的身體比以前稍微豐盈一點兒外,他始終固執(zhí)地以那種高深莫測的傻笑回報我們。
我父親越來越不愿意在家多待了,他說現(xiàn)在找他做家教的特別多,他忙。我母親無處可逃,她也絕不會有逃避的念頭,她是我們家唯一的全勤保姆,我們都可以有出門在外喘一口氣的工夫,她不能。我眼見著一年來她陡然蒼老了許多,原來僅僅是花白的頭發(fā)現(xiàn)在全部雪白了,腰也一下子塌了下來。我弟弟剛剛抬回家的時候,她經(jīng)常一個人偷偷流淚,現(xiàn)在她很少流淚了(大概眼淚都流干了),卻經(jīng)常呆愣愣地出神,有時你喊她幾聲都沒反應(yīng),忽然醒過神來又會把自己嚇一跳。我擔(dān)心我母親,長期這樣下去,我們救不活一個,反而會再搭進(jìn)去一個。
何琴也來得漸漸少了。工作忙,家里有事,這些都是原因。其實我知道這些也都是說法而已。這也很正常,我不會責(zé)怪何琴的(也沒有權(quán)力責(zé)怪),也不會追問她現(xiàn)在對情感療法是不是還堅信不疑。相反,我希望她能及早清醒,能理智一些,就此止步以至退出。她還年輕,應(yīng)該有屬于自己的生活。這樣的想法在我是非常矛盾的,亮亮是我弟弟,在他一息尚存最需要救治的時候,我怎能攛掇他女朋友放棄他呢?可理智告訴我,不,應(yīng)該是另一種隱秘的情感告訴我,我必須這么對何琴說。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呢?很長時間我都理不清楚,我很苦惱。其實說明白了是我不敢理清楚,不敢面對,這種情感不管怎么壓抑它最終還是在我心里浮現(xiàn)出來:我……喜歡何琴。
這種情感一旦被我意識到了,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非常痛苦,我知道這是一種永遠(yuǎn)都不能表達(dá)的感情。不能表達(dá)的原因既有倫理上的,也有生理上的。為了我弟弟,也為了何琴,我必須把它永遠(yuǎn)地埋藏在自己的心靈深處。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我雖然給自己的情感裝上了鐵閘,可我還是差一點就在理智上失守了。
那是三月的某天晚上,何琴來了,她先是給我弟弟洗洗涮涮,然后給他做推拿按摩。等我父母都睡下之后,我也從小屋里退了出來,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盤了下來,把空間讓給他們。何琴好幾天沒來了,我知道她今晚要好久才能走,我先是在客廳看無聲電視,后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忽然被里屋嚶嚶的哭聲驚醒了。哭聲盡管很小,可是因為我睡得并不踏實,還是聽見了。我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爬起來輕輕敲門,里面沒反應(yīng)。我怕我弟弟出了什么意外,猛地推開門,只見何琴坐在我弟弟身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趕緊給何琴遞上一疊面巾紙。何琴擦了眼淚,可眼淚怎么也止不住。我說何琴你怎么了?她說我冷,我冷啊。我摸了摸她的額頭,額頭滾燙。我說何琴你感冒了,我趕快把我的大衣翻出來給她披上,然后準(zhǔn)備到廚房給她燒一碗姜湯。何琴說不必了,她的感冒從來不需治療的,自己會好。可她說著說著,牙齒忽然就打起架來,搖搖晃晃地有點軟,身體斜斜地就像要倒下來,我不知所措,趕緊挨著她坐下,用身子給她當(dāng)依靠??伤纳眢w軟得厲害,像面條一樣往下耷拉,我猶猶豫豫地,不得已只好抱住她。
何琴偎依在我懷里,身體依然微微發(fā)抖,我知道她還是冷,我應(yīng)該使勁抱住她,用我的體溫融化她的寒意,可我不敢。她在我的懷里又哭了起來,她邊哭邊說,怎么就不見好呢?就是一塊石頭焐了一年,也應(yīng)該焐熱了嘛。
我知道何琴未必一定是感冒,是她的精神快支持不住了??粗袂槿找驺俱采眢w消瘦的何琴,我心疼啊,我眼睛酸酸的,堵在心頭的話差點兒就要噴薄而出??勺詈笪覅s言不由衷地安慰她說,何琴……琴,他會好的,會的。
她緊緊地扣住我的腰,會的……嗎?你說是會的?是的,她自言自語地說,會的,一定會的。
后來何琴竟然在我的懷中睡著了。她睡著了我才敢緊緊地抱住她,大概是我們貼得很緊,何琴的身體漸漸地?zé)岷跗饋砹?,臉色也由剛才的蒼白逐漸紅潤起來,尤其是那一對小巧的嘴唇,先前是青紫的,現(xiàn)在竟玫瑰一樣鮮艷。我?guī)状螠惤芟朐谀抢镉∩衔覞L燙的一吻,可想歸想,最終我什么都沒有做。我就那么抱著她,看著她,在她香甜的鼾聲中我一夜無眠。
第二天醒來時她很不好意思,紅著臉說,我怎么會……沒回家呢?
在她要出門上班的時候,她告訴我后面幾個晚上她都不能過來了,要去當(dāng)青年志愿者,要我多照顧亮亮。
我覺得不來是完全正常的,可是也不必用什么青年志愿者之類作理由,因為即使隔三差五地來照顧亮亮也是夠累的,何琴還有什么精力去作志愿者?盡管如此,我還是順著她的話茬勸了她一句,你看你的身體都虛成這樣了,還去作什么青年志愿者。
何琴說,是我主動報名的,晚上去精神病院做陪護(hù),已經(jīng)干了一段時間了,在那里可以學(xué)習(xí)一些針對特殊病人的心理療法。
噢,原來這樣,怪不得她最近來得少了些。想著那些心智殘缺張牙舞爪的精神病人,我不寒而栗,很為何琴的安全擔(dān)憂。我知道我弟弟根本就不是精神錯亂的問題,壓根是沒有精神,何琴在那里學(xué)到的心理療法,即使最好的,那不也是南轅北轍嗎?可最后我什么也沒有說,不忍心給她潑涼水。
經(jīng)過那個三月夜晚的考驗,我自信我是一個意志堅強(qiáng)的男人,這讓我很得意了一段時間??墒俏覜]想到的是,在四月的某天晚上,情況忽然急轉(zhuǎn)直下。
事情是怎么開始的,我已經(jīng)糊涂了,只是當(dāng)我和何琴都赤裸裸地相擁在我的小床上時,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們在做一件很不恰當(dāng)?shù)氖虑?。我試圖從床上爬起來,可何琴卻緊緊地?fù)е遥覓昝撍膽驯?,急忙給身上套衣服。
何琴把我的衣服拽住了,她說,明明,你不愛我嗎?我無法回答。何琴把我慢慢地?fù)岬沽?,白皙的身體也貼了上來。可我的身體卻萎縮著,對面床上弟弟那張傻笑的臉近在咫尺,他不是在嘲笑哥哥的無恥嗎?
可是何琴好像沒有一點兒障礙,她溫柔的撫摸著我,用她柔軟的肌膚蹭擦著我。她不是那么愛我弟弟嗎,怎么忽然就把他忘記了呢?我真有些搞不懂了。我想感情問題可能本來就奧妙莫測吧,愛情從來都是不講道理的。
那天晚上我們最終沒有成功,無論何琴怎么撩撥我,我都無法興奮起來,何琴說你還是太拘謹(jǐn)了。
有了這樣第一次,后來的幾天晚上我們都情不自禁地?fù)碓谝黄稹,F(xiàn)在我再也不敢自夸自己意志堅強(qiáng)了。我明白了其實所有的男人大概都跟我一樣,所謂坐懷不亂,是因為他懷里坐著一個丑八怪或者他根本不愛的女人,如果那個女人長得漂亮又是他之所愛,他早就亂得一塌糊涂了。
可是我依然不能勃起。何琴以為我是不能忘懷弟弟,我開始也以為是,在我們親熱之前,我拿張報紙把他的臉蓋上,可何琴卻給揭掉了,她說那樣他呼吸不暢,我又把他的腦袋轉(zhuǎn)過去,讓他面朝墻壁,何琴說你別讓他朝左側(cè)睡,那樣壓迫心臟,他心臟現(xiàn)在很虛弱。何琴差不多成半個醫(yī)生了,我沒有道理不聽她的。你就權(quán)當(dāng)他根本不存在吧,他是植物人!何琴說,就像墻上的一幅畫,床上的一個鋪蓋卷,不應(yīng)該影響你的。我慢慢適應(yīng)這種感覺,最后也終于適應(yīng)了,能對我弟弟的存在熟視無睹。我弟弟大概永遠(yuǎn)就這樣昏睡下去了,他生不如死,這事實雖然殘酷,可我得接受,因此他的女朋友投入我的懷抱,我雖然會有一點兒心理上的愧疚,但這障礙是可以克服掉的。可是即使我完全把弟弟視為無物,我還是不行啊!最終我恐懼了,是它,是那個可怕的魔癥!它還要繼續(xù)折磨我嗎?它已經(jīng)讓我在情場上N次大敗而歸了,我本以為這次和何琴是不同的,如果說以前我和那些女子之間因為了解不多因而多少有點兒逢場作戲的話,那么何琴是我相識最深而且無數(shù)次感動過我的好姑娘,老天可以作證,我們的愛情是真摯的,真摯的愛情總可以戰(zhàn)勝那個魔癥吧。現(xiàn)在我絕望了。
那個魔癥就是:陽痿!
因為陽痿,我愛何琴,卻一直不敢大膽說出來,怕連累她一生的幸福;因為陽痿,我渴望她豐美的肉體,卻不能占有它,讓何琴懷疑我感情的真摯。
我操你媽,陽痿!
當(dāng)何琴最終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她的反應(yīng)卻有點兒喜形于色,這出乎我的意料。何琴說,不要垂頭喪氣的,這樣你更應(yīng)該放開些,我配合你治療吧,多數(shù)陽痿都是心理問題,能治好的。她再次充當(dāng)醫(yī)生的角色。我把她當(dāng)時的高興理解為她對我的精神鼓勵,也聽從她要求我放開的指示,在我們的性愛中更加投入,我知道這是治療所必需的。何琴就更不用說了,她的大膽甚至可以說淫蕩讓我瞠目結(jié)舌,我從來沒有想到何琴會有如此一面。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對何琴有任何不敬的想法,相反,我很感激她:她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為了別人,可以不顧一切,以前是對我弟弟,現(xiàn)在是對我。
我們最后一次瘋狂是在輪椅上。那天晚上何琴突發(fā)奇想,她讓我赤身裸體坐在輪椅上,然后把我的四肢固定起來,她笑著說她看過日本A片,這叫SM,很刺激的,說不定一下子就把我刺激好了。她把輪椅推到我弟弟的床頭跟前,擰亮床頭燈,然后跨騎在我身上,用她碩大柔軟的雙乳摩擦我的面頰。因為從來沒有玩過這樣酷刑一般的性游戲,我們都特別興奮,何琴發(fā)出了低沉的呻吟,我在下面喘著粗氣,不斷扭動身軀,弄得輪椅都嘎吱嘎吱響。我惟恐把我父母吵醒了,萬幸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父親忙了一天睡得很沉,我母親耳朵本來就背,隔了一堵墻兩道門,這里驚天動地的聲音到他們屋子大概也就跟蚊子叫差不多吧。
何琴緊緊地貼著我的身體,她香汗淋漓面若桃花,呻吟一聲亮過一聲,我的視覺聽覺觸覺全方位爆炸,神經(jīng)被刺激到了快樂的極限。我的尾巴骨忽然灼熱,一股強(qiáng)勁的氣流瞬間沖到胯間,呼的一下,我的襠部長出一棵茁壯的大樹!
我痛快地吼了一聲。
幾乎就在同時,放在我弟弟床頭柜上的一個玻璃杯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了。我們同時一愣,我弟弟伸向床頭柜的那只胳膊也像消息樹一樣豎了起來!
首先是何琴激動得哭了起來。醒了,他醒了,亮亮醒了!她顧不上穿衣服,赤身裸體地?fù)溥^去抱住我弟弟。
我也哭了,我從輪椅上掙脫下來,穿上衣服,也給已經(jīng)激動得忘乎所以的何琴穿上衣服。
那是一個不眠之夜,我父母簡直不敢相信這從天而降的喜訊。老太太已經(jīng)干涸的眼窩里又嘩嘩地流下淚水來,就連一向以硬漢示人的父親,也老淚縱橫。
第二天是周末,也是清明節(jié)。我們家的歡聲笑語能把房子撐爆了,母親和何琴在廚房忙碌著,我父親翻箱倒柜尋找他珍藏多年的茅臺酒,大家要好好慶賀亮亮的新生。只有我一個人悶悶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心里若有所失。亮亮醒來了,我和何琴該如何相處呢?
一桌豐盛的酒菜很快就準(zhǔn)備好了,我們把亮亮放上輪椅,像凱旋的英雄一樣推出來。父親給大家都斟好酒,然后他舉杯對著何琴,嘴巴哆哆嗦嗦地說,閨女,我……我……他話還沒說完,眼淚就下來了,我……敬你,老頭和著眼淚,把酒抿進(jìn)肚里。我們都對著何琴喝下了滿含敬意的一杯酒。
何琴笑著說,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大家都不許流眼淚,要高興!
我們開始吃飯,這是一年多來我們最香甜的飯。我母親端來一碗雞湯,對亮亮說,兒子,這是琴琴給你熬的,然后她用勺子給亮亮喂。何琴說,媽,給我吧,我來喂。
老太太開始一怔,繼而把臉笑成了一朵老菊花。這是何琴第一次把她叫媽啊。她長長地應(yīng)了一聲:哎——
我父親高興得又吱溜抿了一盅酒。
在這種歡樂的氣氛中,誰也沒有預(yù)料到一件事情突如其來地發(fā)生了:當(dāng)何琴端著那碗雞湯俯下身來給亮亮喂了第一口時,亮亮噗地一聲把那口雞湯全吐在何琴的臉面上,幾乎在同時,他還吐出了兩個響亮的字:蕩婦!
這是亮亮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一個極度虛弱的人要把一口湯噴到別人臉上,要掙出這么響亮的兩個字來,他要耗費(fèi)多大力氣啊,如果不是憤怒積攢到極點,他是做不到的。
何琴手里的碗當(dāng)啷一聲掉了下去,她愣住了。
滾!我弟弟又憋出了第二句,還鼓著勁把擱在餐桌邊上的酒瓶撥拉到地上,咣地摔碎了。
何琴哭了,她拉開家門,哭著跑了出去。
我父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茫然無措。透過屋門,我看見外面下著大雨,我急忙抄起一把雨傘,追了出去。
清明雨下得鋪天蓋地,我在雨中追上了渾身濕透的何琴,我把她拽進(jìn)雨傘里,然后摟住她說,琴,親愛的,不要哭,有我哩!
我沒想到何琴掙脫了我的胳膊,她說,明明,對不起,我們那樣……是為了亮亮,是為了刺激他……
我呆了。
雨下得更猛了,一陣風(fēng)從我手里搶走了雨傘,千萬條雨箭射擊著我,我的眼前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