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王朝(1392—1910)建朝五百多年,與中國的明朝以及清朝一直保持著頻繁的使節(jié)往來,僅朝鮮王朝初期的59年間,就向明朝派出了399次使節(jié),平均每年達六七次之多,此后,朝鮮王朝派往明朝的使團每年都維持在四五次左右。
至清朝,從崇德二年(朝鮮仁祖十五年,1637)至光緒二十年(朝鮮高宗三十一年,1894)的258年間,朝鮮向清派出的使團達499次,平均每年差不多有兩次,兩國之間的交流仍很密切。
燕行使臣及其隨行人員留下了大量燕行錄(朝鮮派往明清的使節(jié)頗多不同的稱呼,一般明代稱“朝天”,清代稱“燕行”。使節(jié)及隨從關(guān)于使行的記載一般明代稱“朝天錄”,清代稱“燕行錄”,此處統(tǒng)稱為“燕行錄”、“燕行使臣”),記載旅途情況及在目的地的所見所聞所感,成為研究中朝歷史及外交、經(jīng)濟、文化、民風(fēng)民俗等等的重要史料,正越來越多地受到學(xué)界的重視。從上世紀(jì)六十年代起,韓國就開始了整理集輯燕行錄的工作。1960、1962年韓國成均館大學(xué)校大東文化研究院選取31種“燕行錄”,影印出版了兩卷本《燕行錄選集》。七十年代韓國民族文化促進會將其中的一部分譯成韓文,并增加了金昌業(yè)的《老稼齋燕行日記》等數(shù)種,出版了《(國譯)燕行錄選集》。兩種《選集》共收燕行錄三十多種,成為研究中韓關(guān)系史的重要資料,受到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此后,臺灣學(xué)界也不甘落后,珪庭出版社于1978年刊行了《朝天錄》4冊,收入了19位作者的29種作品,吸引更多學(xué)者加入到燕行錄的解讀與研究行列中來。
但這一時期對燕行錄的整理集輯工作似乎還只是星星之火,雖有燎原之勢尚未真正蔓延。直至進入二十一世紀(jì),對“燕行錄”的大規(guī)模整理出版工作才正式鋪展開來,其中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成果就是2001年韓國東國大學(xué)校出版的《燕行錄全集》(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東國大學(xué)校出版部,2001年,
以下簡稱《全集》)?!度肥橇只薪淌谝越甑墓し蚴占幾攵伞K麑⑺亚蟮降某熹?、燕行錄照原本影印,編成煌煌巨帙一百冊,足以讓人嘆為觀止。除《全集》之外,同年林基中還與日本的夫馬進教授一起編輯出版三卷本《燕行錄全集:日本所藏編》,其中收入日本所藏明代朝天錄和清代燕行錄33種。
燕行錄文獻的編纂刊行,為從事中韓歷史、文化、外交等各領(lǐng)域研究的學(xué)者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但筆者在閱讀這些文獻的過程中,覺得其整理集輯中還存在一些問題。因為《全集》是迄今為此最為大型的叢書,在燕行錄文獻中頗具代表性,在此即以《全集》為例,就其中的一些問題談?wù)勛约旱目捶ǎM嘈袖浀木幾牍ぷ髂芨鼮榫M,為研究與使用者提供更多幫助。
一、 燕行錄文獻的集輯
現(xiàn)存世的燕行錄究竟有多少種?對此學(xué)界并無定論。林基中教授在《全集》發(fā)刊辭中稱《全集》收錄燕行錄380余種,他自己則推測現(xiàn)存的燕行錄約有500余種。實際的數(shù)字大概遠不止于此,因為已整理刊行的燕行錄文獻對收入個人文集的燕行作品遺漏甚多。所幸的是這一問題已得到學(xué)界的部分關(guān)注,韓國文化研究所于2003、2005年出版的《(國譯古典)燕行錄解題》二冊中共提及112種燕行錄,就比較多地源自文人文集,比如李詹《觀光錄》,出自《雙梅堂篋藏集》,是其于朝鮮定宗二年(明惠帝建文二年,1400)庚辰出使明的紀(jì)行詩。又比如洪貴達《燕行詩》出自其《虛白亭集》卷一、續(xù)集卷四,任權(quán)《燕行日記》出自其《靜容齋集》。
此類燕行作品,雖不及單行本醒目,但收入文集時,多單獨成卷或另行標(biāo)目,因此比較容易辨別與整理。當(dāng)另一些燕行作品出現(xiàn)在按文體編排的文集中時,就混雜在各類文體之下,從而顯得雜亂無章,也就常為讀者忽略了。如金世弼曾于朝鮮燕山君五年(明孝宗弘治12年,1499)及中宗十三年(明武宗正德十三年,1518)兩次出使明朝,其文集《十清軒集》中也保留了不少燕行詩作,但因文集中的作品按五言古詩、排律、律詩、絕句,七言絕句、古詩、律詩編排,燕行詩作也就混入各體詩中,如五律中的《山海關(guān)外駐車》、《過昌黎縣二首》,七絕中的《薊州四絕》、《帝城三十絕》,七律中的《遼陽》、《廣陵城》等詩作,很明顯都是其出使明朝時的紀(jì)行作品。又如洪圣民曾于宣祖八年(明神宗萬歷三年,1575)乙亥出使明,其朝天紀(jì)行詩多集中在《拙翁集》卷三的七言絕句中,如《遼東旅舍》、《漁陽橋》、《昌黎縣》、《曉臥玉河館,聞喝道聲,戲吟》等,但在五言絕句中也有《廣寧城外》、《遼塞,次樸使韻》等使行作品。時至今日,金世弼與洪圣民的燕行詩作還尚未有人整理,也未收入已集輯出版的燕行錄文獻中。
另有一些人在使行過程中既有燕行錄又有燕行詩。如吳允謙在朝鮮光海君十四年(明熹宗天啟二年,1622),以登極正使由海路出使明朝,四月出發(fā),七月至北京,九月初離開北京。此行他有《海槎朝天日錄》記載一路的行程,在《(國譯)燕行錄解題》已有介紹。實際上他此行還有一些詩作,因為散見于文集中,卻不為人所重視,如五絕中的《宿鹿島前洋》、《過黃骨島前洋》、《宿西獐子島夜吟》、《七夕夜吟》、《石城島洋中》等,七絕中的《發(fā)鐵山稷島》、《望見登州山》、《登州船上,次楓橋夜泊》等,五律的《天津船上,七夕前一日》、《述懷,和副使韻》、《東坡海市碑》,七律的《登蓬萊仙閣》、《次李學(xué)官萬歲橋》等,都是他此次由海路赴明的作品,是對其《海槎朝天日錄》的補充,理應(yīng)受到學(xué)界的重視。
由此可見,散見于文集中的燕行作品尚待進一步發(fā)掘整理,這樣才能使“全集”更全,對燕行錄的研究也方能更系統(tǒng)更深入。同時,在燕行錄文獻的收集編纂過程中,還可以將這一工作深入化細致化,如對相關(guān)文獻進行整理校注,在這一方面,韓國學(xué)者崔康賢譯注了金舜協(xié)的《五友堂燕行錄》(韓國國學(xué)資料院,1993)、許筠的《乙丙朝天錄》(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2005)等,在國內(nèi)則有朱瑞平校點的樸趾源《熱河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葛振家的《崔溥〈漂海錄〉評注》(線裝書局,2002年)。這些工作很有意義,但相對于龐雜的燕行文獻而言,還遠遠不夠,所以我們應(yīng)該更關(guān)注于燕行錄文獻的整理,除進行解題、編寫作者小傳外,還應(yīng)從中選取精粹者點校后出版刊行,使之能真正造福于學(xué)界,在中韓歷史、外交、社會、文化、經(jīng)濟等的研究領(lǐng)域發(fā)揮更大的價值。
二、 燕行錄文獻的甄別
與遺漏燕行作品相對的是,在燕行錄文獻的編纂過程中,又常有混入非燕行作品的情況,這就涉及到一個文獻甄別的問題。比如《全集》中的三百多種資料,楊雨蕾曾指出:“筆者通閱后發(fā)現(xiàn)實際收有363件,這其中還包括非朝天錄、燕行錄材料12件(日本行錄1件,半島西行錄2件、赴京別章5件,朝天圖跋2件,《同文匯考》使行錄2件),另有重復(fù)內(nèi)容(版本或有不同)的燕行錄52件,還有元代中國紀(jì)行一件?!?
楊雨蕾《燕行錄與明清中韓關(guān)系史研究》,載《洌上古典研究》第23輯,2006年)
在這幾類作品中,較易與燕行錄混淆的為半島行錄,即在朝鮮國內(nèi)的旅行記錄。要判斷這類作品是不是燕行錄,一是要看作者出行的原由。如《全集》十一冊所收李廷龜《東槎錄》,作者云:“萬歷辛丑(1601)冊封皇太子,頒慶天下,命選儐接之臣。不佞適忝文衡,遂膺是命?!?頁212)這是李廷龜任詔使遠接使的行錄。第十三冊許筠的《己酉西行錄》,作者云:“戊申(1608),余自公山歸扶安,為久留計。因事北行,抵洛省兄。未幾除承文院判校,因為謝恩使書狀官。二月初吉日,劉太監(jiān)遠接使李公尚毅舉余為從事官,上命改書狀而令從李公行。是月十五日辭朝。”(頁234)萬歷三十七年、光海君元年己酉(1609),劉太監(jiān)入朝鮮頒詔,許筠為遠接使李尚毅從事官,二月十五日辭朝,五月二十五日復(fù)命(頁255),因此亦非朝天之行。又如第十九冊鄭太和的《西行記》,崇禎七年甲戌(1634),明派世子冊封詔使入朝鮮,朝鮮安排的遠接使一行有:遠接使金藎國號后瘳,一從事鄭太和,二從事具鳳瑞字景輝,譯官張禮忠、韓瑗等(頁224)。四月初六日遠接使一行辭朝,五月二十九日詔使至清川津,六月二十日至王京,二十一日南別宮行宴,七月十九日詔使離境(頁293),八月初一日復(fù)命。則《西行記》是鄭太和迎接詔使的記錄,非燕行之作。
二是要看作品中行進的路線與地名。因為朝鮮燕行使臣出使中國時,出使路線是一定的,食宿地點也是固定的(
參見左江《清代朝鮮燕行使團食宿考》,文載《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三輯,中華書局2007年5月)。如果路線不同,地名不一,并且未出現(xiàn)中國的地名,那就基本可以斷定不是燕行作品了。以《全集》第十七冊洪翼漢的《花浦西征錄》為例:丙子(1636)十二月,清人入侵朝鮮。十三日,洪翼漢被任命為平壤庶尹?!?丙子十二月)十三日,癸未,邊聲日聳,賊報益急,大駕定出行之策。是日,體府揀我首擬平壤庶尹,除授促行”。作者十四日出發(fā),因為兵亂,至二十九日仍在途中,“竟日獨坐,揮涕苦戀行在,而臨危授命之后,賊兵交橫,道路遮絕,不得及期赴任。勢雖使然,而君父墮在圍中,人臣分義不可一刻安坐,但平壤介在賊路初頭已為空城,設(shè)令走入已不可為矣”。至丁丑正月初七日“始達平壤寶山城,江西縣令李大純已在城中,城守器械稍完矣”(頁345)。此后至是月三十日的記載都是作者在平壤境內(nèi)與軍民共同抗敵事及所圍仁祖被困南漢山城事??梢姟痘ㄆ治髡麂洝肥亲髡咔巴饺赖男谐逃涊d,與朝天燕行并無關(guān)系。第七十七冊無名氏的《西行錄》,作者云:“自京抵安營凡七百二十里,并計往還則千有四百有四里也。發(fā)于(戊辰)十一月十九日,費二十三日而還,時則十二月一日也?!蔽闹幸参闯霈F(xiàn)與燕行路程相關(guān)的中國的地名,可以斷定亦非燕行文獻。
另一類易混入燕行錄的資料是贐行詩文,或稱赴京別章,這類作品是燕行使臣或隨行人員出使中國時,親屬、朋友或同僚的送行作品。在《全集》中就收入了一些贐行詩,第五冊題為李準(zhǔn)的《燕槎贐詩》,送行作品中有蔡仲耆、吳光運等人的詩或序。蔡仲耆即蔡彭胤(1669—1731),有《希庵集》傳世,文集中有《送謝恩副使宋參判成明》一首,詩云:“平生故人弟,八月使臣槎。行李隨秋色,歸期逼歲華。山河悲漢塞,禮樂想周家。郭隗□荒久,憑君一涕斜?!蔽淖峙c《全集》所收相同。吳光運(1689—1745)的《藥山漫稿》卷三有《送宋參判成明燕行 》詩七首,亦與《全集》內(nèi)容相同。由此可推斷,此《燕槎贐詩》是宋成明于英祖五年(雍正七年,1729)以謝恩副使赴燕時他人的送別作品。這樣結(jié)合贐行者的生卒年,及贐行作品在文集中出現(xiàn)的情況,大致可判斷燕行者身份及燕行時間。此類作品與燕行一事緊密相關(guān),表達了送行者對出行者的期待、鼓勵、安慰等多種復(fù)雜的情緒,是燕行錄的重要補充,對研究中朝歷史及兩國關(guān)系自有其價值。但贐行詩文畢竟不是燕行錄,是否該收入燕行錄文獻,仍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對于燕行錄文獻的集輯,我們希望能夠求全求備,但亦不能為求全而求全,而應(yīng)該將燕行錄文獻與半島行錄、贐行詩文等加以區(qū)別,使燕行錄文獻的內(nèi)涵更為明確清晰。
三、 燕行錄文獻的作者
燕行錄文獻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歷史數(shù)據(jù),作為歷史數(shù)據(jù)要發(fā)揮它的價值,當(dāng)然需要準(zhǔn)確判斷它產(chǎn)生的時間,作者就是進行判斷的重要依據(jù)之一。但是燕行錄文獻在流傳過程中,因為時間久遠,作者的署名情況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復(fù)雜性,以致影響了對這些材料的使用,這也是燕行錄文獻整理中的一個重要問題。
一種是沒有署名,即“著者不詳”的情況。如果不能確定燕行錄的作者是何人,也就不能準(zhǔn)確判斷使行的時間,從而會降低作品的史料價值。所以有必要對這類作品進行必要的考證,以確定燕行錄作者的身份。
在《全集》中,就有不少“著者不詳”的燕行作品,對其中的一部分,我們可以借助《使行錄》、《乘槎錄》等史料再結(jié)合作品內(nèi)容加以考證。如第三十九冊《燕行日錄》,作者不詳,在目錄中燕行時間標(biāo)注為肅宗二十一年、康熙三十三年甲戌(1695)。因為作者不明,其燕行時間是否準(zhǔn)確就很有疑問。據(jù)日錄記載,此次使行于乙亥十一月二十九日至九連城。又云:“聞彼人之言,則乾隆有子七人,第一第二早死,第三年二十,第四年十八,第五年十五,余則幼。今九月第三四五三人以謁陵事來到沈陽,畢謁后,因為打圍,十月十三日自沈陽還京云?!庇纱丝芍溲嘈袝r間絕非康熙朝。日錄中所言“乙亥”當(dāng)為1755年,即乾隆二十年、英祖三十一年。考《使行錄》:是年有謝恩兼三節(jié)年貢行,正使海蓬君橉,副使司直鄭光忠,書狀執(zhí)義李基敬。十一月初八日辭朝,丙子四月初七日復(fù)命。初八日辭行,二十九日至九連城,行程也大致吻合。日錄又云,使行至九連城,“飯后,與上使書狀各分陪行騎馬由南門出行五里到鴨綠江邊”。可知作者為三節(jié)年貢行副使鄭光忠。
當(dāng)弄清燕行錄的作者以后,使行時間亦迎刃而解,作品的歷史時段,提及的歷史事件以及反映的中國與朝鮮的政治、社會、經(jīng)濟、文化等狀況也就有了依托,從而能突顯燕行錄的史料價值,更充分地發(fā)揮其效用。
另一種情況是燕行錄作品雖有作者署名,但署名的準(zhǔn)確性很值得懷疑。這類問題頗為隱蔽,尤其需要讀者仔細辨別,以免被誤導(dǎo)?!度分幸嘤蓄愃频那闆r,如第十八冊有《燕行詩》一種,歸之于吳,作者實為李承輔。在這組燕行詩作中有《和副使趙惠人寧夏韻》、《灣上次成竹澗仁鎬韻》、《迎水寺店次俞尚書章煥乙丑冬行時韻》、《示硯農(nóng)書狀》,則此次使行在乙丑俞章煥使行之后,同行者有副使趙寧夏號惠人,書狀號研農(nóng)者,及成仁鎬號竹澗者??肌妒剐袖洝?同治三年(1864)十月二十日,謝恩兼冬至行,正使俞章煥,副使尹正求,書狀張錫駿。乙丑(1865)四月初八日復(fù)命。此后以趙寧夏為副使的使行為同治八年己巳(1869)的冬至兼謝恩行,正使李承輔,書狀官趙定熙。根據(jù)詩作的唱和情況,作者當(dāng)為正使李承輔。此外第三十冊有《農(nóng)隱入瀋記》一種,作者題為李宜萬,實際應(yīng)為李田秀。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冊,有署名洪致中的《燕行錄》一種,作者實為柳命天。
這種誤署作者姓名的情況,在燕行錄文獻中并不少見,因此研究者在使用這些文獻時,尤應(yīng)小心,不能盲從輕信,而需要結(jié)合史料、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加以分析判斷,以免研究過程中出現(xiàn)偏差。
燕行錄文獻的整理是造福于后人、造福于學(xué)界的事,但集輯編纂中不乏粗率之處(如在《燕行錄全集》中就有作者生卒年有誤處、誤書作者姓名處、編排錯頁重頁處。關(guān)于《燕行錄全集》中的問題,參見左江《〈燕行錄全集〉考訂》,文載《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四輯,中華書局,2008年6月),這不但降低了燕行文獻的價值,甚至?xí)o研究者造成困擾,因此如何讓燕行錄文獻更為完備、更為精準(zhǔn)、更好地發(fā)揮效用,都是亟需學(xué)界共同努力一起解決的問題。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xué)文學(xué)院)